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孟子》之传播哲学:所过者化,所存者神
孔子逝,有曾子、子思等传其学,子思门人再传孟子。孟子名轲,鲁国邹人。学成,游于齐、梁间,不能用,被讥为“迂远而阔于事情”。当时商鞅、吴起、孙子等富国强兵之策盛行,各国忙于吞并厮杀,孟子客齐,曾谏阻齐趁燕乱“毁其宗庙、迁其重器”之不义行为,不听。后事败,齐王甚惭,然终不能用孟子之言。孟子遂退而与学生阐扬孔子之道,有《孟子》七篇传世,被尊为“亚圣”。
《孟子》开篇即以“仁义”对梁王功利之问,曰:“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可谓严申孔子“义利”之辩、“王霸”之别。孟子认为,王道之始,在于爱民护生:“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民)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斑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孟子可谓继孔子之后,又一位“绿色政治”的提倡者、伟大的生态思想家。保护自然、爱护人民、教化社会,以生命美德仁爱众生、教养民众,则“仁者无敌于天下”!孟子怒斥当时统治者“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他针对当时各国血腥厮杀的惨状,鲜明提出“不嗜杀人者能统一天下”的政治主张,进而主张“制民恒产”的经济政策:“民无恒产,则无恒心……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蓄妻子……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民有产业,受教化,则必从善如流。孟子之完整政治、经济、文化思想,正是中国长治久安之良策,可惜当时中央政府无权,诸侯各自称霸,彼此兼并,非待乱世平定,中央权威树立,孟子之言才有实施机会。孟子深知“民之憔悴于虐政,未有甚于此时者也”,因此以传儒家仁义之道为己任,即使主张不用于时,但必将传之后世,永为天下根本。
孟子自称“吾四十不动心”,此即孔子“四十不惑”之年,可谓成熟于道。孟子赞许“虽千万人,吾往矣”之大智大勇与孤往精神,以至大至刚之浩然正气养己凌云之志,勇于担当、独行其道,出类拔萃,比于圣贤:“当今之世,舍我其谁?”孟子以一世名儒,擅长贴切发挥。他形容“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发,发而不中,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孟子观察社会,可谓细致入微:“古之君子,过则改之;今之君子,过则顺之……岂徒顺之,又从为之辞。”仁义本寓于人之天性,但因形气之私,往往自爱之念超过爱人之心,君子时时省察,过则改之,良知得正,议论行事,无不得当;小人有过,非毫无察觉,但听之任之,且文过饰非,则必然败亡,陷于不可救药。故孟子以道德教化为急务:“人之有道也,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道德教化不是商业活动的对立物,而是其秩序和准绳。孟子反对许行一派“空想社会主义”绝对平等、废除商业之说,指出:“物之不齐,物之情也……比而同之,是乱天下也……从许子之道,相率而为伪者也,恶能治国家?”孟子之言,可谓洞烛幽微:以“平等”相标榜之“计划经济”与国家垄断,只会造成特权横行、经济停滞、“相率而伪”的社会局面,国家因此限于混乱。
孟子以“大丈夫”境界为中国人树立起一个不可动摇的道德标准:“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尝阅一回忆录,知某国民党政府高级工程师,在抗战期间负责抢运战时物资,不料一架专机接来的,竟是孔祥熙、宋蔼龄的宠物狗!该工程师一怒之下投奔延安。余掩卷而叹:这才是真正的中国人!这才是中国历尽现代磨难而终于不亡、独立并富强的真正决定力量!这才是以道德取舍为核心的伟大国魂!其他迷信物质力量和宗教力量之文明,焉能与之比肩!
仁义者,国之规矩;富强者,国之方圆。无规矩,焉得有方圆?无仁义教化,国之富强焉可长久?“上无道揆,下无法守也;朝不信道,工不信度,君子犯义,小人犯刑,国之所存者幸也……上无礼,下无学,贼民兴,丧无日矣。”社会上层若不以道义自守,则社会下层民众必然违法乱纪,国亡无日矣。故“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足以自行”,国家政令法律,端赖道德秩序为之运行之准绳、动力,德治法治不可偏废也:“孟子曰:人有恒言,皆曰天下国家。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不以仁义修身、齐家,如何治国、平天下?常听时论分析“某某大贪官,放弃了世界观改造,因此犯罪”,殊不知,西方功利主义世界观已深入时下人心,种种制度安排也全以功利为第一原则,仁义不修、道德不讲,官不贪而何为?商不奸而何利?民不蠢蠢作乱又何以为生?某歌星高唱“活他个痛痛快快,爱他个死去活来”,为她捧场的,大多是用公款订票分送亲友的国企经理以及各路权贵,庸俗文化与腐败政治来源于同样的世界观:一个实用主义的、不计后果的、不可持续的世界观,一个污损、毁坏、耗尽一切的邪恶世界观!时谚“权力不用,过期作废”;“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无酒闹工会”,如此贪官污吏、奸商刁民,什么样的政制法律能有效规范之?什么样的国家不被拖垮?
孟子重申孔子“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之名言,指出:“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民之归仁,犹水之就下。”民心归仁,端赖道德教化:“巨室之所慕,一国之所慕;一国之所慕,天下慕之:故沛然德教溢乎四海。”德教使生命沛然,自拔于短暂庸俗,自升于博大崇高之境界。如此天理昭彰、仁义流行,万物得以抒发本性,共同繁荣。否则亡国败家,后患无穷:“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观之现代,北洋军阀与国民党相继糜烂中国,日本鬼子乘虚而入;国人奋起救国,则中国因之独立。故“仁,人之安宅也;义,人之正路也”,不讲仁义,则必丧国辱身,明矣。
仁义是天地之本性:“顺天者昌,逆天者亡。”比之所谓“时代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之说,高下不可以道里计:时代潮流者,人见人殊,若不加以道德评价,则顺之者不过从众而已,正孔子所谓“乡愿”、孟子所谓“同流合污”者。今人受“进化论”影响,以为新必胜于旧,遂鲁莽灭裂,尽弃传统,妄为造作,民众受其迷惑,遂颠倒错乱,不知如何收拾。孟子赞“文王视民如伤”,可谓深具政治智慧:一方面,民众如人身体肌肤上的“伤口”,必须勤加爱护,不可使之“溃疡”;另一方面,众民决非“理性的最高裁判”,相反,它常常是国家稳定与繁荣的一个极敏感的“伤口”,稍有不慎,则极有可能失控,危及整个国家、民族的性命。《尚书》“可爱非君?可畏非民?”与《孟子》一脉相承,《老子》“治大国若烹小鲜”,亦此之谓也。故孟子“所恶于智者,为其凿也”。凿也,以小见坏大见,以浅见坏深见者也。《浦江清日记》载:陈寅恪尝言,近代中国之乱,一源于北洋军小站练兵;一源于官费留学生回国。前者乃政治乱源;后者乃文化乱源:此等“小智之人”,只会生搬硬套西洋办法,贻患中国无穷。
留学生中的“全盘西化”论者,为患中国文化之一,在于宣判中国古代政治为“封建君主专制政体”,宣判古代文化为“封建君主专制的工具”,因此“打倒孔家店”、“撕毁线装书”必然成为旗帜、口号。一世青年盲目依从,深刻的智慧和丰富的遗产被毁坏一空。仅以“政体”为例。孟子告齐宣王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寇仇何服之有?”君臣相互制约,何专制之有?秦政暴虐,儒生首当其冲是迫害的对象,何“工具”之有?历代仁人志士,口中心中念诵孔孟教诲、为国家民族英勇献身,支撑他们的,是何种精神力量?焉能“打倒”?若将此打倒,国家民族还剩下什么?以“新文学”著名的周作人,在《人的文学》中宣称“在中国,人的文学本来就少,从儒教道教出来的文章,都是不够格的。”先秦诸子、汉魏文章、楚辞汉赋、唐宋诗词、明清小说,全被一笔抹杀为不是“人的文学”!宜乎此人堕落为汉奸,公然检阅日伪学生军!而此时全民族正在浴血奋战!
人之堕落,在于不能养其天心。孟子曰:“牛山之木尝美矣。以其郊于大国也,斧斤伐之,可以为美乎?……人见其翟翟也,以为未尝有材焉,此岂山之性也哉?虽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犹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为美乎?……故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牛山在齐之东南。观孟子之言,可知战国时代各国由于人口膨胀和经济发展,已经造成森林植被的大规模破坏和生态危机。昔日林丰草美的牛山,已经变成翟翟童山了。本天人一贯之中国世界观,孟子由生态问题引申为道德问题:人之良心,一如山之草木,若不加养护,日日任其沦丧,则人生何美可求?孟子因此导出生态道德与生命美德之共同规律:物得其养则长,物失其养则消;德受其教则长,德失其教则消。德教也,中国世界观之核心也。
孟子以仁、义、忠、信为“天爵”,爵者贵也,人能秀出万物之上,贵而为万物之灵,端在人能秉天地一体之仁,行正义忠厚之事,且乐善不倦也。故孟子又曰:“仁者,人也”,仁义乃人生之本份,不仁不义乃禽兽也。孟子称“公卿大夫”等世俗权位为“人爵”,人爵依人而贵,贵贱由人不由己,非“良贵”也。君子修天爵,则人爵从之;小人依偎权势,势必天人两失,盖逆天行事也。孟子因谓:“人人有贵于己者,弗思耳。”以自己的良心为贵,则天爵润身、人爵泽世,人生庄严无比;以金钱权力为贵,则天爵泯灭、人爵终丧,人生鄙陋不堪。仁义烂熟于心,良知沛然流行,则人立天壤间,可大观美观矣。
针对战国时代有“人性恶”之说,孟子曰:“仁之胜不仁,犹水胜火。今之为仁者,犹以一杯水救一车薪之火也;不熄,则谓之水不胜火:此又与于不仁之甚者也,亦终必亡而已矣!”仁义要战胜邪恶,必须具备与邪恶相当的力量。在很多历史时期,仁义力量尚不足以与邪恶相抗衡,于是有些人就认为根本没有仁义,人性本身就是邪恶的,世间的一切仅仅是力量的抗衡,而不是善恶的较量,因此反对一切道德评价。对此,孟子以博学善喻而评曰:一杯水不足以胜一车薪之火,能证明水不能救火吗?因善良暂时处劣势,便断言一切善根本都不存在,甘愿与恶同流合污,这是助纣为虐,邪恶会更加嚣张。只有人人坚守仁义,邪恶才会逐步消亡。此儒家“求仁在己”之说,发端于孔子“吾欲仁,斯仁至矣”之思想,大有功于树立正义、扶持世道人心。
俗谚“一时胜负在于力,千秋胜负在于理”,必遇如下疑问:道义胜于千秋之后,又有何用?由此可知圣愚之别:道义与邪恶之较量,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焉可决胜负于“千秋之后”?俗愚此说,必堕入基督教之千禧王国、末日审判之妄想,尼采批之为“消极等待之奴隶道德”,宜也。吾儒以天下家国之兴衰,系乎一身之修养,人人以天下为己任,“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责己严而待人宽,则君子道长,小人道消,家国井然。否则,人人奉行“他不仁,我也不义”,则社会焉有宁日!
《孟子》以《尽心》章结束,将中国世界观之至正、至大、至美,发挥得淋漓尽致。孟子以心、性之涵养为“知天”、“事天”、“立命”之根本,人能尽善良之心,知天地万物之本性,则“存其心,养其性”,可以奉天而行,与自然处于美妙的和谐中。如此,生命之长短已无须忧虑,人生已无任何疑患,可以安身立命了。朱熹解“立命”为“全其天之所付,不以人为害之”,可谓正解。命也者,天之赋予人生万物之一切,人以道德保全此“命”,则人生穷尽天命,立于不败之地;人以生命美德,保全万物之“命”,不以人为造作伤害它们,则万物葱茏茂盛,美不胜收。孟子形容此等境界为“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备者,待也。万物之生命意义皆要待于其“自我”仁心之发现,人能收回舍本逐末之外骛,求其“放心”,返其身而体验此一仁心,诚实而不自欺地对待自己的良知,则人生之乐,渊如深海、清似甘泉,汪洋乎宇宙之外也!
人生当以推己及人之恕道勉之强之,求仁在己不在人,在内不在外,人心善德就在一己之内,求则得之,舍则失之,如此贴近人之心灵,可谓“近”矣。若人不自察,则自毙于真理之泉边,无所汲引,无所挺立,人生如行尸走肉、一滩烂泥矣。更有无耻之小人,玩弄权势,以害苍生,观乎当代,比比皆是,特“无耻之尤”也。孟子寄望于豪杰之士振刷道德以救天下:“待文王而后兴者,凡民也。若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挺立于天地之间,慷慨有澄清天下之志,此真“士”也。孟子为中国读书人高悬一伟大道德理想,千载以下,闻者无不鼓舞奋发,怦然心动:“尊德乐义,则可以嚣嚣矣。故士穷不失义,达不离道……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正是在这些耳熟能详的道德教诲影响下,中国读书人与一定政治权力相结合,把中华古典文明建设得稳固繁荣,绵延数千年而不绝;正是在这些耳熟能详的道德教诲影响下,中国古典社会的大众“日迁善而不知为之者”:现代社会频频发生的青少年弑父灭祖、小学生因争夺玩具竟将一同学活埋坑杀等等“社会新闻”,在绵绵五千年的中国历史中真“闻所未闻之奇闻”!
孟子以深刻的历史洞察力指出:“仁言,不如仁声之入人深也。善政,不如善教之得民也。善政民畏之,善教民爱之。善政得民财,善教得民心。”仁言者,劝善之说教也;仁声,仁爱之实际作为而赢得之声誉也。前者入人浅,后者入人深。政治制度措施得当,民众畏法而守法,则民财国财两丰;而良好的道德人文教化,则使民众彼此和睦,输诚于国家、社会。后者远高于前者,因为无论多么好的政治制度和措施,早晚有僵化的一天,到那时,民由畏法一变而为坏法,则国家、社会必陷入混乱。相反,若民受教化之泽,年深日久,良风已成,一旦国家有难,则民群起而赴之,则国家、社会得以保全、转危为安。观之现代,倭寇入侵,中国人之道德激情愤然勃发,汇而为淹没倭奴之人民战争汪洋大海,中国得以不亡,反而一举清除晚清以来西方列强在中国之一切特权,此爱国主义之伟大传统,若无祖先数千年道德教化之膏泽,早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干涸于猛烈的欧风美雨或“全盘西化”论的泥潭了。晋室、宋室之南渡,抗日战争时期中国军民之后撤西南与挺进敌后,最终以北方统一南方,一一重演秦、隋、宋统一中国之故事,中国人得以在如此广大之地域与民力中,与敌周旋,全赖祖宗所赐之宏基伟业,后人不感恩戴德,反而数典忘祖,其不肖有如此耶?
中国自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经济发展突飞猛进,各种社会问题也日益严重。有人戏称普遍的社会情绪是:“拿起筷子吃肉,放下筷子骂娘!”出现这种情况,人们往往把目光集中到制度设计的完善和政策措施的贯彻力度上,往往忽略了一切制度的运行、政策的实施,全靠人类社会的核心环节——人,尤其是人的主观精神状态和道德水准,这才是制度设计的合理化、有效运行、政策措施的切实贯彻、社会问题有效解决的关键之所在。放松这一关键环节,再合理的制度设计与政策措施也无济于事。当代自由主义论者,认为合理的制度设计,比如“宪政民主”或“市场规则”或“个人自由”,可以规范不正者按规矩办事,而实际情况是:不正者往往钻各种制度、法律、措施的空子,结果是“劣币驱逐良币”,腐败横生,社会混乱。米瑟斯在《自由与繁荣的国度》中反对一切国家干预经济活动的措施,可现代经济活动哪一项能离开国家干预呢?哈耶克、弗里德曼坚持认为资本主义促进了人类自由,可每天在工业齿轮上辗转反侧的大众,未必同意他们的观点,尽管他们对集权式社会主义的批判是正确的。
事实上,一种制度设计要成功,需要很长时间的试验,而照搬西方已有的经验未必适合中国国情,在此试验和磨合期内,一种道德伦理秩序的贯彻不是比自由主义的乌托邦更有益于社会吗?自由主义者以为自己普世救赎的原则和制度设计,可以精细无比,无空可钻,而这一理论的前提却是人类知识与理性的有限性,这一自相矛盾贯穿启蒙主义的两派——激进派与温和派的制度设计中。这种矛盾由于这两派在道德伦理问题上通常采取的经验主义、怀疑主义和实用主义态度,更隐藏着深刻的危机:如果筷子上一旦没有肉了,这些人放下筷子,还会仅仅是骂娘吗?
孟子曰:“不信仁贤,则国空虚;无礼义,则上下乱;无政事,则财用不足。”谨守孟子之言,中国经济何至于到“文革”后期已达崩溃边缘;谨守孟子之言,则知“政事”之中心内容在“财用”,早在2100年前,孟子就主张“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了!
在《尽心》中,孟子提出了“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光辉思想,并且指出:“周于利者,凶年不能杀;周于德者,邪世不能乱。”周者,完备也。财货丰足,则歉收之年无忧;民德优美,则邪恶之世不乱。前者为政之急,后者为教之深。处今日中国市场经济迅猛发展、民主政治初上轨道之历史时期,远于经济、政治舞台之“孤臣”,不受当代君主——大众意识形态拥戴的“孽子”们,独忧其经济发展之不可持续、社会道德之崩溃瓦解,知丰饶之年后,必有凶乏之年,因为土壤、生态有限而人欲无限也;知小康之世若一味奢靡背谬,则极有可能重新陷入混乱邪世,因为道德教化“积千年犹不足、毁一旦而有余”也。孟子从农业社会的经验中,预言了米瑟斯等“奥地利经济学派”提出的适用于工商社会的“经济周期”理论:任何经济增长都不可能是无代价的——农业增长的代价是土壤肥力的减退和农业歉收;工商增长的代价是投资信贷规模过大必然引起的通货膨胀—通货紧缩—经济萧条,轮番上演的繁荣—萧条的经济悲喜剧,掩盖了一个更大的悲剧:工商增长必然带来的人口、能源和环境的空前紧张,人们奉经济学为工商时代的第一学问,何以竟然忘记了经济学的第一原则:“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任何增长都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现代工业文明与科技发展,已经打破了自然生态保持自我平衡、进行自我修复的模式,人类付出的是无可挽回的、危及自身生存的代价!然而,现代人宁愿舍本求末、自欺欺人,宁愿满足自己以牺牲子孙和万物的未来,昧于良心的败德者,把自己、他人、子孙和万物推入不可救药的“邪世”。
处邪恶之世,有玩弄权术的无耻小人,也有“阉然媚于世”、“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众皆悦之,自以为是,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的巧诈贼德之人,也有公然为邪说暴行辩护的所谓“御用知识分子”,更有茅塞其心、“出入无时、莫知其乡”的浑浑噩噩之人……于此众“人”中,能卓然而立、不同流俗者,可谓“君子”:“君子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上下与天地同流,岂曰小补之哉!”其道德文学,足以垂世化俗,为一世之老师;其精神境界,足以永留天壤,为一世之风范。上配天德,下护苍生,与宇宙之大生命同运并行,此“君子儒”之伟岸境界,非小小补塞社会或学问隙漏之“小人儒”可比、可知也。
中国世界观之最伟大处,在于把宇宙之真善美赋予人生,使人鼓舞奋进,以生命道德呼应、配合、发挥天地自然之崇高庄严、之神奇美丽:“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之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第一句“可欲之谓善”,赵歧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解“可欲”;朱熹《四书集注》曰:“天下之理,其善者必可欲,其恶者必可恶。其为人也,可欲而不可恶,则可谓善人矣。”《孟子·告子》载鲁国欲以乐正子为政,孟子喜而不寐,赞其为“好善”。然此段话是孟子回答齐人“浩生不害”由对“乐正子”的评价引申出的一般性命题“何谓善,何谓信?”孟子的回答也应当从一般性命题来理解,故“善”、“信”可依朱子解为同级别的赞词,也可别解为不同层次、级别、强度之词义。义者,宜也。在不伤害原文基本意义的情况下,可以出“新义”发明古人意思,孟子所谓“以意逆志”、“知人论世”之意也。《说文》解“善”为“吉”,即“好”,引申为“义、美”;解“欲”为“贪欲”,从“欠部”,当为引申义,原义当指“饮食男女”等自然欲望。
孟子当本中国世界观一贯之自然主义与人道主义,首先肯定一切引起人之自然欲望的事物,都是“好的”(善),此一语断然排除了一切宗教世界观对人的自然欲望的贬损压抑,而代之以旗帜鲜明的对一切生命之自然欲望的充分肯定。然而,孟子并未就此止步,而是用下面一系列生命境界,将人的自然欲望提升到极其博大高远的境地,这种提升和升华,正是中国世界观的特质之所在:虽然人的自然欲望值得肯定,但“可欲之物”常在外而不内,常在人而不在己,如饮食男女之类,永远处于“亏欠不足”的状态,一旦满足便转换花样,因此是忽生忽灭的,而不是信然可守的。信然可守的,只有不待外求的、人自己内心深处的道德良知,它得之于己,不假外骛,是比自然欲望更加(!)真实可信的生命意义之源泉,它条理世界,使“万物皆备”,“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因此,“有诸己之谓信”是人生上了一个大的台阶,由被“可欲”左右、受自然欲望驱使的、旋生旋灭、飘忽不定、泯然众矣之庸俗人生,提升到以内心道德良知为本源、树立自我也树立世界的高超境界中。
“充实之谓美”乃中国世界观之机轴,即由信然不虚之道德生命,向充实万物生命意义的美盛境界继续提升,充者,长也,高也,实,富也(《说文》);生命因道德而崇高,内心因丰富而优美,万物得自然之滋养而生长壮大,葱茏繁茂;人生得天理之流行而生生不息,深湛优美,此中国人内在充实之美、自然和谐之美、道德庄严之美,无物欲之侵扰,而有诗意之清新,此中国世界观由大本大源之自然生命、道德生命向枝叶婆娑、万象葱茏之诗意生命升华也,所谓“和顺积中而英华发外”也。
“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者,博大也,伟大也。美在其中,含弘广大,纯矣粹矣,发而为道德光辉,普照人寰,光被万物,博而容之纳之,厚而存之养之,天下归仁,世界大同。凡中华子孙,无论散居何地,必归根家乡热土,怀荣耀家邦之志,千年万载,不可动摇,此祖宗德教之深广博大也。
“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将一切人生充实之、光辉之、博大之,使之受礼乐教化,得人文精髓,泯然物我之别,通乎万物一体之生命,浩然与宇宙同流,人生澄然向道,众生渊然同情,万物涓滴不失,源源不尽,阴阳不测,此圣人之德业,不朽之神明也。人由可欲之一般,挺秀而为不测之神明,生命之伟大完美境界,不可穷尽,此善、信、美、大、圣、神之“六大人生阶梯”,由平凡而至神圣,由朴素而吐纳光华,由深远莫测而为生生之美,中国世界观之光复,必为未来世界之根基,无穷天命之归趋,后儒复起,不易吾言也!
【注释】
[1]《中国大百科全书·哲学卷》,第810页,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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