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境没有终点

撰文/马明  摄影/于志伟

香格里拉是世人公认的秘境，位于香格里拉县城东北高原腹地的尼汝山谷更被称为“秘境中的秘境”。四个散落在山间坝子上的小村庄鲜有人到访，十几户藏民守着神山、圣湖和原始牧场，在密林深处淡定生存。在尼汝不通公路的岁月里，那条通往香格里拉县城的骡马驿道让人深深迷恋，而当尼汝公路终于修到了村口时，人们才知道自己并不是已经进入了秘境腹地，而是仅仅到达了起点……

● 即使对于在香格里拉土生土长的人来说，离县城只有75公里的洛吉乡尼汝村也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山间坝子上，是藏民经年累月开垦的小块梯田，他们的房舍就如撒落的珍珠一样点缀在地头田间。

每到高山杜鹃怒放的季节，我就会去香格里拉，这几乎已经成了习惯。在小中甸的花海边发呆，常常会碰到许多从大城市来的同道中人，驿路相逢，都为这暂时的遁世互相道贺，然而香格里拉越来越多的游人让安静变得越来越难。就在那几年中，我与一些当地的藏族朋友围坐在花海的茶炉边，说起了尼汝。

即使对于在香格里拉土生土长的人来说，离县城只有75公里的洛吉乡尼汝村也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里面原始森林遮天蔽日，云杉、冷杉高大精壮直指云霄，林中还栖息着麝、熊、藏马鸡、猞猁等多种珍禽异兽。山间坝子上，是藏民经年累月开垦的小块梯田，他们的房舍就如撒落的珍珠一样点缀在地头田间。离村子不远就是大大小小的湖泊，湖边的草甸就是尼汝人的天然牧场，而控制着数量饲养的牛羊完全没有破坏这里的生态，使环境始终如闺中处子一样未受污染。用数次进尼汝拍片的云南摄影师王水林的话说，尼汝是个“让人愿意醉死在那里”的地方。尼汝村的藏民每年会举行独特的煨桑仪式；不轻易让外人观看的登巴热果更是被冠以种种传说，让人心生向往。也是巧得很，跟我相熟的村长朋友受到邀请去登巴热果，便邀请我们一同前往。

人马驿道，古老的命脉

第一次去尼汝是几年前的事了，那时从县城到洛吉乡虽然通班车，但是路一直在修，班车也经常停开。为了能尽快看到尼汝的神山圣湖，我们选择了一条山路，这条路只能徒步或骑马，我们最终选择了徒步。

如果没有当地人指引，真的很难看出那是一条路。骡马踩出的印迹常常被新落的树叶掩盖住，遮天蔽日的树荫也让人无法辨别方向，然而尼汝人凭着细心和敏锐进出自如。对他们来说，通往外界的人马驿道有数十条，其中通往香格里拉县城的有两条，通往洛吉乡的一条，还有通往四川稻城县、木里县的，每一条路上都没有路标，路线都在他们心里装着呢。传统的人背马驮的运输方式在尼汝一直延续着，传统的交通工具除了马，还有犏牛、黄牛、骡子等，对他们来说这些大牲口跟家人一样珍贵，是通向外界的桥梁。

前行的路消失于河对面一座巨大石壁之后。向导说这叫“关门山”，因为此山形状像一座紧闭的大门挡住了去路，而尼汝村就隐身于这扇大门之后。崩主活佛为此山取名“丹松农布林称”，意为“宁静、吉祥的地方”。村民在此烧香，祈求出行平安。绕过守卫尼汝的大门，小河两岸就是田园，偶尔看到空置的小木头房子，后来才听村长说那是当地人在农忙时暂住的“庄房”。

虽然居住在这样一个可以靠天养人的世外桃源里，尼汝人却非常重视农业生产，基本上是过着半农半牧的生活，这就是源于本教的信仰。登巴热果就是一种古老的农业祭祀仪式，在这幽深的山谷中对着巍峨的神山举行仪式更增添了神秘的意味。

尼汝因为地处滇川往来的古道之上，经过自然宗教、本教、藏传佛教在各个时期的影响整合，形成了多元的宗教形态。在这里，本地人不管是遇见本教大师，还是遇见藏传佛教各教派的高僧大德都不分教派地膜拜顶礼。在尼汝从事宗教活动的除了活佛、高僧、一般僧人外，还有仓巴（音译，职能相当于祭司）、昂曲和面姆（音译，职能相当于祭司的助手）等宗教职业者。由于尼汝村过于偏远，本村又无僧人，仓巴、昂曲和面姆等已变成主要的宗教职业者，不管是大型的宗教活动，还是小型的红白喜事都由他们来主持，其中仓巴的感召力和威信尤其突出。

终于到了登巴热果这一天，尼汝村的仓巴在众人庄严的注目中点燃了桑烟，然后带领着大家慢慢向扎拉胜嘎神山走去。人们将在那里煨桑祈福，然后就是接连几天的祈神舞狂欢。平日无比宁静的山谷只在这时候才沸腾起来，对于外人来说，他们的节日就如同童话里森林仙人的聚会。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离开之后再要去寻来时的路，恐怕又会迷途了。

公路尽头，神山下的桃源

时隔两年，再探山谷，35公里的尼汝公路非常崭新，还没等我细细回味一下从前的感觉，公路就到了尽头，尼汝村赫然在目。正是暮春，从村口眺望整个山谷，是遮天蔽日的绿色，然而却不是一马平川，高低错落的坡坡坎坎，不多的几户人家就隐逸在浓密的绿意中，不显山、不露水，似乎跟其他的藏族村子没什么区别，又好像多了几分悠然。与两年前极为原始的状态相比没什么大差别，只是小山坡上多了一家低调的民宿，据说是老外跟当地人合伙开的，酒店兼餐吧，虽然客人不多，却很有品质。

正想着要不要去拜会一下村长，我们的藏族司机带着他村子里的兄弟过来了，说是顺便给我们当马夫和向导。马夫？向导？我们不是已经进入了尼汝秘境吗？还去哪里？那脸庞黑红的汉子扎西憨憨一笑，说：“你们是来看尼汝的，这尼汝村也就算是尼汝的入口吧，要去我们的那些个牧场，骑马要走一两天哩！”

上次想去而没有去成的那些牧场，离村子有这么远吗？扎西招呼我们席地而坐，便打开了话匣。尼汝村又分成了4个小小的自然村：尼拥村、吾拥村、塘古村和普拉村。尼拥村旁边就是海拔2800米的扎拉胜嘎神山。尼汝人自古以来崇奉以扎拉胜嘎为首的九大神山，山上的一草一木都因宗教的力量得以保护，人与自然得以更加和谐地相处。站在尼汝村看周围的大山，觉得自己像山中的沙砾一样可以忽略不计了。

有山就有水，尼汝境内湖泊星罗棋布，溪水纵横奔流，一条河纵穿尼汝全境，农田和村舍都分布于河两岸的偏坡台地上。尼汝人既传承着本教的原始自然崇拜，认为河里若是没有生灵，河就不成其为河流，所以保护河里的一切生物；同时受到藏族传统习俗的影响，把河里的鱼都当作龙的化身，禁止捕捞，也禁食鱼肉。所以，每到三月桃花开时，就能看到河里的鱼群欢蹦跳跃，自由地在石缝里和砾石间产卵繁殖，形成了著名的“三月桃花鱼”景观。藏民唯一能在河中取用的是“水菜”——一种浮生的藻类植物，不仅可以凉拌或者煮杂锅菜，还可以入药，尤其能治烧伤、烫伤。扎西说，他曾亲眼看见妻子为烫伤的小儿子敷上水菜，孩子很快就痊愈了。

就在我们来的前一天，扎西的兄长刚从最遥远的牧场赶回来。这位40岁左右的牧人对尼汝的每一片草场都了如指掌，他告诉我们：在尼汝的各类草场中分布着700多个草种，其中适合牛羊食用的有200多种。丰富的天然草场资源自然为放养牲畜创造了良好的条件，尼汝河流域有南宝、德吉、硕贡、新沾、说俄、丁郎等数十个天然牧场。因为居住的藏民并不多，牛羊数量也有限，可以随意地转场放牧，所以每个牧场的草都有充分的时间恢复，始终保持着丰沛、茂密。说起那些牧场的景致，扎西的兄长却不以为然，对于他们来说，蓝天、绿草、碧湖、野花，都是从小到大司空见惯的东西，入不了眼。听我们问得急了，只是淡淡地说，南宝牧场那边有几个“泡子”，水多些，你们城里人可能爱看。我心想，好，就它了。

南宝牧场，那一片心湖

很多人不理解，香格里拉处处风景，在小中甸花海边发发呆都已经是绝美了，更不用说还有属都湖、碧塔海、碧沽天池、依拉草原、松赞林寺……美景不一而足，何苦骑９个小时的马去寻一处遥远得像传说的牧场？可我就是有此一好，也许是为了梦里开满鲜花的荒原，也许是为了心里潜藏的放逐渴望，也许就是为了体验一下在海拔3000多米打马过山的感觉，所以一定要走这一遭。没想到，出发不到一小时，我已经开始后悔了。

如果说从前尼汝村到县城的人马驿道不能算是一条正经路的话，那么从尼汝村到南宝牧场简直就没有路。骑上马走过一道道田埂，拐个弯就进了山。人和马踩出来的那条羊肠小道约莫只有一米宽，中间有些地方甚至不足半米，左侧是密林丛生，右侧则是横着一些枝杈的一条深沟，深不见底。我们几个人骑的有骡子有马，扎西把最温顺的一匹给了我，它安静而高大，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在小路上往前走时，壮硕的身体经常有一小半是在路外边悬着的，我几乎不敢往下看——看一眼就头晕目眩。

一开始坡度比较平缓，虽然骑在马上有些颠簸，但是还能有心情观着山，望着景儿，偶尔还拍两张照片。去牧场的路上有一些牧人自发做的停留点，都是信手在石头上写个名字，几块大石一堆就是营地。每到一个营地我们就得下马，扎西把所有的马鞍子都卸下来，让马儿自由撒欢儿休息，自己则给我们埋锅造饭。越往山里走，就越像《阿凡达》里的场景，高大的密林中没有任何人类痕迹，可能是数十年前倒下来的大树身上都长满了厚厚的青苔，有些还有一大簇一大簇盛放的菌子。没有人类打扰，它们恣意生长，自由自在。扎西的行囊简直是个百宝箱，不大，但一掏就是一口大锅，掰一块黑黑的砖茶，加两块干干的酥油块，再加一小搓儿盐面，简单那么一煮，瞬间茶香四溢。事实证明，酥油茶和糌粑是在藏区旅行最好的吃食，有条件的话，再加几块刚烤的青稞面饼，不仅美味，而且能抗高原反应。我们进尼汝之前买的巧克力、方便面和火腿肠一开始吃了一顿，感觉还行，随着海拔升高吃完就会不舒服，也正是因为这些“洋吃食”，我才有了在高海拔、零下的气温、四面透风的牛棚里上吐下泄、发高烧的经历。

出了林区，视野渐渐开阔些，但是坡度却越来越陡，那么健壮的马也开始喘，每向上爬一步，后腿都要使劲往上跳一步，几次差点儿把我颠下去。这还不是最糟的，下坡的时候我几乎仰躺到了马身上，还是感觉止不住身体向前坠的趋势，偏偏这山坡长得很，气温不到10℃，下山半个小时，我已经通体是汗。

翻了两座山，好不容易进入了高山草甸的范围，我刚要松一口气，一路上都很轻松的扎西这时却很严肃地说：“这段不好走，抓紧马鞍，腿夹紧啊！”这怎么会？草甸比山路还难走吗？结果，没等我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脚下一个接一个的小小水坑就开始毫不客气地跟我们打招呼了！马儿再温顺，毕竟是遵从条件反射的动物，一有水坑或者小水沟它自然就会跳跃，于是在这个草甸上就出现了这样一幅奇景：三四匹马一会儿正常走，一会儿跳跃着前进，马上的人被颠得发出声声惊叫……我那可怜的伙伴，终于没扛住一条水沟的诱惑，纵起双腿一下跃起！我连惊呼都没来得及，就被它掀了下来，可是骑马经验不足，两脚没有脱蹬，眼瞅着就要上演被拖行的戏码……说时迟那时快，扎西眼疾手快一把将我抄上马，才没让我血溅现场。

受此一惊，便开始发烧，双腿的膝盖因为骑了几个小时的马也剧烈酸痛，实在难以再上马前行。坐下休息了一会儿，赫然发现眼前就是南宝牧场路上最美的七星湖了，这可真算因祸得福。那不就是我梦中开满杜鹃花的荒原吗？以杜鹃镶嵌的那块翡翠似的镜面，就静静躺在那里，全然没有因为我们的到来吹皱一池春水。这一夜，圣湖边，牛棚里，虽然身体极度虚弱，但是内心无比宁静。我想，我找到了我的秘境。

● 从尼汝村到南宝牧场简直就是没有路。于是骑９个小时的马去寻一处遥远得像传说的牧场，结果没有让人失望，这是真正的“秘境中的秘境”。

图1  对于美景，尼汝人已经司空见惯。他们轻描淡写地描述南宝牧场那边的几个“泡子”：“水多些，你们城里人可能爱看。”其实是静静躺在这里的翡翠似的镜面，非常动人。

图2 每到一个营地我们就得下马，把所有的马鞍子都卸下来，让马儿自由撒欢儿休息，然后埋锅造饭。

图3 越往山里走，就越像《阿凡达》里的场景，高大的密林中没有任何人类痕迹，大树身上长着厚厚的青苔和菌子。破路很长很陡，下坡时几乎仰躺到了马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