与于襄阳书
韩 愈
【题解】
于頔,字允元,河南人也,周太师燕文公谨之后也。始以廕补千牛,调授华阴尉,黜陟使刘湾辟为判官。又以栎阳主簿摄监察御史,充入蕃使判官。再迁司门员外郎,兼侍御史,赐紫。充入西蕃计会使,将命称旨,时论以为有出疆专对之能。历长安县令、驾部郎中。……贞元十四年,为襄州刺史,充山南东道节度观察。
七月三日,将仕郎守国子四门博士韩愈,谨奉书尚书阁蛤下:贞元十四年九月,以工部尚书于为山南东道节度使。公书称守国子四门博士,则当在十六年秋也。
士之能享大名、显当世者,莫不有先达之士、负天下之望者为之前焉。言下之人必如此。一扇。士之能垂休光、照后世者,亦莫不有后进之士、负天下之望者为之后焉。言上之人必如此。一扇。莫为之前,虽美而不彰;翻前扇。莫为之后,虽盛而不传。翻后扇。是二人者,未始不相须也。后先有待。然而千百载乃一相遇焉。上下难逢。岂上之人无可援、下之人无可推退平声欤?援,犹干也。推,求而进之也。何其相须之殷而相遇之疏也?上下之间,是必有故。其故在下之人负其能不肯谄其上,下不肯援。上之人负其位不肯顾其下。上不肯推。故高材多戚戚之穷,不能享大名、显当世。盛位无赫赫之光。不能垂休光、照后世。是二人者之所为皆过也。负能负位,各有其咎。○一句断定。未尝干之,不可谓上无其人;非无可援。未尝求之,不可谓下无其人。非无可推。○自起至此,只是相须殷而相遇疏一句话,却作许多曲折。愈之诵此言久矣,未尝敢以闻于人。言己平日诵此言已熟,终未尝轻以告人。○承上起下。
侧闻阁下方入襄阳。抱不世之才,特立而独行,道方而事实,卷舒不随乎时,文武唯其所用,岂愈所谓其人哉?上有其人。抑未闻后进之士,有遇知于左右、获礼于门下者,莫为之后。岂求之而未得邪?将志存乎立功,而事专乎报主,虽遇其人,未暇礼邪?何其宜闻而久不闻也?问得委婉,疑得风刺。
愈虽不材,方入自己。其自处不敢后于恒人。以其人自处。阁下将求之而未得欤?古人有言:“请自隗韦始。”《国策》:燕昭王收破燕后即位,卑身厚币以招贤者,将欲报仇,往见郭隗先生。对曰:“今王欲致士,先从隗始。隗且见事,况贤于隗者乎?岂远千里哉!”○横插一句,有情更有力。愈今者惟朝夕刍米仆赁任之资是急,不过费阁下一朝之享而足也。应求之未得。如曰:“吾志存乎立功,而事专乎报主。虽遇其人,未暇礼焉。”则非愈之所敢知也。应吾志未暇。○后半截议论,皆是设为疑词以自道达,首尾回顾,联络精神。世之龊龊错者既不足以语去声之,龊龊,急促局狭貌。磊落奇伟之人又不能听焉,则信乎命之穷也!一结悲凉慷慨,淋漓尽致。谨献旧所为文一十八首,如赐览观,亦足知其志之所存。可即文以见志。愈恐惧再拜。
七月三日,将仕郎守国子四门博士韩愈,恭敬地上书尚书阁下:
读书人能够享有大名,显扬于当代的,没有一个不是靠有德行学问的先辈,有天下声望的人替他做先导的。读书人能够流传美名,照耀后代的,也没有一个不是靠后辈,有天下声望的人做他的后继的。没有人做先导,虽有大才也不会显扬;没有人做后继,虽有盛德也不会流传。这两种人,未尝不互相等待,但是千百年才相逢一次。难道上面没有可以攀援的人,下面没有可以推荐的人吗?为啥他们互相期待如此殷切,而相遇的机会却如此稀少呢?原因在于在下的人倚仗他的才能,不肯向上请求举荐,在上的人凭借他的高位,不肯照顾在下的。所以才高的人多为不得志而忧愁,位尊的人没有显赫的声誉。这两种人的作为都是不对的。不曾去请求,不能说上面没有可以攀援的人;不曾去寻访,不能说下面没有可以推荐的人。我念叨这些话已经很久了,从来不曾冒昧地把这话告诉别人。
我从旁听到阁下抱着非常的才能,人品出众而操行独特,道德方正而处世务实,进退能不随时俗,文武官员能按照才能录用,难道我所说的那种先达之士就是您吗?但还不曾听说有为您所赏识而蒙以礼相待的后辈,难道是求而未得吗?还是你立志于建立功业,而办事专心于报答君主,即使遇到后进之士,也没有空闲以礼相待呢?为什么应该听到却长久没有听到呢?
我虽然才能平庸,但对自己的要求还不敢落在一般人的后面。阁下要寻求人才却没有得到吗?古人说过:“请从我郭隗开始。”我今天只为每天的柴米和雇用仆役等费用着急,这不过花费阁下一餐的享受就够了。您如果说:“我的志向在于建立功业,而办事专心于报答主上,即使遇到后进之士,也没有空闲以礼相待。”那就不是我所敢知道的了。世上那些器量狭窄的人,既不足以向他们谈这些;心胸坦白、光明正大的人,又不能听我的话。那就确实是命中注定该穷困的了。谨献上以前所做的文章十八篇,如蒙阅览,也能够知道我的志向所在。韩愈诚惶诚恐再拜。
【末评】
前半幅只是泛论,下牛幅方入正文。前半凡作六转,笔如弄丸,无一字一意板实。后半又作九转,极其凄怆,堪为动色。通篇措词立意不亢不卑,文情绝妙。
【汇评】
司马光《温国文正司马公文集》:子瞻论韩子,以在隐约而平宽为哲人之细事,以为君子之于人,必于其小焉观之。光谓韩子以三书抵宰相求官,《与于襄阳书》谓先达、后进之士,玄为前后以相推援,如市贾然,以求“朝夕刍米仆赁之资”,又好悦人以铭志而受其金。观其文,知其志,其汲汲于富贵,戚戚于贫贱如此,彼又乌知颜子之所为哉!
储欣《唐宋八大家类选》:《与于襄阳书》以“垂休光照后世”歆动于公,而“负其能”云云,亦复善自解释。究之公缘此书,微为后儒所讥;而于襄阳之名,则与公俱不朽矣。朝有大贤,俾以“朝夕刍米仆赁”为急而乞怜于人,宰相之罪也。
谢有煇《古文赏音》:交浅言深,直以此书为介绍,非高论必无以动听。其盛推于公,亦为自占地步。鹿门嫌其以家累乞衷,然玩前后文意,恐亦不止为“刍米仆赁之资”作也。
林云铭《韩文起》:玩“刍米仆赁之资是急”等句,乃寒毡处穷乏时,求于之顾恤,即《答李翱书》所谓“日求于人,以度时月”之说,非如上宰相诸书,望其荐拔也。但丐贷之言,最易涉于猥鄙。是书以先达后进相资为用二意平提,占却许多地步。因侧入襄阳负天下之望,必应得士,耸动一番。随引郭隗自请之语,明己得入襄阳之门,可为收罗国士之阶,则自荐不嫌于卖弄。末以不听所请,反收上文,不曰“负其位不肯顾其下”,乃曰“志存乎立功,事专乎报主”。徒自叹命之穷,则失望亦不流于轻薄。看来无限潆回曲折,只成得一片文字,可谓善于丐贷者矣。惟是于为襄阳大都督,欲专汉南,骄蹇不法,卒以入朝,坐其子敏杀人,失位自囚,死谥为厉。则“垂休光,照后世”,恐非后进之士所能为之传也。以公之贤,乃不择人而求恤如此,岂非贫之能累人哉!可叹也已。
余诚《重订古文释义新编》:玩“朝夕刍米”一语,不过是仕途穷窘,聊为求助,然妙能自占地步,故为立言有体。前半两两双行,后半层层缴应,以五个“其人”绾结成文,章法亦极超异。抑扬顿挫,婉转曲折,凄切之中,自饶高骞之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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