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丁肃清
珍奶把一大盘刚出锅的羊肉放在桌上,一边吹拂着烫痛了的手指一边说:“趁热吃!清炖羊肉。”飘飘袅袅的热气弥漫着异香,诱引得我的喉头连连蠕动。为欢迎我回老家来,她特意让人宰了一只羊。我是珍奶抱养长大,对老人家情同生母,时常回老家探视,已成为我生活中的重要内容。
看着我大口的吞咽,珍奶慈祥的脸上如暖风吹皱了的一池春水,细细密密的皱纹每一条都笑着。
“你爷在世时也好吃肉。”她说,“三天没肉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爷去世已经多年,可是每当我同珍奶叙话,她总是提起爷这个话题。这一次,她又讲了那个不知讲了多少遍的故事:“打日本那时,你爷是土八路,轻易不敢回家来,怕汉奸告密。有一天晚上回来,浑身上下成了泥人,躺在炕上就‘呼噜呼噜’地睡,那脚上黑压压的一片蒺藜刺儿,我用针一根一根地挖,他都睡不醒……”
儿时就听珍奶说这故事,那时候珍奶的故事美妙,像童话。如今听起来淡了,淡得像一碗白开水。真想让珍奶多说点别的,可提起爷过去的事情,她总是十分投入地唠叨个没完。
院里,“咩咩”地颤抖着几声羊叫,像小孩儿的哭泣。我吞下去的羊肉莫名其妙地噎住了,一种说不清楚的感情撩拨着我的心。从窗子往外看,不见有羊的影子,只从窗外的墙根下传来一声声的羊叫。
珍奶见状出门。我随出。门外的墙上,挂着一张尚湿的山羊皮,正是珍奶为招待我刚宰的那只羊。墙根下,站着珍奶喂养的另一只羊,它仰起头,在墙上那张羊皮上依偎,深深地在那皮毛上舔、舔……我的心为之震颤。
珍奶牵开那只羊,说:“这东西,还有灵性哩!”
那一晚,我的胃里毛扎扎地难受,没有情绪同前来串门聊天的乡邻叙话。珍奶却说得高兴,少不了又提起爷的故事:“……那天他摸黑儿回家来,躺在炕上就‘呼噜呼噜’地睡,那脚上的蒺藜刺儿,黑压压的一厚层,用针一根一根地挖,他都睡不醒……”
说得我真有些不耐烦,就说:“老提这事儿干吗?说点别的好不好?”
灯光下,珍奶的脸刷地变红,对众人尴尬一笑,久久不语。第二日,我要离家归城。在院里,我发现墙上少了那张羊皮,却留下了一个灰暗色的羊皮印儿,清清楚楚依然在目。这时珍奶正打发行李袋,嘱咐着为我送行。那只山羊“咩咩”地叫着猛然蹿出,蹭在那墙上,在皮毛留下的印迹上猛舔:“沙——沙——”青砖上的黏沙窸窸窣窣落地。珍奶用脚踢它:“这东西,想成精啦?滚开!”这是我平生见到的最壮烈的一幕。
车窗外,一路的风声雨声,全像是那只山羊舔墙的“沙沙”声……我固守了多年的一种进化观轰然坍塌:只有人类才有思维有情感?不是这样!那一山一水,一花一木,一鸟一虫,或许都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呢!
又过了很久,回故里探望珍奶。她像是一下子老了,满头的银白,没有了以往甜甜的笑意,脸颊的皱褶和郁闷紧板板地滞结在一起。话也少,只是忙里忙外为我烧火做饭。
她已是七十五岁的高龄!
我漫步在院里,又瞧见那面墙壁上,上面隐隐约约还有那张羊皮的印迹,印迹上斑斑条条涂满艳红,像一幅绝妙的图画。我断定,那是那只山羊舔上去的舌血!
只是不见了那只生灵。问及它,珍奶说:“不忍看它舔墙的样儿,赶集把它卖了。”
真叫人感慨。动物虽然不会说话,无法与人沟通,可它们何尝没有悲欢离合的故事。动物尚且有情有感,何况人哉!于是,我顿生怜悯。七十五岁高龄的珍奶,孤独寂寥的珍奶,用心血和爱把我滋养成人的珍奶,岁月沧桑积蓄在她心中的情感像一部厚厚的家传宝书,我竟然一点没有读懂!
珍奶仍在默默地拾掇家务。
我在等她再说起爷的故事,再听听她讲……爷回来躺在炕上呼噜呼噜就睡了,那脚上的蒺藜刺儿黑压压的一层,用针一根一根地挑都挑不醒他……那个故事。
可珍奶终竟没有再讲。
现在我懂了,爷的故事原本就是珍奶心中遮风挡雨的一面墙。她是在用心系恋,在那墙上描绘图画!
我真笨,在那鲜灵灵的绘画前,我竟然麻木不仁呆若木鸡!真想哭。
于是,我拉珍奶坐下,还像孩童时那般端坐在她的面前,对她说:想听听你讲爷的故事。
我们每个人都会面对至爱之人的离去,那离去了的,就成了亲切哀伤的怀念,那仍伴着我们的,就是爱。爱不短暂,也永远不会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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