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世代代的身体如同落叶,从出生之日到凋零之时,其中的间隔一般不超过百年。王充在《论衡‘气寿》中提出:“百岁之命,是其正也;不能满百者,虽非正,犹为命也。”在王充看来,每个人的正常寿限为一百岁,那些未能活到一百岁的人是因为“禀气不足”。《列子‘杨朱》中也说“百年,寿之大齐”,但是事实上“得百年者千无一焉”。因此,《古诗十九首》里便有“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的慨叹。后来,杜甫把“生年不满百”界定为七十岁,所谓“人生七十古来稀”。如果把七十岁作为人的实际年龄,少年时懵懂无知,年老了又力不从心,其间还要吃饭睡觉、生病发愁,如此等等,一旦把这些因素排除在外,人的一生真正能做事的时间其实非常有限。晋代的葛洪就算过这样一笔细账:
百年之寿,三万余日耳。幼弱则未有所知,衰迈则欢乐并废,童蒙昏耄,除数十年,而险隘忧病,相寻代有,居世之年,略消其半,计定得百年者,喜笑平和,则不过五六十年,咄嗟灭尽,哀忧昏耄,六七千日耳,顾眄已尽矣,况于全百年者,万未有一乎?谛而念之,面对“生年不满百”的现实,清醒的人首先会对自身在世的长短有个清醒的认识,从而萌发出对有限人生的超越意识。庄子的《逍遥游》一开篇就是两种鸟的对比:大鹏将要从北冥迁往南冥,却遭到蜩与学鸠的嘲笑,它们总是活动在自己狭小的圈子里,如同井底之蛙,根本不知道天地有多么广大。庄子认为蜩与学鸠之所以无知,跟它们生活在世界上的时间太短有密切关系,所谓“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由此可见,不论是对世界的认知,还是对自由的体验,都是以生物个体存在于世的时间为限的,和鲲鹏相比,蜩与学鸠不仅短命,而且无知,它们拥有的自由是十分可怜的。
但是,一个人生命无论长短,都无法阻止时间的流逝和死亡的来临:“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郤,忽然而已。注然勃然,莫不出焉;油然镠然,莫不人焉。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类悲之。”在庄子看来,一代代人就这样处于“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的快速转换与无尽轮回之中。那么,如何在有限的生命中获得最大限度的自由呢?除了时间之外,衡量自由度的另一个因素就是空间。上述寓言中鲲鹏的空间跨度是从北冥到南冥的广大距离,值得注意的还有鲲鹏本身:“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鲲鹏的巨大形体不仅显示了它拥有的空间,同时也表明了它所拥有的自由度。只有这样巨大的形体才能飞越如此高远的距离:“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
尽管这些语言有些夸张,但是,它显示的仍然是现实空间。事实上,真正广阔的空间存在于人的心里。因此,庄子还把现实空间加以心理变形,使它以心理空间的形式显现出来。在常人看来,人“在于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但是经过心理变形之后,就会出现“天地之为梯米”。
《庄子》一书多用寓言,不同动物都是对不同人物的隐喻。
“毫末之为丘山”的现象,这就是庄子所说的“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体现了人对时空的彻底超越和自由把握:“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在庄子看来,时空虽然限制了人们的认知,但是人的自由度归根结底还是取决于他自身的心灵。当一个人达到“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的时候,他就能像“至人”一样获得无限的自由:
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
这个“至人”具有明显的神异色彩,是一个超越生死并获得极度自由的理想化身体形象。
列子对存在于时空中的身体有进一步认识。首先,《列子》中的时空特点已不只是巨大和无限,而具有玄幻色彩,和神魔小说《西游记》中的相关描写已经没有什么分别:“其山高下周旋三万里,其顶平处九千里。山之中间相去七万里,以为邻居焉。其上台观皆金玉,其上禽兽皆纯缟。珠讦之树皆丛生,华实皆有滋味,食之皆不老不死。所居之人皆仙圣之种,一日一夕飞相往来者,不可数焉。”
其次,《列子》中有些人物的身体形象异常鲜明,并且体现了深刻的时间和空间意识。《列子‘天瑞》中有一个“杞人忧天”的寓言:“杞国有人忧天地崩坠,身亡所寄,废寝食者……人忧天表达的其实是人在时空中的忧患,这种忧患就是关于身体的忧患。道理很简单:如果天地真的崩坠了,一个直接的后果是“身亡所寄”。就此而言,杞人所忧的并非天地崩坏,而是担心自己无处存身。事实上,无论哪个人的寿命都长不过天地,但是人的意识却不受客观环境的限制,它足以把有限的个人带到无限时空不可知的尽头。也就是说,人虽然生活在现在,却可以想到遥远的未来。这正是杞人忧天的意义。
《列子汤问》中有两个著名寓言:“夸父逐日”和“愚公移山”。夸父与愚公是两个形象高大的人物,他们高大的身体形象是通过对时间的控制和空间的征服体现出来的。夸父逐日显示的是生活在空间中的人对时间的控制意识:
夸父不量力,欲追日影。逐之于隅谷之际,渴欲得饮,赴饮河渭。河渭不足,将走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尸膏肉所浸,生邓林。邓林弥广数千里焉。②关于这则寓言,列子作了如下总结言天地坏者亦谬,言天地不坏者亦谬。坏与不坏,吾所不能知也。虽然,彼一也,此一也。故生不知死,死不知生;来不知去,去不知来。坏与不坏,吾何容心哉?”这种不可知论比较接近庄子。
②“夸父逐日”的故事在《山海经》中也有记载,二者内容相同,语句也大体相似。
愚公移山的意义是用时间征服空间。凭一个人甚至一家人的力量移走两座大山是不可能的,但是,正如愚公所说:“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通过身体的繁衍,子子孙孙无穷无尽地做下去,就可能把山铲平。这是愚公的“愚”,也是移山的根本动力。尽管这两则寓言的主人公一个成了失败的英雄,一个借助神力获得了成功,但它们都表明了人的身体,尤其是世代相传的人体内部蕴涵着巨大的力量,它甚至可以控制时间、征服空间,使存在于时空中的身体超越时空的限制,从而获得无比巨大的自由。
从《庄子》中的“至人”到《列子》里的“英雄”,他们尽管并非现实中人,却为现实中人指示了一种可能:身体并不是只有在活着的时候才占有时空,即使消失之后依然能在时空中持续存在。唐代诗人李白自称“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人名山游”,这种漫游的生活既是对生活空间的开拓,也是对自我身心的完善。同时,他用那一双越来越灵巧的手把不断得到提升的心灵写成无数飘逸高蹈的诗句。尽管李白的肉体已经消失了,他却依然活在他曾经游览过的地方,活在他自己的诗里,活在无穷无尽的岁月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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