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1935年的钱业风潮
1935年,是宁波钱业也是全国钱业的分水岭。大规模的金融风暴终于以不可阻挡之势袭来。此前也有一些钱业危机发生,如1883年胡雪岩之阜康钱庄倒闭事件,全国十几家分号一起轰塌,宁波的有通泉钱庄、通裕银号两家为胡联号钱庄,虽有一定影响,属于局部性危机。1910年因橡皮股票事件,严信厚、严义彬父子的源丰润票号倒闭,宁波的源丰、源隆钱庄,源丰官银号,及四明银行宁波分行受影响。1911年方家“六和二元”因辛亥革命影响被挤兑,波及沪杭甬联枝钱庄,也只是局部性危机。经过一段时期的调整,市场慢慢地恢复正常。这些危机中影响和卷入的钱庄只是一部分,大多数钱庄幸免于难。而发生在1935年的钱业风潮,固然可以找到外部因素如美国的白银政策,农村经济的破产来说项,但本质上,在我看来是属于内部危机,钱庄业的金融主体地位转移势所必然。在此次风潮中,上海、汉口、天津全面告急,南京的钱庄大批大批地倒下,镇江、芜湖有70%钱庄倒闭。浙江也是重灾区,湖州、海盐钱庄最严重,没有一家存活,杭州、兰溪、绍兴、余姚大都惨不忍睹。从此钱业一蹶不振,极呈疲态。此次钱业危机也是全国性危机的一部分。
从1933年底开始,钱业已感受到冬天的气息。该年已经有同慎、慎丰等五家清理不上市。1934年复有保慎、丰和等八家相继停业。1935年上半年,当时已经有仁和、余大、道生、生源四家相继歇业清理。[33]6月上海发生钱业风潮,系承钱庄倒闭,对宁波影响尚小。7月中汉口裕源银号倒闭是更大危机的导火索。裕源银号亏损180万元,该银号系宁波帮钱庄。其中有严祥琯三股,宁波泰源钱庄经理周巽斋一股。严祥琯为严康懋之子,承父业在宁波投资有永源、泰源、五源、复恒、信源五家钱庄。消息传入宁波,泰源首先受到影响。经经理周巽斋多方奔走,设法稳定。而此时存款人对严家所投资之钱庄信心严重不足,纷纷提取存款,以防万一。严家联枝钱庄经理为应付局面,遂向钱庄各股东发出请求,要求股东垫款,以纾危机。另一股东赵占绶和严家是亲家关系,对外投资过大,一时不能收缩,无力垫款。其子赵恩琯又是信源钱庄经理。存户就对信源的信用表示怀疑,继而影响到源吉。大家蜂拥而上,群起提存。7月28日这天,在同行清算中,信源头寸短绌四万元,找同行同业拆借,慎泰一万元,天益、元益、巨康各五千,以补平头寸。尚有一万五千元没有着落,其余各庄袖手不肯,原四庄的借款二万五千元也毁诺不给。信源钱庄的结算转账无法进行。其开户的客户,凡收入均转到其他钱庄的账户,当日搁浅。第二天,联号钱庄衍源也宣告停业,跟着其连号的泰源、永源,小同行五源陆续告停。31日,大同行泰生、现兑庄惠大也告清理。8月1日,小同行恒茂、惟康,现兑庄兴康、衍康跟着倒闭。
8月2日,风暴更为猛烈。市场已失去信心,人心惶惶,蜂拥挤兑,羊群效应发酵。大量存款人向钱庄提款而存入认为相对安全的银行中作为避风港。当日有大同行泰涵、汇源、余丰、景源、裕源五家,小同行泰巽、宝源、宝兴、保和、元成、承源、丰大七家,现兑庄同春,共计十三家钱庄倒闭。
面对汹涌风潮,钱业公会也自感无力,只能求助于地方政府。2日下午,宁波总商会召集钱业公会开会,并邀请地方政府专员、县长等首长出席商讨对策。同时,鄞县政府采用临时紧急限制措施,发出布告,宣示临时金融限制,尽可能维持金融秩序。宣布钱业之过账仍照常进行,对客户提现规定为百元为限,绝对不得超过。总商会也公布六项措施:
第一,各庄多单不得超过15万元,如有超过15万元的,超过部分由司日分拆欠单各庄,债务由同业共同负责。
第二,每一存款账户每日提现不得超过100元。
第三,若钱业公会认为某钱庄缺单过多,得随时调查其拆单数目,必要时得令其股东垫款。
第四,希望本地各银行暂时停止接收钱业过账存款。
第五,函请中国、中央、交通三行,共同借款200万元,由钱业共同承担债务。
第六,已经停业各钱庄,即日复业,过划照旧办理,并将收付账略抄送总商会审查,报县府查核。一面请股东尽力增垫资本,一面告各存户暂缓提取。
8月3日,又有大同行源康、小同行恒裕停业。
自此以后,因处置及时,措施得当,市面渐告平复,金融秩序慢慢稳定,只有小同行同泰一家在8月11日清理。上面六项措施中,向三行借款200万元一项,因不能满足银行抵押品要求而没有实施。
到10月10日,尚在运作的钱庄还有大同行敦裕、益康等21家,小同行源源、源吉等9家,现兑庄和济等24家,共剩上市钱庄54家。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本以为钱业风潮暂时平息,哪想到更致命的杀伤力还在后面。1935年11月,国民政府实行法币政策,禁止银元流通,法币的发行权集中在中、中、交、农四行。其他银行已经发行的银行券逐步退出流通。钱业创造货币供应量的能力与范围被大大压缩。存款转移又告开始。据估算,钱业存款外流有1,600万元之多,“其中600万元转划上海,600万元存入银行,400万元窖藏家中”[34]。差不多钱业存款要流出三分之一。接着又发生一波倒闭浪潮。续有大同行敦裕、元亨2家,小同行益康、瑞孚、恒大、惟康、泰巽、慎大6家停业。只剩下大同行12家,小同行18家,现兑庄9家,还在勉力营业。与1935年初大同行33家、小同行27家相比,几乎减少了50%。
对各县钱业的影响也是非常严重的。余姚、镇海、奉化、慈溪、定海的钱庄也接着大批停业。就是鄞县乡村钱庄也纷纷歇业。“宁波城区以外,受此影响,定海的宝源、泰源亦相继停业。余姚、慈溪等县,亦有因而停业者。”[35]
1936年钱庄在上年总结束期后开业时,钱业现状更惨不忍睹,面目残缺,劫后余生的钱庄仅有大同行13家:大源、天益、元益、恒孚、巨康、晋恒、慎康、瑞康、瑞丰、鼎恒、彝泰、彝生、福利(小同行改组);小同行7家:通源、源吉、源源、惠余、慎余、瑞源、廷荪(现兑庄改组),共20家。至于现兑庄,因法币政策实施,已失却生存空间。与宁波钱庄的全盛时比较,不啻有霄壤之别。
钱业风潮中,钱业股东为应付危机垫款,现金383,100元,股东存款转为垫款117,526元,垫押款即抵押商借567,900元,共计1,068,526元,也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对于此次钱业风潮产生的原因,时人多有分析。略举主要的几个评论:
徐世治认为有七大原因:[36]
第一,过账制度容易使信用膨胀,许多钱庄无节制扩大信贷规模,其短缺的头寸不是通过努力增加存款来解决,而是利用清算制度的同业拆借来补平,资金平衡脆弱,一遇风潮,无法应付,发生流动性危机。
第二,农村经济破产与一般工商业衰退。外国廉价商品输入,向农村地区渗透,破坏农村传统副业。外国农产品倾销,破坏农村经济,农村缺乏购买力,导致民族工商企业产品销售困难,无利可图,造成贷款不能按期收回。对宁波钱庄本次危机影响最大的直接因素是,宁波钱庄贷放在上海的贷款有160万元不能如期收回,加剧了流动性支付危机。
第三,美国的白银政策,抬高银价,大量银元出口,造成银根紧缺。
第四,受沪汉金融风潮的影响。
第五,钱庄内部亏空,钱庄股东经营其他产业亏损巨大,影响到钱庄运作,或者钱庄经理个人从钱庄借款金额过大,平日被议论,一遇风潮,即受挤兑。
第六,受同业拖累及存户挤提,而钱庄本身经营正常,但在过账时一时出现缺单,多单庄不肯拆单,无法轧平头寸。还有就是联号钱庄,相互为关联公司,甲庄既倒,乙庄便动摇,这种状况最多。
第七,有些钱庄主眼光短浅,趁机收缩业务,免受连累,尽量置身事外。
雪蓉氏也总结其原因有下面十一端:一是资本薄弱;二是股东不健全;三是市面不景气,放款不能收回;四是联号太多,相互影响;五是上海钱业风潮影响;六是无准备库组织;七是银行的竞争;八是同业倾轧;九是钱庄内部员工自私自利,竞提存款;十是人心浮动;十一是以活期存款为主,未收定期存款。[37]
以上的分析有一定的道理,但仅是就现象进行描述与讨论,而没有触及一个根本性的问题,就是金融监管问题。当然以此去苛责前人有失公允。现代金融监管是从历次金融危机经验教训中总结发展而来的。当时主持全国财政金融的是宋子文,他在哥伦比亚大学接受了经济学知识的培训,是旧中国最优秀的财经专家。他为中国建立了现代中央银行制度。他主持实施法币政策,主要应该说是更多地在于统一币制,铸币税归中央,加强中央政府的财力,同时防止政府可能把货币政策作为财政政策来使用,而无节制发行货币,导致通货膨胀。后来法币的破产,另有原因,不应该由他来承担责任。很多学者把20世纪30年代以来国民政府为加强全国金融管理而采取的各种措施和法令,解读为国民政府以控制全国经济为目的的说法是有悖于历史事实的。
金融业与其他产业相比的最大特点在于它的外部性。金融业一旦出现风险,不仅仅影响自身,同时对社会产生相当大的冲击力。加强监管的目的也就在于减少可能的危机发生,舒缓对社会经济的破坏力。根据现存资料,我们追溯根由,1935年的金融风潮所存在的几大原因其实都是与监管缺失有关。
第一,资本与风险资产的比例过高。资本实力强,抗风险能力也强。我们以本轮风潮中停业的钱庄为例,23家钱庄资本总额才163万元,而风险资产(贷款余额)却达1,500万元,资本与风险资产比例为10.86%。在没有中央银行作为最后贷款人制度下,这一比例是过高的。像恒裕钱庄,资本才2万元,贷款余额23万元,资本杠杆达11.5倍。有些钱庄更加没有章法,拼命发放贷款而不计及资本大小及可靠稳定的资金来源,过度依赖于同业拆单。一遇挤提,难以偿还同业拆借。衍源钱庄贷款112万元,同业拆借就有36万元。那些自以为经营保守稳健的钱庄收不回拆放款也被拖累。像源康钱庄,资本10万元,贷款金额六七十万元,应该属于经营稳健的钱庄,一直以多单见长,日常有六七万元拆单,但因为那些缺单钱庄既受挤提,自然不能归还拆借款项,也跟着被停业。
第二,流动性比例过低。钱业要有一定比例的资产以现金、有价证券等变现能力强的流动资产来应对临时性集中提款。我们分析这23家钱庄,负债及资本总额1,570万元,而贷款总额为1,500万元,流动性资产才70万元,比例明显过低。因为贷款不能立即收回,变现能力差,容易陷入流动性陷阱。恒裕钱庄就存在流动性不足的问题。
再看存贷比。钱庄不能把所有存款都用于贷款。23家钱庄的存款总额1,072万元,贷款金额1,500万元,存贷比达139.9%,钱庄基本上已无备付金。现代商业银行一般要求银行保持存贷比例在75%,也就是说每100元存款,只能发放75元贷款,目的就是保持银行的流动性。
第三,准备金制度缺失。在中央银行制度下,商业银行应将存款总额的一定比例缴存央行,称法定准备金。出现支付危机时,央行组织再贷款,及时平息支付危机。上海钱庄在1932年就考虑实施钱业联合准备库,总额5,000万元,其中现金300万元。其性质属于平准基金,还不是央行法定准备金制度。[38]当时中央的法定准备金只是针对银行,把钱业纳入法定准备金体系是在战后的1946年,比例为15%。宁波钱业连同业平准基金阶段都未达到,风潮甫来,便束手无策,坐看倒闭。
第四,关系人贷款。钱业的贷款结构是不透明的,其内部运作全凭经理个人意志。在缺乏有效监管情况下,经理人、股东较容易获得贷款,且其条件又优于一般客户的贷款。关系人把贷款大量转投资其他事业,事业失败就会影响贷款归还。在以信用贷款为主时代,没有外部审计、监督,关系人就有先天性优势借得款项,由此产生道德风险。当一家钱庄的股东借款超过其资本投资时,维持钱庄正常运转已不是他的最优选择。现代金融制度里有特别的条款限制关系人贷款。当时关系人贷款是钱业普遍现象。“钱业股东如经营他业有亏耗,或经理积欠庄内过巨,而为人指摘。这种钱庄在平日亦立足不住,一遇风险,自难幸免。风潮常由此种钱庄开始”[39],“如历年来清理或倒闭的钱庄,吾人试一查其簿据,其经理大多亏负巨数”[40]。
第五,信用过度膨胀。过账制度使得钱庄能创造大量的信用货币。我们分析23家钱庄的现金存底(M0)为66,000元,而其全部广义货币供应量(M2)在1,500万元之多,货币乘数在25倍之上。钱庄尽可能把不生息资产(现银)压低到最低限度,需要现银支付时多从市场买入。遇到现金挤提,因没有足够现银库存,引起市场更大动荡。
第六,资产结构性不匹配。钱业存款都是以活期为主,意味着随时要应付客户提取。但23家钱庄的长期贷款有568万元,占贷款金额的40%。当钱业产生支付危机时,活期存款是客户随时可以提取的,而长期贷款限于契约,不能立即收回,造成一个缺口。
第七,贷款集中度过高。按风险分散原则,一家钱庄不能把过多贷款集中于一家客户,也不能对单一行业贷款过多。但宁波钱庄贷款显然过于依赖传统产业。如药材业,共64家倒闭40家,“综计坏账以本埠药行方面占多数,约一百万元以上”[41],坏账100万元,以催收率30%~50%回收,药行一业的贷款金额总在300多万元,要占本地全部贷款余额的10%多。德和糖行一家就有贷款70余万元,贷款完全超过了它从事正常商业周转需要。资金来源容易,借款人就越有可能从事主要业务以外的投机活动。德和糖行倒闭也成为宁波钱庄史上的一件大事。
世界性经济危机造成的农村经济衰退,美国的白银政策导致白银外流,银行业的竞争等自也可罗列为其原因,但不是根本性因素。钱业自身存在的问题才是根本性的。而钱业自身存在的问题又被前几年的景气所遮蔽,没有遵循审慎经营原则。这与缺乏强有力的监管机构、明确的监管目标、具体的监管指标有关。现代金融业的一个基本原则就是建立有力监管体系,那是历史上无数次金融危机的经验所得。
如果说金融监管是近代金融发展的客观要求,那么对于1920—1930年代的国民政府的金融政策和措施应该抱积极的和正面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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