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公自序_汇评详注 古文观止
太史公自序
《史记》
【题解】
司马迁《史记》:维我汉继五帝末流,接三代绝业。周道废,秦拨去古文,焚灭《诗》、《书》,故明堂石室金匮玉版图籍散乱。于是汉兴,萧何次律令,韩信申军法,张苍为章程,叔孙通定礼仪,则文学彬彬稍进,《诗》、《书》往往间出矣。自曹参荐盖公言黄老,而贾生、晁错明申、商,公孙弘以儒显,百年之间,天下遗文古事靡不毕集太史公。太史公仍父子相续纂其职。曰:‘于戏!余维先人尝掌斯事,显于唐虞,至于周,复典之,故司马氏世主天官。至于余乎,钦念哉!钦念哉!’罔罗天下放失旧闻,王迹所兴,原始察终,见盛观衰,论考之行事,略推三代,录秦汉,上记轩辕,下至于兹,著十二本纪,既科条之矣。并时异世,年差不明,作十表。礼乐损益,律历改易,兵权山川鬼神,天人之际,承敝通变,作八书。二十八宿环北辰,三十幅共一毂,运行无穷,辅拂股肱之臣配焉,忠信行道,以奉主上,作三十世家。扶义倜傥,不令己失时,立功名于天下,作七十列传。凡百三十篇,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为《太史公书》。序略,以拾遗补艺,成一家之言,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藏之名山,副在京师,俟后世圣人君子。
太史公曰:“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生孔子。先人,谓先代贤人。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适当五百岁之期。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点出六经。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何敢自嫌值五百岁而让之也。明明欲以《史记》继《春秋》意。
上大夫壶胡遂曰:“昔孔子何为而作《春秋》哉?”设为问答,单提《春秋》,见《史记》源流。太史公曰:“余闻董生仲舒。曰:‘周道衰废,孔子为鲁司寇,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王事,即王道。○一句断尽《春秋》。已下乃极叹《春秋》一书之大。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春秋》原实著当时行事,非空言垂训。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人不决曰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断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此段专赞《春秋》,下复以诸经陪说。《易》著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故长于变。《礼》经纪人伦,故长于行;《书》记先王之事,故长于政;《诗》记山川、溪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故长于风;《乐》乐洛。所以立,故长于和;《春秋》辨是非,故长于治人。又从《易》、《礼》、《书》、《诗》、《乐》说到《春秋》,以应起。是故《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义。再将诸经与《春秋》结束一通。拔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莫切近于《春秋》,应上“深切著明”。○以下独详论《春秋》。《春秋》文成数万,《春秋》万八千字。其指数千,万物之散聚皆在《春秋》。櫽栝《春秋》全部文字。《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升。数。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所以弑君、亡国及奔走,皆是失仁义之本。故《易》曰‘失之毫厘,差以千里。’今《易》无此语,《易纬》有之。故曰‘臣弑君,子弑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渐久矣。’此《易·坤卦》之词,文亦稍异。○两引《易》词,以明本之不可失也。○櫽括《春秋》全部事迹。故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谗而弗见,后有贼而不知。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经事而不知其宜,遭变事而不知其权。为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蒙首恶之名。为人臣子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陷篡弑之诛,死罪之名。《春秋》所该甚广,而君臣父子之分,尤有独严,故提出言之。其实皆以为善,为之不知其义,被之空言而不敢辞。总上文而言,其实心本欲为善,但为之而不知其义理,凭空加以罪名,而不敢辞。○《春秋》实有此等事,特为揭出,甚言《春秋》之义,不可不知也。夫不通礼义之旨,礼缘义起,故并言之。○又即《春秋》生出“礼义”二字。至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君不君则犯,为臣下所干犯。臣不臣则诛,父不父则无道,子不子则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过也。以天下之大过予之,则受而弗敢辞。应“被之空言而不敢辞”句。故《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一句极赞《春秋》,收括前意。夫礼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后;法之所为用者易见,而礼之所为禁者难知。”四句引《治安策》语,见《春秋》所以作,并《史记》所以作之意。
壶遂曰:“孔子之时,上无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断礼义,当一王之法。今夫子上遇明天子,武帝。下得守职,万事既具,咸各序其宜,夫子所论,欲以何明?”再借壶遂语辨难,一番回护自家,妙。太史公曰:“唯唯委,否否,不然。叠用“唯唯”、“否否”、“不然”,妙。唯唯,姑应之也。否否,略折之也。不然,特申明之也。余闻之先人曰:又是先人。‘伏羲至纯厚,作《易》八卦;尧、舜之盛,《尚书》载之,礼乐作焉;汤、武之隆,诗人歌之。《春秋》采善贬恶,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独刺讥而已也。’又言《春秋》与诸经同义,皆纯厚隆盛之书,非刺讥之文。极得宣尼作《春秋》微意。汉兴以来,至明天子,应上“遇明天子”。获符瑞,指获麟。建封禅,封,泰山上筑土为坛,以祭天。禅,泰山下小山上除地为,以祭山川。改正朔,易服色,受命于穆清,受天命清和之气。泽流罔极,海外殊俗,重平声译亦款塞,传夷夏之言者曰译,俗谓之通士。款塞,叩塞门也。请来献见者,不可胜道。臣下百官力诵圣德,犹不能宣尽其意。言口不能悉诵,故不可不载之书。且士贤能而不用,有国者之耻;此句宾。主上明圣而德不布闻,有司之过也。此句主。且余尝掌其官,应下得守职。废明圣盛德不载,一。灭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业不述,二。堕先人所言,三。罪莫大焉。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非所谓作也,“作”字呼应。而君比之于《春秋》,谬矣。”正对“欲以何明”句。○壶遂问答一篇完。
◆伏羲像◆
伏羲又作宓羲、庖牺、包牺、伏戏,亦称牺皇、皇羲、太昊,史记中称伏牺。是中华民族人文始祖。所处时代约为新石器时代早期,相传为中国医药鼻祖之一。
于是论次其文。七年太初元年至天汉三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祸,幽于缧绁。详后《报任安书》中。○可见史公未遭祸前已作《史记》,特未卒业耳。乃喟然而叹曰:“是余之罪也夫!是余之罪也夫!身毁不用矣。”受腐刑。退而深惟曰:“夫《诗》、《书》隐约者,隐,忧也。约,犹屈也。欲遂其志之思也。史公欲卒成《史记》,故以此句唤起。昔西伯拘羑有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频上声腳脚,○膑,刖刑,去膝盖骨。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即《吕氏春秋》。韩非囚秦,《说税难》、《孤愤》;非作《孤愤》、《说难》等篇,十余万言。○又组织六经作余波,而添出《离骚》、《国语》等作陪,更妙。《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又借《诗》作结,文法更变化。故述往事,思来者。”于是卒述陶唐以来,至于麟止,自黄帝始。武帝至雍,获白麟,迁以为述事之端,上纪黄帝,下至麟止,犹孔子绝笔于获麟也。史公虽欲不比《春秋》之作,又不可得矣。
太史公说:“先父说过:‘自从周公死后,五百年才生孔子。孔子死后,到现在已经五百年了,又到了有人要继续叙述清明时代的历史,考订《易传》,继承《春秋》,根据《诗》、《书》、《礼》、《乐》来整理总结的时候了。’这意思就在这里吧!这意思就在这里吧!我怎么敢推辞呢!”
上大夫壶遂说:“从前孔子为什么著作《春秋》呢?”太史公说:“我听董生说:‘周朝政治衰败,孔子担任鲁国司寇,各国诸侯迫害他,大夫阻碍他,孔子知道自己的言论不被采用,主张不能实现,于是就来评论二百四十二年的历史,用《春秋》作为天下的表率。他贬抑天子,斥责诸侯,申讨大夫,用来阐明王道罢了。’孔子说:‘我想提出褒贬的空论,不如把褒贬深刻而明白地表现在历史事件的记述中。’《春秋》,上能阐明三王治世之道,下能分辨人事纲纪,辨别嫌疑,辨明是非,判定犹豫不决之事,表扬好的,批判坏的,称赞贤者,鄙视不肖的人,复兴危亡的国家,继续断绝的世系,补救弊端,振兴衰败,这是王道之中的大事。《易》说明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所以长于表示变化。《礼》安排人伦关系,所以长于指导行动。《书》记载前代帝王事迹,所以长于讲明政治。《诗》记述山川、溪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所以长于表现风俗。《乐》的目的使人快乐,所以长于抒发和谐之情。《春秋》辨明是非,所以长于治理人民。因此,《礼》用来节制人的行为,《乐》用来发扬和谐团结的精神,《书》用来使人通晓往事,《诗》用来表达情意,《易》用来使人了解事物变化,《春秋》用来使人遵守道义。把乱世挽回到正路上来,没有比用《春秋》更切合实际的了。《春秋》的文字有几万,它的意旨有几千条,许多事情的分散聚合,都载在《春秋》上面。《春秋》里,记述杀死国君的有三十六起,亡国的有五十二个,各国诸侯逃亡在外,不能保住国家的,多得无法计算。考查它的原因,都是由于失去了仁义的根本。所以《易》说:‘失之毫厘,差以千里。’又说:‘臣子杀君主,儿子杀父亲,不是一朝一夕的原因,是长久地逐渐发展而成的。’所以做国君的,不可以不通晓《春秋》,否则,前面有谗人却看不见,后面有奸贼却不知道。做臣子的,不可以不通晓《春秋》,否则,掌管日常事务却不知道适当处理,遭遇变故却不知道酌量变通。做君主、做父亲的,如果不通晓《春秋》的意旨,一定要蒙受首恶的罪名。做臣子、做儿子的,如果不通晓《春秋》的意旨,一定会陷入篡权弑君而被杀戮,落个死罪的名声。其实他们都以为自己是在做好事,只是不知道义理,结果背上空头罪名也不敢推卸。因为不懂得礼义的要旨,弄到君不像君,臣不像臣,父不像父,子不像子。君不像君,就会受到侵犯;臣不像臣,就会遭到杀戮;父不像父,就是无道;子不像子,就是不孝,这四种行为,是天下最大的过错。拿天下大错的罪名加在他们身上,就只好接受,不敢推卸。所以《春秋》是礼义的根本。礼教是制止坏事在未发生之前,刑法是处置坏事在发生之后,刑法所起的作用容易看得见,而礼所起的防止作用一时却难以知道。”
壶遂说:“孔子的时代,上面没有贤明的君主,下面的人才得不到任用,所以著作《春秋》,用文辞来论断礼义,作为一个圣王的法典。现在您上面遇到贤明的君主,下面的人能尽自己的职守,万事已经具备,都各得其所。您的论著,想用来阐明什么呢?”太史公说:“嗯,嗯,不,不,不是这样。我听到先父说:‘伏羲时代最纯厚,创作《易》的八卦。唐尧、虞舜的盛世,《尚书》记载着它,《礼》、《乐》也创作问世。商汤、周武的隆盛,诗人歌颂它。《春秋》记载善良的,贬斥丑恶的,推崇三代的美德,褒扬周室,不只是讽刺而已。’汉朝建立以来,直到当今的圣明天子,获得吉祥符瑞,筑坛祭祀天地,改正历法,变换服色,接受上天的明命,恩泽无穷无尽。海外异俗的人,通过辗转翻译,叩关前来,请求进贡和朝见的,多得说不尽。臣下百官,竭力诵扬圣德,也还不能说尽他们的心意。况且,贤能的读书人却不被任用,是君主的耻辱,君主圣明而仁德不能传布宣扬,是官吏的过错。而且我曾经担任这种职务,废弃主上的明圣和盛德不记载,埋没了功臣世家和贤大夫的功业不记述,毁弃了祖先的教训,没有比这罪过更大的了!我是叙述历史事实,整理他们的世家传记,说不上创作的,而您把它和《春秋》相比,是不对的。”
这样,就编写了这些文章,历时七年,太史公遭到李陵之祸,幽禁在监狱之中。于是他深深地叹息说:“这是我的罪过啊!这是我的罪过啊!身体已经毁伤不能用了!”事后又深思说:“那《诗经》、《书经》隐约其辞的原因,是想实现他们意志的一种考虑。从前西伯被拘禁在羑里时,推演《周易》;孔子在陈、蔡受困时,著作《春秋》;屈原被放逐,写成《离骚》;左丘明双目失明,才有《国语》;孙子割去膝盖,才写兵法;吕不韦贬谪到蜀地,世上才流传《吕览》;韩非囚禁在秦国,才有《说难》、《孤愤》;《诗经》三百篇,大都是贤人圣人抒发内心幽愤而写的。这些人都是心里有什么忧伤愁闷,理想得不到实现,所以叙述往事,期望来者。”于是,我终于记述了从黄帝开始,陶唐以来,到现在武帝获麟为止的历史。
【末评】
史公生平学力,在《史记》一书,上接周、孔,何等担荷!原本六经,何等识力!表章先人,何等渊源!然非发愤郁结,则虽有文章,可以无作。哀公获麟而《春秋》作,武帝获麟而《史记》作。《史记》岂真能继《春秋》者哉!
【汇评】
浦起龙《古文眉诠》:承父命,纂世职,孝也;尊朝廷,崇论著,忠也;宗孔子,依《春秋》,学识也。命意放眼,皆踞顶峰。集首之《五帝赞》、传首之《伯夷》、卷终之《自序》,皆诵法孔子著于篇。一部纲宗,可以概见。班生讥其“是非颇谬圣人”,盖据发愤诸作言之耳,岂通论哉!
过珙《详订古文评注全集》:作史有家法,开口便提先人;作史有宗派,开口便提孔子;作史有折衷,开口便提董生。只此三数行,便有原有委,可法可传。后又提笔削《春秋》,反复详明,隐然自负于尼山之后。然哀公获麟而《春秋》作,武帝获麟而《史记》述,事岂偶然者哉!
唐介轩《古文翼》:提出王事王道,推尊孔子,隐然以作史上附《春秋》,而立言有体,深得窃比老彭之意。至其笔力之雄骏,应推独步。
文帝议佐百姓诏_汇评详注 古文观止
文帝议佐百姓诏
《汉书》
【题解】
《汉书·文帝纪》:十六年夏四月,上郊祀五帝于渭阳。 五月,立齐悼惠王子六人、淮南厉王子三人皆为王。 秋九月,得玉杯,刻曰“人主延寿”。令天下大酺,明年改元。后元年冬十月,新垣平诈觉,谋反,夷三族。 春三月,孝惠皇后张氏薨。 诏曰:(本文略)。
间如字者数年比去声不登,间,近也。比,频也。又有水旱疾疫之灾,朕甚忧之。愚而不明,未达其咎。虚喝二句。意者朕之政有所失而行有过与?乃天道有不顺、地利或不得、人事多失和、鬼神废不享与?何以致此?一诘。将百官之奉养或费,无用之事或多与?何其民食之寡乏也?再诘。夫度铎田非益寡,而计民未加益,以口量地,其于古犹有余,地多于民。而食之甚不足者,其咎安在?三诘。“咎”字呼应。无乃百姓之从事于末谓工商之业。以害农者蕃,蕃,多也。为酒醪牢以靡糜谷者多,醪,汁滓酒也。靡,散也。六畜休去声之食焉者众与?六畜,牛、马、羊、犬、豕、鸡也。细大之义,吾未能得其中。又缴一笔,仍作推究语。其与丞相、列侯、吏二千石、博士议之,有可以佐百姓者,率意远思,无有所隐!求得其中,爱民之诚如见。
近年来,连续收成不好,还有水、旱、疫病等灾害,我很忧虑。我愚昧,不聪明,不知道毛病之所在。猜想起来,是我的政治措施有失策,行为有过失呢?还是天时不调和,地利没有用尽,人事多失和睦,废弃了鬼神的祭祀呢?为什么弄到这个地步?还是各级官吏的俸禄太浪费,无用的事情也许兴办得太多了呢?为什么老百姓的食粮这样缺少?计算全国土地不比从前更少,计算人口不比从前增加,照人口去计算土地,也许比从前还有余,可是粮食却很不足,这个毛病在哪里?是不是因为百姓参加工商业等妨碍农业的太多,做酒浪费谷物的太多,饲养牲畜的太多了呢?大大小小的原因很多,我没有找到最确切的。希望同丞相、列侯、俸禄二千石的官吏以及博士讨论一下,有可以帮助百姓的,就坦率地提出长远的想法,不要有什么隐讳。
【末评】
帝在位日久,佐民未尝不至。至是复议佐之之策,可见其爱民之心,愈久而不忘也。
◆汉文帝像◆
汉文帝刘恒(公元前203年~公元前157年),汉朝第五位皇帝,谥号“孝文皇帝”。
武帝求茂材异等诏_汇评详注 古文观止
武帝求茂材异等诏
《汉书》
【题解】
《资治通鉴》:(元封五年)长平烈侯卫青薨。起冢,象庐山。上既攘却胡、越,开地斥境,乃置交趾、朔方之州,及冀、幽、并、兗、徐、青、扬、荆、豫、益、凉等州,凡十三部,皆置刺史焉。上以名臣文武欲尽,乃下诏曰:(本文略)。
盖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武帝雄心,露于“非常”二字。故马或奔踶题而致千里,奔,驰也。踶,踢也。奔踶者,乘之即奔,立即踶人也。士或有负俗之累而立功名。负俗,谓被世讥论也。○二“或”字活看。夫泛同覂、音捧驾之马,泛,覆也。覆驾者,言马有逸气,不循轨辙也。○顶“奔踶”说。跅托弛之士,跅者,跅落无检局也。弛者,放废不遵礼度也。○顶“负俗”说。亦在御之而已。只一“御”字,想见英主作用。其令州郡察吏民有茂材异等旧言秀才,避光武讳称茂材。异等者,超等轶群,不与凡同也。○应“非常之人”。可为将相及使绝国者。绝远之国,谓声教之外。○应“非常之功”。
大凡要建立不平常的功劳,一定要依靠不平常的人才。所以马有会狂奔踢人却能跑千里路的,士人有受世俗讥讽嘲笑的毛病但能树立功名的。那些覆车的马,放荡不羁的士人,也在于善于驾驭他们罢了。命令州郡长官,要留心考察吏民中的秀才和出类拔萃的可以担任将相和出使远方国家的人。
【末评】
求材不拘资格,务期适用。汉世得人之盛当自此诏开之。至以可使绝国者与将相并举,盖其穷兵好大,一片雄心,言下不觉毕露。与高帝《大风歌》同一气概。
【汇评】
王符曾《古文小品咀华》:相马于骊黄牝牡之外,固是九方皋遗法。
孙琮《山晓阁西汉文选》:汉世得人之盛,只是不拘资格。夫“泛驾”、“跅弛”喝出一“御”字,就中有无数作用,至以可使绝国者与将相并举。盖其穷兵好大,一片雄心,言下不觉毕露。试与《猛士歌》同日而唱,觉英风振动,咄咄逼人。
◆汉武帝像◆
汉武帝刘彻汉武帝刘彻,字通,汉朝第七位皇帝,西汉时期的皇帝、政治家、战略家、诗人、民族英雄、文学家。
谢有煇《古文赏音》:弃瑕录瑜,使怀才负能之士,皆可自效。帝之雄才大略,知人善任,如闻其声于纸上。
浦起龙《古文眉诠》:精悍奇矫,武帝雄略本色。
余诚《重订古文释义新编》:“非常”二字,固足见武帝一片雄心,更可见武帝不拘成格,所以士虽或负俗累,而但能立功名,断不肯弃。后归到一“御”字,揭出自己本领。英君气概,千载如生。至其行文之妙,则起笔严重,能括全诏。“马”、“士”二语,纵横排奡,亦整齐亦参差,亦紧炼亦疏散。“泛驾”、“跅弛”二句,双承双转,对偶之中,饶有机神流利。“御”字一结,不分宾主,而正喻究自分明。末以“茂才异等”点出非常人,“将相使绝国”点出非常功,不应而应,不顾而顾,章法高绝。
贾谊过秦论上_汇评详注 古文观止
贾谊过秦论上
《史记》
【题解】
《史记·秦始皇本纪》:太史公曰:秦之先伯翳,尝有勋於唐、虞之际,受土赐姓。及殷、夏之间微散。至周之衰,秦兴,邑于西垂。自缪公以来,稍蚕食诸侯,竟成始皇。始皇自以为功过五帝,地广三王,而羞与之侔。善哉乎贾生推言之也!
秦孝公据郩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窥周室。郩,山名,谓二骰。函,函谷关也。拥,亦据也。雍州,今陕西。固守,坚守其地也。周室,天子之国,秦欲窥而取之。有席卷捲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括,结囊也。八荒,八方也。○四句只一意,而必叠写之者,盖极言秦有虎狼之心,非一辞而足也。当是时也,商君卫鞅。佐之,内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具;外连衡横而斗诸侯。连六国以事秦,而使之自相攻斗。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拱手而取,言易也。西河,魏地名。○秦之始强如此。
孝公既没,惠文、武、昭孝公卒,子惠文王立;卒,子武王立;卒,立异母弟,是昭襄王也。蒙故业,因遗策,南取汉中,西举巴蜀,东割膏腴之地,收要害之郡。汉中、巴、蜀三郡,并属益州。膏腴,土田良沃也。要害,山川险阻也。○秦之又强如此。诸侯恐惧,会盟而谋弱秦,不爱珍器、重宝、肥饶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从宗缔交,相与为一。以一离六为衡,以六攻一为从,故衡曰连,从曰合。缔,结也。○正欲写秦之强,忽写诸侯作反衬。当此之时,齐有孟尝,田文。赵有平原,赵胜。楚有春申,黄歇。魏有信陵。无忌。此四君者,皆明智而忠信,宽厚而爱人,尊贤而重士,极赞四君,以反衬秦之强。约从离横,兼韩、魏、燕、赵、宋、卫、中山之众。于是六国之士,有宁越、赵人。徐尚、未详。苏秦、洛阳人。杜赫、周人。之属为之谋,齐明、东周臣。周最、周君子。陈轸、秦臣。召邵滑依、○楚臣。楼缓、魏相。翟景、未详。苏厉、苏秦弟。乐毅燕臣。之徒通其意,吴起、魏将。孙膑、频上声。○孙武之后。带佗驼、○未详。儿倪良、王廖留、○《吕氏春秋》曰:“王廖贵先,儿良贵后。”此二人者,皆天下之豪士也。田忌、齐将。廉颇、赵奢皆赵将。之伦制其兵。此段申明“以致天下之士”一句,极写诸侯得人之盛,以反衬秦之强。尝以什倍之地,百万之众,叩关而攻秦。叩,击也。关,函谷关。○此正接前“合从缔交,相与为一”句,作一逼,紧陗。秦人开关而延敌,九国之师遁逃而不敢进。秦无亡矢遗镞族之费,而天下诸侯已困矣。九国,谓齐、楚、韩、魏、燕、赵、宋、卫、中山也。镞,箭镝也。○上写诸侯谋弱秦,何等忙;此写秦人困诸侯,何等闲。于是从散约解,争割地而赂秦。初点连衡,次点合从,三叙约从离横,四叙从散约解,段落井然。秦有余力而制其弊,追亡逐北,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军败曰北。橹,大楣也。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河山。强国请服,弱国入朝。极言秦之强,总是反跌下文。
施及孝文王、庄襄王,昭襄王卒,子孝文王立;卒,子庄襄王立。享之日浅,国家无事。虚叙带过。
及至始皇,方说到始皇。奋六世之余烈,六世,孝公、惠文王、武王、昭王、孝文王、庄襄王。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扑以鞭笞天下,振,举也。策,马箠也。振长策,以马喻也。二周,东、西周也。履至尊,践帝位也。六合,天地四方也。敲扑,皆杖也。短曰敲,长曰扑。○四句亦只一意,极言始皇之强,非一辞而足也。威振四海。南取百越之地,以为桂林、象郡,百越,非一种也。桂林,今郁林。象郡,今日南。百越之君俛同俯首系颈,委命下吏。言任性命于狱官也。○极写始皇之强。乃使蒙恬秦将。北筑长城而守藩篱,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极写始皇之强。○前历言秦之强,以其善攻,以下言始皇不善守。于是废先王之道,燔百家之言,以愚黔首。燔,烧也。百家言,经、史之类。黔,黑也。秦谓民为黔首,以其头黑也。隳灰名城,杀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鍉的,铸以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隳,毁也。兵,戎器也。咸阳,秦都。锋鍉,兵刃也。始皇销锋鍉,为金人十二,重各千石,置宫庭中。○始皇愚民、弱民,适所以自愚、自弱,伏末“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一句。然后践华为城,因河为池,断华山为城,因河水为池。据亿丈之城,临不测之溪以为固。叠上两句。良将劲弩,守要害之处;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何,问也。谁何,言谁敢问。○极形容始皇之强盛,比从前更自不同。天下已定,始皇之心,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秦东有函谷关,南有峣关、武关,西有散关,北有萧关,居四关之中,故曰关中。金城,言坚也。秦始皇曰:“朕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自废先王之道至此,正说秦皇之过,看来秦过,亦只是自愚自弱。
始皇既没,余威震于殊俗。殊俗,远方也。○临说尽,又一振,笔愈缓,势愈紧。然而二字一篇大转关。陈涉,瓮牖绳枢之子,氓隶之人,而迁徙之徒也,陈胜,字涉,阳城人。秦二世元年秋,陈涉等起。瓮牖,以败瓮口为牖也。绳枢,以绳系户枢也。氓隶,贱称。迁徙之徒,谓涉为戍渔阳之徒也。材能不及中庸,不及中等庸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贤,陶朱、猗顿之富,范蠡之陶,自谓陶朱公,治产积十九年之间,三致千金。猗顿闻朱公富,往问术,十年间,资拟王公。故富称陶朱、猗顿。○陈涉既非其人,又无其资。蹑足行伍之间,俛同勉起阡陌之中,率罢同疲弊之卒,将数百之众,俛起,不得已而举事也。阡陌,道路也。○不成军旅。转而攻秦。斩木为兵,揭杰竿为旗,揭,高举也。斩木为兵,而无锋刃,举竿为旗,而无旌旛。○不成器仗。天下云集而响应,赢粮而景同影从,山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云集响应,如云之集,如响之应也。赢,担也。景从,如影之随形也。○前写诸侯如彼难,此写陈涉如此易,反照作章法。
且夫转笔会全神。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郩函之固,自若也;陈涉之位,不尊于齐、楚、燕、赵、韩、魏、宋、卫、中山之君也;锄耰、棘同戟矜同,音芹,不铦仙于钩戟、长铩晒也;耰,锄柄。矜,矛柄。铦,利也。铩,长矛。谪戍之众,非抗于九国之师也;涉谪戍渔阳。抗,敌也。深谋远虑,行军用兵之道,非及曩时之士也。曩时,六国之士。○总承前文,两两比较,句法变换,最耐寻味。然而成败异变,功业相反。略作一顿。试使山东之国与陈涉度长絜大,比权量力,则不可同年而语矣。叠上意又作一飏,文势愈紧。然秦以区区之地,致万乘之权,招八州而朝同列,百有余年矣。招,举也。九州之数,秦有雍州,余八州,皆诸侯之地。○收前半篇。然后以六合为家,殽函为宫。一夫作难陈涉为首倡。而七庙隳,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死人手,谓秦王子婴为项羽所杀。○收后半篇。何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结出一篇主意,笔力千钧。
秦孝公占据着山和函谷关的险固地势,拥有雍州的土地,君臣们牢固地守着,等待时机夺取周室政权,有席卷天下、兼并各国、包罗四海的大志,吞并八方的雄心。这时候,商鞅辅助他,对内建立法律制度,致力于耕种和纺织,整修攻守的武器,对外用连衡的策略使各国诸侯相斗。因此秦国轻而易举地取得西河以外的大片土地。
秦孝公死后,惠文王、武王、昭襄王继承先人旧业,遵循前代策略,向南取得汉中,向西攻下巴蜀,向东割取肥沃的土地,收取了险要的州郡。各国诸侯害怕,集合结盟,谋议削弱秦国,不惜用珍贵的器物、贵重的财宝和肥沃的土地,来招致天下贤才,用合纵策略缔结盟约,相互结合成为一体。在这个时候,齐国有孟尝君,赵国有平原君,楚国有春申君,魏国有信陵君,这四个人都很聪明而又正直、讲信用,宽厚而又爱人,尊敬贤者,重视士人,约成合纵来拆散秦国的连衡策略,聚集了韩、魏、燕、赵,宋,卫、中山等国的人民。因此六国的士人之中,有宁越、徐尚、苏秦、杜赫这一类人替他们出谋划策,有齐明、周最、陈轸、召滑、楼缓、翟景、苏厉、乐毅这样一些人替他们沟通意见,有吴起、孙膑、带佗、儿良、王廖、田忌、廉颇、赵奢这样一批人统率他们的军队。他们曾经用十倍于秦的土地,百万的军队,直冲函谷关攻打秦国。秦国开关迎战,九国的军队就退却逃跑了,不敢前进。秦国没有损失一支箭、一个箭头,而天下诸侯已经疲困了。于是合纵拆散,盟约瓦解,各国争割土地贿赂秦国。秦国有余力利用六国的弱点来制服他们,追逐失败逃亡的敌人,杀死上百万敌军,流血可以浮起大盾。秦国乘着这有利的形势,宰割天下,分裂各国的土地。强国请求臣服,弱国到秦国去朝拜。
延续到孝文王、庄襄王,他们在位的日子很短,以致国家太平无事。
到了始皇,发扬六代君主遗留下来的功业,挥动长鞭驾御天下,吞并东周、西周,灭亡了各国诸侯,登上至高无上的帝位,控制了天下,用严酷的刑罚来奴役人民,声威震动四海。他向南攻取百越土地,在那里设立桂林郡和象郡。百越的君主低着头,颈上系上绳子,表示投降,听命于秦朝的下级官吏。于是始皇又派蒙恬在北方修筑长城,并守卫着这道屏障,使匈奴后退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向南来放马,士兵不敢张弓来报仇。接着废除先王的遗教,烧毁诸子百家的书籍,以便使百姓愚昧。毁坏著名城市,杀戮英俊豪杰,收缴天下的兵器,集中到咸阳,销熔刀箭,把它铸成十二个铜人,用来削弱天下百姓的力量。然后沿着华山作为城墙,就着黄河作为护城河,上凭亿丈高的城池,下临深不可测的河水,用这些作为十分坚固的屏障。优秀的将领,强劲的弓弩,守在险要的地方;可靠的臣子,精锐的士兵,拿着锐利武器,盘问过往的行人。天下已经安定,始皇的心里,自以为关中险固,千里的城郭像铜铸铁浇般,真是子子孙孙称帝称王万年不朽的功业了。
始皇死后,他留下的威势还震撼着边远的地区。然而陈涉这个出身贫苦,没有土地的农民,被征发戍守边地的人,才能比不上普通人,没有仲尼、墨翟的智慧,也陶朱、猗顿的财富。他参加在士卒的行伍之中,奋起于田野之间,带领着几百个疲惫的戍卒,转过身来攻打秦国。砍断树木当兵器,举起竹竿当旗帜,天下的百姓象云一样汇拢而来,象回响一样应声而起,背着粮食象影子跟着形体一样跟着他。山东各地的英雄豪杰,就一齐起来把秦国消灭了。
再说,秦国的力量并没缩小和削弱,雍州的土地,山、函谷的险要,依然如旧。陈涉的地位,不比齐、楚、燕、赵、韩、魏、宋、卫、中山的君主尊贵;锄、耰和枣木棍,不比钩戟和长矛锋利;被谪戍边的一帮人,不比九国的军队强大;深谋远虑,行军用兵的本领,比不上以前的谋士。然而成败却发生了异常的变化,功业的成就恰好相反。假使山东各国与陈涉计量长短,比较大小,较量势力,那是不能相提并论的。可是秦国凭着一点点地方,后来达到拥有万乘兵车的帝王的权力,攻取八州,使本来和秦国同等地位的六国来向他朝拜,已经有一百多年了。此后秦国把天下当作自己一家所有,把山、函谷关作为他的宫殿。但是陈涉一个人起来发难,秦王朝的宗庙就完全毁灭了,秦王死在别人的手里,被天下人耻笑,这是什么原因呢?这是由于不施行仁义,而攻打天下和守卫天下的形势已经不相同了啊。
【末评】
《过秦论》者,论秦之过也。秦过只是末“仁义不施”一句便断尽,从前竟不说出。层次敲击,笔笔放松,正笔笔鞭紧,波澜层折,姿态横生,使读者有一唱三叹之致。
【汇评】
真德秀《文章正宗》:谊之论秦,备述本末,而断以两言,可谓至矣。然谊之意以攻守为二涂。用权谋以攻,而用仁义以守,然后为得。汉初豪杰,所见大抵如此。故陆贾有逆取顺守之言,而谊亦为攻守异势之说。岂知三代之得天下与守天下,初无二道乎?此谊之学,所以为杂于申、韩。
金圣叹《天下才子必读书》:“过秦论”者,论秦之过也。秦过只是末句“仁义不施”一语便断尽。此通篇文字,只看得中间“然而”二字一转。未转以前,重叠只是论秦如此之强;既转以后,重叠只是论陈涉如此之微。通篇只得二句文字:一句只是以秦如此之强,一句只是以陈涉如此之微。至于前半有说六国时,此只是反衬秦;后半有说秦时,此只是反衬陈涉,最是疏奇之笔。
林云铭《古文析义》:《过秦论》乃论秦之过。三篇中而此篇最为警健。秦之过,止在结语“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二句。通篇全不提破,千回万转之后,方徐徐说出便住。从来古文无此作法。尤妙在论秦之强处,重重叠叠,说了无数才转入陈涉,又将陈涉之弱处,重重叠叠说了无数,再转入六国。然后以秦之能攻不能守处作一问难,迫出正意。段段看来,都是到山穷水尽之际,得绝处逢生之妙。此等笔力,即求之西汉中,亦不易得也。
浦起龙《古文眉诠》:俗解通篇四分之三,笼统说作秦强,全无曲势;末句“攻守”二句,又如疣。予自少疑之,岂知前要托高九国,与后捺低陈涉相照。托高则以一当九,难矣,而秦反远攻;捺低则以暴击弱,易矣,而秦惟恃守。恰将九国之众、陈涉之微,分头激射,两路拶逼,如此夹出后段,加倍精采。藏曲于直,故得势。而结尾两言,更字字实落矣。神物无方,固未易识。
余诚《重订古文释义新编》:通篇俱是写“仁义不施而攻守势异”,细玩上方评语自明。其文平铺直叙中具纵横驰骋、向背往来。“且夫”以上是叙事,“且夫”以下是议论。其实叙事内原带有议论,议论内亦兼有叙事,变化错综,不可端倪。至段落之长短相间,承接之虚实相生,句调之整齐参差相杂,更觉笔墨到处,皆妙难尽述,读者当一一细心领取。篇内“当是时”凡两见,“于是”凡四见,“然后”字、“然而”宇亦各两见,似复非复,亦足见文家老横,细心人当自辨之。
过珙《详订古文评注全集》:仁义不施,攻守异势,是一篇过秦主意。却妙在藏过一边,千回万叠只是论秦如此之强,又千回万叠只是论陈涉如此之微,正不知过在何处。后一点醒,令人豁然,遂觉始皇强暴不仁,并吞不义,其过遂不可言。
林纾《古文辞类纂选本》:《过秦论》三篇,合成只一篇耳。第一篇专讲气势。说得极高兴处,却露出败兴样子。着眼在“仁义不施,攻守势异”一语,为画龙之点睛。然初不说明,只说他前胜后败,一个闷葫芦中贮了无数机关,使人扪索不得。难在一层后,又是一层。只不说秦之所以失天下之故,但言关中形胜如此,兵力如此,诸侯败衄又至于此,宜在万不可败之列,何以竟至一败涂地?及到“山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一语,在文势似成结穴,忽又振起“且夫天下非小弱也”句,似有百倍之神力,从积压在万钧之下,忽然以扛鼎之力,打挺而起,真非贾生力量不及此也。
◆秦始皇像◆
秦始皇(公元前259年~公元前210年),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大一统王朝——秦王朝的开国皇帝。
贾谊治安策一_汇评详注 古文观止
贾谊治安策一
《汉书》
【题解】
《汉书·贾谊传》:是时,匈奴强,侵边。天下初定,制度疏阔。诸侯王僭拟,地过古制,淮南、济北王皆为逆,诛。谊数上疏陈政事,多所欲匡建,其大略曰:“臣窃惟事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若其它背理而伤道者,难遍以疏举。进言者皆曰天下已安已治矣,臣独以为未也。曰安且治者,非愚则谀,皆非事实知治乱之体者也。夫抱火厝之积薪之下而寝其上,火未及燃,因谓之安,方今之势,何以异此!本末舛逆,首尾衡决,国制抢攘,非甚有纪,胡可谓治!陛下何不壹令臣得孰数之于前,因陈治安之策,试详择焉!”
夫树国固,必相疑之势,立国险固,诸侯强大,则必与天子有相疑之势。○开口便吸尽全篇。下数朔被其殃,上数爽其忧,甚非所以安上而全下也。爽,忒也。上疑下,必讨,则下被其殃而不能全;下疑上,必反,则上爽其忧而不能安。○是立言大旨。今或亲弟谋为东帝,谓淮南厉王长。文帝六年,谋反,废死。亲兄之子西乡向而击,谓齐悼惠王子兴居为济北王,闻文帝幸太原,发兵反,欲击取荥阳,伏诛。今吴又见告矣。吴王濞,高帝兄刘仲之子,不循汉法,有告之者。天子春秋鼎盛,鼎,方也。○一。行义未过,二。德泽有加焉,三。犹尚如是,况莫大诸侯,权力且十此者乎!因三国之反,乃知他国未有不思反者。然而天下少安,何也?一转,揠入事情吃紧处。大国之王幼弱未壮,汉之所置傅、相方握其事。所以一时暂安。数年之后,诸侯之王大抵皆冠贯,血气方刚,汉之傅、相称病而赐罢,彼自丞尉以上遍置私人,如此,有异淮南、济北之为邪?逆推将来,指陈利害,诚远谋切虑。此时而欲为治安,虽尧、舜不治。反剔治安,下语斩截。
黄帝曰:“日中必熭卫,操刀必割。”熭,晒也。○喻时不可失。今令此道顺而全安,甚易;全安,谓全下安上。不肯早为,已迺同乃堕骨肉之属而抗刭景之,堕,毁也。抗刭,谓举其头而割之也。岂有异秦之季世乎?季世,末世也。○此言欲全骨肉之属,当及今早图。语带痛哭之声。夫以天子之位,乘今之时,因天之助,尚惮以危为安,以乱为治,“尚惮”一句,指不肯早为。假设陛下居齐桓之处,无位、无时、无助。将不合诸侯而匡天下乎?设一难。臣又知陛下有所必不能矣。一不能。假设天下如曩时,高帝之时。淮阴侯尚王楚,韩信为楚王,人告信欲反,遂械信,赦为淮阴侯。黥布王淮南,英布为淮南王,反,高帝自往击之。彭越王梁,梁王彭越谋反,夷三族。韩信王韩,故韩王孽孙信,与匈奴反太原,高帝自往击之。张敖王赵,贯高为相,张敖嗣父耳为赵王,赵相贯高等谋弑高帝,事觉夷三族,赦赵王敖为宣平侯。卢绾王燕,陈豨在代,陈豨以赵相国守代地反,人言豨反,时燕王卢绾使人之豨所,与阴谋,绾遂亡入匈奴。令此六七公者皆亡恙,当是时而陛下即天子位,能自安乎?又设一难。臣有以知陛下之不能也。二不能。天下淆乱,高皇帝与诸公併同并起,淆,杂也。○忽论高帝。非有仄同侧室之势以豫席之也。礼,卿大夫之支子为侧室。席,藉也。言非有侧室之势为之资藉也。诸公幸者乃为中涓,其次厪同僅得舍人,中涓、舍人,皆官名。材之不逮至远也。角材臣之。高皇帝以明圣威武即天子位,割膏腴之地以王诸公,多者百余城,少者乃三四十县,悳同德至渥也?渥,厚也。○身封王之。然其后七年之间,反者九起。七年,高帝五年至十一年。九反,韩王信、贯高、淮阴、彭越、英布、陈豨、卢绾并利几五年秋反为八,其一人盖燕王臧荼,五年十月反。○引高帝毕。陛下之与诸公,非亲角材而臣之也,角,校也、竞也。○无材以制其力。又非身封王之也,无德以服其心。自高皇帝不能以是一岁为安,故臣知陛下之不能也。缴应上段。○三不能。
然尚有可诿者,曰疏。臣请试言其亲者。诿,托也。尚可诿言信、越等以疏故反,故“请试言其亲者”。亲者亦恃强为乱,明信等不以疏也。假令悼惠王王齐,高帝子肥。元王王楚,高帝弟交,中子王赵,高帝子如意。幽王王淮阳,高帝子友。共恭王王梁,高帝子恢。灵王王燕,高帝子建。厉王王淮南,高帝子长。六七贵人皆亡恙,当是时陛下即位,能为治乎?又设一难。臣又知陛下之不能也。四不能。若此诸王,虽名为臣,实皆有布衣昆弟之心,虑亡不帝制而天子自为者。言诸王皆谓与天子为昆弟,而不论君臣之分,无不欲同皇帝之制度而为天子之事。意见下文。擅爵人,赦死辠,同罪。甚者或戴黄屋,黄屋,天子车盖之制。汉法令非行也。虽行,不轨如厉王者,不轨,不修法制也。令之不肯听,召之安可致乎!致,至也。幸而来至,法安可得加!动一亲戚,天下圜圆视而起,圜,惊视也。陛下之臣虽有悍如冯敬者,适啓其口,匕比首已陷其胸矣。悍,勇也。冯敬,冯无择子,奏淮南厉王反,始欲发言节制诸侯王,为刺客所杀。○细写“虑无不帝制而天子自为”一句。陛下虽贤,谁与领此?领,理也。○亦缴应上段“不能”之意。故疏者必危,亲者必乱,已然之效也。三句总收上文亲疏二段。其异姓负强而动者,汉已幸胜之矣,指韩、彭、陈豨言。又不易其所以然。同姓袭是迹而动,既有征矣,指淮南、济北言。其势尽又复然。殃旤同祸之变,未知所移,明帝处之尚不能以安,后世将如之何!再总收一笔。下入喻。
屠牛坦屠牛者,名坦。一朝解十二牛,而芒刃不顿同钝。者,所排击剥割,皆众理解械也。理解,支节也。至于髋宽髀彼之所,非斤则斧。髀上曰髋,两股间也。髀,股骨也。言其骨大,故须斤斧也。夫仁义恩厚,人主之芒刃也;权势法制,人主之斤斧也。绝好分剖。今诸侯王皆众髋髀也,释斤斧之用,而欲婴以芒刃,婴,触也。臣以为不缺则折。因喻入议,笔甚陗劲。胡不用之淮南、济北?势不可也。二国皆反诛,何不终用仁厚?势不可故也。○自难自解,妙。
臣窃迹前事,大抵强者先反。淮阴王楚,最强,则最先反;韩信倚胡,则又反;贯高因赵资,则又反;陈豨兵精,则又反;彭越用梁,则又反;黥布用淮南,则又反;卢绾最弱,最后反。连用“则又反”三字,有致。长沙乃在二万五千户耳,秦时鄱阳令吴芮,汉为长沙王。功少而最完,势疏而最忠,非独性异人也,亦形势然也。形势弱,故不反。○细数反国,忽带写一不反者,反复乃益明。曩令樊、郦力、绛、灌樊哙,封舞阳侯。郦商,封曲周侯。周勃,封绛侯。灌婴,封颍阴侯。据数十城而王,今虽已残,亡可也;承上七国。令信、越之伦韩信、彭越。列为彻侯而居,彻侯即通侯。虽至今存,可也。承上长沙。○用反言洗发正意,笔情逸冷。然则天下之大计可知已。接句爽捷。欲诸王之皆忠附,则莫若令如长沙王;欲臣子之勿菹醢海,○菹醢,肉酱。则莫若令如樊、郦等;将两层作结,下一层入正意。欲天下之治安,莫若众建诸侯而少其力。此句为一篇纲领,从前许多议论,皆是此意。此下天下咸知陛下之明、之廉、之仁、之义,正众建诸侯之效。力少则易使以义,国小则亡邪心。令海内之势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制从;诸侯之君不敢有异心,辐凑并进而归命天子;虽在细民,且知其安,故天下咸知陛下之明。一业。割地定制,令齐、赵、楚各为若干国,若干,豫设数也。使悼惠王、幽王、元王之子孙毕以次各受祖之分地,地尽而止,及燕、梁他国皆然。正所谓“众建诸侯而少其力”也。其分地众而子孙少者,建以为国,空而置之,须其子孙生者,举使君之。须,侍也。○子孙少者,有以处之。诸侯之地,其削颇入汉者,为徙其侯国及封其子孙也,所以数偿之。诸侯之地有罪见削而入于汉者,为迁徙其国都及改封其子孙,亦以众建之数偿还之。○国既灭者,有以处之。一寸之地,一人之众,天子亡所利焉,诚以定治而已,故天下咸知陛下之廉。二业。地制一定,宗室子孙莫虑不王,下无倍同背畔同叛之心,上无诛伐之志,故天下咸知陛下之仁。三业。法立而不犯,令行而不逆,贯高、利几之谋不生,利几,项氏将,降汉,侯之颍川。高帝至洛阳,举通侯籍召之,利几恐,遂反。柴奇、开章之计不萌,柴奇、开章,皆与淮南王谋反者。细民乡善,大臣致顺,故天下咸知陛下之义。四业。卧赤子天下之上而安,植遗腹,朝委裘,而天下不乱,赤子,幼君也。植,直也。遗腹,君未生者。朝委裘,以君所常服之裘,委之于位,受群臣之朝也。当时大治,后世诵圣。五业。一动而五业附,陛下谁惮而久不为此?总收一句,下又入喻,申言当及今早图意,作收煞。
天下之势方病大瘇肿。○肿足曰瘇。一胫形去声之大几如要同腰,一指之大几如股,平居不可屈信同伸,一二指搐触,身虑无聊。搐,动而病也。聊,赖也。失今不治,必为锢疾,后虽有扁辨鹊,不能为已。扁鹊,良医。○不能为,与上“不肯早为”、“久不为此”两“为”字相应。病非徒瘇也,又苦职盭同戾。○足掌曰。盭,言足反戾不可行也。○又从病瘇上推进一层。元王之子,帝之从弟也;王郢。今之王者,从弟之子也。王戊。惠王之予,亲兄子也;王襄。今之王者,兄子之子也。王侧。亲者或亡分地以安天下,谓亲子弟。疏者或制大权以逼天子。谓从弟之子、兄子之子。○“亲”“疏”二字,应前作结。臣故曰非徒病瘇也,又苦盭。病瘇,喻疏者制大权。盭,喻亲者无分地。可痛哭者,此病是也。
建立起来的诸侯王国力量强大,一定会产生同朝廷互相疑忌的局面,臣下常常遭受灾祸,皇上常常担心忧患,实在不是安定朝廷保全臣民的办法。现在有天子的亲弟弟阴谋在东方做皇帝,亲哥哥的儿子也向西袭击朝廷,如今吴王谋反又被告发了。皇上年富力强,做事合乎道义,没有过错,恩惠超过了从前,尚且这样,何况最大的诸侯,权力比他们还大过十倍的呢!然而天下局势稍为安定,是什么原因呢?大国的王侯,还没有长大成人,汉朝所安置的太傅和国相,正在掌权。几年以后,各国诸侯王大部分都长成气候,血气旺盛,汉朝的太傅、国相,只好声称有病,而被辞退,他们从县丞和县尉以上普遍安置自己亲信的人,这样,他们和淮南王、济北王的所作所为有什么两样呢?这时候要做到安定,即使尧舜也办不到。黄帝说:“太阳到了中天,就必定要晒东西;刀子拿在手里,就必定要宰割东西。”现在按这个道理去做,那么安上全下是很容易的。不肯早做,却要等毁坏自己骨肉之情自相残杀,这难道和秦朝末年有什么不同吗?
凭着帝王的地位,乘现在的时机,靠上天的保佑,还怕采用转危为安,变乱为治的措施。假使陛下处在齐桓公的地位,难道不去纠合诸侯来匡正天下吗?我又知道陛下一定有所不能做的了。假使天下象从前,淮阴侯还当楚王,黥布当淮南王,彭越当梁王,韩信当韩王,张敖当赵王,贯高当国相,卢绾当燕王,陈豨还在代地,假使这六七位王侯都没有死,在那时候陛下登上帝位能够觉得自己安全吗?我有理由知道陛下不能够了。当年天下混乱,高皇帝和那些王侯一同起义,没有宗族的势力可以作为事先准备的依靠,那些王侯侥幸的才做中涓,其次只做到舍人,他们的才能远远不及高帝。高皇帝凭着圣明威武,当上皇帝,分割肥沃的土地,来封他们作诸侯王,他们多的有一百余城,少的才三四十县,这种恩德是最优厚的了。但是后来七年之内,谋反的事件就有九起。陛下和那些王侯,不是亲自和他们较量才能使他们臣服的,也不是亲自封他们为王侯的。高皇帝还不能因此得到一年太平,所以我知道陛下也是不能得到太平的。
但是还有可以推托的说法,就是这些人都是疏远的异姓。请允许我试着谈谈那些亲近的。假使悼惠王作齐王,元王作楚王,中子作赵王,幽王作淮阳王,共王作梁王,灵王作燕王,厉王作淮南王,这六七位王侯都没有死,那时候陛下登帝位,能够安定吗?我又知道陛下是不能够的。像那几个王,虽然名义是臣,实际都有自己和天子就像平民兄弟之间的关系一样的想法,没有一个不想用天子的仪制而自己做天子的。他们擅自给人封官爵,赦免死罪,甚至有的乘张着黄伞盖的帝王车,汉朝的法令不能推行了。就是像厉王那样不遵守朝廷法制,命令他,他不肯听从,召见他,他哪里肯来呢?幸而来到,法令又怎么可以用到他身上呢?触动了一个亲属,天下侯王就瞪着眼睛起来反对了。陛下的大臣,即使有勇敢得像冯敬一样的人,刚刚张开嘴,短刀已经刺进他的胸口了。陛下即使贤明,同谁来治理这些事呢?所以关系疏远的一定会发生危害,关系亲近的一定会阴谋叛乱,这是已经这样证明的了。那些异姓王侯倚仗力量而暴动的,汉朝已经侥幸地战胜他们了,可是没有改变所以叛乱的根源。那些同姓王侯沿着老路起来作乱,已经有凭据了,这种形势完全又会重新这样出现。灾祸的变化,不知道向哪里转移,贤明的帝王遇到这种形势,还不能使国家安定,后代打算怎么样呢?
屠牛坦在一个早晨宰了十二条牛,可是他的刀刃不会钝,原因是他的排击剥割,都是在骨肉间隙处剖解的。至于两股间和腿骨之处,不用砍刀就用斧头。那种仁义恩德,是主上的刀刃;权力和法制,是主上的砍刀和斧头。现在的诸侯王,都是许多胯骨和腿骨,放弃砍刀和斧头不用,却要用刀刃去碰它,臣认为刀子会非缺即断。那么为什么又不能把仁义用到淮南王、济北王身上去呢?形势不许可啊。
臣暗地考察以前的事迹,大都是势力强大的先造反,淮阴王作楚王,势力最强大,就最先造反;韩王信倚仗胡人势力,就又起来造反;贯高依靠赵国,就又造反;陈豨兵精,就又造反;彭越倚仗梁国,就又造反;黥布倚仗淮南,就又造反;卢绾最弱小,就最后造反。长沙王才二万五千户罢了,功劳最少,却保存得最完全,关系较疏,却对朝廷最忠诚,这不只是他的性格和诸王不同,而是形势使他这样的。假使从前樊哙、郦商、绛侯、灌婴等,各占几十个城,作了诸侯王,现在就已经衰败、灭亡是可能的;假使韩信、彭越这一班人,封为通侯而安居,就是到现在还存在也是可能的。那么治理天下的大计也可以知道了。要使那些王侯都忠心归顺,那么不如使他们和长沙王一样;要使臣下不犯剁成肉酱的大罪,那么不如使他们像樊哙、郦商等一样。要使天下太平安宁,不如多建立诸侯小国而少给他们权力。权力小,就容易用法制去指挥;地方小,就不会有叛乱之心。如果全国的形势,如同身体指使臂膀,臂膀指使手指,没有不服从的。诸侯王不敢生邪心,像车辐集中在车毂那样,都听天子的命令。就是老百姓,也感到天下是平安的,所以天下都知道陛下的贤明。分封土地,规定制度,使齐、赵、楚各成为若干小国,让悼惠王、幽王、元王的子孙,都按次序各人接受祖宗的分地,一直到土地分完为止。燕、梁各国都是这样。那些地多而子孙少的,也建立若干小国,空着王位,等待他们的子孙生下,全部让他们为王。诸侯的土地,大量削减归汉朝的,迁徙他的国都,等到封他的子孙时,便如数偿还。一寸土地和一个人,天子都没有从中图利,确是只为国家的安定太平而已。所以天下都知道陛下的清廉。地制一定,凡是皇族的子孙,没有人担心不能封王,臣下没有背叛的心思,朝廷没有讨伐杀戮的意图,所以天下都知道陛下的仁德。法律制定,没有人触犯,政令推行,没有人违背,贯高、利几等阴谋不会产生,柴奇、开章等谋反事件不会出现,百姓都趋向善良,大臣表示归顺,所以天下都知道陛下的道义。这样,即使让幼主即帝位,天下也会平安,即使立一个遗腹子,让臣下朝拜先王遗留下来的衣裘,天下也会不乱。当时太平,后代称诵圣德。一举而五项功业都成,陛下怕什么而长期不敢这样做呢?
现在天下的形势,正像害着严重的脚肿病,一条小腿粗得几乎像腰,一个脚趾大得几乎像腿。平常日子不能弯曲和伸直,有一两个脚趾牵动了,全身都要感到难受。失去今天这个机会不去医治,一定会成为无法治好的病。后来即使有扁鹊,也无能为力了。病,不只是脚肿,又苦于脚掌扭折。元王的儿子,是皇帝的堂房弟弟,现在封王的人,是堂房弟弟的儿子。惠王的儿子,是嫡亲哥哥的儿子,现在封王的,是哥哥儿子的儿子。嫡亲的子弟有的还没有分封土地,要靠他们来安定天下;疏远的人有的却掌握着大权,能够用来威逼天子。我所以说:不但害了脚肿病,又苦于脚掌扭折。可以叫人痛哭的,正是这种病啊。
【末评】
是篇正对当时诸侯王僭拟地过古制发论,主意在“众建诸侯而少其力”一句。此句以前,言不若此而治安之难;此句以后,言能若此而治安之易。起结总是勉以及时速为之意。虽只重少同姓之力,却将异姓层层较量,尤妙于宾主之法。
【汇评】
金圣叹《天下才子必读书》:幼闻人说:韩昌黎如海,苏东波如潮。便寻二公文章反复再读,深信海之与潮,果有如此也。既而忽见《贾生列传》,读其治安全策,乃始咋舌怪叹。夫此则真谓之海矣:千奇万怪,千态万状,无般不有,无般不起。则真谓之潮矣:来,不知其如何忽来;去,不知其如何忽去。总之,韩、苏二公文章,纵极汪洋排荡时,还有墙壁可依,路径可觅。至于此文,更无墙壁可依,路径可觅。少年初见古文,便先教读一万遍,定能分外生出天授神笔。
林云铭《古文析义》:贾太傅政事疏,语语皆可诵法。其最切于汉朝国势之大者,莫如“痛哭”一策。劈头云“树国固,必相疑之势”一句,是其利病关头。中段云“众建诸侯而少其力”一句,是其处置要着。人亦知之,但其行文反复处,曲折尽态。
浦起龙《古文眉诠》:贾策断推西京文第一。有家令之峻刻,而术非名法;有广川之醇茂,而气更英多。急势缓势相衔,夹喻夹正入化。辟尽眉山匠巧。
余诚《重订古文释义新编》:主意又在“众建诸侯而少其力”,是处置同姓妙着。细玩通体,文意自明。前面许多议论,皆为此而发。后幅五业之附,则极陈治安之要,以歆动之。末归到痛哭上作结。词旨本自可晓,而其文势苍莽,笔力纵横,非细心人竟莫窥其旨意之微妙,及其界画之分明矣。
过珙《详订古文评注全集》:本末详明,首尾该贯,可谓通达当世之务。特其明目张胆,无所忌讳,未免有激发暴露之气,其才则然也。
曾国藩《曾文正公全集·求阙斋读书录》:奏疏以汉人为极轨,而气势最盛、事理最显者,尤莫善于《治安策》,故千古奏议推此篇为绝唱。可流涕者少一条,可长太息者少一条,《汉书》所载者,殆尚非贾子全文。……贾生为此疏时当在文帝七年,仅三十岁耳,于三代及秦治术无不贯澈,汉家中外政事无不通晓,盖有天授非学所能几耳。奏议以明白显豁、人人易晓为要,后世读此文者,疑其称名甚古,其用字甚雅,若仓卒不能解者,不知在汉时乃人人共称之名、人人惯用之字,即人人能解也。
◆晁错像◆
晁错(前200年~前154年),是中国西汉文帝时的智囊人物。颍川(今河南禹县城南晁喜铺)人。
邹阳狱中上梁王书_汇评详注 古文观止
邹阳狱中上梁王书
《汉书》
【题解】
《汉书·邹阳传》:邹阳,齐人也。汉兴,诸侯王皆自治民聘贤。吴王濞招致四方游士,阳与吴严忌、枚乘等俱仕吴,皆以文辩著名。久之,吴王以太子事怨望,称疾不朝,阴有邪谋,阳奏书谏。为其事尚隐,恶指斥言,故先引秦为谕,因道胡、越、齐、赵、淮南之难,然后乃致其意。……吴王不内其言。是时,景帝少弟梁孝王贵盛,亦待士。于是邹阳、枚乘、严忌知吴不可说,皆去之梁,从孝王游。
邹阳齐人。从梁孝王景帝少弟。游。阳为人有智略,忼慨不苟合,介于羊胜、公孙诡之间。介,间厕也。胜、诡,皆孝王客。胜等疾阳,恶之孝王。恶,谓谗毁也。孝王怒,下阳吏,将杀之。阳乃从狱中上书曰:
“臣闻‘忠无不报,信不见疑’,“忠”“信”二字,一篇关键。臣常以为然,徒虚语耳。起便跌宕。昔荆轲慕燕丹之义,白虹贯日,太子畏之;荆轲为燕太子丹西刺秦王,精诚格天,白虹为之贯日。白虹,兵象。日为君,为荆轲表可克之兆。太子尚畏而不信也。卫先生为秦画长平之事,太白食昴,昭王疑之。白起为秦伐赵,破长平军,欲遂灭赵,遣卫先生说昭王益兵粮。其精诚上达于天,太白为之食昴。太白,天之将军。昴,赵分也。将有兵,故太白食昴。昭王尚疑而不信也。夫精变天地,而信不谕两主,岂不哀哉!变,动也。谕,晓也。今臣尽忠竭诚,毕议愿知,尽其计议,愿王知之。左右不明,卒从吏讯,为世所疑。言左右不明,不欲斥王也。讯,鞠问也。是使荆轲、卫先生复起,而燕、秦不寤也。愿大王熟察之。
“昔玉人献宝,楚王诛之;楚卞和得玉璞,献之武王。王示玉人,曰:“石也。”刖其右足。武王没,复献文王,玉人复曰:“石也。”刖其左足。至成王时,抱其璞哭于郊。乃使玉人攻之,果得宝玉。李斯竭忠,胡亥极刑。秦始皇以李斯为丞相,始皇崩,二世胡亥立。杀李斯,具五刑。是以箕子阳狂,接舆避世,纣淫乱不止,箕子阳狂为奴。接舆,楚贤人,阳狂避世。恐遭此患也。愿大王察玉人、李斯之意,而后楚王、胡亥之听,毋使臣为箕子、接舆所笑。臣闻比干剖心,子胥鸱夷,比于强谏,纣怒曰:“吾闻圣人心有七窍。”遂剖比干观其心。子胥自刎,吴王夫差取马革为鸱夷形,盛子胥尸,投之江。臣始不信,乃今知之。愿大王熟察,少加怜焉!以上自谓忠而获罪,信而见疑,故引荆轲、卫先生之事明之,又引玉人、李斯、比干、子胥足其意,是为第一段。
“语曰:‘有白头如新,倾盖如故。’白头,初相识至头白也。倾盖者,道行相遇,驻车对语,两盖相交,小敧之义也。何则?知与不知也。提出“知”字,开下文之论端。故樊于期逃秦之燕,藉荆轲首以奉丹事;于期为秦将,被谗,走之燕,始皇灭其家,又重购之,会燕太子丹遣荆轲欲刺秦王,无以为藉,于期自刎首,令荆轲赍往。王奢去齐之魏,临城自刭,以却齐而存魏。王奢,齐臣也,亡至魏,其后齐伐魏,奢登城谓齐将曰:“今君之来,不过以奢故也,义不苟生,以为魏累。”遂自刭。夫王奢、樊于期非新于齐、秦而故于燕、魏也,所以去二国死两君者,行合于志,慕义无穷也。是为真知。是以苏秦不信于天下,为燕尾生;苏秦说齐宣王,使还燕十城,又令闵王厚葬以弊齐,终死于燕,是苏秦不出其信于天下,于燕则为尾生之信也。尾生,古之信士,守志亡躯,故以为喻。白圭战亡六城,为魏取中山。白圭为中山将,亡六城,君欲杀之,亡入魏,文侯厚遇之,还拔中山。何则?诚有以相知也。应醒“知”字。苏秦相燕,人恶之燕王,燕王按剑而怒,食寺以駃决騠;题;○反食苏秦以异味。駃騠,骏马名。白圭显于中山,拔中山而尊显。人恶之于魏文侯,文侯赐以夜光之壁。反赐白圭以奇珍。○又申说一遍。何则?两主二臣,剖心析肝相信,岂移于浮辞哉!以上思其见疑获罪之由,皆因于知与不知,故历引王奢、樊于期、苏秦、白圭证之。是为第二段。
◆荆轲像◆
荆轲,中国战国时期著名刺客。也称庆卿、荆卿、庆轲,秦时涿县人(今河北省涿州市),是春秋时期齐国大夫庆封的后代。
“故女无美恶,入宫见妒;士无贤不肖,入朝见嫉。承上起下。昔司马喜膑频上声脚于宋,卒相中山;司马喜,六国时人。膑,刖刑,去膝盖骨。范雎拉蜡胁折齿于魏,卒为应侯。范雎,魏人,魏相魏齐疑其以国阴事告齐,乃掠笞敷百,拉胁折齿,后入秦为相,封为应侯。拉,亦折也。此二人者,皆信必然之画,画,计也。捐朋党之私,挟孤独之交,故不能自免于嫉妒之人也。以之自况。是以申徒狄蹈雍之河,申徒狄,殷末人,自沉于雍州之河。徐衍负石入海。徐衍,周末人,负石自投于海。不容于世,义不苟取比周于朝以移主上之心。虽不见容,终不苟且朋党于朝,以感动主上之心。故百里奚乞食于道路,缪公委之以政;百里奚闻秦缪公贤,欲往干之,乏资,乞食以自致。宁戚饭牛车下,桓公任之以国。宁戚为人饭牛车下,扣牛角而歌,齐桓公闻之,举以为相。此二人者,岂素宦于朝,借誉于左右,然后二主用之哉?感于心,合于行,坚如胶漆,昆弟不能离,岂惑于众口哉?又将相知意结,下复就嫉妒深一层说。故偏听生奸,独任成乱。昔鲁听季孙之说逐孔子,齐人归女乐,季桓子受之,三日不朝,孔子行。宋任子冉之计囚墨翟。子冉,子罕也。夫以孔、墨之辩,不能自免于谗谀,而二国以危。何则?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也。美金见毁,众共疑之,数被烧炼,以致销铄。谗佞之人,肆其诈巧,离散骨肉,而不觉知。○偏听独任,痛心千古。秦用戎人由余而伯中国,秦穆公求士,西取由余于戎。齐用越人子臧而强威、宣。齐任子臧,威、宣二王所以强盛。此二国岂系于俗,牵于世,系奇偏之浮辞哉?公听并观,垂明当世。公听并观,与上偏听独任相反。故意合则胡越为兄弟,由余、子臧是矣;不合则骨肉为仇敌,朱、象、管、蔡是矣。朱,丹朱,尧子。象,舜弟。管、蔡,管叔、蔡叔。○上无朱、象、管、蔡,忽然插入,古文奇恣不抱如此。今人主诚能用齐、秦之明,后宋、鲁之听,则五伯不足侔,而三王易为也。以上思其不见知之由在于无朋党之私,被谗佞之口,故引司马喜、范雎、申徒狄、徐衍四人为无朋党之证,引齐、秦、宋、鲁四君为信谗、不信谗之证。是为第三段。
“是以圣王觉寤,捐子之之心,而不说田常之贤,燕王哙欲禅国于其相子之,国乃大乱。田常,陈恒也,齐简公悦之,而被弑。封比干之后,修孕妇之墓,武王克商,反其故政,乃封修之。孕妇,纣刳妊者,观其胎。故功业覆于天下。何则?欲善无厌也。夫晋文亲其仇,强伯诸侯;齐桓用其仇,而一匡天下。寺人披为晋献公逐文公,斩其祛,后文公即位,用其言以免吕卻之难。管仲射中桓公带钩,而用为相。何则?慈仁殷勤,诚加于心,不可以虚辞借也。桓、文欲善无厌。至夫秦用商鞅之法,东弱韩、魏,立强天下,卒车裂之。越用大夫种之谋,禽同擒劲吴而伯中国,遂诛其身。秦孝公用卫鞅,封为商君,后犯罪以车裂之。越王勾践用文种,败吴王夫差,后被谗赐死。○秦、越待士,有始无终,不能欲善无厌也。是以孙叔敖三去相而不悔,於乌陵子仲辞三公为人灌园。孙叔敖三为楚相,三去之而不怨悔。楚王闻陈仲子贤,欲以为相,仲子夫妻相与逃而为人灌园。○恐始荣而终败也。今人主诚能去骄傲之心,怀可报之意,士有功可报者思必报。披心腹,披,开也。见情素,堕肝胆,堕,落也。施德厚,终与之穷达,无爱于士,待士有终,与之穷达如一,无所吝惜于士也。则桀之犬可使吠废尧,跖之客可使刺由,跖,盗跖。由,许由。此言被之以恩,则用命也。何况因万乘之权,假圣王之资乎!然则轲湛同沉七族,要腰离燔妻子,荆轲为燕刺秦王,不成而死,其族坐之。湛,没也。吴王阖闾欲杀王子庆忌,要离诈以罪亡,令吴王燔其妻子,要离走见庆忌,以剑刺之。岂足为大王道哉!言士皆乐为之用也。○以上思其朋党得援、谗佞得行,皆因于人主之不能欲善无厌,故历引桓、文、秦、越反复明之。是为第四段。
“臣闻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闇同暗投人于道,众莫不按剑相眄勉者。眄,目偏合也。何则?无因而至前也。蟠盘木根柢底,轮囷屈平声离奇,蟠木,屈曲之木也。柢,根下本也。轮囷离奇,委曲盘戾也。而为万乘器者,万乘器,天子车舆之属。以左右先为之容也。容,谓雕刻加饰。○突出奇喻,振起一篇精神。故无因而至前,虽出随珠、和璧、随侯珠、和氏璧。秖同只怨结而不见德。有人先游,游,谓进纳之也。则枯木朽株,树功而不忘。复说一遍,更有味。今夫天下布衣穷居之士,身在贫羸,贫羸,衣食不充而羸瘦也。虽蒙尧、舜之术,挟伊、管之辩,伊尹、管仲。怀龙逢旁、比干之意,龙逢,亦纣忠臣。○激昂自负语。而素无根柢之容,虽竭精神,欲开忠于当世之君,则人主必袭按剑相眄之迹矣。是使布衣之士不得为枯木朽株之资也。怀才不遇,宜有此愤激。是以圣王制世御俗,独化于陶遥钧之上,陶家名模下圆转者为钧,盖云周回调钧耳。言圣王制驭天下,亦犹陶人转钧也。而不牵乎卑乱之语,不夺乎众多之口。故秦皇帝任中庶子蒙嘉之言以信荆轲,而匕比首窃发;荆轲至秦,厚遗秦王宠臣中庶子蒙嘉,为先言于秦王,秦王见之,献督亢之地图,图穷而匕首见。周文王猎泾、渭,载吕尚归,以王天下。西伯出,遇吕尚于渭之阳,与语,大悦,因载归。秦信左右而亡,周用乌集而王。太公非旧人,若乌鸟之暴集。何则?以其能越挛拘之语,驰域外之议,独观乎昭旷之道也。单顶“用乌集而王”说。今人主沉谄谀之辞,牵帷廧同墙之制,言为臣妾侍帷墙者所牵制。使不羁之士与牛骥同皁,不羁,言才识高远,不可羁系也。皁,食牛马器。此鲍焦所以喷于世也。鲍焦,周之介士,怨时之不用己,采疏于道,抱木而死。○此段言人君待士不可信左右之人。
“臣闻盛饰入朝者不以私污义,底同砥厉同砺名号者不以利伤行。故里名‘胜母’,曾子不入;胜母,不孝。邑号‘朝歌’,墨子回车。朝歌,不时。今欲使天下寥廓之士寥廓,空大也。笼于威重之权,胁于位势之贵,回面污行,以事谄谀之人,而求亲近于左右,则士有伏死堀同窟。穴岩薮之中耳,安有尽忠信而趋阙下者哉!”应起“忠”、“信”二字。○此段言士之自处,不肯附左右之人。○以上言世主必欲左右先容,而贤者宁有伏死岩穴,以自明其志。是为第五段。
邹阳在梁孝王那里做官。邹阳为人聪明而有谋略,胸怀大志,不肯逢迎苟合。他的地位居于羊胜、公孙诡之间。羊胜等人忌恨邹阳,就向梁孝王谗谤邹阳。梁孝王发怒,把邹阳交给执法官吏议定罪名,准备杀他。邹阳就从狱中上书说:
“小臣听说:‘忠诚的人没有不得到报答的,诚实的人不会被人怀疑的。’我常常认为是对的,现在明白这只是句空话罢了。从前荆轲敬仰燕太子丹的义气,他的忠心使天上出现了白色长虹穿日而过,太子丹反而很不放心。卫先生替秦国策划长平战事,天上出现了太白食昴,昭王却感到怀疑。他们的那种忠诚已感动了天地,使天象发生了变化,可是他们的忠信仍然不能使两个主上了解,难道不是可悲的事情吗?现在小臣竭尽忠诚,把想法说完,希望大王了解,可是大王不明真相,还是听信狱吏的审讯,使小臣被天下人所怀疑。这样,就是让荆轲、卫先生再活着,燕太子和秦王还是不觉悟的。希望大王仔细考虑一下。
“从前卞和献宝玉,楚王砍了他的脚,李斯竭尽忠心,胡亥处以酷刑。因此箕子假装疯狂,接舆隐居避世,就是害怕遭到这种灾难啊。希望大王仔细考察卞和、李斯的诚意,先不要像楚王和胡亥那样轻信谗言,不要使小臣被箕子、接舆所讥笑。小臣听说比干遭到剖心,伍子胥被装进皮袋投入长江。小臣当初不相信,现在才知道了。希望大王仔细考虑,稍加怜惜。
“俗语说:‘有的人虽然相处到头发白了,还是和新交时一样;有的人在路上相遇一下,就像多年的老朋友一样。’为什么?这是因为有相知和不相知的区别。所以樊於期逃离秦国到了燕国,把自己的头奉给荆轲,以便他去完成燕太子丹的事情;王奢离开齐国到魏国,在城头上自杀,用来退了齐兵,保存了魏国。王奢、樊於期同齐、秦不是新交,而同燕、魏不是旧交,他们离开齐、秦两国,为燕、魏两君出死力的原因,是燕太子丹和魏君的行动符合他们的志愿,以致他们无限地仰慕道义。因此,苏秦对天下不讲信义,但对燕国忠实,可说是燕国的尾生了;白圭在战争中失去中山的六城,却替魏国攻取了中山。为什么呢?这是因为诚实而取得了相互了解。苏秦当燕国的宰相,有人向燕王谗谤他,燕王捏着剑柄发脾气,反而把好马杀了给苏秦吃;白圭因为攻取中山后得到显贵,有人在魏文侯面前讲他的坏话,文侯反而把夜光之璧赐给白圭。为什么呢?这是因为两个君主和两个大臣,能够肝胆相照,相互信任,怎么会被流言蜚语所改变呢?
“所以女人不分美丑,进了王宫就被妒忌;士人不分贤与不贤,到了朝中就被憎恨。从前司马喜在宋国受到膑刑,终于当了中山国的相;范雎在魏国被打断了肋骨,敲掉了牙齿,终于被封为应侯。这两个人都相信自己必定能够成功的计划,他们放弃了朋友的私情,只依靠少数人的交谊,所以不能避免遭到别人嫉妒。因此,申徒狄投身雍水,徐衍背着石头投进海里,他们为当时所不容,他们坚守正义,不肯贪取不正当的利益,而在朝中结党营私,用来动摇主上的心思。所以百里奚在路上乞食,秦穆公把朝政委托给他;宁戚在车下喂牛,齐桓公把国家交付给他。这两个人难道向来在朝做官,借着国君身边的人替他说好话,然后取得两位国君的任用吗?这是因为他们和君主心心相印,行为相合,坚固得如同胶漆一样,兄弟也不能离间,难道会被许多人说的坏话所迷惑吗?所以偏听一面之词,就会产生奸人邪说,偏信一个人,就会造成祸乱。从前鲁君听了季孙的话驱逐了孔子,宋君听了子冉的计策囚禁了墨翟。凭着孔子、墨翟的口才,还不能避免坏人的诬陷,而两个国家也因此遭到了危害。为什么呢?因为众口毁谤可以熔化金石,谗言可以销毁骨肉之情。秦国任用西戎人由余,就在中国称霸;齐国任用越国人子臧,就使威王、宣王两代君主强盛起来。这两个国君难道受世俗牵制,被一面之词束缚了吗?他们公正地听取意见,全面地观察事物,贤明的名声流传于世。所以意见相合,即使是吴、越两国也可以成为兄弟,由余、子臧就是这样;意见不合,即使是骨肉之亲也会变成仇敌,丹朱、象、管叔、蔡叔就是这样。如果当今君主真正能够做到齐、秦两国国君的明察,放弃宋、鲁两国国君的偏听,那末五霸也不足以比拟,三王也容易做到了。
“因此圣明的君主觉悟,抛弃子之的那种心术,也不喜欢田常的才能,封比干的后代,修理孕妇的坟墓,所以功名事业可以覆盖天下。为什么呢?因为求善的心理是不会满足的呀。晋文公亲近仇敌,就强大起来成为诸侯的霸主;齐桓公任用仇人,就能匡正天下。为什么呢?因为心意慈善仁爱,恳切真诚,不是用空话所能代替的。至于那秦国用商鞅的新法,往东削弱韩、魏两国,马上变成天下的强国,结果却把他车裂。越国采用大夫文种的计谋,破灭强大的吴国,称霸中国,最后却把他杀了。因此,孙叔敖三次免去相位,却并不悔恨。於陵子仲辞去三公的高官,替人家浇园子。现在君主果真能除去骄傲之心,怀着有功必报的意愿,诉衷心,表真情,披肝沥胆,给予深厚的恩德,始终与士人同甘苦,对士人毫不吝惜,那末夏桀的狗可以让它对唐尧狂吠,跖的门客可以使他去行刺许由。何况凭着大国的权势,借着圣王的资财呢?这样,那荆轲被灭了七族,要离烧死了妻子,哪里值得对大王说呢?
“小臣听说明月之珠,夜光之璧,黑暗的夜里,在路上向人投掷,没有一个人不会捏着剑把斜着眼睛注视的。为什么呢?这是由于它无故落到了面前的缘故。屈曲的树根,盘绕奇特,却成为帝王的贵重器具,因为左右近臣已先替它雕饰过。所以无故落到面前,即使投出的是随珠和璧,只能结怨而不会感激你的恩德;如果有人先给宣扬过,那末枯树腐枝,都能建立功勋,使人不会忘掉。现在天下乡里穷居的士人,身在贫困之中,即使身怀尧、舜的治世策略,具有伊尹、管仲的才能,抱着龙逢、比干的忠心,可是平时没有像树根那样的雕饰,即使费尽精力,想对当时君主贡献忠诚,君主也一定会捏着剑把斜着眼睛怒视的。这样,使得一些没有功名的士人甚至比不上枯木腐枝的作用了。因此,英明的君主治理天下,像陶人运动转轮那样,君主要独自掌握运用政权,不被胡言乱语所牵制,也不受许多人的意见所影响。秦始皇听了中庶子蒙嘉的话,相信荆轲,匕首就从暗中刺过来了;周文王在泾渭水边狩猎,把吕尚接回去,就成为天下的帝王。秦王信任了左右的人就亡国,周朝任用偶然相识的人却成就王业。为什么呢?因为他能超出左右的偏见,听取外界的议论,独自看到光明宽广的道路。假如今天君主沉溺在一片阿谀奉承声中,受到宠臣的牵制,使不受世俗约束的士人和牛马同槽,这就是鲍焦痛恨当时世俗的缘故啊。
“小臣听说穿戴整齐,在朝严肃处理国事的人,不因私情而玷污道义;重视修养、爱惜名声的人,不因私利而损害自己的品行。所以里巷名叫‘胜母’,曾子就不进去;城邑号称‘朝歌’,墨子就回转车子。现在要使天下器度宽宏的高尚士人,被威重的权力所笼络,被高贵的势位所威胁,改变自己的态度,污辱自己的品行来侍奉那些会巴结奉承的人,求得与君主亲近,那么,士人只有老死在岩洞山泽之中罢了,哪里还有竭尽忠信奔走在朝廷上的人呢?”
【末评】
此书词多偶俪,意多重复,盖情至窘迫,呜咽涕洟,故反复引喻,不能自己耳。其间段落虽多,其实不过五大段文字。每一援引、一结束,即以“是以”字、“故”字接下,断而不断,一气呵成。
【汇评】
真德秀《文章正宗》:此篇用字太多,而文亦浸趋于偶丽,盖其病也。然其论谗毁之祸至痛切,可以为世戒。
谢有煇《古文赏音》:被谗而不知所以,则其事无可辨;谗者方见信于王,则其人不可攻。故援古为喻,而复沓其间,穷极古来忠信受枉之酷,而王自悟矣。
林云铭《古文析义》:总言己必不能与胜、诡阿合,而胜、诡之谗必不可听也。虽用古过多,不免伤气,议论过多,不免伤格,然衔接处却成一片妙文。
浦起龙《古文眉诠》:只反复谗蔽之旨,不落一乞怜语,高绝。○赋者,古诗之流。此又词赋之流也。邹、枚以赋手为文章,似连而断,似断而连,层见复出,色情而缕微,其中自具清骨。若王褒、吾邱终童辈,则卑卑矣。
过珙《详订古文评注全集》:向读太史公赞,谓阳辞虽不逊,其比物连类有足悲者,予正病其比物连类,未免用事太多。然其论谗毁之祸,最为痛切。学者但取其长,未可以少疵短之也。
司马相如上书谏猎_汇评详注 古文观止
司马相如上书谏猎
《汉书》
【题解】
《汉书·司马相如传》:相如口吃而善著书。常有消渴病。与卓氏婚,饶于财。故其仕宦,未尝肯与公卿国家之事,常称疾闲居,不慕官爵。尝从上至长杨猎。是时天子方好自击熊豕,驰逐野兽,相如因上疏谏。
相如从上至长杨猎。长杨宫也。是时天子武帝。方好自击熊豕,驰逐壄同野兽。相如因上疏谏曰:
“臣闻物有同类而殊能者,兼人、兽说。故力称乌获,捷言庆忌,勇期贲、育。乌获,秦武王力士。庆忌,吴王僚子,阖闾尝以马逐之江上,而不能及。贲,孟贲,古之勇士,水行不避蛟龙,陆行不避狼虎。育,夏育,亦勇士。臣之愚,窃以为人诚有之,兽亦宜然。从猛士引出猛兽。今陛下好陵阻险,射石猛兽,卒猝然遇逸材之兽,骇不存之地,犯属车之清尘,逸材,过于众也。不存,不可得而安存也。属车,从车。言犯清尘,不敢指斥之也。○“卒然”二字,伏下“不及”、“不暇”、“不得用”等字。舆不及还旋辕,人不暇施巧,虽有乌获、逢旁蒙之技不得用,枯木朽株尽为难矣。枯木朽株,阻险中塞道之物。○危言悚听。是胡、越起于毂下,而羌、夷接轸也,岂不殆哉!轸,车后横木。起毂接轸,有如寇敌,喻祸之不远。○此段以祸恐之。虽万全而无患,然本非天子之所宜近也。一折落下。
“且夫清道而后行,中路而驰,犹时有衔橛掘之变。衔,马勒衔也。橛,车钩心也。衔橛之变,言马衔或断,钩心或出,则致倾败以伤人也。况乎涉丰草,骋邱墟,丰,茂也。骋,驰也。前有利兽之乐,而内无存变之意,利,犹贪也。变,即衔橛之变。其为害也不亦难矣!此段以理谕之。夫轻万乘之重不以为安,乐出万有一危之涂以为娱鱼,臣窃为陛下不取。结清道后行一段。
◆纳谏赐金◆
袁盎曾在霸陵劝汉文帝不可以帝王之尊而赴险驱车马弛下高坡,从而得到汉文帝的赐金奖赏。
“盖明者远见于未萌,而知者避危于无形,旤同祸固多藏于隐微而发于人之所忽者也。结卒然遇兽一段。故鄙谚曰:‘家絫同累千金,坐不垂堂。’惧瓦堕而伤之。言富人之子,则自爱深也。此言虽小,可以喻大。一喻更醒。臣愿陛下留意幸察。”
司马相如随从皇上到长杨宫打猎。这时候天子正喜欢亲自射击熊和野猪,驾车追赶野兽。相如于是就给天子上奏议劝谏,说:
“臣听说同样的人却有不同的才能,所以论气力要首称乌获,论跑得快要数庆忌,论勇敢一定是孟贲和夏育。臣愚陋,私自认为人确实有这情况,兽类也应该是这样。现在陛下喜欢越过险阻的地方,射击猛兽,如果突然遇到凶猛异常的野兽,它在不能存身的地方突然受惊奔突起来,冲到皇上车子前面,车子来不及回头,人也没有时间可以施展本领;即使有乌获、逢蒙的技巧也用不上,连枯树枝、烂树根都会成为障碍,造成灾难。这好像胡、越敌军出现在皇上车子旁边,羌、夷等敌人逼近皇上的车子一样,难道不很危险吗?即使能够万分安全而没有灾祸发生,但这本来就不是天子所应该走近的啊。
“再说清道后出行,在大路中间奔驰前进,还时常有马嚼子损坏脱落,发生意外事故。何况是越过茂密的草地,驰骋在丘陵上,野地里,眼前只有贪求捕获野兽的乐趣,心里却没有留心事故的可能发生,那么造成祸害也是容易的。轻视天子的尊贵,不认为是安全的,而喜欢到那万分里有一分危险的道路上去奔驰,却认为是快乐,臣私自认为陛下是不宜做的。
“明智的人能够预见事情在还没有发生之际,有智慧的人能够避免危险在还没有显露出来的时候,祸患本来都藏在隐蔽的地方,而发生在人们不注意的时候。所以俗话说:‘家有千金的人,不坐在堂前屋檐下。’这句话虽然说的是小事,但也可以使人知道大道理。臣希望陛下留心加以考察,我将感到幸运。”
【末评】
卒然遇兽一段,写兽之骇发。清道后行一段,写人之不意。末复反复申明之,悚然可畏之中,复委婉易听。武帝所以善之也。
【汇评】
张鼐《评选古文正宗》:武帝长杨射猎,自击熊彘,真轻万乘者也。相如不敢斥言,故借兽为喻,所指者一而所讽者百也。他年帝居建章宫,见一男子带剑入东龙华门,命收之不获。夫细旃广厦中犹有此变,况原野之地可勿戒乎!
金圣叹《天下才子必读书》:一段出色写兽之骇发,一段出色写人之不意,并不作一儒生蒙腐之语,后始反复切劝之。
谢有煇《古文赏音》:以万乘之尊,而好自击熊彘,此其雄心欲逞之下,颇难从谏。相如本以辞赋为帝所爱幸,而此书复于宛转中,寓爱君之意,宜其相入之易也。
林云铭《古文析义》:其行文平叙处作倒入势,总上处作生下势,对处作递势,断处作续势。初阅之,似乎实无奇,再三读之,方见其转换卸接处,笔力之高,人不能及。
余诚《重订古文释义新编》:段段各自发议,而实一气贯注,章法浑成,无起伏照应痕迹,高古绝伦,至极危悚,语皆出之以纾齐而不急迫。故慷慨纵谈,内正有一片忠诚和厚之意,存乎其间,足动人主之听。作奏疏者当以此为程式。
过珙《详订古文评注全集》:通篇只是“轻万乘之重”一句作主,见武帝长杨射猎真轻万乘者也。相如不敢斥言博浪之椎,但出色写兽之骇发,而不虞窃发之奸跃然言外。所指者一,而所讽者百也。意思婉转,深属可思。
唐介轩《古文翼》:危言动听,全是以爱君为心,可为谏法。
李陵答苏武书_汇评详注 古文观止
李陵答苏武书
《文选》
【题解】
《汉书·苏武传》:初,武与李陵俱为侍中。武使匈奴明年,陵降,不敢求武。久之,单于使陵至海上,为武置酒设乐,因谓武曰:“单于闻陵与子卿素厚,故使陵来说足下,虚心欲相待。终不得归汉,空自苦亡人之地,信义安所见乎?前长君为奉车,从至雍棫阳宫,扶辇下除,触柱折辕,劾大不敬,伏剑自刎,赐钱二百万以葬。孺卿从祠河东後土,宦骑与黄门驸马争船,推堕驸马河中溺死,宦骑亡,诏使孺卿逐捕。不得,惶恐饮药而死。来时太夫人已不幸,陵送葬至阳陵。子卿妇年少,闻已更嫁矣。独有女弟二人,两女一男,今复十余年,存亡不可知。人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陵始降时,忽忽如狂,自痛负汉,加以老母系保宫,子卿不欲降,何以过陵?且陛下春秋高,法令亡常,大臣亡罪夷灭者数十家,安危不可知,子卿尚复谁为乎?愿听陵计,勿复有云。”武曰:“武父子亡功德,皆为陛下所成就,位列将,爵通侯,兄弟亲近,常愿肝脑涂地。今得杀身自效,虽蒙斧钺汤镬,诚甘乐之。臣事君,犹子事父也;子为父死,亡所恨。愿勿复再言。”陵与武饮数日,复曰:“子卿壹听陵言。”武曰:“自分已死久矣!王必欲降武,请毕今日之欢,效死于前!”陵见其至诚,喟然叹曰:“嗟乎,义土!陵与卫律之罪,上通于天。”因泣下沾衿,与武决去。
陵恶自赐武,使其妻赐武牛羊数十头。后陵复至北海上,语武:“区脱捕得云中生口,言太守以下吏民皆白服,曰:‘上崩。’”武闻之,南乡号哭,欧血,旦夕临。数月,昭帝即位。数年,匈奴与汉和亲。汉求武等。匈奴诡言武死。后汉使复至匈奴。常惠请其守者与俱,得夜见汉使,具自陈道。教使者谓单于言:“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系帛书,言武等在某泽中。”使者大喜,如惠语以让单于。单于视左右而惊,谢汉使曰:“武等实在。”于是李陵置酒贺武曰:“今足下还归,扬名于匈奴,功显于汉室,虽古竹帛所载,丹青所画,何以过子卿!陵虽驽怯,令汉且贳陵罪。全其老母,使得奋大辱之积志,庶几乎曹柯之盟,此陵宿昔之所不忘也。收族陵家,为世大戮,陵尚复何顾乎?已矣!令子卿知吾心耳。异域之人,壹别长绝!”陵起舞,歌曰:“径万里兮度沙幕,为君将兮奋匈奴。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陵泣下数行,因与武决。
子卿苏武字。足下:
勤宣令德,策名清时,荣问同闻休畅,幸甚,幸甚!策,立也。荣问,令闻也。休,美。畅,通也。○先劳子卿。
远托异国,昔人所悲,望风怀想,能不依依!望风,远望也。依依,愁思也。昔者不遗,远辱还答,遗,忘也。陵前与武书,武有还答。慰诲勤勤,有逾骨肉,陵虽不敏,能不慨然!次谢遗书。
自从初降,以至今日,身之穷困,独坐愁苦。终日无睹,但见异类;韦韝钩毳吹去声幕莫,以御风雨;韦,皮也。韝,衣袖。毳,毡也。幕,帐也。膻扇平声肉酪洛浆,以充饥渴;膻,羊臭。酪,乳浆。举目言笑,谁与为欢?胡地玄冰,边土惨裂,玄冰,冰厚色玄也。惨裂,寒之甚也。但闻悲风萧条之声;凉秋九月,塞外草衰,夜不能寐,侧耳远听,胡笳佳互动,笳,笛类,胡人吹之为曲。牧马悲鸣,吟啸成群,边声四起。边声,即笳曲、马鸣之属。晨坐听之,不觉泪下。嗟乎,子卿!陵独何心,能不悲哉!次写自初降至今日,景况之甚惨。
与子别后,益复无聊,上念老母,临年被戮,妻子无辜,并为鲸鲵。武帝以陵降匈奴,杀其母、妻。临年,临老之年也。鲸鲵,鱼名,《左传》:“取其鲸鲵而封之,以为大戮。”身负国恩,为世所悲,子归受荣,我留受辱,命也何如!顿挫。身出礼义之乡,而入无知之俗,违弃君亲之恩,长为蛮夷之域,伤已!令先君之嗣,先君,谓其父当户,即广之子。更成戎狄之族,又自悲矣!次写无数冤毒在心。功大罪小,不蒙明察,孤负陵心区区之意。功,谓战功。罪,谓降虏。不蒙明察,谓诛及全家。陵心区区之意,即下所云欲“报恩于国主”是也。每一念至,忽然忘生。陵不难刺戚心以自明,刎颈以见志,不难自杀,以表昔日之降非畏死。顾国家于我已矣,顾,念也。全家被诛,国家与我恩义已绝。杀身无益,适足增羞,故每攘臂忍辱,攘,奋也。辄复苟活。次明不自引决之故。左右之人,陵之左右。见陵如此,以为不入耳之欢,来相劝勉,异方之乐洛,秪同祇令人悲,增忉刀怛耳。不入耳之欢,谓富贵之乐,忉怛,内悲也。○次写忽忽之状,非人所能解劝。
嗟乎,子卿!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前书仓卒猝未尽所怀,故复略而言之。自此以下,重述战败降胡之事。昔先帝授陵步卒五千,出征绝域,先帝,谓武帝也,作书是昭帝时。绝域,远国也。五将失道,陵独遇战,五将,谓军将有五。与陵相期不至,故称失道。陵独遇匈奴,与之合战。而裹万里之粮,帅徒步之师,出天汉之外,天汉,武帝年号。言师出正朔所加之外,见其远耳。入强胡之域,以五千之众,对十万之军,策疲乏之兵,当新羁之马。羁,马络头也。然犹斩将搴牵旗,追奔逐北,搴,拔取也。师败曰北。灭迹扫尘,斩其枭帅,杀敌之易,如灭行迹、扫尘埃。枭帅,勇将也。使三军之士视死如归。陵也不才,希当大任,意谓此时,功难堪矣。堪,胜也。言此时功大,不可胜此。○此段叙战胜之功,下段叙败北之故。
匈奴既败,举国兴师,更练精兵,强逾十万,单蝉于临阵,亲自合围。单于,匈奴号。客主之形,既不相如;陵为客,匈奴为主。步马之势,又甚悬绝。陵步卒,匈奴马骑。疲兵再战,一以当千,然犹扶乘创昌痛,决命争首。创,伤也。以少敌众,见伤者多,然士卒用命,皆扶其创,乘其痛,争为先首而战也。死伤积恣野,余不满百,而皆扶病,不任干戈。然陵振臂一呼,创病皆起,举刃指虏,胡马奔走;兵尽矢穷,人无尺铁,犹复徒首奋呼,争为先登。徒,空也。○忠勇之气凛凛。当此时也,天地为陵震怒,战士为陵饮血。血,泪也。○精诚有以格天人。单于谓陵不可复得,便欲引还,恐汉有伏兵。而贼臣教之,遂使复战,贼臣,管敢也。先亡入匈奴,至是告匈奴以汉无伏兵。故陵不免耳。只一句说败降,极蕴藉。○以上两段,极力铺叙,以见功大罪小。
昔高皇帝以三十万众,困于平城。当此之时,猛将如云,谋臣如雨,然犹七日不食,仅乃得免。况当陵者,岂易为力哉?高祖自将击韩王信,遂至平城,为匈奴所围,七日不得食,用陈平密计,始得免。○引高帝,正是自写处。而执事者云云,苟怨陵以不死。执事,汉朝执事之人也。云云,谓多言也。言皆责陵以不死而降。然陵不死,罪也。顿挫。子卿视陵,岂偷生之士而惜死之人哉!宁有背君亲、捐妻子,而反为利者乎?慷慨悲歌,如闻变徵之声。然陵不死,有所为也。故欲如前书之言,报恩于国主耳。陵前与苏子卿书云:“若将不死,功成事立,则将上报厚恩,下显祖考。”诚以虚死不如立节,灭名不如报德也。昔范蠡不殉会稽之耻,曹沫妹不死三败之辱,卒复勾践之仇,报鲁国之羞。区区之心,窃慕此耳。范蠡,越之贤也。殉,死也。吴败越,越王勾践走于会稽,后七年,用范蠡计,遂破吴。是复勾践之仇也。曹沫,鲁将,与齐三战三败,失其境土。后鲁与齐盟,曹沫以匕首劫桓公于坛上,曰:“反所侵地。”桓公许之。是报鲁国之羞也。陵遂心慕此,欲为汉报功。何图志未立而怨已成,计未从而骨肉受刑。此陵所以仰天椎心而泣血也!以上申“不蒙明察,孤负陵心区区之意”二句。
◆苏武像◆
苏武(公元前140年~公元前60年),西汉大臣,字子卿,杜陵(今陕西西安西南)人,代郡太守,苏建之子。天汉元年(公元前100年)奉命以中郎将持节出使匈奴,被扣留,后将他迁到北海(今贝加尔湖)边牧羊。苏武历尽艰辛,留居匈奴十九年持节不屈。至始元六年(前81年),方获释回汉。苏武死后,汉宣帝将其列为麒麟阁十一功臣之一。
足下又云:“汉与功臣不薄。”子为汉臣,安得不云尔乎!武为汉臣,何得不云如此?其实薄也。○跌一句,妙。昔萧、樊囚絷,萧何为民请上林苑,高祖怒,下廷尉,械系之。高祖病,有人恶樊哙党于吕氏,欲尽诛戚氏、赵王如意之属,高祖大怒,乃使陈平载绛侯代将,执哙诣长安。韩、彭葅醢,陈豨反,韩信在长安,欲应之。事觉,吕氏使武士缚信,斩于长乐钟室。彭越反,高祖赦之,迁处蜀道。吕后白上曰:“徙蜀自遗患,不如诛之。”遂夷三族。葅醢,肉酱。晁潮错受戮,晁错患诸侯强大,请削其地。七国反,遂诛错。周、魏见辜;周勃免相就国,人有上书告勃欲反,下廷尉捕治之。魏其侯窦婴,坐灌夫骂丞相田蚡不敬,论弃市。其余佐命立功之士,贾谊、亚夫之徒,皆信命世之才,抱将相之具,而受小人之谗,并受祸败之辱,卒使怀才受谤,能不得展,彼二子之遐举,谁不为之痛心哉!文帝欲以贾谊任公卿之位,绛、灌、冯敬之属尽害之,于是天子疏之不用,后出为长沙王太傅。梁孝王与周亚夫有隙,孝王每朝,常言其短,后谢病免相,以事下狱,呕血而死。是不展周、贾二子远举之才,谁不为之痛心哉!○讲“薄”字第一层。陵先将军,功略盖天地,义勇冠三军,徒失贵臣之意,刭身绝域之表。此功臣义士所以负戟而长叹者也!何谓“不薄”哉?先将军,谓李广也。贵臣,谓卫青也。大将军卫青击匈奴,广为前将军,青自部精兵,而令广出东道,东道回远,迷惑失道,大将军因问失道状,广遂引刀自刭。○讲“薄”字第二层。
且足下昔以单车之使,适万乘之虏,遭时不遇,至于伏剑不顾,流离辛苦,几死朔北之野。武奉使入匈奴,卫律欲武降,武谓:“屈节辱命,虽生,何面目以归汉!”引佩刀以自刺。卫律惊,自抱持武。武气绝半日复息,乃徙武北海上无人处。丁年奉使,皓首而归,丁年,谓丁壮之年也。武留匈奴凡十九岁,始以强壮出,及还,须发尽白。老母终堂,生妻去帷,武奉使既久,母死、妻嫁也。此天下所希闻,古今所未有也。一折。蛮貊之人尚犹嘉子之节,况为天下之主乎?二折。陵谓足下当享茅土之荐,受千乘之赏,茅土、千乘,皆谓封诸侯之事。○三折。闻子之归,赐不过二百万,位不过典属国,武自匈奴还,赐钱二百万,今之二千贯;拜为典属国,秩中二千石。无尺土之封,加子之勤;勤,劳也。而妨功害能之臣尽为万户侯,亲戚贪佞之类悉为廊庙宰。子尚如此,陵复何望哉?
且汉厚诛陵以不死,薄赏子以守节,欲使远听之臣听,闻也。望风驰命,谓归于汉。此实难矣,所以每顾而不悔者也。讲“薄”字第三层。陵虽孤恩,汉亦负德。孤,负也。力屈而降,则孤恩。汉诛陵家,亦负德。○二句,收上起下。昔人有言:“虽忠不烈,视死如归。”忠于君者,虽不激烈,亦不爱死。陵诚能安,而主岂复能眷眷乎?陵诚能安于死而不孤恩,汉岂能眷眷念陵而不负德?男儿生以不成名,死则葬蛮夷中,谁复能屈身稽颡,还向北阙,使刀笔之吏弄其文墨耶!刀笔之吏,狱吏也。愿足下勿复望陵。忽复望陵归于汉。
嗟乎,子卿!夫复何言?相去万里,人绝路殊,生为别世之人,死为异域之鬼,长与足下,生死辞矣。伤心悲绝。幸谢故人,勉事圣君。指霍光、上官桀。足下胤子无恙,勿以为念。武在匈奴娶胡妇,生子名通国。努力自爱。时因北风,复惠德音。望后书也。李陵顿首。
子卿足下:您尽力发扬美德,在太平盛世做官,光荣的声誉广泛传布。幸运得很,幸运得很!
我遥远地寄居在别的国家,这是从前人所悲伤的,我思念您的风采,想念着您,怎能不心中恋恋不舍?从前蒙您不嫌弃,遥远地给我回信,慰问和教诲是那样的诚恳深厚,超过了自己的骨肉亲人,我虽说不聪明,怎么能不感慨呢?
自从投降匈奴,一直到现在,自身的困窘,以致只能一个人独自坐着发愁痛苦。整天看不到什么,只见到异族的人。穿着皮臂套,住着毡帐幕,用来抵挡风雨;吃着腥膻的肉,牛羊的乳酪,用来充饥解渴。举目看去,能跟谁说说笑笑,共同欢乐?胡地结着黑色的厚冰,边疆的土地冻得裂开了,只听到悲凉的寒风呼啸的声音。凉秋九月里,塞外的野草都衰败了,夜里不能入眠,侧起耳朵听着远方,胡笳一声声此起彼伏,牧马悲哀地嘶叫,有时成群的嘶啸,边地的声音四处响起。早晨我坐着听,不知不觉地流下眼泪。唉,子卿啊!我是什么心情,能够不悲伤吗?
同您分别以后,更加觉得精神上无所依托。想到我的老母亲,到了老年还被惨杀,妻子和子女没有罪过,也一起遭到屠杀。我辜负了国家的恩德,被世人所悲叹。您回国去享受光荣,我留下来蒙受耻辱,命运啊,怎么这样啊?我出生在讲究礼义的家乡,却来到愚昧无知的地方,违背了主上和父母的恩情,永远留在蛮夷的地域。悲伤哪!使我先君的后代,变成戎狄的族人,自己更加觉得悲伤了!功劳大罪过小,得不到主上的了解,辜负了我的一点点诚意。每次想到这里,我就不愿活下去。我不难剖开心来表明自己,割断颈子来显示心迹,但是国家对我已经断绝了,我自杀也没有用处,不过增加耻辱罢了,所以又往往振作起来,忍受屈辱,以便苟且地活下去。我旁边的人,看到我这样,便拿些不中听的让我高兴的话来劝慰我。异域的欢乐,只会叫人忧伤,增加内心的悲痛罢了!
唉,子卿!人与人之间的相互了解,难得在知心。前次信写得比较匆忙,没有说完我心中的话,所以再约略说一下。从前先帝给我步兵五千人,出征极远的地方,五位将领迷失道路,只剩我独自遭遇战斗。而我带着远行万里的粮食,率领步行的队伍,走出天汉地区之外,进入强大的胡人区域,凭着五千人马,对付十万大军,督率疲乏的士兵,抵挡刚出营的马队。然而我们还是斩将夺旗,追逐败走的敌人,就像消灭脚印扫除尘土一样,斩了他们的勇将,使得三军将士,视死如归。我没有才能,很少担当重大任务,想到这个时候,功劳也是很难以胜过的了!
匈奴被打败之后,遂动员全国,再选精兵,强大的队伍超过十万人,单于亲自到前线指挥包围我们,敌我双方的形势既不能相比,步兵和骑兵的力量又相差很远。疲劳的兵士再度进行战斗,一个人要抵挡上千人。但是大家还是按住伤,忍着痛,拚死争先。死伤的人堆积遍野,剩下的不满百人,而且都是带着病,拿不动兵器的。然而我奋臂一呼,伤病的都振作起来,拿起兵器直奔敌人,匈奴人马都逃走了。直到兵器用光了,箭也射完了,兵士们手无寸铁,还是光着脑袋,奋勇向前,高呼杀敌,争着往上冲。当这个时候,天地都为我震惊愤怒,战士都为我吞饮血泪。单于说再也不能捉住我了,就要引兵回去。可是叛徒指点了他,于是他就重新向我进攻,所以我避免不了这次的失败。
从前高祖皇帝带着三十万军队,在平城被围困。在那个时候,猛将如云,谋臣如雨,然而还是七天没有东西吃,只是免于覆没而已。何况像我这样,难道能容易挽回败局吗?可是现在办事的人议论纷纷,责备我不肯死节。虽然我不死是有罪的,但是子卿您看我,难道我是贪生怕死的人吗?难道有背弃主上和父母,抛妻弃子,反而认为对自己有好处的人吗?我不死是有原因的,正如前次信上所说的,想向主上报恩罢了。我确实认为白白死掉不如立节,埋没名声不如报德。从前范蠡不为会稽的耻辱而殉难,曹沫不为三次战败的羞辱而死节,终于报了勾践的仇,雪了鲁国的耻。我的心里仰慕他们。哪里想到志愿未遂而怨恨已成,计谋未实现而骨肉亲人已惨遭杀害,这就是我仰天捶胸而泣血的原因啊!
您又说:“汉朝对待功臣并不薄。”您作为汉家的臣子,怎么能不这样说呢?从前萧何、樊哙被囚禁,韩信、彭越被剁成肉酱,晁错被杀,周勃、窦婴被判罪。其余辅佐天子创立功业的人,贾谊、周亚夫等等,都实在是名高当世的人才,具备将相的才能,却遭到小人的诬陷,都受到祸害和失败的耻辱,终于使他们抱有才能而遭受毁谤,才能得不到施展。如贾、周两人的去世,谁不为他们痛心呢?我的祖父李广功绩谋略压倒当世,义气勇敢在全军位居第一,只是失去贵臣的欢心,在绝远的边地之外含冤自杀,这就是功臣义士负戟长叹的原因啊!怎么说不薄呢?
您从前凭着单车的使节这一个身份,到拥有兵车万乘的敌国,遇到的时运不好,以至于用剑自杀也不顾惜,流落他乡,千辛万苦,几乎死在极北的荒野。壮年出使,归来已是满头白发。老母寿终正寝,妻子下堂改嫁,这是世界上极少听到,古往今来所没有的。异族的人还要赞美您的节义,何况是天下的君主呢?我认为您应当享受分茅裂土的封爵,受到千乘之国的赏赐。可是听说您回去后,赏赐不过两百万,官位不过是个典属国,没有一尺土地的封赏,以嘉奖您的功劳。可是那些损害功业、陷害贤能的臣子,都封为万户侯,皇亲贵戚和贪赃枉法巧言献媚的人都做了朝廷大官。您还受到这样的待遇,我还有什么希望呢?
况且汉朝因为我没有死节就大加诛戮,而您保持气节却又只有微小的奖赏,这样,想叫远方听命的臣子,看到这种情形,能为国家效命,这实在是困难的啊!所以我每次回想起往事而不会懊恨。我虽然辜负国家的恩情,汉家也忘了我的功绩。古人有句话:“忠君的人即使不能尽节,但也当视死如归。”我果真能安心死节,可是主上难道还能对我念念不忘吗?男子汉活着不能成名,死后就葬在蛮夷地域,谁还能够屈膝叩头,回到朝廷,让那些狱吏对我舞文弄墨呢?希望您不要再期望我回来了。
唉,子卿!还说什么呢?我和您相隔万里,往来断绝,道路不通,活着做另一个世界的人,死了做另一个地域的鬼,永远和您生离死别了!希望您为我向老朋友们致意,努力辅助圣君。您的儿子很好,不要挂念,希望您自己珍重。时常趁着北风的方便,再给我来信。李陵顿首。
【末评】
天汉二年,陵率步卒五千人出塞,与单于战,力屈乃降匈奴。中与苏武相见。武得归,为书与陵,令归汉。陵作此书答之,一以自白心事,一以咎汉负功。文情感愤壮烈,几于动风雨而泣鬼神。除子卿自己,更无余人可以代作。苏子瞻谓齐、梁小儿为之,未免大言欺人。
【汇评】
张鼐《评选古文正宗》:此书附合传,纤毫必备,昔人谓其伪作。《遯斋闲览》则引江文通“此少卿仰天槌心,泪尽而继之以血”语,证其非伪。第其慷慨悲壮,读之使人睚眦欲裂,怒发上指,英雄不遇,时命奈何?观者勿以成败吠声。
金圣叹《天下才子必读书》:相其笔墨之际,真是盖世英杰之士。身被至痛,衔之甚深,一旦更不能自含忍,于是开喉放声,平吐一场。看其段段精神,笔笔飞舞,除少卿自己,实乃更无余人可以代笔。昔人或疑其伪作,此大非也。
王符曾《古文小品咀华》:彼此相形,愈增凄楚,较后重答书,差不失体。
谢有煇《古文赏音》:文之格调,虽异西汉,然一种淋漓悲壮之致,似亦非六朝人所有。留以俟能辨之者。
林云铭《古文析义》:是书虽痛发其不平,大半强自分疏,然笔力矫劲,其一往悲壮愤激之气,直透纸背,令千载下读者无不为之惋惜。考《汉书》载陵事甚详,独无此书。细味之,另是一种出色文字,与西汉朴真平实风气迥别。先辈谓出六朝高手,想当然耳。
余诚《重订古文释义新编》:陵之降虏,罪当族矣。汉误族陵家,虽未免过当,然正未可谓为负陵也。盖既已降虏,陵已负汉。汉之诛陵母、妻,罪状纵或不实,要非妄加无罪人可比,况陵所云报恩国主,不但势所难能,亦恐原无此意。书中洗冤处,尽属强词。然说来生气勃勃,兼之行文有法度,最足以启发后学性灵矣,故录之。或曰六朝人拟作。
过珙《详订古文评注全集》:击节悲壮,大有英雄失跌,无可奈何光景。读《项羽记》,顿令人气郁;读《答苏武书》,顿令人气伸。昔人疑其膺作,必天下更有李陵之遇者,始写得李陵心事出。然天下若更有李陵之遇,又当别写一李陵心事,何必借卿为美谈哉?真作无疑。
路温舒尚德缓刑书_汇评详注 古文观止
路温舒尚德缓刑书
《汉书》
【题解】
《汉书·路温舒传》:路温舒字长君,钜鹿东里人也。父为里监门。使温舒牧羊。温舒取泽中蒲,截以为牒,编用写书。稍习善,求为狱小吏,因学律令,转为狱史,县中疑事皆问焉。太守行县,见而异之,署决曹史。又受《春秋》,通大义。举孝廉,为山邑丞,坐法免,复为郡吏。元凤中,廷尉光以治诏狱,请温舒署奏曹掾,守廷尉史。会昭帝崩,昌邑王贺废,宣帝初即位,温舒上书,言宜尚德缓刑。
昭帝崩,昌邑王贺废,宣帝初即位,昭帝崩,无嗣,迎昌邑王贺为嗣。既至即位,行淫乱。大将军霍光率群臣白太后废之,迎武帝曾孙病已嗣昭帝后,是为宣帝。路温舒钜鹿人,守廷尉史。上书,言宜尚德缓刑。其辞曰:
臣闻齐有无知之祸,而桓公以兴;齐襄公无道,公子小白奔莒,子纠奔鲁。及公孙无知弑襄公,小白自莒先入,得立,是为桓公。晋有骊姬之难,而文公用伯。晋献公伐骊戎,得骊姬,爱幸之。姬谮三公子,申生自杀,重耳、夷吾出奔。后重耳入晋为文公。近世赵王不终,诸吕作乱,而孝文为太宗。高祖宠戚姬,生如意,封为赵王。帝崩,惠帝立,吕太后酖杀赵王。及惠帝崩,吕太后临朝,诸吕专权,欲危刘氏。诸大臣谋共诛之,迎立代王,是为孝文帝,庙号太宗。由是观之,祸乱之作,将以开圣人也。此句为下“昭天命”、“开至圣”张本。故桓、文扶微兴坏,尊文、武之业,泽加百姓,功润诸侯,虽不及三王,天下归仁焉。承上说桓、文。文帝永思至德,以承天心,崇仁义,省刑罚,通关梁,一远近,敬贤如大宾,爱民如赤子,内恕情之所安,而施之于海内,恕情,谓推己之心。是以囹陵圄语空虚,囹圄,狱名。天下太平。承上说文帝。夫继变化之后,必有异旧之恩,此贤圣所以昭天命也。再下一断,虚“尚德缓刑”之旨。往者,昭帝即世而无嗣,大臣忧戚,焦心合谋,皆以昌邑尊亲,援而立之。然天不授命,淫乱其心,遂以自亡。深察祸变之故,乃皇天之所以开至圣也。应上“将以开圣人”意。故大将军霍光。受命武帝,股肱汉国,披肝胆,披,开也。决大计,黜亡义,废昌邑。立有德,立宣帝。辅天而行,然后宗庙以安,天下咸宁。
臣闻《春秋》正即位,大一统而慎始也。立宣帝。陛下初登至尊,与天合符,宜改前世之失,正始受命之统,涤烦文,除民疾,存亡继绝,以应天意。主意要宣帝缓刑。缓刑即尚德也。以上却不直说,只反复极写兴废之际,以深动之。
臣闻秦有十失,其一尚存,治狱之吏是也。此句方入正意。秦之时,羞文学,一失。好武勇,二失。贱仁义之士,三失。贵治狱之吏,四失。正言者谓之诽谤,五失。遏过者谓之妖言,六失。故盛服先生不用于世,盛服,竭力以佩服也。○七失。忠良切言皆郁于胸,八失。誉谀之声日满于耳,九失。虚美熏心,实祸蔽塞。十失。此乃秦之所以亡天下也。结过秦。方今天下赖陛下恩厚,亡金革之危、饥寒之患,父子夫妻勠六力安家,勠力,并力也。然太平未洽者,狱乱之也。一阖。夫狱者,天下之大命也,一开。死者不可复生,古绝字。者不可复属。祝。《书》曰:“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辜,罪也。经,常也。谓法可以杀,可以无杀,杀之则恐陷于非辜,不杀之恐失于轻纵,然与其杀之而害彼之生,宁姑全之而自受失刑之责。今治狱吏则不然,上下相驱,驱,逐也。以刻为明,深者获公名,平者多后患。故治狱之吏皆欲人死,非憎人也,自安之道在人之死。惨痛之音。是以死人之血流离于市,被刑之徒比肩而立,大辟闢之计岁以万数,此仁圣之所以伤也。太平之未洽,凡以此也。又束应前。夫人情安则乐生,痛则思死。棰楚之下,何求而不得?棰楚,以杖鞭扑也。故囚人不胜升痛,则饰辞以视同示之;饰,假也。视,告也。吏治者利其然,则指道以明之;狱吏利其假辞以相告,为指引道理,以明其罪之实。上奏畏却,则锻练而周内同纳之。却,退也。畏为上所却退,则精熟周悉,致之法中。○三句尽酷吏折狱之情。盖奏当去声之成,奏当,谓处当其罪而上奏也。虽咎繇同皐陶。听之,犹以为死有余辜。何则?成练者众,文致之罪明也。成练,谓成其锻练之辞。文致,文饰而致人罪也。○可见酷吏爰书,不可为据。是以狱吏专为深刻,残贼而亡极,媮偷为一切,媮,苟且也。一切,权时也。不顾国患,此世之大贼也。故俗语曰:“画地为狱,议不入;刻木为吏,期不对。”画狱、木吏,尚不入、对,况真实乎?议,拟也。期,必也。此皆疾吏之风,悲痛之辞也。故天下之患,莫深于狱;败法乱正,离亲塞道,莫甚乎治狱之吏。此所谓一尚存者也。应前文作一大束。下更推开一步,是上书主意。
臣闻乌鸢之卵不毁,而后凤皇集;诽谤之罪不诛,而后良言进。故古人有言:“山薮藏疾,川泽纳污,瑾瑜匿恶,国君含诟。”垢。○四句出《左传》,晋大夫伯宗之言。薮,大泽也。疾,毒害之物。瑾、瑜,美玉也。恶,玉瑕。诟,耻病也。唯陛下除诽谤以招切言,开天下之口,广箴谏之路,扫亡秦之失,尊文、武之德,省法制,宽刑罚,以废治狱,则太平之风可兴于世,永履和乐,与天亡极。首尾以“天”字应。天下幸甚!
上善其言。
汉昭帝逝世,昌邑王刘贺被废黜,宣帝刚登上帝位。路温舒上了一本奏章,说应当重仁德、宽刑罚。他的奏章说:
臣听说春秋时齐国有公孙无知的变乱,桓公才因此兴起;晋国有骊姬的灾难,文公才因而成就霸业。近代赵王如意不能善终,姓吕的家族叛乱,因而孝文皇帝做了太宗。从这看来,祸乱的发生,是将要给圣明君主开辟道路啊。所以齐桓公、晋文公扶助弱小的国家,振兴破败的国家,尊崇周文王和武王的功业,恩德加在百姓身上,功劳惠泽诸侯,虽说比不上夏禹、商汤和周文王、武王,但是天下都归服于他的仁德。文帝有深远的思虑,最高尚的品德,来承受天帝的心意,他尊崇仁义,减轻刑罚,畅通关塞桥梁,统一远近的地方,敬重贤人如敬重贵客一样,爱护百姓像爱护婴儿一样,先自己想可以安心的事,而后才推及到全国。所以监狱空虚,天下太平。在继变乱以后,一定要施行不同于过去的恩德,这是圣帝贤君用来表示上天的意旨啊。过去昭帝去世,没有后嗣,大臣们忧虑,苦心商量,都认为昌邑王尊贵而又亲近,引而立为皇帝。但是上天不授给他帝王的使命,使他的心淫乱,终于因此自取灭亡。深入地考察祸乱事变的原因,这是上天用来给道德最高尚的君主开辟道路。所以大将军霍光接受武帝委托,辅佐汉朝,披肝沥胆,决定大计,废掉无义的人,拥立有德的人,辅助上天行事,然后国家安定,天下太平。
臣听说《春秋》重视继承君位,这是为了天下的统一和慎重地对待事业的开端。陛下才登上最尊贵的帝位,同上天的意志正相符合,应当改正前代的过错,整饬现在开始受命的法统,扫除繁琐的法令,解除百姓的痛苦,使危亡的国家能够振兴,断绝了的后代得到延续,以顺应上天的意旨。
臣听说秦朝有十种过失,有一种过失现在还存在,这就是狱吏的过失。秦朝时候,轻视文学,爱好武勇,轻视仁义的士人,重视治狱的官吏,把正直的言论说成是诽谤,阻止过错的话说成是妖言。所以儒者不被当世重用,忠良恳切的话都闷在心里。奉承讨好的话充满了耳朵,虚假的赞美迷了心窍,把实际的祸害掩蔽起来。这就是秦朝失去天下的原因。现在天下依靠陛下的大恩大德,没有战争的危险,饥寒的忧虑,父子夫妻同心合力安居乐业。但是天下太平还没有完全做到的原因,是刑罚扰乱的啊。刑狱是天下人生死相关最重要的大事。死了的人不能再活,断了的身体不能再接回去。《书经》说:“与其杀死无罪的人,宁可错在不合于常规办案。”现在治狱的官吏却不是这样,上下相互竞争,把刻薄当作高明,刻薄严峻的获得公正的名声,公平的反而多有后患。所以治狱的官吏,都要把人处死,这不是因为憎恨人,而是保全自己的办法就在于定别人的死罪。因此,死人的血在街上流溢着,受刑的人并肩站着,犯杀头大罪的人每年要以万计算,这就是仁慈圣明的帝王伤心的原因。天下太平没有能完全做到,都是因为这个缘故。人的常情是平安时便喜欢活着,痛苦时就想死。在棍棒拷打下面,有什么事情办不到?所以犯人受不住痛苦,就用假话来招供;官吏利用他们这种招供,就援引条文来说明他们的罪行。上奏时怕批驳回来,就玩弄文字,组织罪状,故意枉法陷人于罪。由于上奏判罪已成,即使皋陶审理,还认为死有余辜。为什么?因为玩弄文字构成的罪行比较多,玩弄法令成立的罪名很明显。所以狱官专干刻薄的事情,残酷地陷害没完没了,随便地办一切事情,不顾国家的祸患,这是天下的大害。所以俗话说:“划地作牢狱,决计不走进去;削木作狱吏,一定不来对质。”这都是痛恨狱吏的民谣,悲痛的言辞啊。所以天下的祸害,没有什么比刑狱更深重了;破坏法律,淆乱正道,背离亲人,堵塞公道,没有什么比治狱的官吏更厉害了。这就是所讲的还存在着的一种过失。
臣听说乌鸦老鹰的蛋不被打破,而后凤凰才会飞来;诽谤的罪不受责罚,而后良言才能上达。所以古人有句话:“山林草野里暗藏着毒虫猛兽,河流湖泊里容纳着污泥浊水,美玉隐匿着斑痕,国君忍受着耻辱。”希望陛下废除诽谤之罪来招引恳切的忠言,让天下人敢于讲话,扩大规劝的道路,扫除秦朝的错误,尊崇文王、武王的仁德,慎用法制,放宽刑罚,以至于废止刑狱。那么太平的风气,在世间可以兴起,永远走上和平快乐的道路,和天地一样无穷无尽。这样,普天之下都会感到十分幸福的。
皇上认为他的意见很好。
【末评】
论者谓宣帝好刑名之学,温舒此疏切中其病,非也。是时宣帝初立,未有施行。盖自武帝后,法益烦苛,宣帝即位,温舒冀一扫除之,故发此论。其言深
◆周文王像◆
中国商代末年西方诸侯之长。姬姓 ,名昌。周太王之孙,季历之子。
【汇评】
金圣叹《天下才子必读书》:前幅用反复感动之笔,极说废兴之际,以故应天意;后幅用层层快便之笔,极说狱吏之毒,宜加意民命。
林云铭《古文析义》:夫德虽可尚,刑安可废,书末何以有“废治狱”之说?但玩前段叙秦之失,提出“诽谤妖言”字样,末复云“除诽谤以招切言”,则所谓“治狱之吏”,乃专指治诽谤之狱无疑矣。
过珙《详订古文评注全集》:此书专指治诽谤之狱言,深切痛快,语语刺入狱吏心肠。正如镬汤炉炭中,现出一片清凉世界,竟不知培汉家元气多少!
唐介轩《古文翼》:宣帝性喜综核,未免用刑过峻。《尚德》一书,深中时务,妙在立言有体,说出天意所在,民命攸关,恺切恳挚,语语动听。
光武帝临淄劳耿_汇评详注 古文观止
光武帝临淄劳耿
《后汉书》
【题解】
《后汉书·耿弇传》:帝在鲁,闻弇为步所攻,自往救之,未至。陈俊谓弇曰:“剧虏兵盛,可且闭营休士,以须上来。”弇曰:“乘舆且到,臣子当击牛酾酒以待百官,反欲以贼虏遗君父邪?”乃出兵大战,自旦及昏,复大破之,杀伤无数,城中沟堑皆满。弇知步困将退,豫置左右翼为伏以待之。人定时,步果引去,伏兵起纵击,追至钜昧水上,八九十里僵尸相属,收得辎重二千余两。步还剧,兄弟各分兵散去。后数日,车驾至临淄,自劳军,群臣大会。
车驾至临淄,自劳军,群臣大会。是时张步屯祝阿,弇击拔之,进攻临淄,又拔之。帝谓弇甘曰:“昔韩信破历下以开基,今将军攻祝阿以发迹,此皆齐之西界,功足相方。齐田广屯历下,今历城县。祝阿故城在长清县,俱属济南府。○天然吻合。而韩信袭击已降,将军独拔勍敌,其功乃难于信也。田横立兄子广为齐王,而横相之。汉王使郦食其说下齐王广,及其相国横。横以为然,解其历下军。韩信用蒯彻计袭破之。○特为表章。又田横烹郦生,及田横降,高帝诏卫尉不听为仇。田横以郦生卖己,烹之。卫尉,郦生弟商也。高帝诏之曰:“齐王田横即至,人马从者敢动摇者,致族夷。”张步前亦杀伏隆,若步来归命,吾当诏大司徒释其怨,帝使伏隆拜步为东海太守,刘永亦遣使立步为齐王。步欲留隆,隆不听,求得反命,步遂杀之。大司徒,伏隆父湛也。又事尤相类也。“其功乃难于信也”下可直接“将军前在南阳建此大策”句矣,偏又横插入此一段,妙绝。将军前在南阳建此大策,常以为落落难合,有志者事竟成也!”先是弇从帝幸春陵,自请北收上谷兵,定彭宠于渔阳,取张丰于涿郡,还收富平获索,东攻张步,以平齐地,帝壮其意,许之。落落难合,谓疏阔而不易副也。○天下无难成之事,特患人之无志耳。有志竟成一语,大堪砥砺英雄。
光武帝到了临淄,亲自慰劳军队,群臣大规模地集会。光武帝对耿弇说:“从前韩信攻破历下,从此开创基业,现在将军攻下祝阿,因而立功扬名。这两个地方都是齐国的西界,功劳也足以相比。但是韩信袭击的是已降的部队,而将军却独力战胜强大的敌人,这个功劳比韩信的更难。还有田横煮杀了郦生,等到田横投降,高祖告戒郦生弟弟卫尉郦商,不能听任他去复仇。张步从前也杀了伏隆,如果张步前来归顺,我也要告戒大司徒伏湛消除这个仇怨。这件事情更加相象了。将军从前在南阳,提出这个远大的计划,我曾经以为疏阔而难以实现,现在看来,有志气的人,事业最后一定是能成功的。”
◆耿弇像◆
耿弇,字伯昭,扶风茂陵(今陕西兴平东北)人,东汉开国名将,云台二十八将之一。
【末评】
前一段表弇之功,末一段佳弇之志。中间将自己处张步与高帝处田横比方一番,以动步归诚之意。英主作用,全在此数语。
【汇评】
王符曾《古文小品咀华》:帝以马上得之,而文采秀发如许。是篇格调尤为特创,西京以来无此体制也。
谢有煇《古文赏音》:鼓舞英雄,牢笼叛寇,想见帝之神武大智,尽寓于仁柔中。
林云铭《古文析义》:耿弇之破张步,由于力战。时帝赴救,而步已败遁,临淄劳军,此帝最快心之事也。其称弇功比以韩信,而谓力战过之,诚为确论。但步虽穷寇,彼时尚未归诚,其胸中必有以伏湛在朝,不能忘情于杀其子者,妙在趁口补出高帝待田横故事,把自己比方一番,以释其疑。有意无意之间,无非妙用,然恰恰都在平齐上凑合,所以为奇。末言弇克成前志,欣幸中带有鼓舞之意,既而弇穷追而步诣降,未必非此数言致之也。帝王作用,固自不同。
马援诫兄子严敦书_汇评详注 古文观止
马援诫兄子严敦书
《后汉书》
【题解】
《后汉书·马援传》:初,兄子严、敦并喜讥议,而通轻侠客。援前在交趾,还书诫之曰:(本书略)。季良名保,京兆人,时为越骑司马。保仇人上书,讼保“为行浮薄,乱群惑众,伏波将军万里还书以诫兄子,而梁松、窦固以之交结;将扇其轻伪,败乱诸夏。”书奏,帝召责松、固,以讼书及援诫书示之,松、固叩头流血,而得不罪。诏免保官。伯高名述,亦京兆人,为山都长,由此擢拜零陵太守。
援兄子严、敦并喜讥议,而通轻侠客。援前在交队,帝拜援伏波将军,南击交耻。还书诫之曰:
“吾欲汝曹闻人过失曹,辈也。如闻父母之名,耳可得闻,口不可得言也。名论,未经人道破。好议论人长短,妄是非正法,此吾所大恶也,宁死不愿闻子孙有此行也。申明上意。汝曹知吾恶之甚矣,平日常以此相戒。所以复言者,施衿结缡离,申父母之戒,欲使汝曹不忘之耳。今又复言之者,犹父母送女,亲为施衿结缡,申其训戒,不惮再三,盖欲使汝曹不遗志耳。衿,佩带也。缡,佩巾也。○以上诫其喜讥议。
“龙伯高名述,京兆人,时为山都长。敦厚周慎,四字总。口无择言,谦约节俭,廉公有威,敦厚周慎如此。吾爱之重之,愿汝曹效之。杜季良名保,京兆人,时为越骑司马。豪侠好义,四字总。忧人之忧,乐人之乐,清浊无所失,善恶皆与为交。父丧致客,数郡毕至。豪侠好义如此。吾爱之重之,不愿汝曹效也。龙、杜之行,并堪爱重,而当效与不当效,则有别。效伯高不得,犹为谨敕之士,所谓刻鹄不成尚类鹜务者也。效季良不得,陷为天下轻薄子,所谓画虎不成反类狗者也。申明上意,设喻更新奇。讫同迄今季良尚未可知,郡将下车辄切齿,州郡以为言,吾常为寒心,是以不愿子孙效也。”又单言季良取祸之道,以重警之。○以上诫其通轻侠客。
马援的侄子马严、马敦都喜欢在背后讥笑和议论人家,而且结交那些轻浮的侠客。马援从前在交的时候,写信回来告诫他们说:
“我希望你们听到别人的过失,就像听到父母的名字一样,耳朵可以听着,嘴里却不能说出来。喜欢议论人家的长短,胡乱地议论正常的法制,这是我最厌恶的。我宁可死,也不愿听到子孙辈有这种行为。你们知道我是非常讨厌这种事的,我之所以还要对你们说的缘故,就好像嫁女儿时,亲手给她结上带子,系上佩巾,陈述父母的教训那样,要使你们不忘记罢了。
“龙伯高诚朴宽厚,周密谨慎,嘴里说的没有可以挑剔的话,谦逊而俭朴,廉明公正而有威信。我敬爱他,敬重他,希望你们学习他。杜季良豪爽任侠,极重义气,忧虑人家所忧虑的,喜欢人家所喜欢的,对待人,无论好的和坏的都不疏远,替父亲办丧事,招待客人,几个郡县的人都会到。我敬爱他,敬重他,但不希望你们学习他。学习龙伯高不成功,还可以做一个谨慎严肃的士人,所谓‘刻画天鹅不成还能像鸭子’;学习杜季良不成功,就会堕落为世上轻佻浮薄的人,所谓‘画虎不成反而像狗’的了。到现在杜季良还不知道怎样,郡守初到任,便咬牙切齿地恨他,州郡官也把这种情况对我说过,我常常替他担心,所以不希望子孙学习他。”
【末评】
戒兄子书,谆谆以黜浮返朴为计,其关系世教不浅。
【汇评】
裴松之《三国志注》:援之此诫,可谓切至之言、不刊之训也。凡道人过失,盖谓居室之愆,人未之知,则由己而发者也。若乃行事,得失已暴于世,因其善恶,即以为诫,方之于彼,则有愈焉。然援《诫》称龙伯高之美,言杜季良之恶,致使事彻时主,季良以败。言之伤人,孰大于此?与其所诫,自相违伐。
王符曾《古文小品咀华》:轻则品低,薄则福浅。世之为轻薄子者,不自知其类狗耳。
林云铭《古文析义》:伏波以兄子严、敦并好讥议而通轻侠客,故自交耻还书诫之。盖讥议人过,则敛众怨;通轻侠客,则扞文网。内既丧德,外复媒祸,大非士大夫门户之幸也。书中若直指其有是好,势必令其无以自容。故前半段止言吾愿如此,不愿如彼,以申平日所戒,使讥议人过者,有所记而不遗忘。下半段止提出龙伯高、杜季良二人行径,俱称其美,做一榜样,轻轻说个当效不当效。且不论其效得,俱论其效不得。再单举季良之犯时忌,可为寒心处,使通轻侠客者,有所惧而不敢为。笔法异样婉切,总是一幅近里着己学问。凡教子弟,皆当书一幅置其座右。
唐介轩《古文翼》:戒词淳切,借证分明,凡为子弟者皆当书之座右。
◆马援像◆
马援(公元前14年~公元49年),字文渊,扶风茂陵(今陕西兴平东北)人,东汉著名的军事家。因功累官伏波将军,封新息侯。
五柳先生传_汇评详注 古文观止
五柳先生传
陶渊明
【题解】
《晋书·隐逸传》:陶潜,字元亮。大司马侃之曾孙也。祖茂,武昌太守。潜少怀高尚,博学善属文,颖脱不羁,任真自得,为乡邻所贵。尝著《五柳先生传》以自况。
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不以地传。亦不详其姓字。不以名传。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取号大奇。闲静少言,不慕荣利。一似无所嗜好者,却又好书嗜酒。好读书,不求甚解;是为善于读书者。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盖别有会心处。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饮辄尽,期在必醉;是为深得酒趣者。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适得本来面目。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晏如也。领得孔、颜乐处。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以此自终。超然世外。
赞曰:黔娄古高士。有言:“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其言兹若人之俦乎?为若人之俦而言。衔觞赋诗,以乐其志,无怀氏之民欤?葛天氏之民欤?想见太古风味。
先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人,也不了解他的姓名。他的住宅旁边有五株柳树,因此就拿它作为别号。他安闲宁静,沉默寡言,从不羡慕高官厚禄。爱好读书,却不死啃书本。每次有了心得体会,就高兴得忘记了吃饭。他喜欢喝酒,可是家里穷,不能经常得到。亲友们了解他的这种情形,有时就备来酒邀请他。他来喝酒,总是喝得干净无余,希望喝个大醉。醉了就告辞,绝不顾惜留恋。家里四壁空空,遮蔽不住风雨和阳光;身上穿的粗麻布短衣破破烂烂;经常缺吃少喝,他却泰然自若,还常常写文章独自欣赏,很能显示自己的理想。他不把世俗的得失放在心上,愿意这样自然地度过一生。
赞语说:黔娄有句话:“对于穷困从不忧愁,对于富贵不迫切追求。”这两句话说的就是先生这一类的人吧?喝酒做诗,来抒发自己的情趣,这是无怀氏时代的人呢?还是葛天氏时代的人呢?
【末评】
渊明以彭泽令辞归。后刘裕移晋祚,耻不复仕,号五柳先生。此传乃自述其生平之行也。潇洒淡逸,一片神行之文。
【汇评】
王符曾《古文小品咀华》:不衫不履中极潇洒风流。
林云铭《古文析义》:昭明作陶公传,以此传叙入,则此传乃陶公实录也。看来此老胸中,浩浩落落,总无一点粘着。既好读书亦不知有章句,嗜饮酒亦不知有主客,毋论富贵贫贱,非得孔、颜乐处,岂易语此乎?赞末“无怀”、“葛天”二句,即夷齐、神农、虞夏之思,暗寓不仕宋意。然以当身,即是上古人物,无采薇忽没之叹,更觉高浑也。后人仿作甚多,总无一似。
浦起龙《古文眉诠》:于《客难》诸体后别开畦埒,超绝。
过珙《详订古文评注全集》:此传即先生自述,试把先生行履与此传相印证,其一种潇洒奇迈风度,宛然恰合。
李扶九《古文笔法百篇》:不矜张,不露圭角,淡淡写去,身分自见,文亦与其诗相似,非养深者不能。此在文中,乃逸品也。前辈元文,颇有似此者。《辑注》评不肯仕宋,自是先生大节。然读此文,不必计此。但看他突然而起,悠然而结,叙出事迹,了无异人,味之却有大本领在。通篇结构,总画出个“不知何许人”意,若曰:知先生者,先生也。
黄仁黼《古文笔法百篇》:晋祚百四十年间,学士大夫鲜不以风流相尚。故刘伶、向秀之徒,咸以枕麴承糟,翘然自命,而王戎贪佞,阮籍猖狂,其于竹林七贤之名,多有未副其实者。先生既无荷锄挈榼之苦,又无癖钱钻核之讥,故能衔杯赋诗,以乐其志。然非不慕荣利,得失忘怀,亦安能淡泊自甘若是哉!观传中所载,屡空晏如,既醉而退,以视七贤之优劣何如也?
◆五柳先生图◆
谏太宗十思疏_汇评详注 古文观止
谏太宗十思疏
魏 徵
【题解】
吴兢《贞观政要·君道第一》:贞观十年,太宗谓侍臣曰:“帝王之业,草创与守成孰难?”尚书左仆射房玄龄对曰:“天地草昧,群雄竞起,攻破乃降,战胜乃尅。由此言之,草创为难。”魏徵对曰:“帝王之起,必承衰乱。覆彼昏狡,百姓乐推,四海归命,天授人与,乃不为难。然既得之后,志趣骄逸,百姓欲静而徭役不休,百姓凋残而侈务不息,国之衰弊,恒由此起。以斯而言,守成则难。”太宗曰:“玄龄昔从我定天下,脩尝艰苦,出万死而遇一生,所以见草创之难也。魏徵与我安天下,虑生骄逸之端,必践危亡之地,所以见守成之难也。今草创之难,既已往矣,守成之难者,当思与公等慎之。”贞观十一年,特进魏征上疏曰……是月,徵又上疏曰:(本文略)。太宗手诏答曰:“省频抗表,诚极忠款,言穷切至。披览忘倦,每达宵分。非公体国情深,启沃义重,岂能示以良图,匡其不及。朕闻晋武帝自平吴已后,务在骄奢,不复留心治政。何曾退朝谓其子劭曰:‘吾每见主上不论经国远图,但说平生常语,此非贻厥子孙者,尔身犹可以免。’指诸孙曰:‘此等必遇乱死。’及孙绥,果为淫刑所戮。前史美之,以为明于先见。朕意不然,谓曾之不忠其罪大矣。夫为人臣,当进思尽忠,退思补过,将顺其美,匡救其恶,所以共为理也。曾位极台司,名器崇重,当直辞正谏,论道佐时。今乃退有后言,进无廷诤,以为明智,不亦谬乎!危而不持,焉用彼相?公之所陈,朕闻过矣。当置之几案,事等弦、韦。必望收彼桑榆,期之岁暮,不使康哉良哉,独美于往日,若鱼若水,遂爽于当今。迟复嘉谋,犯而无隐。朕将虚襟静志,敬伫德音。”
臣闻求木之长掌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浚,深也。○二句起下一句。思国之安者,必积其德义。伏一“思”字,此句是一篇主意。源不深而望流之远,根不固而求木之长,德不厚而思国之安,又伏一“思”字。臣虽下愚,知其不可,而况于明哲乎!便作跌宕,文极有致。人君当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神器,帝位也。不念居安思危,又伏一“思”字。戒奢以俭,斯亦伐根以求木茂,塞源而欲流长也。反缴足上文。
◆唐太宗像◆
唐太宗李世民(599年~649年),是唐朝第二代皇帝,是中国历史上伟大的军事家,卓越的政治家,著名的理论家、书法家和诗人。
凡昔元首,承天景命,元首,君也。景,明也。善始者实繁,克终者盖寡。上疏本意专为此。岂取之易、守之难乎?顿挫。盖在殷忧始。必竭诚以待下,既得志终则纵情以傲物。人情大抵如此。竭诚则胡越为一体,傲物则骨肉为行路。虽董之以严刑,振之以威怒,董,督也。○正与德义相反。终苟免而不怀仁,貌恭而不心服。苟免,谓苟免刑罚。○畏威而不怀德,国何以安。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载舟覆舟,所宜深慎。民犹水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可畏之甚也。○从上“居安思危”句,反复开谕逼出十思。
诚能见可欲则思知足以自戒,将有作则思知止以安人,念高危则思谦冲而自牧,牧,养也。《易》曰:“谦谦君子,卑以自牧也。”惧满盈则思江海下百川,《老子》曰:“江海所以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则满而不溢。乐盘游则思三驱以为度,《易》曰:“王用三驱。”谓天子不合围,开一面之网也。忧懈怠则思慎始而敬终,虑壅蔽则思虚心以纳下,惧谗邪则思正身以黜恶,恩所加则思无因喜以谬赏,罚所及则思无以怒而滥刑。以上十思,所谓“积其德义”者以此。总此十思,弘兹九得,思则十有九得。简能而任之,择善而从之。思尽于己,力因乎人。则智者尽其谋,勇者竭其力,仁者播其惠,信者效其忠。怀仁必服。文武并用,垂拱而治。何必劳神苦思,代百司之职役哉!善于用思,然后可以无思,妙。
臣听说要求树木顺利成长,必须巩固它的根本;希望水流得长远,必须疏通它的水源;考虑国家的安定,必须积累道德仁义。水源不深却希望水流长远,根基不稳固却要求树木成长,仁德不深厚却想要国家安定,臣虽然十分愚昧,但也晓得这是不行的,何况聪明智慧的人呢!皇帝承担巩固政权的重任,处在天下最崇高的地位,如果不记住在安逸时想到危难,用节俭来警惕奢侈,这也就像是砍伐根本却要求树木茂盛,塞住水源却希望河水长流啊。
凡是古代的帝王,接受天的大命,开始时好的的确是很多,但能够始终坚持的实在是很少。难道是夺取天下容易而保守天下困难吗?原来在极其艰苦的创业时期,他们必定会竭尽诚意对待下属;得志以后,就随心任性,轻视人家。假使竭尽诚意,就是像吴越那样的世仇也能结成一家;假如轻视人家,就是像骨肉那样的至亲也会变成路人。纵使用残酷的刑法监督他们,用威严的权势镇压他们,结果也只能使人勉强不犯罪,却不会感激恩德;外表恭顺,可是内心不服。怨恨并不在于大小,可怕的就是百姓。百姓像水一样,既可以载船,也可以覆船,这是应当特别慎重考虑的。
如果真正能够看到心爱的东西,就想到要知足,来警惕自己;将要有所建造,就想到应当适可而止,从而使百姓安定;看到地位崇高容易招致危险,就想到要谦虚谨慎,而且加紧自己的品德修养;恐怕骄傲自满,就想到要像江海那样情愿处在所有河流的下游,来容纳它们;喜欢打猎,就想到应当以每年打猎三次为限;担忧意志怠惰,就想到应当小心谨慎,善始善终;害怕耳目蔽塞,就想到应当虚心地容纳来自下面的意见;惧怕有谗邪的人在身旁,就想到要端正自己,斥退奸臣;恩惠加到臣下身上时,就想到不要因高兴就胡乱奖赏;惩处加到臣下身上时,就想到不要因生气而滥用刑罚。完全做到这十个想到,发扬光大那九种道德。挑选有才能的人任用他,选取正确的意见照它办,如果这样,聪明的人就会竭尽他们的所有智慧,勇敢的人就会用尽他们的所有力气,仁德的人就会广施他们的一切恩惠,诚实的人就会献出他们的无限忠心。文的武的统统任用,就可以垂衣拱手无为而治。为什么一定要亲自耗费精神,苦苦思想,去代替百官的职务,干他们所干的事情呢!
【末评】
通篇只重一“思”字,却要从德义上看出。世主何尝不劳神苦思,但所思不在德义,则反不如不用思者之为得也。魏公“十思”之论,剀切深厚,可与三代谟、诰并传。
【汇评】
林云铭《古文析义》:此魏公贞观十一年之疏。以“思”字作骨,意谓人君敢于纵情傲物,不积德义以致失人心者,皆坐未之思耳。思曰睿,睿作圣,故有“十思”之目。若约言之,总一居安思危而已。十三年五月,复有《十渐不克终》之疏,非魏公不敢为此言,非太宗亦不能纳而用之。千古君臣,令人神往。文虽平实,当与三代谟、训并垂,原不待以奇幻见长也。
蔡世远《古文雅正》:贞观致治,几如三代,全是一魏文贞,由其学问充,非徒胆识过人也。读《十思》一疏,与圣贤格致省克之功何殊?其对君正直凝定,亦大有浩然之气在。○《十思》以开其始,《十渐》以勖其终,魏元成其贤矣哉!
李扶九《古文笔法百篇》:以文论,总冒总收,有埋伏,有发挥,有线索,反正宕跌,不使直笔,排奡雄厚,不尚单行,最合时墨;以理论,忧盛危明,善始虑终,虽古大臣谟、诰,不过如此。疏上太宗即纳,此魏公所以称贤相,而贞观之治,亦几于古也。
黄仁黼《古文笔法百篇》:明良之遇,至难言矣,以魏徵之贤,得遇太宗,疏上即纳,闻过若喜,虽古帝王置铎悬鞀,立谏鼓,设肺石,迁善之速,不是过也。是以贞观之治,庶几成康。即魏徵亦得获保首领,共称贤相。此三境之喻,所由足系人思也。无何以侯、杜之故,遂罢尚主,踣撰碑。良由太宗好名,面从而非心悦,以故身没未几,顿易初心。而其所上疏中,虽中时病,而伦常之大,究未一言。盖其凉德于手足者,不觉凉德于股肱矣。呜呼!此所为三代以后之明良也与?
为徐敬业讨武檄_汇评详注 古文观止
为徐敬业讨武檄
骆宾王
【题解】
段成式《酉阳杂俎》:骆宾王为徐敬业作檄,极疏大周过恶,则天览及“蛾眉不肯让人,狐媚偏能惑主”,微笑而已。至“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不悦曰:“宰相何得失如此人?”
伪临朝武氏者,武则天,名曌。太宗时,召入为才人。高宗为太子,入侍,悦之。太宗崩,高宗即位,武氏为尼,引纳后宫,拜为昭仪。寻废王皇后,立武氏为皇后,政事皆决焉。高宗崩,中宗即位,武氏临朝,废中宗为庐陵王。性非和顺,本性不良。地实寒微。出身微贱。昔充大宗下陈,下陈,下列也。谓为才人。曾以更耕衣入侍。尝以更衣之便得幸。洎忌乎晚节,秽乱春宫。洎,及也。晚节,晚年也。秽乱,言其淫也。潜隐先帝之私,阴图后房之嬖。削发为尼,掩其为太宗才人之迹,以图高宗后宫之嬖幸。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入宫便怀嫉妒,而舒展蛾眉,不肯让人。巧于用谗,王皇后为其所害,是其狐媚之才,偏能惑高宗之听。践元后于翚挥翟,翚翟,雉羽也。雉之交有时,守死而不犯分,妇德所宜。故后之车服,皆画晕翚之形。王皇后废,武氏践元后之位。陷吾君于聚麀攸。○吾君,谓高宗也。聚,犹共也。兽之牝者曰麀。《曲礼》:“夫惟禽兽无礼,故父子聚麀。”加以虺毁蜴亦为心,豺狼成性。虺蜴,毒虫也。近狎邪僻,残害忠良;邪僻,指李义府、许敬宗等。忠良,指褚遂良、长孙无忌等。杀姊屠兄,弑君鸩朕去声母。姊,韩国夫人。兄,惟良。君、母未闻。鸩,毒鸟。以其毛沥酒,饮之则杀人。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犹复包藏祸心,窥窃神器。神器,帝位也。君之爱子,幽之于别宫;贼之宗盟,委之以重任。中宗,君之爱子,废为庐陵王,而幽之于别所。诸武用事,悉委之以重任。○以上数武氏之罪。呜呼!霍子孟之不作,朱虚侯之已亡。霍子孟,霍光也,辅幼主以存汉。朱虚侯,刘章也,诛诸吕以安刘。○二句隐然讥责朝臣。鷰同燕。啄皇孙,知汉祚之将尽;汉成帝后赵飞燕,于后宫有子者皆杀之,故有“鷰啄皇孙”之谣。龙漦时帝后,识夏庭之遽衰。漦,龙所吐涎沫,龙之精气也。夏后藏龙漦于庭,传及殷、周,莫之发。厉王之末,发而观之,漦流于庭,入于王府。府之童女遭之,而生女,怪弃于市,因入于褒。周幽王伐褒,褒人献之,即褒姒也。幽王嬖之,遂至亡国。是周之衰乱,于夏庭而已伏之矣。○四句言唐不久将灭。
敬业皇唐旧臣,公侯冢子。敬业,唐大臣徐世勣之孙也。勣,赐姓李。奉先君之成业,荷本朝之厚恩。宋微子之兴悲,良有以也;微子过殷故墟,悲之,作《麦秀》之歌。一云箕子所作。袁君山之流涕,岂徒然哉!汉袁安,以外戚专权,言及国事每喑呜流涕。是用气愤风云,志安社稷。因天下之失望,顺宇内之推心,爰举义旗,以清妖孽。以上述兴师之故。南连百越,北尽三河,铁骑成群,玉轴相接。以言乎马,则铁骑万千以成群。以言乎车,则玉轴远近以相接。海陵红粟,仓储之积靡穷;粟多。江浦黄旗,匡复之功何远。兵众。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班马之声动,而凛然若北风起。悬剑之气冲,而焕然若南斗平。喑荫呜去声则山岳崩颓,叱咤嗏去声则风云变色。暗呜,怀怒气。叱咤,发怒声。以此制敌,何敌不摧! 以此图功,何功不克!以上写兵威之盛。
公等或居汉地,异姓。或叶同协周亲,同姓。或膺重寄于话言,分封于外。或受顾命于宣室。受托于朝。○二句合同异姓。言犹在耳,忠岂忘心!一抔裒之土未乾干,六尺之孤何托?一掬曰抔。土,指坟墓也。土未干,谓高宗葬未久也。六尺孤,指中宗言。倘能转祸为福,转武氏之祸而为福。送往事居,往,谓高宗。居,谓中宗。共立勤王之勋,事居。无废大君之命,送往。凡诸爵赏,同指山河。爵赏有功,共指山河以为信。若其眷恋穷城,徘徊歧路,谓进退不果,徘徊于两途之间。坐昧先几之兆,必贻后至之诛。禹致群臣于会稽,防风氏后至,禹戮之。○以上励共事之人。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试观今日之域中,毕竟是谁家之天下。言将来必归唐也。○结语陗劲。
◆武则天像◆
武则天(624年~705年),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皇帝,唐高宗时为皇后、唐中宗和唐睿宗时为皇太后,后自立为武周皇帝,改国号“唐”为“周”,定都洛阳,史称“武周”或“南周”。
伪当朝执政的武氏,本性极不和顺,出身实在低贱。先前充当太宗的才人,曾经因为服侍更衣得到宠爱。到了年纪稍大,就同太子搞不正常的关系。她隐瞒了和太宗的一段私情,阴谋成为未来皇帝后宫的宠幸的人。选进宫中的妃嫔都遭到她的妒忌,仗着美貌不肯让别人分去宠爱;她诡计多端,善于说别人坏话,凭着狐狸似的妖媚,偏偏能迷惑君王,结果夺取了皇后的宝座,陷害我君败坏人伦。加上她有毒蛇样的心肠,豺狼般的本性,亲近奸臣,残害忠臣,杀死姐姐和哥哥,害死君王和母亲。百姓和神灵共同愤恨,天地都不能容忍。她还包藏了阴险的心意,企图篡夺帝位。君王的爱子,被囚禁在别处;武氏的家族,却把重任委托给他们。唉!霍子孟不再出现,朱虚侯已经死亡,赵飞燕暗杀皇子,就可以知道汉朝即将完蛋;龙涎生出褒姒,成为帝后,就可以晓得西周就要衰亡。
敬业是大唐的旧臣,公侯的长子,继承先人的事业,蒙受本朝的深恩。宋微子产生伤感,实在是有道理的,桓君山痛流眼泪,难道是徒然的吗?因此,义愤激动风云,立志安定政权,趁着天下对武氏的失望,顺着国内的人心所向,于是高举义旗,来清除妖孽。向南接连百越,向北到达三河,骑兵成群,战车相接。海陵都是陈米,仓库的积贮无穷无尽,江浦出现黄旗,光复的成功怎会遥远?班马声嘶,北风刮起来了;剑气上冲,同南斗星相平。发怒就可以使山岳倒塌;喝叫就可以使风云变色。凭这种威力去制服敌人,什么敌人不能打倒?靠这股力量去谋求功业,什么功业不能成就?
大家有的保有国家的封地,有的都是皇室的至亲,有的从口头上接受了重托,有的在内宫里接受了遗命。话还在耳边回响,忠诚怎么会在心里忘记!先帝陵墓上的泥土还没有干,年轻的孤君依靠什么人呢?假如能够变坏事为好事,送别先帝高宗,事奉中宗,一道树立勤王的功业,不抛弃先帝的遗命,那么一切应得的官爵赏赐,可以共同指着江山发誓,永远同国家并存。假使留恋孤城,在歧路上观望不前,认不清形势,白白地错过预示的胜利机会,一定会受到“以后而来”的惩罚。请看今天的国内,到底是哪一家的天下!
【末评】
起写武氏之罪不容诛,次写起兵之事不可缓,末则示之以大义,动之以刑赏。雄文劲采,足以壮军声而作义勇,宜则天见檄而叹其才也。
【汇评】
林云铭《古文析义》:此篇铺叙处,段落分明,累如贯珠。初数武氏之罪,自为才人至垂帘,层层指出。因叹中外无仗义者,然后见此番起兵匡复,有谊不容辞处。随将兵威之盛,铺张一番,以鼓舞人心。复以大义动之,赏罚驱之。皆檄文不可少者。
余诚《重订古文释义新编》:按《鉴》载,眉州刺史英公李敬业及弟敬猷、唐之奇、骆宾王、杜求仁、魏思温各坐事遭贬,皆会于扬州。各自以失职怨望,乃谋作乱,以匡复庐陵王为辞。是敬业、宾王本以失职怨望乃尔,非真有讨乱之心也。然此檄辞严义正,最为得体,而行文又复极有条理,自是千古不磨。
过珙《详订古文评注全集》:前半写斌媚奸雄处,字字足令彼心折;中幅为义旗设色,写得声光奕奕,山岳震动,觉儿女世界中得复睹丈夫梗概。
李扶九《古文笔法百篇》:武则天置其子中宗于房州,后自登大位,改唐为周。同朝文武共事之,无敢言者,敬业独起兵讨之于未登位之先。时宾王共事,代作此檄。武氏读之,但嬉笑,至“一抔之土未干”二句,瞿然曰:“谁为之?”或以宾王对,后曰:“宰相安得失此人!”后兵败,徐、骆俱逃为僧。事虽未成,而大义凛然,文亦不朽矣。君子不以成败论人也。凡檄文体,申明大义,历数其罪而讨之。四六体裁,词贵宏整。此文雄词伟论,炳耀日星,唐四杰中正大之作也。乃武氏读之,不惟不怒,且叹息其才,亦奇矣。
黄仁黼《古文笔法百篇》:《纲目》声乱贼之罪于千载,凡声罪致讨者,皆《纲目》之所予也。汉之高后,唐之武后,《纲目》皆变例书之,其声罪之意明矣。而吕氏立他人子,不闻起兵,武氏仅废中宗,即以起兵书者,何哉?岂以吕氏可为汉之太后,而武氏不得为唐之太后耶?不知吕氏立他人子,其罪固不容诛,而仅王诸吕,初无攘窃神器之图。若武氏则改元立庙,有同操、莽之所为矣。一旦敬业起兵,《纲目》焉得不深予之乎?独惜心非为国,希冀王气之所锺,以致卒取败亡,莫成大举。幸得宾王一檄,以正一时之诛而不足,以声千载之罪而有余。《纲目》录之,有以夫。
吊古战场文_汇评详注 古文观止
吊古战场文
李 华
【题解】
《新唐书·李华传》:华文辞绵丽,少宏杰气,颖土健爽自肆,时谓不及颖士,而华自疑过之。因作《吊古战场文》,极思研摧,已成,污为故书,杂置梵书之庋。它日,与颖士读之,称工,华问:“今谁可及?”颖士曰:“君加精思,便能至矣。”华愕然而服。
浩浩乎平沙无垠银,夐炯不见人,垠,崖际也。夐,远也。言边塞之间,浩浩乎皆平沙无崖,又远不见人。河水萦带,群山纠纷。萦带,萦绕如带也。纠纷,杂乱也。言举目惟有山水也。黯兮惨悴,风悲日曛。黯,深惨色。曛,无光也。蓬断草枯,凛若霜晨。蓬草尽枯断,终日如霜落之晨。鸟飞不下,兽铤挺亡群。铤,疾走貌。○先将空场写出愁惨气象。亭长告余曰:“此古战场也。常覆福。三军。往往鬼哭,天阴则闻。”述亭长言,倍加愁惨。“常覆三军”四字,是一篇之纲。伤心哉!秦欤?汉欤?将近代欤?总吊一笔,只用“伤心哉”三字便愁惨无极。
吾闻夫齐、魏徭戍,荆、韩召募。徭,役也。戍,守边卒也。召募,以财招兵也。万里奔走,连年暴仆露。奔走既遥,暴露又久。沙草晨牧,河冰夜渡。晨则牧马,夜则渡河。地阔天长,不知归路。寄身锋刃,腷辟臆谁诉?腷臆,意不泄也。○此是写三军初合未覆时,就秦、汉之先说起。秦、汉而还,多事四夷。中州耗斁妒,无世无之。耗,损也。斁,败也。○总言秦、汉以来,事战场之苦。古称戎、夏,不抗王师。自古天子以文教安天下。外戎、中夏,不敢抗拒王者之师,以王师用正也。文教失宣,武臣用奇。不用正而用奇。奇兵有异于仁义,王道迂阔而莫为。因此多杀伤之惨。呜呼噫嘻!
◆李牧像◆
李牧(?~公元前229年),嬴姓,李氏,名牧,战国时期赵国柏人(今邢台市隆尧县)人,战国时期赵国杰出的军事家、统帅。
吾想夫北风振漠,胡兵伺便,漠,沙漠之地。伺,侦候也。北风振漠之时,边防易于疏虞,敌兵常伏,而伺察其便。主将骄敌,期门受战。期门,军卫之门。主将轻敌,遂临期门以受战。野竖旄旗,川回组练。组,组甲,漆甲成组文。练,练袍。皆战备也。法重心骇,威尊命贱。八字,尤极酸楚。利镞穿骨,惊沙入面。主客相搏,山川震眩,主客合围而相击,则金鼓互喧,山川亦为之震眩。声析江河,势崩雷电。析,分也。声之震也,足以分江河;势之崩也,不异于雷电。○此是写初战未覆时。至若穷阴凝闭,凛冽海隅,凛冽,寒气严也。积雪没胫形去声,坚冰在须,鸷鸟休巢,征马踟池蹰,休巢,休于巢中不出也。踟蹰,行不进貌。言皆畏寒也。缯情纩旷无温,堕指裂肤。缯,帛也。纩,绵也。当此苦寒,天假强胡,凭陵杀气,以相剪屠。加写苦寒,更自凄惨。径截辎重,横攻士卒。辎重,载衣物车。都尉新降,将军覆没。尸填巨港讲之岸,血满长城之窟坤入声。○窟,孔穴也。无贵无贱,同为枯骨。可胜升言哉!此是写三军正覆时。鼓衰兮力尽,矢竭兮弦绝,白刃交兮宝刀折,两军蹙兮生死决。蹙,迫也。降矣哉?终身夷狄。战矣哉?骨暴沙砾力。○砾,小石。○此重写三军欲覆未覆时。鸟无声兮山寂寂,夜正长兮风淅淅昔。○淅淅,声肃也。魂魄结兮天沉沉,沉沉,昏暗也。鬼神聚兮云幂幂密。○幂幂,阴惨也。日光寒兮草短,月色苦兮霜白。伤心惨目,有如是耶?此则写三军已覆之后也。
吾闻之:牧用赵卒,大破林胡,开地千里,遁逃匈奴。李牧,赵良将。○叹赵。汉倾天下,财殚力痡敷。任人而已,其在多乎?痡,病也。汉虽倾动天下,而财尽力病。因思守边之将在得人,不在多也。○怨汉。周逐猃险狁允,北至太原,既城朔方,全师而还旋。饮至策勋,和乐且闲,穆穆棣棣,君臣之间。猃狁,北狄也。朔方,北荒之地。饮至,归而告至于庙而饮也。穆穆,幽深和敬之貌。棣棣,威仪闲习之貌。○叹周。秦起长城,竟海为关,荼毒生灵,万里朱殷烟。○殷,赤黑色。朱,血色。血色久则殷。○怨秦。汉击匈奴,虽得阴山,枕骸遍野,功不补患。怨汉。○看他叠叠只怨秦、汉,即近代,不言可知。
苍苍蒸民,苍苍,天也。蒸,众也。言天生众民。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谁无兄弟,如足如手?谁无夫妇,如宾如友?生也何恩?杀之何咎?死于战者有何罪。其存其没,家莫闻知。父母兄弟妻子,不得而知。人或有言,将信将疑。悁悁渊心目,寝寐见之,悁悁,忧忿也。布奠倾觞,哭望天涯夷。○布奠而哭望,不知其死所也。天地为愁,草木凄悲。吊祭不至,精魂何依?又从家中写出酸楚。必有凶年,人其流离。《老子》云:“大军之后,必有凶年。”不但死者可伤,生者亦可虑也。呜呼噫嘻!时耶?命耶?从古如斯。总结秦、汉、近代。为之奈何?守狩在四夷。虽有宣文教、施仁义以行王道,使戎、夏为一,而四夷各为天子守土,则无事于战矣。○结出一篇主意。
广阔啊!平展展的沙漠无边无际,望得很远很远也看不见一个人影。黄河的水像带子那样环绕着,重重叠叠的山岭杂乱地矗立着。天气昏暗愁惨,阴风悲号,日色无光。蓬草折断,杂草枯黄,寒气凛冽,像下了霜的早晨。飞鸟在空中盘旋,不敢停下来,野兽狂奔乱跑,离群掉队。亭长对我说:“这是古战场呀,从前经常有部队在这里全军覆没。所以往往有鬼哭的声音,碰上天阴的时候就可以听到。”伤心啊!这是秦朝的战场呢?还是汉朝的呢?还是近代的呢?
我听说那战国时期,齐国和魏国征兵去防守边境,楚国和韩国招兵去对付敌国。战士们长途奔走,连年在外,受到日晒雨淋。清早,在沙漠里的草地上放牧;夜晚,在冰冻的黄河上渡过去。地这么阔,天这么高,不晓得哪里是回去的路。性命早已交给了锋利的武器,心里郁闷向谁去诉说呢?秦、汉以来,四面边境上战事不断。中国遭受破坏,没有哪一代没有这种情况。古人说不管外族还是中原地区,都不敢抗拒帝王的仁义之师。到后来礼乐教化不再宣传,武将主张出奇制胜。突袭的军队跟仁义之师相比是有所不同的,但能暂时收效,所以认为王道不合时宜,就不去实行了。唉!哎呀!
我想那北风震动沙漠时,胡兵就趁机进犯。主帅轻视敌人,部将仓皇应战。原野里竖起了旗帜,战士们沿着河岸来回奔跑。军法严厉,战士们心里恐惧;主帅的威严必须尊重,战士的性命却非常轻贱。锋利的箭头钻入骨髓,飞起的黄沙扑到脸上。敌我双方互相拼搏,山川被震动,使人头晕目眩。喊杀声如同江河奔泻,那声势好像雷电轰鸣。至于天气阴沉,彤云密布的时候,边地是极其寒冷的。厚厚的积雪没过小腿,坚实的冰挂在胡须上;猛禽只好在巢中休息,战马也冻得徘徊不前;棉衣服没有丝毫暖气,手指冻断了,皮肤也冻裂了。在这严寒的时候,老天却帮助强横的胡人。他们就凭借肃杀的天气,前来抢劫屠杀。不是径直去截击辎重,就是从横里攻杀士兵;都尉新近投降,将军已经牺牲;将士们的尸体堆积在大河两岸,鲜血流满了长城的洞穴。无论职位高的还是低的,一起成为枯骨。这种惨状哪能说得完呢!鼓声低弱了,力气用完,箭射光了,弓弦断绝,短兵相接啊,宝刀折断;两军迫近啊,活和死立见分晓。降了吧,终身成为异族。战斗吧,白骨暴露沙漠。飞鸟无声啊,群山寂静;黑夜漫长啊,寒风淅淅。魂魄凝结啊,天空昏沉沉的;鬼神聚集啊,乌云阴森森的。阳光寒冷啊,衰草冻断;月色凄苦啊,严霜惨白。世上伤心惨目的事情,竟然有这样的吗?
我听说,从前李牧率领赵国士兵,大败林胡,为赵国开辟了大片土地,使匈奴远走高飞。可是,汉朝动用了全国的所有力量去攻打匈奴,结果却弄得财尽力疲。这只是用人是否得当罢了,难道在于部队的多少吗?周朝驱赶猃狁,向北直到太原,在那里筑好城墙后,全军凯旋回来,告祭祖庙,记录功劳,君臣之间和乐安闲,相敬相安。秦朝筑长城,关口直到海边,残害了无数人民,血流得很远很远。汉朝攻打匈奴,虽然夺得阴山,但尸骸遍野,到底得不偿失。
天下众多的百姓,谁没有父亲和母亲?从小拉扯到大,经常提心吊胆,恐怕他不能长寿。谁没有哥哥和弟弟?亲密得好像手足一样。谁没有夫妻?敬爱得如同朋友一般。他们活着的时候,国家对他们给予了什么恩德?这样残杀他们,又犯了什么罪过?他们活着还是已经战死,家里都不知道;有人传来凶讯,还是将信将疑。心里忧愁,只能够在梦中见到他们。家里设祭洒酒,望着遥远的天边痛哭。天地为他悲愁,草木为他哀伤。但是祭奠达不到远方,灵魂归宿到哪里去呢?战争以后一定有荒年,百姓又将要到处流亡了。唉!哎呀!这是时世造成的呢?还是命运造成的呢?从古到今都是这样。那么,对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办呢?只有推行仁政,使四方各族都来替朝廷保卫疆土。
【末评】
通篇只是极写亭长口中“常覆三军”一语。所以常覆三军,因多事四夷故也。遂将秦、汉至近代上下数千百年,反反复复写得愁惨悲哀,不堪再诵。
【汇评】
金圣叹《天下才子必读书》:人但惊其字句组练,不知其只是极写亭长口中“尝覆三军”一句。先写未覆时,次补写欲覆未覆时,次写已覆之后。
谢有煇《古文赏音》:夫虽盛世不能忘战,此事固所不免。但骄敌致败,世多以罪主将,而忘任人之失。文之极形惨痛,非但求工,正欲动人主恻隐耳。
林云铭《古文析义》:文中初写战场景色,因吊历代,又从阵而战,从战而覆,从既覆而追想未覆之时,层层摹写,备极悲惨。再以周、赵、秦、汉错综互较一番,转入驱无罪之民而就死地,流毒无穷,结出正意,以为黩武之戒,可谓持论不刊。但古战场为朔北沙漠之地,人迹鲜到,当年交战,亦无有目击其事者。故文中初据亭长之说,再则曰“吾闻”,又曰“吾想”,末段又曰“吾闻”,如得之传闻意象间者。读之,不知是歌是哭,是笑是骂。
浦起龙《古文眉诠》:战场所在多有,文则专吊边地,非泛及也。开元、天宝间,迭启外衅,藉以讽耳。与少陵《出塞》诗同旨。
余诚《重订古文释义新编》:开首辟空画出一幅古战场图,能于景中含情。因借亭长点题,而以“尝覆三军”引出吊意,起得甚好。“秦汉”、“近代”数语,领一篇之局。随撇开中国战争,而以“多事四夷”推出“尝覆三军”之故;随又撇开古昔盛时,而以“文教”数语推出“多事四夷”之故。语有本原,论极精确。于是由阵而战,由战而覆,就边地时势上摹写一番,以见其可吊。复从既覆后追交战时,就士卒意境中摹写一番,以见其可吊。词意俱极悲切。继乃以赵、汉、周、秦之事边,互较得失,而归重于用人。继又以民生至情之真挚,见驱无罪而死于战场之惨不可言,祸流无已。末以“守在四夷”作结,结出文教宜宣意。是于可吊中,更想象出可贺处来,极奇警,复极正大。观牧之所著《罪言》、《战论》等篇,自知此文之寄意深切矣。此文之用韵者,通篇用韵,凡十有三转。
过珙《详订古文评注全集》:通篇大旨,在“多事四夷”一语。通篇归束,在“守在四夷”一语。盖守者,正仁义之用也,王道也,文教也。“武臣用奇”则有战,战则有民生流离之苦;文教苟宣则有守,守则有策勋饮至之乐。此是作文人意中主见。至描写战场之苦、阵亡之惨,虽极酷摹,仅是第二层好处。按唐人诗云:“泽国山河人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夫战胜功成,犹尚乃尔,况将没卒毙耶?得失不可不辨。
李扶九《古文笔法百篇》:通篇主意在守不在战,守则以仁义,乃孔孟之旨也。但用赋体为文,段段用韵,感慨悲凉之中,自饶风韵,故为人人乐诵,且可为穷兵者炯戒,可为战场死者吐气,读者无不叹息,真古今至文也。或曰:“此文诚妙,于时文何益?”曰:起之突,结之陡,佳矣。借亭长口中点题,此借点法也。历叙前代,题境宽阔;正写战处,酣畅淋漓;末段写家,余波不尽。而仁义以守,有断制,有主脑。曰“告余”,曰“吾闻”,曰“吾想”,正摹“古”字,实面未尝不虚。种种妙法,赏之不尽,在读者而已。
黄仁黼《古文笔法百篇》:兵不可一日不备,而可百年不用。故王者之师,只以征不法,讨不庭,而非以耀武也。自后世喜功好大,日以开疆拓地为心,初则帑藏为之一空,继则民财为之罄竭,卒至生民涂炭。外侮未清,内患旋作,因而覆宗亡国者有之矣。公生天宝末,吐蕃、回纥乘衅进攻,以致社稷丘墟,后舆播越,西北蹂躏,已不堪言。一旦触景兴怀,则《匪风》、《下泉》之感,故宫“禾黍”之思,是亦仁人君子之所用心也。故其悲壮之气,凄惋之情,写得如许真挚,令人不可卒读。然及身论世,不免多所触讳,故中间用“吾闻之”“吾想夫”等语。慨古即以伤今,惩前正以惕后,不言失而失自见矣。此固古人之善于避忌,抑亦远祸之一道也。
后廿九日复上宰相书_汇评详注 古文观止
后廿九日复上宰相书
韩 愈
【题解】
《韩昌黎文集·答崔立之书》:仆见险不能止,动不得时,颠顿狼狈,失其所操持;困不知变,以至辱于再三,君子小人之所悯笑,天下之所背而驰者也。足下犹复以为可教,贬损道德,乃至手笔以问之,扳援古昔,辞义高远,且进且劝,足下之于故旧之道得矣。虽仆亦固望于吾子,不敢望于他人者耳。然尚有似不相晓者,非故欲发余乎?不然,何子之不以丈夫期我也。不能默默,聊复自明。
仆始年十六七时,未知人事,读圣人之书,以为人之仕者,皆为人耳,非有利乎己也。及年二十时,苦家贫,衣食不足,谋于所亲,然后知仕之不唯为人耳。及来京师,见有举进士者,人多贵之;仆诚乐之,就求其术,或出礼部所试赋、诗、策等以相示,仆以为可无学而能,因诣州县求举。有司者好恶出于其心,四举而后有成,亦未即得仕。闻吏部有以博学宏辞选者,人尤谓之才,且得美仕;就求其术,或出所试文章,亦礼部之类,私怪其故,然犹乐其名,因又诣州府求举,凡二试于吏部,一既得之,而又黜于中书,虽不得仕,人或谓之能焉。退自取所试读之,乃类于俳优者之辞,颜忸怩而心不宁者数月。既已为之,则欲有所成就。《书》所谓“耻过作非”者也,因复求举,亦无幸焉。
三月十六日,前乡贡进士韩愈,谨再拜言相公阁蛤下:
愈闻周公之为辅相,其急于见贤也,方一食三吐其哺步,方一沐三握其发。周公戒伯禽曰:“我文王之子、武王之弟、今王之叔,我于天下亦不贱矣。然我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起以待士,犹恐失天下之贤人。”○述周公急于见贤,是一篇主意。当是时,将当时劈空振起,为下“设使其时”一段作势,为后“岂尽”一段伏案。天下之贤才皆已举用,奸邪谗佞欺负之徒皆已除去,四海皆已无虞,九夷、八蛮之在荒服之外者皆已宾贡,荒服去王畿益远,以其荒野,故谓之荒服。要服外四面又各五百里也。《禹贡》:“五百里荒服。”天灾时变、昆虫草木之妖皆已销息,天下之所谓礼、乐、刑、政教化之具皆已修理,风俗皆已敦厚,动植之物、风雨霜露之所霑被者皆已得宜,休征嘉瑞、麟凤龟龙之属皆已备至,《礼运》:“麟、凤、龟、龙,谓之四灵”。○此段连用九个“皆已”字,化作七样句法。字有多少,句有长短,文有反顺,起伏顿挫,如惊涛怒波。读者但见其精神,不觉其重叠,此章法、句法也。而周公以圣人之才,凭叔父之亲,其所辅理承化之功又尽章章如是。一段就周公振势。其所求进见之士,岂复有贤于周公者哉?不惟不贤于周公而已,岂复有贤于时百执事者哉?岂复有所计议、能补于周公之化者哉?一段就贤士振势。○前下九“皆已”字,此下三“岂复”字,专为下文打照。然而周公求之如此其急,惟恐耳目有所不闻见,思虑有所未及,以负成王托周公之意,不得于天下之心。此一转最有力。以上论周公之待士,反复委曲。如周公之心,设使其时辅理承化之功未尽章章如是,而非圣人之才,而无叔父之亲,则将不暇食与沐矣,岂特吐哺握发为勤而止哉?又推周公之心,反写一笔。妙在虚字斡旋,将无作有,生烟波。维其如是,故于今颂成王之德,而称周公之功不衰。句已可住,而添“不衰”二字,奇陗。○正写一笔,收完前一幅文字。凡作无数转折,写周公方毕。
今阁下为辅相亦近耳。方入正文,竟作两对,运局甚奇。天下之贤才岂尽举用?奸邪谗佞欺负之徒岂尽除去?四海岂尽无虞?九夷、八蛮之在荒服之外者岂尽宾贡?天灾时变、昆虫草木之妖岂尽销息?天下之所谓礼、乐、刑、政教化之具岂尽修理?风俗岂尽敦厚?动植之物、风雨霜露之所霑被者岂尽得宜?休征嘉瑞、麟凤龟龙之属岂尽备至?此段连用九“岂尽”字,对上九“皆已”字,亦就当时振势一段。其所求进见之士,虽不足以希望盛德,至比于百执事,岂尽出其下哉?其所称说,岂尽无所补哉?又添两“岂尽”字,即上三“岂复有哉”变文耳,亦就贤士振势一段。今虽不能如周公吐哺握发,亦宜引而进之,察其所以而去就之,不宜默默而已也。至此方尽言攻击。○说阁下毕,下始入自复上书意。
愈之待命,四十余日矣。书再上,而志不得通。足三及门,而阍昏。人辞焉。阍人,守门隶。惟其昏愚,不知逃遁,故复有周公之说焉。挽周公一句。阁下其亦察之。以前是论相之道,以后是论士之情。古之士三月不仕则相吊,故出疆必载质。然所以重于自进者,以其于周不可则去之鲁,于鲁不可则去之齐,于齐不可则去之宋,之郑,之秦,之楚也。犹言故不必复上书也。今天下一君,四海一国,舍乎此则夷狄矣,去父母之邦矣。书安得不复上?故士之行道者,不得于朝,则山林而已矣。山林者,士之所独善自养,而不忧天下者之所能安也。如有忧天下之心,则不能矣。书安得不复上?○此段以古道自处,节节占地步,文章绝妙。故愈每自进而不知愧焉,书亟器。上,足数朔及门,而不知止焉。上用四“矣”字,其势急。此用二“焉”字,其势缓。如摆布阵势,操纵如法。文章家所谓虚字上斡旋也。其两“不知”字,归结自身上,与上“不知逃遁”相应。最妙。宁独如此而已,惴,惴焉惟不得出大贤之门下是惧。又一转生姿,以大贤之门,打照周公。亦惟少垂察焉。
渎冒威尊,惶恐无已。愈再拜。
三月十六日,前乡贡进士韩愈,恭敬地再拜上书相公阁下:
我听说周公担任宰相的时候,他急于接待贤士,在吃一顿饭时,要多次吐出口中的食物;在洗一次头时,要多次把解开的头发握在手里。在这时候,天下的贤才都已荐举任用;狡诈邪恶、巧言谄媚、反复无常、背信弃义的人都已清除掉;天下已没有什么忧虑的了;边远地区的蛮夷民族都已归顺进贡;天灾时变、昆虫草木的各种妖孽都已消失灭迹;天下称为礼乐、刑政、教化的各种制度,都已整治;风俗都已诚朴宽厚;受着风雨霜露普遍滋润的动植物等都已得其所宜;麟、凤、龟、龙等祥瑞征兆都已出现。而周公凭着他那圣人的才能,依靠他是天子叔父的至亲,他辅助天子治理周室,继承奉行先王的德化的功绩,又都是这样显著。那些要求进见的人,难道还有超过周公的吗?不仅不能超过周公,难道再有胜过当时百官的吗?难道还有谋略对周公的德化可以补益的吗?然而周公求贤士是这样地急迫,只怕自己的耳目有所听不到、看不到的,思考有所顾不到的,以致辜负成王托付自己的心意,失去天下的人心。按照周公的心意,假使那时辅佐天子治理国家,继承奉行先王的德化的功绩,没有这样显著,而他既没有圣人的才能,又没有天子的叔父这种至亲关系,就要连吃饭和洗头都没时间了,哪里只是吐哺握发这样的勤劳就够了呢!正因为他这样,所以人们至今还歌颂成王的德行,而且不停地称赞周公的功德。
现在您担任宰相和周公的地位相比也相近。天下的贤才,难道都已荐举任用?狡诈邪恶、巧言谄媚、反复无常、背信弃义的人难道都已经清除掉?天下难道已完全没有什么忧虑的了?边远地区的蛮夷各民族难道都已归顺进贡?天灾时变、昆虫草木的各种妖孽,难道都已消失?天下称为礼乐、刑政、教化的各种制度,难道都已整治?风俗难道都已诚朴宽厚?受风雨霜露普遍滋润的动植物,难道都已得其所宜?麟、凤、龟、龙等祥瑞征兆,难道都已出现?那些请求进见的人,虽然不能期望有您这样的盛德,但和那些办事官吏相比,难道都在他们之下吗?他们所陈述的意见,难道对您都没有什么补益吗?现在您即使不能象周公那样吐哺握发,也应该引进他们,考察他们的才能而后决定去留,不应该采取默默然的冷漠态度。
我等候您的回示,已经四十多天了。书信呈上两次,可是我的心意不能上达。三次登门,都给守门的挡住。只因为生性愚昧,不知道离开,所以又有关于周公的一番议论。希望您也仔细地看看它。古代的士人,三个月没有官职就相互慰问,所以出境就要带上礼物。但是他们所以重视自我推荐,是因为他在周如果不被任用,就到鲁国去;在鲁国不被任用,就到齐国去;在齐国不被任用,就到宋国,到郑国,到秦国,到楚国去。现在天下只有一个君主,四海之内只有一个国家,离开这里就是夷狄那些地方,离开自己的祖国了。所以要实行自己的主张和抱负的士人,不能在朝廷供职,就只有到山林隐居去了。山林里边,是士人中那些独善其身,自我修养,不为天下担忧的人才能安心的。如果怀有为天下担忧的一颗心,就不能安心在山林里了。所以我才常常自我推荐而不感到羞愧,信屡次呈上,脚步屡次到门上,也不知道停止。难道只是这样吧了,我还惶恐地只怕不能出身在您的门下,希望您能够稍微给予留意审察!
亵渎触犯您的威严和尊贵,十分惶恐。韩愈再拜。
【末评】
通篇将周公与时相两两作对照。只用一、二虚字,斡旋成文。直言无讳,而不犯嫌忌。末述再三上书之故,曲曲回护自己。气杰神旺,骨劲格高,足称绝唱。
【汇评】
黄震《黄氏日钞》:昌黎三上光范书,世多讥其自鬻。然生为大丈夫,正蕲为天下国家用,孔子尝历聘列国,孟子亦尝游说诸侯矣。如公,才气千古一人,亦同流俗困于科举而不得少见于世,故直摅其抱负以自达于进退人才者,虽颇失之少年锐气,而实皆发于直情径行。始则晓以古者成就人才之道,次则动以一己饥寒之迫,终则警以天下未治及不能如周公礼土之勤。光范门虽尊,公直与之肝膈无间。然则公之抱负者为何如,而可讥其自鬻哉!终南捷径,少室索价,阳退阴进,不由真情,此则不鬻之鬻,乃公罪人耳。
金圣叹《天下才子必读书》:意所欲言而不便得言者,忽然托笔周公,便乃无所不言。故通篇虽有两大幅,而只是周公一大幅也。后写复上宰相之万万不获已,又是古今绝妙。
储欣《唐宋十大家全集录·昌黎先生全集录》:第一书引经以告之,再则陈情以感之。经之所不能悟,情之所不能动,此书直击之而已。义正词严,气盛而法立。
林云铭《韩文起》:此又因两次上书,不能邀其一盼,单就宰相当急于求土上立言。又谓士不得志,别无所往,山林独善,非行道者之所能安,欲其加察而荐己也。
◆北楼 韩愈◆
郡楼乘晓上,尽日不能回。晚色将秋至,长风送月来。
与陈给事书_汇评详注 古文观止
与陈给事书
韩 愈
【题解】
《柳河东集·唐故秘书少监陈公行状》:公姓陈氏,自颍川来,隶京兆万年胄贵里,讳京。既冠,字曰庆复。举进士,为太子正字、咸阳尉、太常博土、左补阙、尚书膳部考功员外郎、司封郎中、给事中、秘书少监,自考功以来,凡四命为集贤学土。德宗登遐,公病痼,舆曳就位,备哀敬之节,由是滋甚,遂以所居官致仕。贞元二十一年四月二十五日,终于安邑里。……公有文章若干卷,深茂古老,慕司马相如、扬雄之辞,而其诂训多《尚书》、《尔雅》之说,纪事朴实,不苟悦于人,世得以传其稿。
愈再拜:愈之获见于阁蛤下有年矣。始者亦尝辱一言之誉。叙相见。贫贱也,衣食于奔走,倒句法。不得朝夕继见。叙不相见。其后阁下位益尊,伺候于门墙者日益进。夫位益尊,则贱者日隔;伺候于门墙者日益进,则爱博而情不专。忽开二扇,一扇陈给事。○陈给事,名京,字庆复。大历元年中进士第,贞元十九年,将禘,京奏禘祭必尊太祖,正昭穆,帝嘉之。自考功员外,迁给事中。愈也道不加修,而文日益有名。夫道不加修,则贤者不与;文日益有名,则同进者忌。一扇自己。始之以日隔之疏,加之以不专之望,以不与者之心,而听忌者之说,由是阁下之庭无愈之迹矣。总上两扇,叙所以不相见之故。
去年春,亦尝一进谒于左右矣。温乎其容,若加其新也;属祝乎其言,若闵其穷也。属,连续也。退而喜也,以告于人。重起二扇,一扇再叙相见。其后如东京取妻子,东京,洛阳也。又不得朝夕继见。及其还也,亦尝一进谒于左右矣。邈乎其容,若不察其愚也;悄乎其言,若不接其情也。悄,静也。退而惧也,不敢复进。一扇,再叙不相见。
今则释然悟、翻然悔曰:其邈也,乃所以怒其来之不继也;其悄也,乃所以示其意也。单就不相见中,翻出陈给事意思来,奇绝、妙绝。不敏之诛,诛,责也。无所逃避。不敢遂进,辄自疏其所以,并献近所为《复志赋》以下十首为一卷,卷有标轴。《送孟郊序》一首,生纸写,不加装饰,皆有揩丘皆切字、注字处,急于自解而谢,不能竢俟。更写,唐人有生纸、熟纸。生纸非有丧故不用。公用生纸,急于自解,不暇择耳。揩,涂抹也。阁下取其意,而略其礼可也。愈恐惧再拜。
愈再拜:我能够同阁下认识已经好几年了。开始的时候也曾经得到过阁下的一些称赞。由于我贫贱,为了生活东奔西走,不能早晚经常拜见。此后阁下的地位越来越高,伺候在门下的人一天天地增加。地位越来越高,跟贫贱的人就会一天天地隔膜;伺候在门下的人一天天地增加,阁下的爱就会广泛,情意不能专一。我的品德没有完善,文章却一天天地出名。品德没有完善,贤明的人就不赞赏;文章一天天地出名,同进的人就会妒忌。开始,是日渐隔膜疏远,加上认为阁下感情不专的抱怨,以及阁下不再赏识的情绪,而且听信妒忌者的坏话。从此阁下的门庭,就没有我的足迹了。
去年春天,我也曾经进见过一次,阁下脸色温和,似乎赏识我的最近表现;说话接连不断,似乎同情我的穷困处境。告辞回来,心里非常高兴,就把这些情况告诉给别人。打那以后,我到东京去接家属,又不能够早晚经常拜见,等到回来,也曾经进见过一次,阁下脸色冷淡,似乎不理会我的私衷;说话很少,似乎不领受我的情意。告辞回来。心里十分惶恐,不敢再到门上。
如今我才恍然大悟,很快地懊悔起来。心里想:阁下的脸色冷淡,是恨我不经常去拜见的缘故;说话很少,是暗示这种意思的缘故呀。不聪敏的责备,我是无法逃避的了。因此,我不敢马上进见,就自动申述原故,并且呈上近来做的《复志赋》等十篇文章,作为一卷,卷上都有标记。《送孟郊序》一篇,是用生纸写的,不加装饰,而且都有涂掉字或者增加字的地方。因为我急于解释误会从而向阁下道歉,所以等不及重新誊写清楚。阁下收下我的心意,不计较我的礼节,我就心满意足了。
愈诚惶诚恐,再拜。
【末评】
通篇以“见”字作主,上半篇从“见”说到“不见”,下半篇从“不见”说到“要见”。一路顿挫跌宕,波澜层叠,姿态横生,笔笔入妙也。
【汇评】
储欣《唐宋八大家类选》:层次法度,昌黎本色。其串合数层,累累如贯珠,最得《国策》妙处。
谢有煇《古文赏音》:以宛转之辞,发近情之论。任尔猜嫌,自当冰释。一路对说到底,在韩文为变调。
林云铭《韩文起》:独怪公见给事有素,又曾荷其吹嘘,何至后此绝无一字相通。且两年之间,两番进晤,换出两样面目乎?大约交道恶薄,始合终离,总为升沉异路,其当久不得见而忽见也,欲卖弄其置身之荣,故特装出故人之恋;及其既见未久而再求见也,欲杜绝其干泽之望,故预示以陌路之情,此古今仕途常态。……人止赏其结构之工,而不知其握笔时泪落如雨耳,悲哉!
浦起龙《古文眉诠》:希阔见疏之由,多因忌者日进。前段抉透其因,后段证明其状,是形影互藏之格。此书之上,所谓疏其所以“自解而谢”也。伧子平疏两番见不见,直不顾文理之通不通矣。公有《释言》一篇,与此同旨。
蔡铸《蔡氏古文评注补正全集》:此等文字,何曾是有意必作如此章法。只是起手一行,偶然写得见与不见,后遂因岚寻穴,不自觉笔笔入妙也。作文固以心空为第一矣。
◆作书干谒图◆
送孟东野序
韩 愈
【题解】
《韩昌黎文集·贞曜先生墓志》:先生讳郊,字东野。父庭玢,娶裴氏女,而选为崑山尉,生先生及二季酆、郢而卒。先生生六七年,端序则见,长而愈骞,涵而揉之,内外完好, 色夷气清,可畏而亲。及其为诗,刿目鉥心,刃迎缕解,鉤章棘句,掐擢胃肾,神施鬼设,间见层出。唯其大玩于词,而与世抹杀,人皆劫劫,我独有余。有以后时开先生者,曰:“吾既挤而与之矣,其犹足存邪!”年几五十,始以尊夫人之命来集京师,从进士试,既得,即去。间四年,又命来选,为溧阳尉,迎侍溧上。
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起句,是一篇大旨。草木之无声,风挠之鸣。草木,一。水之无声,风荡之鸣。水,二。其跃也或激之,其趋也或梗之,梗,塞也。其沸也或炙之。水独加三句。错综入妙。金石之无声,或击之鸣。金石,三。人之于言也亦然,说到人。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謌同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凡出乎口而为声者,其皆有弗平者乎!一锁,应起句,笔宕甚。○人言,四。
乐也者,郁于中而泄于外者也,突然说乐。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生出“善”字与“假”字,为下面议论张本。金、石、丝、竹、匏、土、革、木金,钟。石,磬。丝,琴、瑟。竹,箫、管。匏,笙。土,埙。革,鼓。木,祝敔也。八者,物之善鸣者也。乐,五。维天之于时也亦然,突然说天时。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是故以鸟鸣春,以雷鸣夏,以虫鸣秋,以风鸣冬。四时之相推敚同夺,其必有不得其平者乎!天时,六。○乐与天时两段,俱是陪客。
其于人也亦然。收转人上,下畅发之,人声之精者为言,文辞之于言,又其精也,尤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上文已再言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矣,则此又言人声之精者为言,而文辞又其精者,故尤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又”字、“尤”字,正是关键血脉、首尾相应处。其在唐、虞,咎皋陶、禹,其善鸣者也,而假以鸣。咎陶、禹,一。夔弗能以文辞鸣,又自假于《韶》以鸣。后夔作《韶》乐,以鸣唐、虞之治。○夔,二。夏之时,五子以其歌鸣。太康盘游无度,厥弟五人咸怨,述大禹之戒以作歌。○五子,三。伊尹鸣殷,伊尹,四。周公鸣周。周公,五。凡载于《诗》、《书》六艺,皆鸣之善者也。略结。周之衰,孔子之徒鸣之,其声大而远。传曰:“天将以夫子为木铎。”其弗信矣乎?孔子之徒,六。其末也,庄周以其荒唐之辞鸣。庄周,楚人,著书名《庄子》。荒,大。唐,空也。○庄周,七。楚,大国也,其亡也,以屈原鸣。屈原,楚之同姓,忧愁幽思而作《离骚》。○屈原,八。臧孙辰、即鲁大夫臧文仲。孟轲、荀卿,以道鸣者也。臧孙辰、孟轲、荀卿,九。杨朱、墨翟、管夷吾、晏婴、老聃、姓李,名耳,字伯阳。著书名《老子》。申不害、以黄老刑名之学相韩昭侯。著书二篇,名《申子》。韩非、韩诸公子,与李斯俱师荀卿。善刑名法律之学,著书五十六篇,名《韩非子》。昚慎到、韩大夫。申、韩称之。有书四十六篇。田骈、齐人,好谈论,时称“谈天口”。邹衍、临淄人,著书十万余言,名重列国,燕昭师事之。尸佼搅、○鲁人,卫商鞅师之。著书二十篇,号《尸子》。孙武、齐人,著《兵法》十三篇。张仪、苏秦之属,皆以其术鸣。杨朱十四人,十。○此十人,或邪说,或功利,或清净寂灭,或刑名惨刻,或尚杀伐之计,或专纵横之谋,皆非吾道,故公称一“术”字,大有分晓。秦之兴,李斯鸣之。李斯秦相,专言威令。○李斯,十一。汉之时,司马迁、即太史公,作《史记》。相如、姓司马,蜀人。有赋、檄、封禅等文。扬雄,字子云,有诸赋与《太玄》、《法言》等书。最其善鸣者也。二司马、扬雄,十二。其下魏、晋氏,鸣者不及于古,然亦未尝绝也。就其善者,其声清以浮,其节数同速以急,其辞淫以哀,其志弛以肆,其为言也,乱杂而无章。即其所谓善鸣者,亦且如此,所以为不及于古。将天丑其德莫之顾邪?何为乎不鸣其善鸣者也?魏、晋,十三。○将入题,又顿此一段,先写出感慨之致。
◆孟郊像◆
孟郊(751年~814年),字东野,湖州武康(今浙江省武康)人。唐代诗人,有“诗囚”之称。
唐之有天下,以下始说唐人。陈子昂、字伯玉,号海内文宗。○一。苏源明、京兆武功人,工文辞。有名。○二。元结、字次山,所著有《元子》十篇。○三。李白、四。杜甫、五。李观,字元宾,公之友。○六。皆以其所能鸣。此六子,皆当时先达之人。其存而在下者,孟郊东野始以其许鸣。七。○从许多物、许多人,奇奇怪怪,繁繁杂杂说来,无非要显出孟郊以诗鸣。文之变幻至此。其高出魏、晋,不懈而及于古,若无懈笔,可追唐、虞三代文辞。其他浸淫乎汉氏矣。其他美处,纯乎其为汉氏。○三句。总收前文。从吾游者,李翱、张籍其尤也。李翱有集,张籍善乐府。○李翱八。张籍九。又添二人于后,妙。三子者之鸣信善矣。结出“善鸣”二字。抑不知天将和其声,而使鸣国家之盛邪?抑将穷饿其身,思愁其心肠,而使自鸣其不幸邪?两句叹咏有味。括尽前面圣贤君子之鸣。三子者之命,则悬乎天矣。其在上也,鸣国家之盛。奚以喜?其在下也,自鸣其不幸。奚以悲?二语甚占地步。东野之役于江南也,时东野为溧阳尉。○单结东野。有若不释然者,结出不平。故吾道其命于天者以解之。应前四“天”字收。
所有东西得不到平静就会发出声音。草木原来没有声音,风吹动它们发出声音。水原来没有声音,风搅动它发出声音。水的腾涌是有东西阻碍了它,水的奔流是有东西堵住了它,水的沸腾是有东西在烧它。钟磬等乐器原来没有声音,有人敲它才发出声音。人对于言论也是如此,有了不可抑制的感情这才表达出来。他们歌咏是有了思念的感情,他们哭泣是有了怀念的感情。一切从嘴里发出来成为声音的,可能都有不平的缘故吧!
音乐,是人们在心里有郁结然后向外面发泄出来的,它常常选择那些善于发声的东西借助它们来发出声音。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种乐器,是东西中善于发出声音的。自然界对于时令也是如此,它常常选择那些善于发声的东西借助它们来表示。所以,用鸟声表示春季,用雷声表示夏季,用虫声表示秋季,用风声表示冬季。四个季节的递相推移,可能一定有不得平静的缘故吧?
这种情况对于人来说也是如此。人的声音的精华是语言,文辞对于语言,又是其中的精华所在,特别要选择那些善于抒发感情的人借助他们来表示。在唐、虞时代,咎陶、大禹是善于鸣的人,就借助他们来发表时代的声音。夔不能用文辞表达,自己就借助于《韶》乐来发表时代的声音。夏朝的时候,太康的五个弟弟用他们的歌来表达当时的声音。伊尹表现了商王朝的声音。周公表现了周王朝的声音。所有记载在《诗经》、《书经》等六经中的,都是表现时代声音的优秀人物。周朝衰弱时,孔子这班人大声疾呼起来,他们的声音宏大而且长远。《论语》说:“老天爷打算把孔子当作周王朝的木铎。”难道不是真实的吗?到了周朝后期,庄周用他的汪洋开合、无边无际的言辞来表示。楚国是一个大国,到了灭亡的时候,屈原用楚辞来表示。臧孙辰、孟轲、荀卿是用学说来表达的。杨朱、墨翟、管夷吾、晏婴、老聃、申不害、韩非、慎到、田骈、邹衍、尸佼、孙武、张仪、苏秦这批人,都是用他们的主张来表达的。秦朝兴起时,李斯发出了秦王朝的声音。汉朝的时候,司马迁、司马相如、扬雄,是特别善于表现时代声音的人。汉代以下的魏、晋两朝,鸣的人都赶不上古代,但也从来不曾间断过。就是拿其中最好的来说,他们的声音轻清而且浮夸,他们的节奏繁密而且急促,他们的文辞放荡而且哀怨,他们的思想空虚而且放纵,他们作的文章,杂乱而没有条理。也许是老天爷以为他们的德行丑恶,不肯照顾他们吧!那么,为什么不出现那些善于表达的人呢?
唐朝得天下以后,陈子昂、苏源明、元结、李白、杜甫、李观,都用他们所擅长的来鸣。那些活着而地位低下的人中间,孟郊字东野的开始用他的诗来鸣。他的诗超出魏、晋的作品,某些无懈可击的已经达到古代作品的高度,其他的也逐渐接近汉代作品的水平了。同我交往的人,李翱和张籍是其中突出的。三个人的鸣的确是好极了。但是不晓得老天爷准备使他们的声音和谐让他们鸣国家的兴旺发达呢?还是打算使他们的身体贫穷饥饿,他们的心情忧愁苦恼,让他们鸣自己的不幸呢?三个人的命运是掌握在老天爷的手里的。那么,如果做了大官,有什么可喜?如果做了小官,又有什么可悲呢?东野这次到江南去就职,似乎不大开怀,所以我说了那些命运掌握在老天爷手里的话来安慰他。
【末评】
此文得之悲歌慷慨者为多。谓凡形之声者,皆不得已。于不得已中,又有善不善。所谓善者,又有幸不幸之分。只是从一“鸣”中,发出许多议论。句法变换,凡二十九样。如龙之变化,屈伸于天,更不能逐鳞逐爪观之。
【汇评】
洪迈《容斋随笔》:韩文公《送孟东野序》云:“物不得其平则鸣。”然其文云:“在唐、虞时,咎陶、禹,其善鸣者,而假之以鸣。夔假于《韶》以鸣。”“伊尹鸣殷,周公鸣周。”又云:“天将和其声,而使鸣国家之盛。”然则非所谓“不得其平”也。
黄震《黄氏日钞》:自“物不得其平则鸣”一语,由物而至人之所言,又至“天之于时”,又至“人言之精者为文”,历序唐、虞、三代、秦、汉以及于唐。节节申以鸣之说,然后归之东野以诗鸣终之。曰:“不知天将和其声,以鸣国家之盛耶?抑将穷饿其身,思愁其心肠,而使自鸣其不幸也?”归宿有味,而所以劝止东野之不平者有矣。师友之义,于斯乎在。而世徒以文观之,岂惟不知公,抑不知文者耶!
金圣叹《天下才子必读书》:拉杂散漫,不作起,不作落,不作主,不作宾,只用一“鸣”字跳跃到底。如龙之变化屈伸于天,更不能以逐鳞逐爪观之。
储欣《唐宋十大家全集录·昌黎先生全集录》:历叙古来著作,而以孟郊东野之诗继之。闪铄变化,诡怪惶惑,其妙处公自言之矣,“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皆宜”是也。气盛则宜,后人有如许气,才许摹仿他四十个“鸣”字。
林云铭《韩文起》:俗眼错认“不平”二字为不得用扼腕,何啻千里?独不思篇中言皋陶、言禹、言夔、言伊尹、言周公,皆称其鸣之善。其不平处岂亦为不得用而然乎?即末段说入东野身上,亦以鸣国家之盛,与自鸣不幸两意双敲。原未尝料定东野一生,必不得用到底也,安得以“不平”二字为疑?
浦起龙《古文眉诠》:东野官下僚,韩子标表其诗辞,直跻之古作者,以此导其先路。不为质语游扬,正是绝色游扬也。以一“鸣”字作骨,以一“善”字作低昂;其手法变化在“鸣”字,其线索抽牵却在“善”字。
余诚《重订古文释义新编》:凭空结撰,除“其存而在下”及“东野之役于江南”一二语外,未尝粘定东野。究之言物、言人、言乐、言天时、言历代、言本朝善鸣者,及言李、言张,无非为东野发议。自首至尾,不肯使一直笔。顿挫抑扬,离合缓急,无法不备,而又变化诡谲,不可端倪,那得不横绝古今!谢叠山谓篇中“鸣”字四十变化,出二十九样句法,读者亦须细心寻绎。
曾国藩《曾文正公全集·求阙斋读书录》:天择物之善者而假之鸣,其为鸣盛与鸣不幸,惟天之所命耳。文之立意止此。征引太繁,颇伤冗蔓。
蔡铸《蔡氏古文评注补正全集》:文以“鸣”字为骨,先以“不平则鸣”句提纲,通篇言物之鸣及古人之鸣、今人之鸣,总不出“不平则鸣”之意。文成法立,奇而不诡于正。
李扶九《古文笔法百篇》:林西仲曰:昌黎少时,梦人与五色篆文,强吞之,旁有一人拊掌而笑。觉后,胸中如有物下咽,自是文章日丽。后遇孟郊,乃梦中旁笑者,是两人文章皆本天授,为最得意之友,而是篇为最得意之文也。朱环峰曰:布置衬托,纯用宾主法。东野是主,余是宾。但细分之,自唐至晋魏,是宾之宾也;陈子昂六人,宾中主也;李翱、张籍,又是主中宾也。郊诗阴祖况、谢,而流于蹇涩,故有“郊寒岛瘦”之评。文公极推之,行文不得不尔。
黄仁黼《古文笔法百篇》:东野一序,评家谓文公极欲推崇其文,因举历代之善鸣者以显其鸣。余尝读而疑焉。夫鸣者,鸣其不平也,其于天也,以鸟以雷,以虫以风;其于人也,以歌以哭;而其形于乐也,以金以石,以丝以竹,以匏、土、革、木。或鼓之鸣,或激之鸣,或感之鸣,或戛之鸣,大叩而大鸣,小叩而小鸣,皆不得已而鸣,非不释然而鸣,此所以为善鸣也。是以古今人才得其大鸣者为大人,得其小鸣者为小人。使其先有一不释然者存于心,则其鸣大者小矣。东野之诗,其大鸣者也。而溧阳之行,有不释然于心,则未免小其鸣矣。文公恐其鸣之或小也,故一再择其善鸣者以假之鸣,使其为言,不至以悲喜之形而乱杂其鸣,将为天之所丑也。然则此序之作,虽以善其诗之鸣,而其勉以善鸣者实深矣,岂但推崇其文而为是序者哉!
林纾《韩柳文研究法·韩文研究法》:最岸异,然可谓之格奇而调变,不能谓为有道理之文。举禹、咎陶、伊尹、周公、孔子、孟轲、荀卿与虫鸟同声,今人断无此等文胆,而昌黎公然出之自在游行者,段落分得清楚,则人与物所据之界限,自然不紊。若不变其调,亦积叠如累棋,未有不至于颠坠者。人但见以“鸣”字驱驾全篇,不知中间只人物分疏而已。人手是说物,由物遂转及人,由人而寓感于物。因思天不能鸣,亦假气假物以鸣,犹之人耳,故由天复归到人之本位。
林纾《古文辞类纂选本》:此篇为昌黎集中之创格,举天地人物,尽以“鸣”字括之,至孔子之徒亦指为善鸣,则真有胆力矣。文无他妙巧,但以气行,然须观其脱卸处、笋接处,觅得关头,则读此便大有把握。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