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习现代汉语修辞学的意义

第三节　学习现代汉语修辞学的意义

学习现代汉语修辞学的意义，与学习修辞学的普遍意义是一致的。概括起来说，约略有如下二端：

其一，学习修辞学，有助于说写实践，提高表达的效果，使自己所欲传达的情或意能最大限度地为接受者所接受，从而实现自己的交际预期目标。尽管修辞是一种非常复杂而富有创造性的语言活动，不是掌握几条修辞规律或定律就可说得妙写得好的；但是，修辞学研究的成果，无疑是可以帮助学习者明了语言运用的基本规律，使他们能自觉加以运用，从必然王国走向自由王国，使他们的思想情感的表达更趋圆满。

懂得修辞规律，并自觉加以运用，对说写实践的意义是最为直接的，对提升说写者的语言表达效果也是立竿见影的。例如：

（一）有一次，我参加在台北一个学校的毕业典礼，在我说话之前，有好多长长的讲演。轮到我说话时，已经十一点半了。我站起来说：“绅士的讲演，应当是像女人的裙子，越短越好。”大家听了一发愣，随后轰堂大笑。报纸上登了出来，成了我说的第一流的笑话，其实是一时兴之所至脱口而出的。（林语堂《八十自叙》）

例（一）“绅士的讲演，应当是像女人的裙子，越短越好”，早已成为林语堂广为传诵的名言，为人所称妙。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这句话是以比喻方法建构起来的一个修辞文本，它既巧妙地批评了在他之前的讲演者长篇大论而又空洞乏味的讲演，又生动形象地讲明了一个很简单却又不是人人都能悟得出的“讲演哲理”：“讲演应该简短，意思点到为止，给人留点回味的空间，才有意犹未尽的美感。尤其是作为一个绅士，更应该如此。啰嗦冗长的讲演只能徒然浪费听众时间，让人生厌。”假若林语堂真的用这样理性、直接的语言来表达他所要表达的上述意思，尽管语意表达很充足，道理说得很透彻，但肯定会拂逆了在他之前讲演的大人先生们的意绪，同时这话本身也成了令人头大乏味的说教，就不可能成为名言妙语为人传诵了。应该说，比喻并不难，一般人都会。但是，要运用得好却是不易的。我们之所以赞赏林语堂的这个比喻，是因为他的这一比喻确是高妙。首先，他将“女人的裙子”作喻体来与本体“绅士的讲演”匹配，可谓独具匠心，出人意表，令人无法梦见。其次，本体中的“绅士”一词对喻体中的“女人”一词，对得自然，不牵强；“讲演”对“裙子”，别开生面。再次，“绅士的讲演”与“女人的裙子”相联系，搭挂合理。因为讲演者的讲演说得简洁，意思点到为止，往往会给人留下回味的空间；女人之所以穿裙子是为了突出其形体美，裙子过长就没有这种效果。超短裙（miniskirt，汉语译为“迷你裙”，真是妙不可言）之所以风行全世界，历久不衰，正是这个道理。林语堂生性浪漫幽默，又受过长期的西方教育，在国内读的是外国教会所办的上海圣约翰大学，后去美国哈佛大学攻读，获比较文学硕士，最终在德国莱比锡大学获语言学博士学位。有这样的一个背景，林语堂能创造出上述那样一个妙喻也就本属自然了。本来是平淡的话，经他一说顿然显得意味盎然，真可谓是妙语生花，让人神情为之一振！可见，懂得修辞规律并自觉加以运用，确实是能大大提升表达效果的！

说是这样，写也如此。例如：

（二）汽车夫把私带的东西安置了，入座开车。这辆车久历风尘，该庆古稀高寿，可是抗战时期，未便退休。机器是没有脾气癖性的，而这辆车倚老卖老，修炼成桀骜不驯、怪僻难测的性格，有时标劲像大官僚，有时别扭像小女郎，汽车夫那些粗人休想驾驭了解。它开动之际，前头咳嗽，后面泄气，于是掀身一跳，跳得乘客东倒西撞，齐声叫唤，孙小姐从座位上滑下来，鸿渐碰痛了头，辛楣差一点向后跌在那女人身上。这车声威大震，一口气走了二十里，忽然要休息了，汽车夫强它继续前进。如是者四五次，这车觉悟今天不是逍遥散步，可以随意流连，原来真得走路，前面路还走不完呢！它生气不肯走了，汽车夫只好下车，向车头疏通了好一会，在路旁拾了一团烂泥，请它享用，它喝了酒似的，欹斜摇摆地缓行着。每逢它不肯走，汽车夫就破口臭骂，此刻骂得更利害了。骂来骂去，只有一个意思：汽车夫愿意跟汽车的母亲和祖母发生肉体恋爱。骂的话虽然欠缺变化，骂的力气愈来愈足。（钱钟书《围城》）

例（二）这段文字是描写赵辛楣、方鸿渐等一行五人应国立三闾大学校长高松年之邀前往该校就职途中所乘汽车的情状，语言幽默生动，表达意趣横生，读来令人忍俊不禁，可谓魅力十足，让人历久难忘。这段写汽车的文字之所以会产生如此独特的表达效果，是缘于小说作者钱钟书本来是个对修辞学极有研究的学者，懂得修辞的规律，擅长修辞策略的运用，所以他写汽车的破旧、性能的不稳定和开起来颠簸难耐的情状，用了这样的文字：“这辆车久历风尘，该庆古稀高寿”、“这辆车倚老卖老，修炼成桀骜不驯、怪僻难测的性格”、“前头咳嗽，后面泄气，于是掀身一跳”、“这车声威大震，一口气走了二十里，忽然要休息了”、“这车觉悟今天不是逍遥散步，可以随意流连，原来真得走路”、“它生气不肯走了”、“请它享用，它喝了酒似的，欹斜摇摆地缓行着”，这是将无生命的汽车当作有性格、有情感、有脾气的人来写，属于运用比拟手法建构起来的修辞文本；还有“有时标劲像大官僚，有时别扭像小女郎”，属于比喻修辞文本，也是写这部老爷车性能的不稳定。由于上述诸多比拟、比喻修辞文本的建构，就将本来平淡的事情写活了，那部破烂不中用的老爷车的情状便真切鲜活地呈现在读者面前，让人如睹其容，如坐其中。至于写汽车夫情急骂车的情形，作者运用了折绕手法建构了这样一个修辞文本：“汽车夫愿意跟汽车的母亲和祖母发生肉体恋爱”。表意含蓄蕴藉，语带嘲弄讽刺之味而又不失幽默诙谐，令人为之喷饭。如果作者不是精研修辞学的学者，不运用比拟、比喻、折绕等手法建构起上述诸多修辞文本来描写，而是用平常的、理性的文字这样写：“这辆汽车已经十分破旧，性能也很不稳定，所以开起来摇晃颠簸得厉害，乘客都被颠得东倒西歪。加之发动机又时常出问题，汽车夫要不时下车修理，气得他破口骂娘。”那么，这样简洁倒是简洁，但是读者对于赵辛楣、方鸿渐等一行五人行途的窘迫、车上的苦况等具体情状也就无法真切体味了，小说读来自然也就索然无味了。可见，懂不懂修辞，会不会自觉运用修辞策略来写作，在文章的表达效果上会表现出迥然不同的差异的。

其二，学习修辞学，有助于理解接受，知道欣赏的门径，做个“善解人意”者。台湾学者沈谦曾指出：“研读‘修辞学’，就是要探讨语言文辞之美，透过有意识的努力，有系统的归纳分析，享受寻获宝藏的欣喜和愉悦。只要能稍微下一番工夫，进入情况，能欣赏、运用修辞之美，一定可以净化心灵，拓广胸襟，提升精神生活的美境，享受无穷的美感经验，进而开创健康、快乐、幸福的人生。”⁽¹⁵⁾

学习修辞，懂得欣赏，意义确实不容低估。例如，报载有这样一个例子（出处已经记不住了，还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在报刊上看到的）。说一个男大学生是中文系出身，毕业后在一所中学任教，谈了一个女友，是个文化水平不高的工人。一次约会，二人说说笑笑，突然说到一件事，男的说：“我是言不由哀啊！”女的一听，扭头就走。弄得男的莫名其妙，一头雾水。原来，是女的认为这男的没学问，连“言不由衷”的“衷”都念白了，还大学毕业呢，肯定是个水货。她本来就是冲着他是个大学生才爱上他的，结果心上人是个有名无实的南郭先生，怎么不令她失望呢？其实，情况不是像姑娘想的那样，而是小伙子故意把“衷”念成“哀”，属于修辞学上所讲的“飞白”，目的是想达到一种幽默的效果。可是，由于接受者——小伙子的女友不懂修辞，不懂得欣赏，以致产生误会，将一桩本可成就的好姻缘给毁了。真是可惜！由这日常生活中的例子可以见出，学习修辞学，对于正确欣赏别人说话的艺术，做个善解人意者，作用确是不可低估的。

听懂别人说的话并准确理解其中的含义，离不开修辞学知识的学习；阅读别人的文章特别是文学作品，懂得欣赏并从中获取某种美感等艺术享受，则更是离不开修辞学知识的学习了。例如：

（三）我打江南走过

那留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郑愁予《错误》）

例（三）是台湾著名诗人郑愁予的成名诗作《错误》。其中“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一句更是有名。“‘美丽的错误’不但为大众所津津乐道，简直成为郑愁予的注册商标。”⁽¹⁶⁾其实，自从《错误》一诗流播传诵之后，“美丽的错误”已不仅仅是郑愁予的个人“注册商标”了，很多人都仿用，一时成了大众的流行语。比方说二十世纪末有一件世界闻名的事情，想来大家都还有深刻的印象。美国总统比尔·克林顿因与白宫实习生莱温斯基的“绯闻案”而让世界闹得沸沸扬扬，让美国人颜面尽失。不久，西方媒体又向世界炒出一则特大新闻：年近半百的英国首相托尼·布莱尔的妻子“有喜”了，即将为英国再添一丁。这一下，媒体沸腾了，英国人在世界上的面子一夜之间挣足挣够。因为克林顿和布莱尔分别是世界上两个有影响的大国元首，一个是年过半百“红杏出墙”，弄得夫妻反目，家庭几近破裂；一个年近半百却将喜添一丁，夫妻恩爱，感情笃深。布莱尔因此机遇和此曲“爱情政治学”在英国的民意测验中好评直升，后来蝉联首相，与此事也不无关系。对于上述两个事件，世界各国的媒体都曾有过非常热闹的报道和评论。中国的媒体也有不少报道和评论。记得当时一家中文报纸对布莱尔之事曾大书这样一则标题：“布莱尔美丽的错误”，大家读之都觉甚妙。其实，这标题就是仿用郑愁予的诗句而成。从逻辑上说，“美丽”与“错误”是一对语意上相互排斥、不可兼容的概念，既然是“错误”就无“美丽”可言。如果我们没有学过修辞学，不知道修辞学上还有“牴牾”这种修辞手法，那我们一定会批评说诗人文理不通，报纸标题仿用更是谬误荒唐，不值一提了。而学过修辞学，懂得修辞规律和修辞策略的人，都会赞赏诗人创造的特殊情境下的“美丽的错误”一说，懂得正是诗人运用了这一“牴牾”修辞手法，才使诗句产生了特别感人而意味深长的表达效果。因为“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一句，看是不符合逻辑的“无理之辞”，实则“此中有深意”。“我”之所以以急切的“达达的马蹄”回江南，是想“回江南见那‘容颜如莲花’的‘她’”。既如此，“回江南”自然就是一件非常美妙的事了；然而“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那么“我”“回江南”有何感情的慰藉呢？这岂不是给“我”、给心爱的“她”都徒添烦恼，引发更深的心灵苦痛和情感折磨吗？所以说，“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无理”之中有“合理”。于是“我”情感思想的无限矛盾都于这一表面语义矛盾实则意味深长的短短诗句中得以凸显出来，既令人感伤唏嘘，又让人回味无穷，真可谓是“无理而妙”！而“布莱尔美丽的错误”的说法，虽是仿造，但因运用了同样的修辞手法而建构，同样颇具魅力。因为它道出了这样的一种既矛盾又深具合理性的语意：布莱尔年近半百还让妻子生孩子，从年龄、精力和经济能力方面都于出生的孩子不利，在西方人看来应该算不得一件好事。这是一层。另一层是，由于西方人讲究个人自由与生活享受，大家都不愿生孩子，所以英国人丁一直不旺，而年近半百的首相生子，为英国添丁，也算得上为英国人做了表率。同时，相对于美国总统克林顿年过半百闹出“绯闻案”的事，还能凸显出英国首相人格高于美国总统。所以这又不能不算是一段值得传诵的人生佳话。这么深刻而丰富的语意内涵，报纸仅仅用“布莱尔美丽的错误”八个字就表达出来了，可谓言简而义丰，语少而意永。如果表达得详细而合逻辑，反而失去韵味，没有耐人咀嚼的表达魅力了。可见，一篇好的文章特别是文学作品，即使表达得好，还要有懂得欣赏的读者。而要懂得欣赏，不学习修辞学，则是无可企及的。

由上可知，修辞学和现代汉语修辞学的学习，对于我们的说写实践和听读理解都是富有实际价值的。因此，现代汉语修辞学的系统学习对于我们每个人尤其是中文学科的大学生及研究生是十分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