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主义与人本主义的缘起与分野

一、科学主义与人本主义的缘起与分野

科学主义与人本主义是在现代哲学中使用频率颇高的两个概念。把现代西方哲学分为科学主义与人本主义两种哲学思潮进行阐释，首先遇到的问题是这种划分是否合理？一方面，对纷繁复杂的现代西方哲学流派不能用简单的非此即彼的二分法来界定和划分。以科学主义与人本主义作为划分现代西方哲学流派的主线，的确是一种简单化的做法，不能完全、准确地反映现代西方哲学的复杂性和多样性。正如江天骥先生在《科学主义和人本主义的关系问题》一文中所指出的那样：“现代西方哲学并非只有黑白分明的‘科学主义’和‘人本主义’两条线，而是五光十色，斑驳多彩。以人本主义作中心而论，一方面有当代人本主义所反对的基础主义认识论和自然主义哲学；另一方面有或从本体论或从方法论角度攻击人本主义的各个学派；还有既反对人本主义也反对科学主义的解释学；最后有试图协调主体和世界，从而避免两难处境的新方向。这样单纯地看到所谓科学主义和人本主义的对立，远远不够准确和全面。仅就有较大影响的学派来说，情况是相当复杂的。”^[1]但另一方面，观察和界定现代西方哲学，又要看到哲学家们的思想观点的各自主要倾向和基本方面（或本质方面）。从如何对待科学与人学的关系来观察和审视现代西方哲学时，确也存在着两种主要倾向或两个基本方面，即：一种主要倾向是从科学的角度，诸如从科学知识的地位、功能、价值以及科学发展的模式和方法等，来探讨与阐释哲学的主要问题；另一种主要倾向则是从人学的角度，诸如从当代人的处境、生存、自由、人性异化以及人作为文化的存在等，来探讨与阐释哲学的主要问题。因此，将现代西方哲学划分为科学主义与人本主义两种哲学思潮，固然有一定的简单化，但就从其哲学的主要倾向来说，在一定程度上真实地反映了现代西方哲学的实际。

从西方哲学思想的发展看，西方哲学的传统在黑格尔哲学中达到顶峰，黑格尔建立了历史上最庞大、最全面的哲学体系，包含了哲学史上全部的范畴和大部分的重要命题，解释思想界、自然界和社会的一切现象。但是，这一庞大体系在黑格尔去世后不久便崩溃了。黑格尔哲学体系的崩溃标志着西方传统哲学的终结。从此之后，西方哲学的发展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即现代哲学阶段。现代西方哲学不仅是一个时间性的概念，它包含着一百多年来西方各国众多的思想、观点、理论、流派。

对于现代西方哲学，我们可以从不同的视角给予审视，以揭示其特征。按照发展阶段划分，现代西方哲学大致可分为四个阶段。第一阶段是19世纪后期，即西方哲学的危机时期。这一时期的特点是，黑格尔哲学体系的崩溃、自然科学的挑战以及这一时期哲学家对哲学传统的激烈批评，所有这些都使西方哲学面临着深刻的危机，于是西方哲学的发展逻辑地进入到第二阶段。第二阶段是20世纪初期，即“哲学革命”时期。这一时期出现了两大新的哲学运动：分析哲学和现象学，但这两大派别都未能实现“革命”的目标，相反却陷入深刻的理论危机。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第三阶段，西方哲学开始走出纯理论、纯思辨的象牙塔，面向社会，面向生活，面向日常语言，对传统的思维方式进行猛烈的冲击。70年代开始进入第四阶段，这一时期各种新的流派尽管延续着批评传统的方向，但更多地采取了“跨文化”的社会批判，而不是“反文化”的形式。从发展阶段上分析，突出了社会文化环境对西方哲学发展的影响，有利于对各个阶段的思想特征和时代背景作出合理的分析和解释。按照地域划分的标准，现代西方哲学可分为英美哲学与欧陆哲学。从地域的视角分析，可以突出现代哲学与近代哲学之间的联系，现代英美哲学的主流——分析哲学与近代英国经验论有着直接承袭关系，而现代欧陆哲学的现象学、存在主义运动则受从笛卡尔到康德、黑格尔的法国和德国哲学前辈们的影响。按照对象划分，现代西方哲学又可分为语言哲学、科学哲学、政治哲学、社会哲学、生命哲学、心灵哲学、存在哲学、道德哲学、艺术哲学、宗教哲学、技术哲学、文化哲学。哲学以自然科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和社会生活各个领域为具体对象进行“元”（meta）理论研究，是现代西方哲学的一个突出特征，是现代科学的高度分化在哲学中的反映。按照对象划分的优点是突出了哲学与其他学科的关系，但这种划分不利于反映一个哲学家和哲学流派的全貌。最后，从基本倾向上看，现代西方哲学可以分为科学主义与人本主义两大思潮。这种划分的优点是突出了现代哲学与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社会科学的关系。一般来说，现代西方哲学中的科学主义自认为是自然科学的同盟军，而人本主义与人文学科、社会科学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科学主义是以科学理性为标准的一种特殊的理性主义，而现代人本主义或多或少都有一些非理性甚至反理性的倾向。

科学主义和人本主义两大哲学思潮的产生有一个共同的文化母体，这就是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的现代科学技术革命。19世纪的科学与牛顿时代的科学相比，一个重要变化是几乎所有的科学部门都从哲学中独立出来了。科学发展的这一重要变化在哲学家中引起了极大的震动，人们开始怀疑哲学是否还能够继续生存下去，对于哲学出路问题的回答，形成了科学主义和人本主义这两大现代哲学流派。近代之初的哲学包括一切的探索，这时科学与哲学还没有分离；然而近代科学一经产生，就具有某种脱离哲学的因素。尽管近代的科学家仍不可避免地采用一些形而上学假定，但是，科学还是凭借自身的特质最终与哲学分离开来。科学与哲学的这种分离过程在19世纪末基本上达到了某种完成。在这之前，一种流行的看法认为，直到一切科学独立于哲学——这时哲学是作为最初的包罗万象的科学而存在的——之前，哲学一直有自己的地位。可是现在，科学研究的一切可能的范围都已划分清楚，哲学是无家可归了。另外，在数学和经验科学各学科中，科学的严密程度提高了，特别是对概念结构的精确性、对逻辑和数学证明的严密性以及对综合命题的可证实性，都提出了比较高的要求。哲学的原理至少在传统的形式中，是不能满足这种要求的。这两个因素使人们对哲学的科学性发生了怀疑。在这种情形下，哲学的出路在哪里呢？现代哲学以两种方式作出了反应：第一种反应是，通过拒绝一切先前哲学而赞同近代科学的趋向，并力图给哲学以一种严格的科学基础。作出这种反应的哲学家主张，哲学只有从过去的形而上学中脱离出来走“科学化”或“实证化”的道路，才获取继续生存的权力。持这种立场的哲学家紧紧抓住他们所宣称的为哲学而保留的那些问题，在恢复自己声誉的努力中，哲学成了科学的模仿者和侍婢。第二种反映与上述那种迷恋于科学的反应相反，哲学应力图通过放弃自命为科学知识的声明，以避免消亡的命运。作出这种反应的哲学家认为哲学没必要将自己与科学联系起来，哲学根本上就不是一种科学，因为哲学所要探讨的是关于“世界、人生的意义”这类与主体和价值相关的问题，而这类问题是用基于感觉经验的实证方法所不能处理的。科学在哲学家心目中所引起的这两种反响，形成了科学主义和人本主义两大现代哲学思潮。

科学主义和人本主义两大哲学思潮的出现，也是西方哲学自身发展逻辑的结果。美国哲学家莫尔顿·怀特（Morton Gabriel White）认为：20世纪的每一种重要的哲学运动，几乎都是以攻击思想体系庞大的、赫赫有名的黑格尔哲学开始的。黑格尔死后，西方世界掀起了反对黑格尔的浪潮。“黑格尔曾经在两个不同的浪头中失去了能力：早期浪头是在19世纪中叶的欧洲大陆，而另一次是在20世纪之初的英国与美国。”^[2]在反黑格尔阵营内部，“非黑格尔化”的过程采取两种形式。杜威、桑塔亚那和克罗齐一样，以沮丧心情摈弃黑格尔，抛弃他的绝对观念，不接受他的辩证法；但又同情黑格尔的哲学观点，即把哲学当作是福音书，当成是对宇宙和人生的整体见解。存在主义哲学家克尔凯郭尔、海德格尔和萨特等人，强调个人存在的重要性，反对抽象哲学体系和绝对观念，但是他们仍然以烦琐、夸张的方式搞哲学，因此他们虽然直接反对黑格尔，却又使人们想到黑格尔。以上是“非黑格尔化”的一种形式。“非黑格尔化”的另外一种形式是以罗素、摩尔、维特根斯坦以及逻辑实证论者卡尔纳普等追随者和美国实在论者为代表，他们对黑格尔的学说与风格加以彻底的和完全的抛弃，不承认有一个所谓囊括和解释科学、艺术、道德、宗教和政治的形而上学世界观，他们否认哲学是超等科学，是文化批判的工具，或是宗教的替身。M·怀特所说的“两个不同的浪头”，就其性质而言，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科学主义思潮与人本主义思潮。

尽管科学主义与人本主义这两大思潮从内容到方法，从目标到手段差异极大，但都是源于对黑格尔哲学的批判，它们都是以反省理性、批判理性为使命的。所谓科学主义思潮，它把近代哲学所弘扬的理性视为一种“狂妄的理性”，认为近代哲学，特别是作为其集大成者的黑格尔哲学是把哲学自身当作无所不在、无所不至、无所不能的理性，从而把“理性”变成的“上帝”，造成了“理性的放荡”，因此它要求用“谦虚的理性”去改造“狂妄的理性”，也就是用“科学”去改造“哲学”，把哲学变成“科学哲学”；所谓人本主义思潮，它则把近代哲学所弘扬的理性视为一种“冷酷的理性”，认为近代哲学，特别是作为其集大成者的黑格尔哲学是把人异化为“理性”，用“上帝”一样的“理性”去规范人的存在，从而造成了“本质主义的肆虐”，因此它要求用“丰富的人性”去改造“冷酷的理性”，也就是用“文化”去改造“哲学”，把哲学变成“文化哲学”或“人学”、“诗化哲学”。科学主义与人本主义作为现代西方哲学的两大思潮，其间的对立和分野是相当明显的。科学主义关心的主要问题是：科学的划界标准，检验知识真理性的标准，科学进步的模式等；科学主义的基本主张是：崇尚科学和理性，主张用“科学”改造“哲学”，否定哲学世界观的意义（拒斥形而上学）。人本主义关心的主要问题是：人的解放，人的自由，人的生存，人的异化等；人本主义的基本主张是：崇尚人和非理性，主张用“文化”改造“哲学”，肯定哲学世界观的意义（哲学必须以人的存在本体为研究中心）。黑格尔之后，形而上学衰落，哲学的主题转向，分得更细致了，大致沿着科学主义和人本主义两个方向细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