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上大学的时候,我想学习动物学。
那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整个心理学领域都是斯金纳(B. F. Skinner)和行为主义的天下。斯金纳博士声名远扬,全国各地几乎每个大学生的书架上都有他的《超越自由和尊严》(Beyond Freedom and Dignity)。他认为对行为的研究可以解决一切问题,至于人和动物头脑内部究竟如何运转,则没有必要细究,因为这个“黑匣子”里面的一切:如智能、情感和动机都是无法测量的。“黑匣子”是一个禁区,你不能越雷池一步。你能测量的只有行为,所以能研究的也只有行为。
对于行为主义者来说,这样做理所当然,按照他们的说法,只有环境才是最重要的。
有些动物行为学家的看法过于极端,他们甚至认为,动物根本就没有情感或智能,只有行为,而行为又受奖惩和来自环境的正负强化的制约。
奖励和正强化是一回事,都是指某些行为产生的好结果,而惩罚和负强化则完全相反,惩罚是指某些行为导致了坏的结果,而负强化是指由于某种行为让坏的结果不再发生,或者根本不发生。惩罚不好,而负强化是好的。许多行为主义者在训练动物时认为,尽管惩罚不如奖励有效,但惩罚的确可以使其纠正一些不良行为。
负强化最难理解,它不是惩罚,而是一种奖励,但这种奖励是“负的”,即在这个过程中你不喜欢的事情要么停止,要么就根本不发生。例如,你四岁的孩子在大哭大叫,让你头疼不已。最后,你变得不耐烦,就冲他大发雷霆,结果吓得他不敢出声了,这就是负强化。哭闹声停止,你得到了自己希望的结果。这样一来,如果下次孩子再任性,你可能还会冲他发脾气,因为你已经得到了负强化。
行为主义者认为,这些基本概念就可以解释动物的一切行为。在他们看来,动物本质上不过是对刺激做出反应的机器而已。当时这种看法如山压卵,几乎成了一种宗教。在我和许多人眼中,斯金纳就是“上帝”,是心理学领域的绝对权威,这在今天是很难想象的。
但后来我发现斯金纳并没有那么神圣。大概在十八岁时,我和他见过一次面。当时我写信给他,向他介绍我发明的挤压器,他回信说我的动机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现在回想确实有点可笑,行为主义的“上帝”在谈论我内心的动机,而不是我的行为。我认为,在这方面他的确超前于其所处的时代,因为动机是当今自闭症研究中的热门话题。
收到回信后,我就往他的办公室打电话,问能不能前去拜访,和他谈谈我做过的一些研究。
他回电话邀我到哈佛大学去见他,我当时的激动之情不啻于到梵蒂冈去拜见教皇。斯金纳博士可是整个心理学领域最有名的教授,他的照片还曾上过《时代周刊》的封面。兴奋的同时,我也十分忐忑,甚至不敢面对他。记得走到威廉·詹姆斯礼堂时,我仰望着大楼,心中不禁油然生出到了“心理学圣殿”的感觉。
但是进入他的办公室以后,我却大失所望,眼前的斯金纳只是一个相貌平平的普通人。我记得他办公室里有一株用铁丝架着的植物,枝叶蔓延生长,环绕着整个办公室。我们坐在里面聊天,后来他开始问一些很私人的问题。具体什么内容我忘记了,我一向记不住对话的具体细节。自闭症患者的思维是一种形象思维,头脑里几乎没什么词语,只有一连串的图形。因此我不记得当时具体聊了什么,只记得他问过这类问题。
后来他要摸我的腿,这让我又惊又怕。我穿得并不性感,裙子很保守,怎么也没想到会有这种事情发生。于是我说:“你可以看,但不能摸。”我当时就是这么回答的。
尽管如此,我们倒也确实谈论了有关动物和行为的问题。我记得很清楚,会见结束时我说:“斯金纳博士,我们要是能够理解大脑的工作原理就好了。”
他回答:“没必要研究大脑,我们只要研究操作性条件反射就够了。”
在我开车返回学校的路上,脑子里反复思考着这个回答,最后自言自语说:“我才不信这一套呢。”
我不接受他的说法,因为我的心理问题似乎就和周围的环境没有什么关系。我大学时学习过动物行为学,这个学科研究的是自然环境中的动物行为。托马斯·埃文斯老师讲过动物本能的问题,即动物与生俱来的特定行为模式,和环境无关。
年迈的斯金纳博士改变了自己的看法。我的朋友约翰·莱忒(John Ratey)是哈佛大学的精神病学家,也是《影子综合征》(Shadow Syndromes)和《大脑实用指南》(A User's Guide to the Brain)的作者,跟我说起过和临终前的斯金纳共进午餐时的情景。约翰问他:“你不认为现在是时候该对‘黑匣子’进行研究了吗?”
斯金纳博士回答:“我中风以后就一直这么想了。”
大脑的确非常强大,这就连一个大脑功能失常的人也知道,但认识到这一点时,斯金纳博士已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中风后他才意识到,环境不能决定一切。而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我刚刚开始研究动物时,行为主义的教条就是金科玉律。
我不愿被看作是行为主义的敌人,并且我也不是。从某种程度上说,行为主义者和动物行为学家没有太大区别,二者都没有对动物的大脑进行深入的研究。尽管行为主义者看到的是实验室环境中的动物,而动物行为学家看到的是自然环境中的动物,但两者都只看到了动物的表面现象。
行为主义者宣称大脑是研究的禁区,这种看法是错误的,但他们对环境的重视至今仍具有进步意义。在行为主义出现以前,可能并没人认识到环境的重要性,今天也无法说人们已经充分理解。我曾在肉类加工业工作了三十年,为他们设计更为人性化的屠宰设备。许多饲养场主不关心牛的生存环境,如果牛群出了问题,他们根本想不到去牛圈中寻找问题的原因。他们只知道安装我设计的器材,却意识不到如果环境很糟糕,再好的设备也无济于事。
饲养场里的环境不但包括物理环境,还包括工人管理牲畜的方式。如果管理方式有问题,无论设备多么优良,维护得多么细心也于事无补。
北美有一半的饲养场已经安装了我所设计的中轨制约系统,但这种系统只有在牲畜被妥善处理时才有用。这个系统是一个传送带,可以把牲畜的胸部和腹部托起来,牲畜骑跨在上面,就像跨在锯木架上一样。
饲养场之所以选择我设计的这种系统,是因为对牛来说,它比之前的V形制约系统更好接受,它们会乖乖地骑上去,这样就大大提高了效率。原来的V形装置有一个毛病就是牛不愿意上去,尽管用起来还可以,不会伤及牲畜,但会把牛的四肢挤在一起,而牛不喜欢无立足之地。我的创新之处不在技术,而在行为上。这种系统充分考虑到了牲畜的行为特点,所以它更高效。
但饲养场似乎没有认识到这一点,他们关心的除了设备还是设备。他们无法认识到,如果对牲畜处理不当,那我的设备就只是堆废铁而已。
行为主义者还有一点我非常赞赏,即多数情况下,他们是天生的乐观主义者。起初,行为主义者认为学习的规律很简单,并且放之四海而皆准,所有的动物都遵循这些规律。这就是为什么斯金纳博士认为,只要研究实验室里的老鼠就够了。所有动物和人类的学习方式都一样。
斯金纳博士关于学习的整套理念都是联想主义的,即正联想,或者说奖励,能够巩固行为;而负联想,或者说惩罚,能够削弱行为。要想传授一项非常复杂的技能,只要按照过程将其分解,然后一点一点、按部就班地教,同时给予适当的奖励,事情就这么简单。这叫作任务分析,不仅适用于训练动物(从某种程度上说,驯兽师一直都是这么做的),也同样适用于教育小孩和有生活障碍的成年人。我看过按照行为主义式理念设计的育儿指南,上面列出小孩和成人每天要做的每一件事,如起床、穿衣、吃早饭,等等,再把这些事进一步细分,例如,像早上穿衣这样看似简单的事情可能要牵涉到二三十个步骤,甚至还会更多。利用任务分析把它们逐条分解,再按部就班,一步一步地教。
任务分析并不像听起来这么简单,身体健全的人很少能够意识到,系鞋带或扣扣子这类简单的动作包含了多少细微的步骤。一般的小孩也能轻而易举地学会怎样穿衣或系鞋带,所以做父母的不需要特别擅长教孩子做这些事情。但如果让你教一个对扣扣子一无所知的人怎样去做这件事,很快你就会意识到,自己也不清楚具体应该怎样教,你只是动手完成它,并不详细地知道扣扣子过程中的每个细小动作和顺序。
行为主义者认为,只要有适当的奖励,任何动物和人都可以学会做任何事情。在这种理念的引导下,伊瓦·洛法斯展开了对自闭症小孩的研究工作。在他最有名的一项试验中,他选取一组患自闭症的小孩,对其中一半进行强化的行为疗法,而对另一半则进行一般的治疗。根据经典的操作性条件反射理论(classical operant conditioning),洛法斯博士让小孩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他们所要学习的行为,学会了则给予奖励。他发表的研究结果表明,那些接受强化治疗的小孩和正常的小孩“没有区别”。
许多年来围绕洛法斯博士是否真的治愈过自闭症有不少争议,我认为重要的是他那样去做了,这本身就难能可贵。行为主义使家长和老师相信,患自闭症的孩子比大家想象的要有用得多,这是很大的功劳。
行为主义者的另一个贡献在于,他们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一直都在仔细观察着动物和人类的行为。他们能够迅速觉察到动物行为的细微变化,并将这些变化和环境联系起来,这也是我和动物打交道时最重要的能力之一。
因此尽管行为主义有许多缺点,但还是有不少可取之处的,过去如此,今天依然如此。再说说动物行为学家,他们也有盲点。例如,动物行为学家和行为主义者一致认为,最糟糕的事情就是把动物当作人来看待。虽然二者反对这种拟人化的原因各不相同,但无论原因如何,他们都认为把动物拟人化是错误的。斯金纳博士还认为,把人当成动物来看待也同样行不通。
在很大程度上,他们强调这一点也是对的。在许多情况下,人类会很自然地把自己心爱的宠物当作四条腿的人来看待。专业的驯养师一再告诫人们,不要以为他们的宠物和他们有着同样的思维和感受,但人们依然我行我素。训犬师约翰·罗斯(John Ross)在其《犬语》(Dog Talk)中,曾谈及他初次意识到自己对动物有拟人化倾向时的情形,要知道他可是专业人士。他有条名叫詹森的爱尔兰塞特犬,个头很大,它有一个爱掏垃圾的毛病,只要罗斯离开一会儿,它立即就朝垃圾箱跑去。罗斯认为这条狗能够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因为每当它弄得地板上狼藉一片时,一见到主人回家,马上就一溜烟地逃之夭夭,否则它就不会跑。以至于罗斯以为,这意味着詹森知道弄得厨房里到处是垃圾不好,所以看到主人它感到羞愧,就跑开了。
一个更有经验的训犬师让他做了一个试验,他才意识到事情并不是想象的那样。詹森不在时,罗斯亲自动手把垃圾洒在地板上,然后再把詹森带到厨房,观察它有何反应。
结果詹森的反应和以前它自己把垃圾弄到地板上时一样,还是拔腿就跑。原来它跑开不是源于心中有愧,而是因为感到恐惧。对它来说,地板上有垃圾就意味着麻烦来了。如果罗斯能够根据行为主义的原则,考虑一下詹森的生活环境,而不是考虑其“心理”,他就不会犯下这种错误。
我的一个朋友也有过类似的经历,他养了两条狗,其中一条是一岁大的德国牧羊犬,另一条是三个月大的金毛猎犬。有一天,金毛猎犬把大便拉在起居室里。后来牧羊犬看到大便,变得非常不安,甚至开始口吐白沫。如果是它拉在起居室,然后站在那里口吐白沫,也许主人会以为,它意识到自己做了坏事。但别的狗在起居室拉大便,它却如此反应,这使主人明白,只要起居室里有大便,对它来说就是情况不妙。
这些小故事很好地说明,为什么不能将动物当作人来看待,不过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在我的学生时代,尽管每个人都反对将动物拟人化,但我仍然认为从动物的视角考虑问题很重要。记得当时新西兰有一位有名的动物心理学和行为学专家,他叫冉·吉尔各,写了不少关于将动物拟人化问题的文章。他早期一篇论文中有这样一个故事,说一个人要空运他的宠物狮子。有人认为狮子和人一样,在路上可能会用得着一个枕头,于是他们就给狮子配了一个。结果狮子把枕头给吃掉了,并因此死于非命。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千万不要把动物当作人来看待,这对动物来说有害无益。
我看到这个故事时,心中暗想:不,它需要的不是枕头,而是一些松软的东西,如树叶和干草,以便能够舒舒服服地躺下休息。我没有把狮子当作人,而是把自己想象成狮子,至少我在朝这个方向努力。
但是行为主义者却认为这种想法是不正确的,动物行为学家对此也不赞同。他们都是环境决定论者,两者之间最大的区别在于,研究动物生活的环境不同。
我在亚利桑那州立大学读研究生之前,也就是大学期间,已经在动物行为学方面打下了扎实的基础。我的选择是正确的,亚利桑那州立大学是行为主义的温床,那里的一切都围绕着行为主义。但我不喜欢他们用老鼠和猴子做一些残忍试验。我还记得有一只可怜的猴子,他们把一个树脂玻璃做成的小东西固定到它的阴囊上,并通过它对猴子施以电击,这种试验是非常可怕的。
我从不参与这种残忍的试验,也根本不赞成利用动物来做试验,除非项目的研究意义非常重大。譬如为了寻求攻克癌症的良方,那就另当别论了,毕竟动物本身也需要治癌的药物,但在亚利桑那州立大学,他们并不是在研制抗癌药物。我在那里的心理学系学了一年的试验心理学,当时就想“我可不愿做这种事情”。
即使有的试验对于动物来说也很有趣,但我同样看不到其意义何在。我想问的是“我们究竟能够从试验中学到什么”。斯金纳博士写了很多关于强化周期的文章,强化周期即为了强化动物的某一特定行为,应该间隔多长时间对动物的某种行为给予奖励,这个奖励应该持续多久。他们试过能够想到的每一种强化周期,如不固定周期强化、间歇强化、延迟强化,等等,只要能够想到的,他们都会试一试。
所有这些试验都不是在自然状态下进行的,动物在实验室里的行为和它们在野外的行为有着天壤之别,因此即使做这些试验又能真正学到什么呢?你了解到的不过是动物在实验室里的行为方式而已。后来有人开始另辟蹊径,他们把实验室里的一些老鼠放到院子里,观察它们的行为。这样一来,老鼠就开始表现出一些人们从未见到过的复杂行为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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