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清代的木材采伐业
山区之垦殖、林木之采伐历代均在进行,尽管规模大小、程度深浅互有差异,因此,所谓山区老林面积广大、森林资源丰富,皆是相对而言。特别是到了清代,秦巴山区之森林已并非某些文献所云随处皆是,唾手可得,而是需要到深远险僻之区采伐方能有获。民国《銩稨县志》引康熙《銩稨县志》所称“南山夙称陆海,林木之利取之不穷,然必有力之家,捐重赀,聚徒入山数百里,砍伐积之深溪绝涧之中,待大水之年,而后随流泛出”,反映的正是这种情况。查康熙《銩稨县志》修于康熙二十年(1681年),说明清初甚或明末,在銩稨这样的深山老林区,材木采伐已非易事。康熙《县志》亦有“即云近山易生,如薪炭、木枋、桕泥、纸竹可以负鬻,然做厢而浮涝(河)者,韩城等处也,闻山亦刊尽矣”(16)的记载。清代秦巴山区材木采伐业的高潮在乾隆、嘉庆乃至道光初年这一期间,是与大量流移、客商进入山区的高潮相对应的。由于采伐难度大、需要投入工本多,所以,开厢设厂者多为外地富商。史称“凡开厂之商,必有赀本,足以养活厂内之人;必有力量,足以驱使厂内之人,工作本利,其赀值帖然为用”(17),当非空言。有些大的商人并不直接进山经理,而是委托或雇佣其他人代为经营。
开厂出赀本商人住西安、銩稨、汉中城,其总理、总管之人曰掌柜、曰当家。挂记账目、经管包揽承赁字据曰书办,水次揽运头人曰领岸。水陆领夫之人曰包头。(18)
山中各厂内佣工力作之人,亦多客民、流民,而且像木厂这样工序多、运程远、劳动强度大的厂,需用人工的数量相当可观,大者至以千计。
各种记载表明,山内各厂多采用租地经营形式,木厂亦不例外。如洵阳山区各厂:“山中聚业俱谓之朳(音拜,转石伐木也),放树生菌耳者,统谓之耳朳,伐木烧炭者,谓之炭朳,板造器者谓之板朳,收买药材者谓之药朳,惟药朳见货给值,有业户赊值不能偿者。其余各朳亦如稞山者,然俱系客户给稿立券,预写‘木尽留山’、‘木尽留土’字样。”(19)紫阳县山区是“川人伐木共结林朳,闽客开山自养蕈树,缀危栈于绝壁,缘侧径于巅崖”(20),所以,严如熤说:“山内木、盫、纸、耳、香蕈、铁、沙金各厂,皆流寓客民所藉资生者。”(21)
清代秦巴山内材木采伐点很多,而最为集中的大规模采伐区为地跨略阳、凤县、沔县、留坝厅的黑河林区和秦岭深处的銩稨附近林区。关于銩稨附近林区的采伐,嘉庆《汉南续修郡志》载《华阳山形图说》称:
终南、太白两大山,其脊背在銩稨之南、洋县之北,林深谷邃,蟠亘千余里,为梁雍第一奥阻。承平日久,各省流民结棚垦荒。秦岭厚畛子、黄柏园、神仙洞等处,大小木厢百数十处,匠作负运多者一厢至一二千人,少亦以数百计。
部分采伐点的厂厢数量之多达百数十处,实可谓轰轰烈烈。而一处大木厢有工匠一二千人,其规模也堪称可观了。即使每厢约以数百人计,当时秦岭的木材采伐规模、采伐量之大,亦可以想见了。严如熤的相关记述之外,乾隆《銩稨县志》对境内木材采伐业的盛况也有记载:
黑水谷其源最长,每岁所出木植,近至西(安)同(州),远及晋豫皆赖之。每年木植出山之日,黄巢峪地方木商山客互相交易者,不下数万人。其为利亦不下数万两。其余枋板、椽栈、柴炭等物,又不止独出自黑水,而骆谷田等处亦皆有之,其利亦远及外郡他省。
上面所举厚畛子、黄柏园、神仙洞等处主要是讲的木材采伐规模,此处又讲到木材交易规模。仅黄巢峪一处,参与木材交易的双方人数就达万人之众,亦可从另一个方面验证山中木材采伐量之大。严如熤则指出:“銩稨县所管山内地方,西南至洋县六百里,山深路险,且木厢最多,匠作佣工之人不下数万,偶值岁歉停工,易滋事端。”(22)
时人认为,銩稨附近林区的采伐高潮是在嘉庆初年的白莲教战事之后。路闰生在《周侣俊墓志》中写道:
南山故产木,山行十里许,松梓蓊郁,缘陵被冈,亘乎秦岭而南,数百里不断,名曰老林。三省教匪之乱,依林为巢,人莫敢入,木益蕃。贼平,操斧斤入者恣其斩伐,名曰供箱。木自黑水谷出,入渭浮河,经豫晋越山左达淮徐,供数省梁栋,其利不赀,而费亦颇巨。一处所多者数千人,少不下数百,皆衣食于供箱者。木逾山度涧,动赖人力,遇山水陡涨,木辄漂失。比年以来,老林空矣。采木者必于岭南,道愈远,费愈繁,而售者反稀,业此者每利不偿害,甚者荡产云云。(23)
此说与嘉庆白莲教战事后形成的清代第二次流民入山高峰、垦殖开发高潮并无矛盾,只是有一点必须强调,即对于此前的采伐活动不可以完全忽视。对山区林木的采伐应是一个不断递进、深入的过程,林厂有远近,采伐有难易,区域间有差别,所谓的采伐程度亦是相对的。县与銩稨相邻,康熙《县志·地理》论及境内涝峪山林木采伐时就指出:“沿峪两岸,西銩东,南极秦岭,韩城、合阳做厢贩木者多由其中。近山场将尽,土人入山贸木者无所利。每厢出口,大水漂木,有流入居民地内者,木客兴讼,大为土民之累。”直到道光年间,銩稨山内仍然是材木采伐的重点区域(参见后文所列“《秦疆治略》载陕南山区各厂分布表”),“供厂之人甚伙”,但是,大木厢仅有三处,板厢亦仅剩十余处了,较之乾隆、嘉庆时的百数十处已相去甚远。
相邻的县、岐山、宁陕等地,木材采伐也曾兴盛一时。道光《宁陕厅志》云:“南山虽夙称陆海,其实物产平平尔。惟材木之利取之不尽,木厂枋楂为利颇巨。”嘉庆十八年(1813年)岐山县南山三才峡伐木工人因岁饥“木商停止工作,无处佣工”而四处掠食,推万五为首领,集众数千人,焚毁木厢,聚众滋事亦可为例。(24)至道光年间,县仍有柴厢十余座。
黑河山内木厂的数量及规模,未见具体记载,但是,从山中客民集聚的数量及老林采伐的速度、程度,也可以想见大概。嘉庆《汉南续修府志》载《黑河栈坝图说》云:往时黑河四面皆老林,今东南、西南林胥辟。林内产花梨、杂木,间有松、柏、杉,材质颇美。“国家承平日久,生齿繁盛。安徽、两湖、四川无业贫民转徙垦荒,依亲傍友,日聚日多,砏岩邃谷,皆为民居。略阳所管辽阔,河林内外至一万数千户,凤(县)三四千,沔(县)五六千,留坝二千余,两当、徽县两邑亦盈千。嘉庆十五六年(1810~1811年),包谷青空,搬去者十之二三,通计尚三万余户。”严如熤又有《黑河吟》诗,述及山中木材业有云:“棚居杂吴语,板屋半楚咻……斧斤纵栈坝,材木堆山丘;徒匠累千百,升斗各为谋;共垦老林荒,此地为黔娄;工停无他业,颇同悬赘瘤。”(25)
留坝厅设于乾隆三十年(1765年),是黑河林区中栈坝林所在的主要区域,自设厅至嘉庆、道光之际,短短数十年中,境内老林已采伐殆尽。《留坝厅乡土志》记载:“厅属万山复叠,林木矿产之饶,自来未经开采。设厅后,远商始集。当时商务上握重点者,一曰厢,在褒、沔二水上游,商凡四五家,皆伐木取材,陆运秦川,水运梁洋者也……道光之际,商犹六七家……厂厢之业虽不及他县魄力之厚,业此者既十余号,所需工匠、夫役及小负贩,往来其间者,常一二万人。”其规模也算不小了。到道光年间,境内的林木为“客民伐之,今已荡然”(26),只有山内极深处的太白河、光化山等处尚存有老林。
略近秦巴山区东部的商州属镇安县、西安府属孝义厅等地老林,清代仍在不断进行采伐。严如熤《三省山内风土杂识》论及山中开林伐木时指出:“山高者水自大,巨木亦可放下。如洵阳、镇安、孝义各老林,十数年来,斫伐结牌,直下老河口者不少。”孝义厅方志所载可为佐证:
各山材木,先年颇多,乾佑河、洵河两岸,木厂无数,山木运至河岸,札筏顺流入汉,其利甚巨,故地方颇形富庶。近则山水濯濯,河道亦壅塞。土人日用之费,赋税之资,惟恃秋收。(27)
林木资源的枯竭,导致有关州县失去一种重要利源,对地方社会经济结构的影响颇深。
被文献记载的、具有大中规模的木厂采伐之外,应该还存在着众多的小规模或不成规模的山民个体采伐。正所谓“居老林者,以木料、木器为利”(28),“山主自造枋板猴柴”,只是因文献记载缺失,无从统计,但却不可忽略其采伐作用。
川东北大巴山老林的采伐规模亦大,采伐程度亦深。民国《西乡县乡土志·地理》称:“大巴山,在城西二百五十里,绵亘数百里,界连川境,崇冈复嶂,高入云表,积雪盛夏始消。内有木马河源向北流出,又有侯家坡等地,多产竹木,山主自造枋板猴柴,由杨泗庙入河,架朳放出汉江。”再以城口厅境内各山为例:牛心子山,“在七保岚溪河,距厅东一百四十里。山高大,皆老林,多出木料,今开伐过半”。百笋坪,“在九保,厅南一百二十里,山极大,延袤数百里,高五十里,厚数十里。昔为老林,多巨树,今开垦将尽”。神田,“在七保,交陕西界,厅北一百五十里,其山最高绝,顶平旷,纵横宽数十里皆老林,地产洋芋、荞麦最丰熟。近日附近州县穷民多徙此就食,开垦耕种,养活以数万计”。(29)
木厂所产,有圆木、枋板、猴柴、器具等种类,各视材木之长短粗细、距离水次远近、材质坚虚优劣等而进行不同处理。一般言之,相其材质,长三五丈者作圆木,长一丈内外者锯作枋板,臃肿不中绳尺者劈作猴材。圆木、枋板、猴材必须在靠近水道处才能生产,直接加工成器具者不一定非近水次不可,主要考虑到运输问题。资本雄厚的大厂,可兼备圆木、枋板、猴材之生产。只作枋板、猴材者,往往是资本不足、无力经营圆木的中小木厂。问题的症结仍然是运输,圆木之运输尤其不易,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运用溜子、天车等设施运达水次。所谓“溜子”、“天车”,据严如熤记载称:
銩稨之黄柏园、佛爷坪、太白河等处大木厂所伐老林,已深入二百余里,必先做溜子。截小圆木长丈许,横垫枕木铺成,顺势如铺楼板状,宽七八尺,圆木相接,后木之头即接前木之尾,沟内地势凹凸不齐,凸处砌石板,凹处下木桩,上承枕木,以平为度。沟长数十里,均作溜子,直至水次。作法同栈阁,望之如桥梁,此木厂费工本之最巨者……
溜子外高中洼,九十月后,浇以冷水,结成滑冰,则巨木千斤,可以一夫挽行。(30)
伐木作料之处,多在山沟,度山越岭,人力难施,必用天车。挖山梁,树木桩二根,中横一木,安八角轮,绳担轮上,轮随绳转。再离安桩处数步,挖地稍平,另安转车。竖大木桩一根,中安八角轮一架,平转,有柱八根,装于轮之八角,用大牛皮绳一条,一头安轮上,将绳担过天车,一头扣住木料上所钉铁圈,用牛二头或骡马四五头,倘无牛骡,用健夫二三十名,如推磨式,将转车推挽。绳绕轮角柱上,则木随绳上。转轮径七八尺,高六七尺,绳长不过三百丈,就山之高低,安车三四层,名曰天车。此木厂用人夫之最多者。(31)
可见溜子类似用木头铺成、供滚运木材之轨道;而天车实即用木桩、绳索、滑轮等组成的简易吊车,用人力或畜力推动,将材木吊运过山。有时要根据山之高低,安装三四层这样的“吊车”才能越过一座山头。溜子路距长、费木多,为“木厂费工本之最巨者”。天车因要提升木材过山,工序多而且重,故“此木厂用人夫之最多者”。大的圆木厂“匠作、水陆挽运之人不下三五千”(32)。关于陕南山区木厂的分工、劳动状况,傅衣凌《清代中叶川陕湖三省边区手工业形态及其历史意义》早有论述,可供参考。(33)
黑河山内林木的采伐,树无论大小,皆用斧砍,圆木长自二丈至三丈不等,但不能长至四五丈。树之周围自三四尺至六七尺不等,可知皆大树,甚至有周围八九尺至一丈以上者。树种有黄松、油松、铁林木、野杉树、段木、化木、桃红、白桃、插柳木、艾叶杉、大叶匏、红椿、罗揭、莎楸、银杏,等等。枋木以油松为上等,一副油松棺材料,价值数十上百金。猴材实为圆木、枋板所不用之余材,长不过二三尺,将圆木四劈或两劈成柴,每块重四五十斤不等。
第三章曾经讲到明代遇山中溪河水涨,偶尔会有成批巨木随流漂下的情况,到了清代,此类情况更多。乾隆五十九年(1794年),竹山县议修学宫,但缺乏大规格木材。到夏四月,天降大雨,山溪暴涨,有巨木数百顺流而下。(34)嘉庆元年(1796年),郧阳府城修城隍庙,“适汉水涨,有巨木百余漂下,郡人捞获,足敷修造”(35)。
深山之材木采伐虽然不易,但因山内材质优良、采伐成本相对低廉,商人却有厚利可图。据记载,按采伐之材木量计,能有十分之七八运到市场销售,即可“获利不赀”,“其利以十倍”。甚至只要能运出十分之二三销售,亦可获利。《三省山内风土杂识》称:“孝义、镇(安)、郧(阳)各木客,遇水漂失者甚多,然于百株之中,能留二三十株,即为获利,以林木质大而价重,且多松、柏、花梨,美材可作器具,不止房屋板片之用也。”(36)
然而,山主却未必因此有较充裕的收入。前引《洵阳县志》所载便是例证,客户租山经营,以“木尽留山”为准,“山主贪其微值,懵然莫辨矣。噫!木既尽矣,又安用此濯濯者为哉!”宁陕厅之木厂“枋楂为利颇巨,然皆商人擅之。山氓则惟知斫椽、割漆、练纸瓤、采药材、挖蕨薇,皆裹粮犯险,冒霜雪求之”(37)。地方志中更多的“客富主贫”之类的记载,当与此不无关系。
有关秦巴山区各工厂内工匠、夫役工值的记载极为少见,因此,难以作出具体的分析,仅引有关一例以供参考。嘉庆十一年(1806年)四月十日管理刑部事务董诰等题本有如下内容:兴安府紫阳县仲思陇雇余万和帮工,言明每拉板一丈,工钱一百文,按月清给。(38)所谓拉板,应该指用人工将圆木锯成木板,此处乃计量给薪制,按月清算,应当为长期工作,只是不清楚仲某是否雇有他人,规模多大?
朝廷采木这一重役,清代亦未停止,秦巴山区虽然已不是“采办皇木”的主要地区,亦仍在供办区内。关于清代的官方采伐,康熙六年(1667年)六月户科给事中姚文然疏言:“四川、湖广、江西、浙江、江南五省采办楠木,每有不肖官役借事吓诈,封锁民房,砍伐坟树,百姓受殃,必用贿求免。况采木原有丈尺定式,乃不问大小,砍山陆运,假公行私,致累小民,请敕严禁。得旨:采办楠木,以备大工之用,不肖官役及奸商土棍,借名生事,苦累小民,著督抚严禁。”(39)雍正六年(1728年),四川巡抚宪德的采木奏疏中,广元等地仍是楠木的重要产地之一。(40)经历了明清数百年采伐、破坏之后,符合宫殿梁栋之材标准的“大木”已不可多得。乾隆年间,原本为大木主要产地的四川已是“产木山场,砍伐已尽,穷山邃谷,亦无不遍加搜寻,即如酉阳州属,原系苗疆,从不采办之区,亦经委办,尚难多购合式大料,并有艰于出水之处”(41)。不仅川东北山区,川东南山区情况大体类似。到嘉庆年间,谕令川楚二省采办楠木31件,采办委员、四川屏山知县李师曾“在川境各老山内遍加采访,并无合式材料”,直踩至云南所属永善县地方,才采到19根“合式大木”。(42)
其实,还有一个方面值得探讨,即明代也好,清代也罢,由于各级官吏营私舞弊,加之官采大多采用招商方式,官商勾结通同损公肥私等因素普遍存在,在所谓“采办皇木”的官方采伐过程中,大多夹杂着各种形式、比重不同的实质性的私家采伐,部分木材借此途径进入流通领域。(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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