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白蚁社会的道德
我们在白蚁身上,发现了要非常严格遵守的三个可怕誓言:清贫、顺从、纯洁。逼迫弟子们处于永远的黑暗,与永久性的瞎眼,到底是什么样的苦行者或神秘主义者呢?
一
蜜蜂的社会,看起来非常严苛残酷,可是,白蚁的社会,比蜜蜂更加严苛,更加残酷。
蜜蜂对于都市国家的诸神,几乎是完全的牺牲,即使如此,它们还留有一些独立性。
它们的生活中,在春、夏、秋这些美好的季节里面,大部分都可以自由行动,在室外的太阳光下舒展。它们在花上飞舞,远离所有的监视。
但是,在白蚁黑暗阴郁的共和国里面,却是完全的牺牲与终身监禁,不间断的控制。一切都是黑暗的、沉重的、令人窒息的。
在狭窄的黑暗中过日子,它们全部都是奴隶,大家几乎都是瞎眼的。除了生殖的疯狂牺牲者之外,没有人可以到地面上,就像大家已经看到的,即使是在必须去找粮食的时候,也要通过地底很长的管状通道,绝不在太阳照得到的地方工作。
人类什么也没发现到,无数的亡灵袭击房子,悄悄地在墙壁里面移动,人类完全看不到它们。只有在房子或树倒下的时候,才看得到它们。
在它们的世界里面,共产主义的诸神成为毫不厌倦的摩洛可[1]。它们要求无限地给予,个人归之于无,只有在个人的不幸达到极限时,要求才会停止。
它们的专制,可怕到在人类世界中,完全找不到相同的例子。而且,它们的专制跟人类不同,不会给人带来利益。
它们的专制是无名的、内在的、扩散的、集团的。可是,专制并不是出自于这种无法捉摸的漠然,很明显的,是来自于大自然的反复无常。我对这一点感到非常有兴趣,却同时也有极大的不安。现在已经发现到,专制的每一个阶段,都证明了专制处于阶段性的稳定,而且,看起来似乎更进化的种类,却更加奴隶、更加悲哀。
所有的白蚁,不分昼夜,正确地投身于复杂的各种事物,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在孤独、小心翼翼、谛观的、单调的日常生活中,兵蚁的生命曝露在危险中,它们的存在,几乎是无意义的。在黑暗的兵舍中,兵蚁等待着奉献牺牲的瞬间。
我觉得它们的规律,比卡梅尔修道院或特拉皮斯特修道院还要悲惨。它们对于未知场所产生的法律与规则,那股自发性的服从,在所有人类社会的结社中,都看不到相同的例子。
这恐怕是更残酷的一种新形态的社会性宿命,我们也正朝着这种宿命前进,然而附带说明的是,这种宿命是已知的宿命。
只有在最后的睡眠中才有休息,甚至不准生病,衰弱就等同于判决死刑。这种共产主义,甚至要求共食或粪食(也就是只吃排泄物)。
蜜蜂们能够想象这种地狱吗?的确,我们可以做如下的假设:蜜蜂不觉得它们短暂而痛苦的命运是不幸。而且,它们在黎明的露水中,拜访花丛,沉醉于收获中,愉悦的、活动性的,在充满芬芳的蜂蜜与花粉的宫殿中,反而感受到某种喜悦。
可是,白蚁为什么要在地底的纳骨所里面爬来爬去呢?它们卑贱阴郁的一生,什么是它们的报酬、快乐、喜悦呢?
几百万年来,与其说它们是为了活着,不如说它们是为了不要死而活下去。而且,没有任何喜悦地、无限增加它们的后代,特别是为了让悲惨、不祥的、悲哀的生存形态,毫无希望地继续存在而活着。
事实上,这是非常纯真的、人类中心主义式的想法。我们只看见外在的,相当物质化的事实,而且,对于在蜜蜂或蚂蚁的世界里面,真正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很有可能它们的世界是以太的、电气的、隐藏着心灵式的生命的神秘。可是,我们完全不了解那种神秘,每天,我们能够更了解的事情是,人类是如此的不完全,是如此知能低劣的被造物。
二
有关白蚁的社会生活,有许多事情都让我们感到厌恶与可怕。但是,它们伟大的观念、伟大的本能、伟大的自动性或机械式冲动,更进一步说,一连串伟大的偶然,对于只能看到结果的我们来讲,原因是不重要的。
换句话说,对公共利益的绝对式奉献,对于所有生命或所有个人利益或所有的自我,做出令人惊讶的放弃、完全的自我牺牲,为了都市国家的安泰,做出不断的牺牲(如果是人类的话,都可以算是英雄或圣人了),这一切都比我们人类还要优秀。
我们在白蚁身上,发现了在人类社会中,要非常严格遵守的三个可怕誓言:清贫、顺从、纯洁(甚至极端到主动除去性器)。但是,借由除去眼睛,要逼迫弟子们立誓处于永远的黑暗与永久性的瞎眼,会想到这种事情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苦行者或神秘主义者呢?
“昆虫没有道德。”伟大的昆虫学家J.H.法布尔在某处曾这么说,这个结论下得太快了。
何谓道德?借用里德莱[2]的定义:“是指导人类自由活动的规则的总和。”这个定义能不能直接套用在白蚁社会上呢?
引导白蚁社会的规则,比更完美的人类社会的规则还高,也被更严格地遵守着。我们可以针对“自由活动”这个词汇,陈述出无意义的道理。白蚁的活动不是自由活动,而是它们无法逃离的任务盲目执行吧?可是,拒绝工作的工蚁或逃避战斗的兵蚁会怎么样呢?
它们会被放逐,在巢外悲惨地死去,或者是被同胞当场处死,然后被吃掉。这种自由,不就几乎类似于我们的自由吗?
我们在白蚁社会中所看到的,若不一定就是道德的话,那么,道德到底是什么?
工蚁明知道兵蚁在巢外,面对冷酷的敌人,却自己把门关上,逃离死亡。另一方面,兵蚁勇敢地与敌人作战,请想想它们英雄式的牺牲。它们没有比在特洛莫比雷之战中的斯巴达人还伟大吗?至少斯巴达人还有希望,兵蚁却毫无希望。
把蚂蚁放在盒子里面,几个月不给它食物,它会吃自己的身体,例如脂肪组织或胸廓肌肉来养育幼虫。
对于这一点,各位读者觉得怎么样呢?为什么这不算是值得称赞的美事呢?是因为我们假设这种事情是机械性的、宿命的、盲目的、无意识的行动吧?我们没有权利做那种假设。
关于这些事情,我们知道些什么呢?
就如同我们观察白蚁的时候一样,如果有人心不在焉地观察我们,对于引导我们的道德,他们会有什么样的想法呢?
他们会如何说明我们矛盾的行动、非理论性、我们发狂似的争吵、娱乐与战争呢?那个人的解释中,会有什么样的错误呢?
这时候,我该重复35年前,老阿尔凯尔(《佩雷阿斯与梅莉桑德》中的出场人物)说过的话:“我们总是看到命运的背面,我们命运的正背面。”
三
白蚁的幸福,就是必须与敌人蚂蚁作战。蚂蚁比白蚁强,拥有比白蚁好的武器,而且两者一样聪明、冷酷。
蚂蚁属于中新世(第三世纪),所以,白蚁在二三百万年前遇到这个敌人,后来,就被剥夺了休息的时间。
如果没遇到蚂蚁,它们的生活会悠闲而无活力,我想会在小而暂时的聚落中,茫然地过着每一天吧!
处于幼虫状态,令人感到悲哀的白蚁,与蚂蚁最初的接触,不用说当然是败北。
后来,它们的命运整个改变,它们放弃太阳,刻苦勤勉,组织集团,潜入地底,关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在黑暗中生活,建立城堡、仓库,耕作地底的田园,利用一种生命炼金术确保粮食,锻炼出袭击用喷射机,拥有守备队,配备有不可或缺的暖气、换气、温度调节。
为了对抗数量多而强大的入侵者,它们必须无止境地增加人口,特别是要忍受束缚,必须学习所有美德根源的规律与牺牲。简单地说,就是必须从无与伦比的悲惨中,产生我们已经看到的那些惊奇。
跟白蚁一样,我们如果遇到聪明的、理论性的、狰狞的、势均力敌的敌人,我们会怎么样呢?
以前我们只有孤立而无意识的敌人。数千年来,人类除了人类之外,没有更大的敌人。这些敌人教了我们很多事情,我们所知之事中,有四分之三是从敌人那里学来的。可是,这些敌人不是从外面来的陌生人,他们所拥有的东西,全部都存在于我们的内部。
也许有一天,敌人会为了我们的幸福,从附近的星球降临,从我们没有预期的方向,出其不意地出现。可是,在他们来之前,我们已经在互相残杀了吧?这种可能性反而更高。
[1]要小孩当活祭奉献的中东之神。
[2]Emile Littre,1801-1881,法国语言学家、哲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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