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流》总序

《激流》总序^［1］

巴　金

【作家作品简介】

巴金（1904—2005），现当代著名作家。原名李尧棠，字芾甘。出生于四川成都一个官宦家庭。1923年从封建家庭出走。1927年初赴法国留学，写成了处女作长篇小说《灭亡》，发表时始用巴金的笔名。1928年底回到上海，从事创作和翻译。曾任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平明出版社总编辑，《文学季刊》编委。抗日战争爆发后，在各地致力于抗日救亡文化活动，编辑《呐喊》、《救亡日报》等报刊。新中国成立后，巴金曾任全国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全国政协副主席等职，并任《文艺月报》、《收获》、《上海文学》主编。

巴金一生写过900多万字的文章，文学创作成就主要体现在小说、散文等方面。代表作有长篇小说《激流三部曲》（《家》、《春》、《秋》）、《爱情三部曲》（《雾》、《雨》、《电》）、《抗战三部曲》（又名《火》）、《寒夜》、《憩园》、《第四病室》，随笔集《随想录》等。

几年前我流着眼泪读完托尔斯泰的小说《复活》^［2］，曾经在扉页上写了一句话：“生活本身就是一个悲剧。”

事实并不是这样。生活并不是悲剧。它是一场“搏斗”。我们生活来做什么？或者说我们为什么要有这生命？罗曼罗兰的回答是“为的是来征服它”^［3］。我认为他说得不错。我有了生命以来，在这个世界上虽然仅仅经历了二十几个寒暑，但是这短短的时期也并不是白白度过的。这其间我也曾看见了不少的东西，知道了不少的事情。我的周围是无边的黑暗，但是我并不孤独，并不绝望。我无论在什么地方总看见那一股生活的激流在动荡，在创造它自己的道路，通过乱山碎石中间。

这激流永远动荡着，并不曾有一个时候停止过，而且它也不能够停止；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止它。在它的途中，它也曾发射出种种的水花，这里面有爱，有恨，有欢乐，也有痛苦。这一切造成了一股奔腾的激流，具着排山之势，向着唯一的海流去。这唯一的海是什么，而且什么时候它才可以流到这海里，就没有人能够确定地知道了。

我跟所有其余的人一样，生活在这世界上，是为着来征服生活。我也曾参加在这个“搏斗”里面。我有我的爱，有我的恨，有我的欢乐，也有我的痛苦。但是我并没有失去我的信仰：对于生活的信仰。我的生活还不会结束，我也不知道在前面还有什么东西等着我。然而我对于将来却也有一点概念。因为过去并不是一个沉默的哑子，它会告诉我们一些事情。

在这里我所要展开给读者看的乃是过去十多年生活的一幅图画。自然这里只有生活的一小部分，但我们已经可以看见那一股由爱与恨、欢乐与受苦所构成的生活的激流是如何地在动荡了。我不是一个说教者，我不能够明确地指出一条路来，但是读者自己可以在里面去找它。

有人说过，路本没有，因为走的人多了，便成了一条路。又有人说路是有的，正因为有了路才有许多人走。谁是谁非，我不想判断。我还年轻，我还要活下去，我还要征服生活。我知道生活的激流是不会停止的，且看它把我载到什么地方去！

1931年4月

【注释】

［1］《激流》：指巴金的小说《激流三部曲》，是巴金所著《家》、《春》、《秋》三部长篇小说的总名。序：写在著作、正文之前的文章。分为自序、他序，自序多说明写书的宗旨和经过；他序一般介绍内容，或作出评价。

［2］托尔斯泰：指列夫·托尔斯泰（1828—1910），19世纪俄国最伟大的作家。代表作品有《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复活》等。

［3］罗曼罗兰：（Romain Rolland，1866—1944）法国作家、音乐评论家。代表作品有人物传记《贝多芬传》、《米开朗琪罗传》、《托尔斯泰传》和长篇小说《约翰·克利斯朵夫》等。

【阅读提示】

《激流三部曲》是巴金所著《家》、《春》、《秋》三部长篇小说的总名。以第一部《家》的影响尤大。《激流三部曲》的创作过程长达10年。第一部写于1931年，以《激流》为题，断续连载于上海《时报》，1933年出版单行本时，作为《激流》之一改题《家》。1938年和1940年，巴金顺着《家》的情节发展线索，陆续写成了《春》和《秋》，并将这三部长篇合称为《激流三部曲》。

《激流三部曲》以作者生活过十九年的封建大家庭为素材，通过对五四前后四川成都一个封建大家庭日常生活的描写，展现了封建家庭内部的罪恶和崩溃的过程，同时满怀激情地表现和歌颂了青年一代在“五四”新思潮影响下的觉醒和对封建势力的不妥协斗争。

本文是三部小说的序文。文章把由爱与恨、欢乐与痛苦所构成的生活，形容成奔腾不息无可阻挡的激流，通过“征服生活”的宣言，表达了作者对命运的不屈、对自由的追求和对未来的信念。

作者没有像一般序言那样主要介绍写作经过及作品内容，而是以真挚的笔触，表达了自己对生活的感悟和体验。作者对生活的认识，经历了悲观—搏斗—征服—创造自己的路的心路历程。生活是由爱恨悲欢构成的激流，作者“参加在这个‘搏斗’里面”，经历了其中的酸甜苦辣，但作者不孤独，不悲观，怀揣对生活的信仰，对未来的信念，直面人生的各种挑战，向着心中秉持的理想前行，千回百转，永不回头——这正是作者心中的激流。

借物象表达对生活的认识，使相对抽象的理念变得具体化，是本文在写作上的主要特点。作者将生活形容成激流，起伏激荡，不断向前，作者借助激流这一物象，形象地表达了自己的人生观。生活是激流，动荡，奔腾，投身其中，搏斗，征服，朝着心中的目标奋进。昂扬乐观的人生态度，于生动形象的描述中表露无遗。

（唐文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