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民众付出这么高的代价，除了银行短期内增加了庞大的现金资产外，腐败能否根除尚难预料。随着时间的推移，民众只会担心，自己又白白地牺牲了一回。
特约撰稿／刘小雪
2016年11月11日，印度新德里的一家银行外，警察让排队换新币的人们耐心等待。印度中央银行于11月10日发行新版500卢比和2000卢比面值钞票，每人每天只允许换取总值4000卢比的新币。
被认为一向不按常理出牌的印度总理莫迪近期又祭出大招——11月8日晚8点，他通过电视发布通告称，为打击黑钱假钞、反腐和打击恐怖主义，500卢比和1000卢比面值纸币将从当日午夜12时后停止流通。
一夜之间，印度废止了流通中86%的纸币，让习惯现金交易、现金交易额占到整个交易量78%的印度商业几近停滞，民众纷纷涌向银行和ATM机，焦虑和沮丧情绪笼罩着印度各地。不少城市的民众举行示威抗议，焚烧假钞及莫迪的肖像。
“怀揣1000大钞，如今却不得不饿着肚子。”一位居民在媒体镜头前如此抱怨。
莫迪经济改革效果不佳
印度政府之所以要颁布这个影响到13亿人的决策，既和莫迪上台后两年半的执政处境密切相关，也与明年印度地方议会选举的大势有所联系。
根据2014年透明国际的清廉指数，印度在176个国家中排名第94位，尚属中段，但由于其营商环境不够完善（2016年世行营商指数排名中排名130），媒体热衷报道腐败议题，政客们也擅长利用此问题来打击政敌。莫迪领导的印度人民党（BJP）在2014年的选举中之所以能以绝对优势战胜国大党，也与印度社会自下而上、声势浩大的反腐运动有关。
在全民反腐运动达到高潮的2011年，印度政客以腐败之罪名锒铛入狱创下新的纪录。作为最大的反对党BJP既是这场运动背后的推手，也是最终受益者。之前的选举中BJP获得超半数的议会席位，很大程度上归功于莫迪在竞选中打造的形象：一个无家无室清廉的政治家，一个毫不动摇的改革者。
至此，印度二十年来脆弱的政党联盟政治终于结束，未来政府决策效率将不再因盟党频频倒戈而极度受损。这一政坛新局面立时提振了市场信心，人们相信一个在议会拥有绝对优势的政府、一个以雷厉风行著称的铁腕领袖必将重启印度的改革进程，引领印度重新走上高增长的轨道。
莫迪的上台确实带来了新气象。作为一个曾经强硬的民族主义者，某种程度上拥有全球化视角的莫迪上台伊始即以旋风般出访展开经济外交，为印度产品开拓更大市场。不过，在其上台两年半的时间里，印度政府未签署一个新的自贸协定，近期正拟议与相关国家就已到期的58个双边投资协定重开谈判。同时，在积极构建区域伙伴关系（RCEP）的谈判中，印度对开放制造业始终耿耿于怀，对开放某些服务领域则非常积极。
与眼花缭乱的外交举措相比，作为改革者的莫迪就不那么耀眼了。全球经济一片黯淡之下，近两年印度经济大放光芒，在很大程度上归功于其经济自身周期性复苏、偏内需的增长模式以及国际石油价格下跌，可这些并不能保证印度经济实现长期稳定的快速增长。
从对经济长期增长至关重要的一些指标上看，印度的实际表现并不算好：制造业增速低于预期、出口持续下滑、私人投资对经济增长的贡献率继续下滑、就业增长缓慢等。本来只有通过进一步改革才能解决增长的政策瓶颈，然而两年半过去，只有《破产法》和全国统一的商品和服务税（GST）的出台算是最大成绩。而后者本由上届执政的国大党提出，正是因为遭遇了在野的BJP反对才搁浅。如今莫迪重拾旧提案，利用BJP在上下两院的优势地位终获通过，并不值得夸耀。
对于投资者抱怨最多的土地法、劳工法，因为预料到可能会招致强烈反对，即使莫迪这样的强人也没有直面的勇气，而是以它们属于联邦和地方共管事项为由，放权各邦各自立法。今日的印度，改革已成共识，但各方利益诉求差距大，不同势力对改革的优先领域、推进快慢皆有不同主张。这是莫迪虽有议会优势却不能冒进的原因。
废币：一箭双雕的举措
政治层面，虽说莫迪继续拥有较高的民众支持率，但他所在的BJP却在一些重要邦议会选举中接连受挫，比如去年在德里地区以及人口超过亿的比哈尔邦遭遇惨败。要知道，比哈尔邦与明年进入地方议会选举的北方邦同位于“印度教带”上，是受印度教传统势力影响最大的地区。这些地区不仅人口众多，经济发展水平也远落后于全国。
以北方邦为例，这里包括表列种姓（即贱民）在内的落后种姓人口占到61%，还有20%是穆斯林，使得这里的选举既易受族群矛盾的挑唆，又易受到金钱的操纵。如果失去北方邦，不仅令莫迪连任的希望变得渺茫，BJP领导的联盟也将失去它在上院的多数地位。这意味着在剩下执政的日子里，莫迪的手脚将被束缚住，改革再难有突破。
目前在北方邦执政的社会主义党（SP）由于党魁家族内斗不止，明年大选已无战斗力，竞争将在社会民主党（BSP）和印度人民党之间展开。前者的候选人梅加瓦蒂有印度政坛女强人之称，此前她曾四次担任北方邦首席部长，虽因收入与资产严重不符多次被司法部门调查，但最终不了了之。由于政府部门无法监管这些大量的现金捐款，未来的大选中，梅加瓦蒂很可能用这些钱来收买贫穷的选民。这是“清廉”的莫迪不愿看到的。
因此，废币之举对于莫迪可谓一箭双雕的举措：既在国民面前凸显出铁腕反腐的形象，又使那些反对党私藏的政治献金暴露在阳光之下——不仅钱无可花，而且还背上偷税漏税和腐败的骂名。
莫迪在宣布废币的行政命令之时，解释此举是为了遏制各种恐怖活动和颠覆活动，因为正是大面额假钞资助了这些活动；同时也称，此举是为了消除影子经济，因为它的存在不仅使政府税收受损，也干扰了国家宏观经济政策的实施。政府寄望于在旧币退市过程中，这部分影子经济人会浮出水面——急于换币的他们不得不向银行、向税务部门解释手中持有的大量现金从何而来。
几十年来，印度富人手中的大部分财富都没有入账，而是以房产、珠宝、金融资产，或者塞在柜子里的现金等形式存在。2013年，印度只有约2000万人或家庭缴纳所得税，仅占全国总人口的1.6%。印度政府的个人和企业所得税收入只占该国GDP的不到6%；而发达国家的这一占比平均达12%左右。
2016年11月10日，印度北方邦的安拉哈巴德，一家商店贴出告示，表示拒绝接受旧版500和1000卢比面值的钞票，只接受新版500和2000面额的钞票。
“莫迪职业生涯犯下的最大错误”
废币政策施行伊始，不少民众是普遍支持的，一想到能够消除无所不在的腐败、能让那些不义而富的人们遭到应有的惩罚，他们愿意忍受眼下的不便。然而，银行即使加班加点也无法缩短队伍长龙，全国22万台ATM机又因纸版规格不同而无法吞吐新币，这让民众的焦躁情绪一天天加重。
现金短缺亦严重打击了对现金需求量最大的零售业、农业、房地产业。社会的中下层，包括急等用钱开展冬播的农民、城市或乡村打短工的人们，还有小摊小贩们，他们很多即使有银行账户也很少使用，更不了解所谓电子商务。另外，印度已进入结婚季，没有现金，如何给付新郎新娘礼金呢？报纸上每天都有因换币而殒命的悲剧，其中有误以为自己的钱变成废纸而自杀的农妇，有烈日下在漫长队伍中急火攻心倒下的老人，还有过劳死的银行员工。
民众付出这么高的代价，除了银行短期内增加了庞大的现金资产外，腐败能否根除尚难预料。如今市面上已开始出现2000卢比的假钞，国内金价也骤然上涨，一些金店不仅不拒绝旧币，还为客户服务到深夜，显然一部分黑金在这里被洗白了。随着时间的推移，民众只会担心，他们又白白地牺牲了一回。对此，海外不少评论认为“这将是莫迪职业生涯中犯下的最大错误”，此举“目标高远、手段低劣，充分暴露了莫迪经济方面的无知”。
就在印度打击囤积现金的运动如火如荼开展之际，全国各地的企业主们正“八仙过海各显其能”。据《华尔街日报》披露，他们或提前预付给员工几个月的工资，或计入伪造的销售记录，甚至买入黄金再走私海外，所有一切都是为了把这些藏匿的现金尽快脱手，或至少掩盖它们的来源。上述非法的变通办法，只会令莫迪的废币行动大打折扣。
从各国的实践来看，换币都是为了应对恶性通胀，而印度目前以CPI衡量的通胀水平只有5%。至于莫迪所说的换币是为了反恐、反黑金，这两个都是系统性问题——即使发达国家如美国、德国等，它们国内的黑色经济也占到5%-10%，中国约为18%。印度之所以更高一些，是因为其以服务业和非正规就业为主的经济结构，不便于国家税收部门的跟踪与监督。此外，这亦与国家税收体系效率低下及公民缴税意识的薄弱有直接关系。总之，这都不是靠换币这样的短期手段能解决的。
近两周印度市场的回应更为直接，印度卢比已跌到半年来最低。刚刚离职的印度前储备银行行长拉胡·拉詹对此讽刺说，“我不知道莫迪是否真的卖过茶叶，但我知道他现在正在甩卖我们国家大好的增长前景……”
反对党也不会错过这样的时机，他们利用各种场合指责莫迪政府草率换币，准备不充分，包括新钞供应不足、ATM机未提前调试、未考虑农民实际困难等。前总理曼莫汉·辛格在上院演讲中认为此举是对民众“有组织的掠夺、合法化的抢劫”，将致GDP损失两个百分点。西孟加拉邦首席部长、来自“草根”国大党的马玛塔班纳吉则隔空质问莫迪“大选前你曾承诺要收回所有存在瑞士银行的印度黑钱，现在发现根本做不到，所以你就开始折腾国内百姓手中的这些白钱吗？”
尽管如此，考虑到BJP独自在议会中拥有51%的席位，迄今为止党内对莫迪此举依然保持高度一致，莫迪因此而下台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但如果换币的困难和民众的焦虑得不到缓解，明年春季BJP再输掉几个重要邦的选举，莫迪在党内的地位就岌岌可危了。
（作者系中国社科院亚太与全球战略院副研究员）
□ 编辑 漆菲 □ 美编 虎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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