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论语》之传播哲学:有源乃大,道行不息
《论语》、《孟子》、《中庸》、《大学》,称《四书》;《诗经》、《书经》(《尚书》)、《礼经》(《三礼》)、《易经》、《春秋》,称《五经》。四书五经中,《论语》最为本源,乃群经之纲宗,万化之轨范;《孟子》、《中庸》、《大学》各有发挥;五经中,诗、书可观民风政风;礼、乐可观道德教化;大易、春秋则为儒门学问之高峰,一为宇宙观,一为历史观。四书五经,以其对宇宙人生终极真理之深刻而博大之揭示,合而为中国世界观之基石。
《论语》之深湛崇高,可谓美不胜收。仅以第九章《子罕》数条为例:“子罕言利,与命与仁。”《论语》二十章之奥妙,全在此寥寥数语之内:子罕言利,而以义为人世价值之依归:“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君子小人之辨、邦国兴衰之机,全在此一辨。均利则义,争利则乱,如是而已,圣人之道,简明深邃。“与”者,赞许也,认同也,孔子最崇敬者有二:一曰天命,一曰仁爱。天命者,上天所命于万物之本性(自然,道);仁爱者,人受此天命而行生生之爱也。天命是道,仁爱是德。德者得也,循道而行、依偎天命、自爱爱人,则个体生命收怡然自得之乐、温柔恻怛之情、万物同体之感;群体生命则和平共处、共同繁荣、生生不息。天安则人安,人安则天安,是谓大同。颜渊喟然赞叹:“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颜回深知夫子之道渊深博大,不可穷尽。然夫子循循善诱,博其文以滋养才情,约其礼以检束品德,如此,才汲深泉、德入江海,欲罢不能,卓然有所树立。幸运也颜回!吾读此文,遥想两千五百年前孔颜师生讲学之乐,思今日师生如同路人、道学如同敝屣,可深慨乎!
20世纪初年,著名美学家朱光潜留学巴黎,读西哲之哲理诗,与好友梁宗岱叹曰:中国无此等诗也。宗岱深不以为然,随口吟道:“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伟哉梁宗岱!难怪其诗论、诗文卓然而立于现代,此见识真如其名,巍如泰山也。百十年来,惟熊夫子十力先生具此“只眼”,与宗岱同。熊夫子以七个字揭示孔子此语之无穷深远之义蕴:“睹逝水而识真常”!可谓一语概括中国世界观之神髓!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是往古来今最深湛的哲学,世上最美的诗篇。广袤晴川之上,清清河水之滨,一个思想者,伫立于万象流转之中,怦然心动:宇宙万物不都是这样流逝、也都是这样获得永生的吗?“逝者如斯”,焉有例外?世俗名利,难道不可笑吗?“不舍昼夜”,则持之以恒,无一息之停,人生奋进不止,宇宙生生不息,天道因之起伏流行,人世因之涨落有序,君子因之自强不息。何颓废之有!何虚幻之有!
子贡尝问:“君子见水必观,何也?”孔子曰:“以其不息者,似乎道之流行而无尽矣。水之德若此,是故君子必观焉。”孟子回答徐子“仲尼亟称于水,曰:‘水哉!水哉!’何取于水也”之问,答曰:“原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是之取尔。苟为无本,七八月之间雨集,沟浍皆盈;其涸也可立而待也。”(《孟子·离娄下》)
中国世界观是有大本大源之世界观,其本乎天道,源于自然,故本固源深,枝繁叶茂,流行不息,生生不尽,立于无穷。佛老睹流逝而悟空无,遂以山河大地为虚幻;赫拉克利特见“万物皆流”而生“我们存在又不存在”之怪诞空想,西方世界观因此误入歧途。无论佛老世界观与基督教等宗教世界观之蹈空凌虚,还是西方近代世界观之求实反虚、堕为实用,皆只见器物之流变,不见道体之不息,故宗教世界观“头上安头”,在自然生命世界之上,别立一个“不生不灭”的超自然超生命的上帝,因此作雾自迷;西方近代物质主义、实用主义世界观,因“上帝”被戳穿,便否认自然与生命世界有不变的道德秩序存在,因此自甘堕落。
孔子不堕一偏之见,知万象流转之中,有永恒不息者在。故“逝者如斯,不舍昼夜”八字,重心在后:“逝者如斯”是现象,“不舍昼夜”才是本体;前四字是形而下之“器”;后四字是形而上之“道”。程子论曰:“此道体也。天运而不已,日往则月来,寒往则暑来,水流而不息,物生而不穷,皆与道为体,运乎昼夜,未尝已也。”熊十力则从《新唯识论》中不断脱胎挣扎而出,定型于《体用论》和《乾坤衍》诸篇,揭示中国世界观之“体用不二”之伟义:流转变迁是“用”(功用、现象),而永恒不变、生生不息的,是“体”(道体、本体),是宇宙万物相互依存之大生命。中国世界观之特质,就在此“不二”上:本体不是万物之外别有一个上帝,而是就蕴涵在这万物流变的生命之中,人只要不固执于每一滴水的去向,则每一滴水所组成的江河海洋则永远无穷尽,因此个体在超越了自我关怀的意义上获得了永生。泰戈尔诗云:“我闭上眼睛,看到了万象流转之外的美。”庄生曰:“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万象无言,流转不息,美就在其中。只要人在精神上闭合那自我中心地贪婪逐物、独揽天下之美的凡眼,则人的生命,就如同鲜花一样,盛开于宇宙生生不息之大美、真美中。一朵娇嫩的鲜花,只有盛开在时间和记忆中才是完美的;一条潺潺的小溪,只有在四周高山、森林、湖泊和草场的爱抚中,才是永不枯竭的。一切生命,只有在时间上彼此相连、在空间上彼此相依,才会葆有永恒和完美。
詹姆斯·乔伊斯在《都柏林人》的最后一篇小说《逝者》中,描写一位中年绅士偶然得知妻子曾经被一个年轻人爱上过,这个年轻人后来为此憔悴而死。他阴郁地想象着这些熟悉或陌生的人在彼此隔绝中慢慢衰老和死亡:“一个接一个,他们个个都将变成幽灵。顶好是正当某种热情的全盛时刻,勇敢地走到那个世界去,而不要随着年华凋残,凄凉地枯萎消亡……这牢固的世界,这些死者一度在这儿养育、生活过的世界,正在溶解和化为乌有……整个爱尔兰都在下雪。它落在阴郁的中部平原的每一片土地上,落在光秃秃的小山上,轻轻地落进艾伦沼泽,再往西,又轻轻落在香农河黑沉沉的、奔腾澎湃的浪潮中……雪花微微地穿过宇宙在飘落,微微地,如同他们最终的结局那样,飘落到所有的生者和死者身上。”这是笼盖一切的、坟墓一样徒劳的死亡和绝望的严霜!《逝者》预演了《尤利西斯》,那个同样琐屑而阴郁的故事。在这些故事中,人们在彼此隔绝、猜疑和伤害中忍受着痛苦,一如荷马史诗《奥德赛》,在他乡的奥德修斯受尽千辛万苦终于回归故里,在家门口却碰上了蜂拥而至的、向妻子求婚的年轻人。辛苦归来,家在何处?辛苦的意义何在?奥德修斯的妻子尚能为他严守贞操,而《尤利西斯》则结束于主人公的妻子对私通的幻想!
伴随道体消逝而来的,必然是现象的放纵和对现象流逝的恐惧。西方现代世界观,就是这种放纵和恐惧的产物,同时又使这种放纵和恐惧变本加厉。“当暮色蔓延至天际,像一个病人上了乙醚……啊!确实,将来总会有时间……在你的茶盘上提起然后放下一个问题……”(托·斯·艾略特:《普鲁弗洛克情歌》,1917年)这是现代西方世界的百无聊赖与道德瘫痪,尽管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烽火此刻正吞噬着无数人无辜的生命。“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毛泽东:《满江红·和郭沫若同志》,1963年)这是伟大领袖对迅速现代化的急迫心情。“我还年轻,我想上路……”(凯鲁亚克:《在路上》,1957年)这是“垮掉的一代”对“时间停滞”的反感与对新奇刺激的渴望。尽管时代、地域落差极大,但其时间观是内在一致的:对时间“匆匆而平淡”的流失不满。受此不满驱使,现代西方人将“时间性的焦虑”转化为空间性的扩张,殖民者的鸦片贸易和战争,打破了古老中国的宁静,中国以及整个非西方世界的反抗、西方人因扩张而引起的自相残杀,结束了近代西方文明的黄金时代,西方人企图强加给中国人的鸦片,被中国人民的优秀分子拒绝,却在100年后成为西方殖民者的后代——嬉皮士、雅皮士们的新宠,不过此刻鸦片早已“进化”为全球工业与全球科技之非法组成部分——“毒品”了。谁还敢说天道不公?
俗谚“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不正是现代人的写照吗?被搬动的石头,本是用来镇静人欲的道德伦理与宗教训诫,不料由于浮士德博士与魔鬼订约,这块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的灵石,被茫茫大士(哥白尼)渺渺真人(伽利略)误携入红尘,一变而为天文物理、生物化学等科学技术,更不料此石原本“无才补天”,却捣乱不少,竟又一变而为核子武器、生化毒气,害死生灵无数;此石又分身为“人道”、“进步”、“理性”诸幻影,令地球人口膨胀、资源枯竭、环境污染、生态灭绝、社会动荡,被宙斯罚为“西绪福斯”的各国政府、企业、媒体、大众们,每天为推动这块沉重的巨石而焦头烂额,每晚这块巨石都重新滚下山,给大地砸出更大的窟窿:工业革命200年后的今天,各国贫富差距是工业革命前的数十倍,尽管自由、平等、人权的基本原则早已写入了各国宪法和联合国宪章!不知写出《论科学与艺术》、《论不平等》、《民约论》这些西方“红楼一梦”的“空空道人”卢梭,对此做何感想?
立于今日川上,早已没有清澈奔流、足以令君子比德、旷观天地之美的河水了。现代工业文明彻底污染了一切生命之流,也污染了一切生命唇齿相依、生生不息的“道体”。膨胀的人欲染黑了天地万物,世俗主义、功利主义在灭绝地球生态的同时,也灭绝了人们的道德世界与精神世界。生态悲剧是人类道德悲剧的一部分。“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人为君子,则再简陋的环境也能改善为美好的家园;人无美德,则再美好的家园,也能堕落为人间地狱。古典文明之和谐优美与现代文明之乖张失致,正是孔子这一思想的历史证明。
“子曰:苗而不秀有矣夫!秀而不实有矣夫!”孔子此言,可高悬于一切人、一切文明之上,为之警策、为之激励!多少流产的文明虽持续数百千年而归于消歇,至今踪迹杳然——比如美索不达米亚文明、古埃及文明、玛雅文明、克里特—迈锡尼文明;多少繁盛一时的文明,由于秀而不坚、华而不实,如今岌岌可危——希腊文明、罗马文明、基督教文明渐次枯萎,一度辉煌的文艺复兴时代与古典主义时代如今也归于沉寂,在达·芬奇的故乡,人们挂起小便器而美其名为“后现代”;在海顿、莫扎特、贝多芬、舒伯特生活过的城市,一年一度的新年音乐会以圆舞曲为满足,珠光宝气的达官贵妇们曾被大群街头流浪的穷人和抗议者拦在“金色大厅”的门外:这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世界!
《子罕》章结尾处,有三个名句依次闪亮:“子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三军夺帅,乱兵如山崩;匹夫一旦立志,一切强力,无论多大,均不能拔之。此心志、精神,就是树立个人、安定社会之伟大力量。中国人之志,在“德配天地”,在“见贤思齐”,非如西方人之志,在楼房轿车、银行存款也。近阅报得知,不少儿童以公司总裁、甚至“黑社会老大”为理想英雄,此甚可忧也。亡国败家,正是此等心志!古代西方尊神;现代西方逐物;中国古典文化“尚志”,人人求为圣贤,以追逐声色货利为可耻,故文明绵延至今,举世尊美;如今人人惟恐声色货利为不足,处处以贪得无厌为高尚,吾不知斯世将如何告终。
“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此句何其深湛优美!非历练人世、饱经沧桑者,焉能道之!焉能识之!青松高洁之姿、傲雪之态,民族深沉醇厚、悠远博大之生命,浩然而出。余尝讲学韩国、新加坡,目睹西化之恶果,体验异国之炎凉,每日以古曲《苏武牧羊》自励,尤喜歌曲《我爱你,中国》中“我爱你青松气质,我爱你红梅品格”一句,默吟低唱,不能自已。“子曰: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真知圣学,则人生不再有疑惑;真悟圣道,则自爱爱人,没有忧虑:天道自会维持正义与平衡,凡毁灭道体(自然)者,只会自取灭亡。文明史将从头写起,主角就不是人类这一物种了。“真的猛士”仍将“不惮于前驱”。人之自我拯救,会从天命的最奇异处涌现,觉悟者只是尽一己之天命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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