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圣瓦列提埃出发,一队人马继续前行。要说之前走的只是海岸矮坡,从这里开始他们将进入真正的山地徒步,走的是未修整过的、脚下滚石头、脚旁翻山崖的原始山路。话说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山路情况应该好不了多少,还不照样过草地跨大江,我心里暗想。然而,当随行者告诉我,那个年代法国军队的鞋子连左右都不分,全部一式时,我一边忍不住为脑海里浮现一顺样的鞋子发笑,一边为此吃惊并油生敬意。这行将军和士兵,为着他们相信的一个人,或者为了重塑一个共和国的理想,踩着一顺溜的鞋,在冰天雪地里,登山跨城,少眠稀食。每个时代都有它的病痛与重生,这对所有国家都是一样的。无论龙虎争斗,换世翻代,都离不开这些唯命是从、再远也要走下去、再累也要挺下去的普通人们。由于这回剿之路全程靠走,拿破仑又要求士兵们不动枪炮,部队里流传着戏言:拿破仑的兵,要的是能走路的好腿,而不是能使枪的好手。
听说我来走拿破仑之路,圣瓦列提埃的徒步者协会邀请我和他们共行当年拿破仑真正走过的山野之路,徒步登山去艾斯卡尼奥。往深山林里走去,世界渐渐变得安静。层层密林,随阵阵风过,将外面的喧嚣过滤出来、抖落下来、揉进泥土里,化作踏在脚下的无声无息。越往上走,感觉人变得越小,世界却越大。这是树的世界,生命满溢于蜿蜒遒劲的树枝与漫天绿叶之间。一路上,我们交谈简短,仿如走进他人房间的借过者,保留着至少的客道与尊敬。坡愈来愈陡急,地面也渐渐从好走的泥道变成石泥相交。向山下望去,城镇仿若一张老照片泛着橙黄色的光,偶有一两个教堂尖顶冒出来,让人勉强琢磨出个位置方向,而抬头则是一望无际的天空,几片云淡淡的,铺得很开,像是张开的翅膀。这个时候,似乎自己已经不是森林的过客,根本就不是客,在大自然的平静与雍容面前,强调人的区别性变得毫无意义,我们可以是道旁黄色的野花、土里几个乖乖的蘑菇,或密林里一闪而过的鹿,就是大自然里呼吸同样空气的生物。
正埋头向上前行,同行者米歇尔给我指了指道旁一块旅行背包大小的石头,上面爬满青苔,乍一看没什么特别。再往上看,差不多一米就有一块石头立在道旁,有的似乎被削裁过,令其形状接近长柱。米歇尔是个徒步迷,也是拿破仑之路的推崇者,几乎每星期都要徒步一到两次拿破仑曾经走过的路途。他告诉我这些石头是拿破仑部队当年走过的路标,由于当时大雪飘飘,路道狭窄不利辨识,士兵们便以此来驻道,保证部队前进安全。说到雪,可以说是拿破仑的一大心病,甚至是他走向衰败的魔咒。1812年法俄大战中,俄国第一场冬雪,令不适严寒的法国军队措手不及,并掉入俄军布下的封锁饮食的陷阱,大队人马饥寒交迫,元气大伤,无力应战。之后又遭到俄军反击,法军死伤无数,彻底惨败。拿破仑得了重感冒,加上部队大半阵亡,大雪之后几乎是一个人落荒而逃。在他晚年的回忆录中记载到,这次战役他不是败于亚历山大,而是败于俄国的寒冬。其实,远征前,前驻俄大使科兰古就劝阻他不要把战线拉得过长,要小心俄国的寒冬。然而,身为常胜将军的他根本没有把这话当回事,他自己说过“真理与谬论仅一步之遥”,岂料这一步没把握好,把真理当耳旁风,最终败于膨胀的自我带来的掉以轻心。经历这场暴雪噩梦后,可以想象,雪在他的词典里并不是一个吉利的字眼。这次从厄尔巴岛出逃,带着雄心重夺政权的路上,又遭到雪雨天气,尽管法国的雪与俄罗斯的雪杀伤性相去甚远,但他仍对手下爱将康布罗纳表达了忧虑的情绪,说必须坚持走过山路,只要能坚持到格勒诺布尔(Grenoble),便胜利在望。康布罗纳一路开道在前,忠心耿耿,看到曾经一往无前的老皇帝,如今面对风雪下行军的重重担心,反倒坚定了他要将此路带好的决心,难说不是他让士兵做的这些石标呢。就这样,这些石头已在道旁静静站立了二百年。法国浮沉于盛衰之间,不觉林中一日,世间百年。
拿破仑一行当年走过的原始山路,路边保留着当年的路标
沿着有石标的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三个多小时,我开始感到膝盖发痛,喘息变重。和我同行的几乎都是五六十岁左右的爸爸级人物,他们个个装备齐全。我则是徒步门外汉,刚开始仗着自己年轻紧紧地跟着,而现在上到一千多米的山头,路已无路,乱石交杂,开始产生两腿发软、腾云驾雾的感觉。西班牙籍的安东尼奥把自己的手杖给我用,另外一位则掏出他妻子自制的水果泥饼给我增加体力。交谈中了解到,他们一伙人每周起码徒步一到两次,每次五到十个小时左右,每个月一次大规模的,为期三天左右,行内话称为“大远足人群”(l'équipe de grande randonnée)。“大远足”是欧洲一个庞大的远足径道网络,主要覆盖了法国、比利时、荷兰及西班牙,在各个国家都有专门的机构。道路多取自然生态良好的高山野径,不加人工开发,使这些热爱大自然的孩子们用自己的双腿来行征,享受每一刻与大自然的交融,在行走中发现生命深处的自我。在欧洲森林或山道里,如果看到一红一白两条色彩加上GR(Grande Randonnée)的字母,那便是“大远足”人们开辟的道路。水果泥饼补充了体力,加上手杖的借力,我跟着又上了几个陡坡,转过一处独树张扬的崖头,瞬间被眼前如画卷展开般的景色震惊。浩浩荡荡的绿色山谷像起浪的林海,放眼到绿波的尽头依稀可见泛着金色阳光的地中海,而往另一边瞭望则是阿尔卑斯山区雄迈的白色雪山。在这一边是海、一边是雪的高山上,我们如燕子般轻盈,之前的疲劳随着“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喜悦而消散。
“我们已经到达艾斯卡尼奥了。快来,摆上一块石头,会给你带来幸运”,米歇尔指着不远处一个石头堆起来的小山。对于“大远足人群”,这个石头坡类似于一种仪式,在离山顶几步之遥的地方,虔诚地摆上一块石头,留下你到过的痕迹。这种仪式般的传统,传递着一种精神,在不少人烟罕至的徒步行中给予人希望,甚至可以救助迷失方向的人们。在石堆上摆下一块石头后,我朝山顶走去。白云之下,山顶之上,竟然伫立着一座小教堂,安详静穆。这座叫圣马丁的教堂建于12世纪,简单朴素,全部由石头砌成,没有响钟,只有一个黑色的铁十字架立在前头。走到教堂门口,转过身来,回望崎岖陡峭的来路,想象那些虔诚的人们扛着石块与工具攀登,直到山之巅,与天空最接近的地方,建筑下他们对神的爱与祈望。我不是天主教徒,却被这座无声的教堂传达的力量所感动,这可能是我见过的最打动我的教堂。也许真是神灵助力,经过这番翻山越岭,没想到最后这个人烟罕至的小教堂里,还藏着一个与拿破仑有关的小故事,以飨我追逐“拿破仑之路”的努力。
原来拿破仑到了艾斯卡尼奥,便怀念起他那位牺牲于埃及战场的得力名将米赫将军(le Général Mireau)。米赫将军的叔叔是这里的牧师,就是在这座教堂里拿破仑与他叔叔见面,之后慰问了他的母亲。米赫将军出生于艾斯卡尼奥,最初是医科学生,逢法国大革命的烽火燃起,积极加入倡导平等与国家宪章的队伍。他英勇过人,是拿破仑的死忠之一,牺牲于埃及战役时仅28岁。他的另一重要贡献则与法国国歌“马赛曲”有关。《马赛曲》原本名叫《莱茵军战歌》,在1792年由斯特拉斯堡上尉鲁日利勒写成。之后普鲁士奥地利联军攻击法国,为了保国抗敌,米赫由法国南部城市马赛组织了500人的结盟军向巴黎进发,一路上号召大家高唱此歌,增加斗志。当他们到达巴黎时,以军旗和这首歌为前导,成千上万的人在街头迎接这支部队,与他们一起一遍又一遍地歌唱这支令人热血沸腾的战歌。从此,此歌更名为《马赛曲》,并在1795年7月14日被正式定为法国国歌。米赫堪称《马赛曲》的宣传之父,为了纪念这位年轻的将军,他的形象被雕塑进“凯旋门”第28根立柱。
当拿破仑见到米赫母亲的时候,这位老母亲已经双目失明。拿破仑见状心生怜悯,当即叫人赠她金币。岂料,老母亲还以一句:“我只想要回我的儿子。”言谈间,她表示不理解为何他要重夺政权,害怕他又要夺走更多家庭的儿子或丈夫,似乎这是一个专将他人的亲人送向战场与死亡的战争狂魔。
拿破仑之后说了一句:“我已不再年轻,也曾经拥有过辉煌。我的归来并非为了证明自己,而是真心出于对法国和法国人民的爱。”一声叹息后,拿破仑继续前行。伟人往往是孤独的,心里的悲凉凝结于那一刻的垂眸,而路已在脚下,选择了就必须要走下去。前方又会有怎样的情形等待着他?情况是否会有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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