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明主之所导制其臣者①,二柄而已矣②。二柄者,刑、德也。何谓“刑、德”?曰:杀戮之谓“刑”,庆赏之谓“德”③。为人臣者畏诛罚而利庆赏④,故人主自用其刑德,则群臣畏其威而归其利矣。故世之奸臣则不然⑤,所恶,则能得之其主而罪之;所爱,则能得之其主而赏之。今人主非使赏罚之威利出于己也,听其臣而行其赏罚,则一国之人皆畏其臣而易其君、归其臣而去其君矣。此人主失刑德之患也。夫虎之所以能服狗者,爪牙也,使虎释其爪牙而使狗用之,则虎反服于狗矣。人主者,以刑德制臣者也。今君人者释其刑德而使臣用之,则君反制于臣矣。故田常上请爵禄而行之群臣⑥,下大斗斛而施于百姓⑦,此简公失德而田常用之也⑧,故简公见弑。子罕谓宋君曰⑨:“夫庆赏赐予者,民之所喜也,君自行之;杀戮刑罚者,民之所恶也,臣请当之。”于是宋君失刑而子罕用之,故宋君见劫。田常徒用德而简公弑,子罕徒用刑而宋君劫。故今世为人臣者兼刑德而用之,则是世主之危甚于简公、宋君也,故劫杀拥蔽之。主非失刑德而使臣用之,而不危亡者,则未尝有也。
【注释】
①导:通“道”,由。②柄:权柄,机要。③庆:奖励,表扬。赏:奖赏,赏赐。④利:以……为利,贪图,喜欢。⑤故:通“顾”,可是,但是。则:却。⑥田常:见3.2注。上:上层,指在朝廷。请:请求,指向君主求取。行:施。⑦下:下层,指在民间。斛(hú):量容积的器具,古代十斗为一斛。⑧简公:春秋时齐悼公的儿子,名壬。公元前485年,悼公被杀,他被立为齐国国君,在位四年,为田常所杀。德:奖赏大权。⑨子罕:春秋战国时宋国有两个子罕,这里指战国时的皇喜,姓戴,氏皇,名喜,字子罕。他曾任宋国司城(国内掌管土木建筑工程的最高长官),所以有的书上又写成“剔成”、“易成肝”(“剔成”、“易成”与“司城”形近,“肝”与“罕”音近)。他后来废掉了宋桓侯,夺取了宋国的政权。宋君:指宋桓侯,战国时宋国国君,又称“辟公”,子姓,名兵,或作“璧兵”、“辟兵”、“璧”。见劫:被劫持,指君权被强夺。拥:通“壅”,堵塞,隔绝。非:是“兼”的坏字,当作“兼”。
【译文】
英明的君主用来控制他臣下的手段,不过是两种权柄罢了。这两种权柄,就是“刑”和“德”。什么叫做“刑”、“德”呢?就是:杀戮的权力叫做“刑”,奖赏的权力叫做“德”。做臣下的害怕杀头惩罚而贪图奖励赏赐,所以,君主如果亲自使用那刑赏的大权,那么群臣就害怕君主用刑的威势而追求君主行赏的好处了。但是当代的奸臣却不是这样,对他所憎恶的人,就能从他君主那里取得刑赏大权来惩治他们;对他所喜欢的人,就能从他君主那里取得刑赏大权来奖赏他们。现在如果君主不是使赏罚的威势和好处出于自己,而听任他的臣下去行使自己的赏罚大权,那么全国的民众就都害怕他的臣子而看轻他们的君主、归附他的臣子而背离他们的君主了。这是君主失去刑赏大权的祸害啊。老虎之所以能够制服狗,是因为它的脚爪和牙齿,假使老虎去掉了它的脚爪和牙齿而让狗来使用它们,那么老虎反而要被狗制服了。君主,是依靠刑赏大权来控制臣下的。现在君主如果抛弃了自己的刑赏大权而让臣下去使用它,那么君主反而要被臣下控制了。过去田常在朝廷向君主求取爵位、俸禄而把它赐给群臣,在民间加大斗、斛来把粮食施舍给百姓,这是齐简公丧失了奖赏大权而田常使用了它,所以齐简公被杀掉了。子罕对宋桓侯说:“奖赏恩赐这种事,是民众所喜欢的,请您自己去施行它吧;杀戮刑罚这种事,是民众所憎恶的,请让我来承担它吧。”于是宋桓侯失去了用刑的权力而子罕使用了它,所以宋桓侯被劫持了。田常单单用了奖赏的权力,简公就被杀掉了;子罕单单用了刑罚的权力,宋桓侯就被劫持了。所以,当今社会上做臣子的兼有了刑罚和奖赏两种大权来使用它们,那么当今君主的危险就比齐简公、宋桓侯更厉害了,所以现在的臣子劫持、杀害、隔绝、蒙蔽他们的君主。君主同时失去了刑罚和奖赏两种大权而让臣下去使用它们,却又不危险灭亡的,那是从来没有过的啊。
7.2 人主将欲禁奸,则审合刑名者①,言异事也。为人臣者陈而言②,君以其言授之事,专以其事责其功。功当其事,事当其言,则赏;功不当其事,事不当其言,则罚。故群臣其言大而功小者则罚,非罚小功也,罚功不当名也;群臣其言小而功大者亦罚,非不说于大功也③,以为不当名也害甚于有大功④,故罚。昔者韩昭侯醉而寝⑤,典冠者见君之寒也,故加衣于君之上。觉寝而说,问左右曰:“谁加衣者?”左右对曰:“典冠。”君因兼罪典衣与典冠。其罪典衣,以为失其事也;其罪典冠,以为越其职也。非不恶寒也⑥,以为侵官之害甚于寒。故明主之畜臣,臣不得越官而有功,不得陈言而不当。越官则死,不当则罪。守业其官⑦,所言者贞也⑧,则群臣不得朋党相为矣。
【注释】
①审:审察,仔细考察。合:会合,考核,指把形与名放在一起加以对比,看是否符合。刑:通“形”,情形,形状,此指事情。名:名称,此指言论。②而:其,他的。③说:通“悦”,喜欢,高兴。④韩非主张严格地按法办事,认为功不当名就扰乱了法制,所以说它的害处比有大功还厉害。⑤韩昭侯:战国时韩国国君,公元前358年—公元前333年在位。他具有法治思想,于公元前351年任用申不害为相,实行政治改革。⑥恶:憎恶,厌恶。⑦守:奉守,掌管。业:职业,职务。守业其官:即守职于其官,承上文“不得越官而有功”而言。⑧贞:当,一致,指符合(事实)。所言者贞:承上文“不得陈言而不当”。
【译文】
君主将要禁止奸邪,就得审察考核实际情形是否与名称相合,这也就是看臣下的言论是否不同于他们所做的事。让做臣子的陈述他的意见,君主便根据他的意见交给他职事,然后专门根据他的职事来责求他的成绩。如果取得的成绩和他的职事相当,完成职事的情况和他的话相符合,就给予奖赏;如果取得的功绩和他的职事不相当,完成职事的情况和他的话不相符合,就加以惩罚。所以,群臣之中那些话说大了而功绩小的就要惩罚,这不是惩罚他取得的功绩小,而是惩罚他取得的功绩与他的言论不相当;群臣之中那些话说小了而功绩大的也要惩罚,这并不是不喜欢大功,而是认为功绩与言论不相当的危害超过了他所取得的大功,所以要惩罚。从前韩昭侯喝醉了酒睡着了,掌管君主帽子的侍从看见君主受寒了,所以把衣服盖在君主的身上。韩昭侯睡醒后很高兴,问身边的侍从说:“盖衣服的是谁?”身边的侍从回答说:“是掌管帽子的侍从。”韩昭侯因而同时惩处了掌管衣服的侍从和掌管帽子的侍从。他惩处掌管衣服的侍从,是认为他没有尽到他应尽的职责;他惩处掌管帽子的侍从,是认为他超越了他的职责范围。韩昭侯并不是不怕着凉,而是认为侵犯他人职权的危害比着凉更厉害。所以英明的君主畜养驾驭臣下时,臣下不得超越了职权去立功,也不可以说话与做事不相当。超越了职权就处死,言行不一致就治罪。各个臣子都在他自己的职权范围内恪守职务而不越职去取功,所说的话与所做的事相当,那么群臣就不能拉党结派、互相帮助、狼狈为奸了。
7.3 人主有二患:任贤,则臣将乘于贤以劫其君;妄举,则事沮不胜①。故人主好贤,则群臣饰行以要君欲②,则是群臣之情不效;群臣之情不效,则人主无以异其臣矣。故越王好勇而民多轻死③;楚灵王好细腰而国中多饿人④;齐桓公妒外而好内⑤,故竖刁自宫以治内⑥;桓公好味,易牙蒸其子首而进之⑦;燕子哙好贤⑧,故子之明不受国⑨。故君见恶,则群臣匿端;君见好,则群臣诬能。人主欲见,则群臣之情态得其资矣。故子之,托于贤以夺其君者也;竖刁、易牙,因君之欲以侵其君者也。其卒,子哙以乱死,桓公虫流出户而不葬。此其故何也?人君以情借臣之患也。人臣之情,非必能爱其君也,为重利之故也。今人主不掩其情,不匿其端,而使人臣有缘以侵其主,则群臣为子之、田常不难矣。故曰:“去好去恶,群臣见素。”群臣见素,则大君不蔽矣。
【注释】
①沮(jǔ):败坏。不胜:不堪,不能胜任。②要(yāo):迎合。③越王:指越王勾践,春秋末年越国的君主。轻:轻视,看轻。轻死:不怕死。越王好勇而民多轻死:参见30.3.6。④楚灵王:又称荆灵王,名围,春秋时楚国国君,公元前540年—公元前529年在位。楚灵王喜欢细腰,他的臣下为了使腰变细,都只吃一顿饭,等到一年,朝廷上的大臣多面黄肌瘦。⑤齐桓公:见6.1注。⑥竖刁:齐桓公宠爱的侍仆。宫:阉割,把生殖器割掉。⑦易牙:齐桓公宠信的近臣。⑧子哙(kuài):战国时燕国国君。⑨子之:子哙的相国。明不受国:指子之授意潘寿所说的“子之必不受”(参见35.3.3)。实际上,这只是子之的一个圈套,子之表面上说不接受王位,实际上因此而得国,造成燕国大乱,结果齐国帮助燕太子攻子之,子哙、子之被杀。见(xiàn):同“现”,表现,流露。匿:隐藏。端:事端,事物的一个方面。诬:欺骗,捏造。诬能:捏造才能,指迎合君主的爱好,虽然无能,也冒充有才能,以讨好君主而求得任用。户:门。齐桓公患重病,他的五个儿子在竖刁、易牙等人的怂恿下争立太子,他一死,竖刁、易牙就作乱,他五个儿子相互攻伐,结果宫中空空,没人给桓公敛棺,桓公的尸体放在床上六十七日,尸体上的蛆虫都爬到了门外。见(xiàn):同“现”,表现,露出。素:通“愫”,真情。君主不表现好恶,臣下便没有什么可因循的,所以只得显出他们的真情。
【译文】
君主有两种忧患:任用贤能的人,那么臣下将会凭借自己的才干来劫持他的君主;胡乱地提拔官吏,那么事情就会败坏得不可收拾。所以君主喜爱贤能的人,那么群臣就粉饰自己的行为来迎合君主的欲望,这样,群臣的真情就不会显露出来了;群臣的真情不显露出来,那么君主也就没有办法来识别他臣子的真假好坏了。过去越王勾践喜爱勇敢,民众中就涌现出很多不怕死的人;楚灵王喜欢细腰,国内就有很多为了使自己的腰变细而饿肚子的人;齐桓公忌妒外朝的卿大夫而爱好后宫的女色,所以竖刁把自己阉割了来治理后宫的事务;齐桓公爱好美味的食物,易牙就蒸了自己儿子的头进献给桓公;燕王子哙爱好贤名,所以子之表面上不肯接受王位。所以君主对什么事流露出自己的厌恶,那么群臣就会把君主所厌恶的那一方面的事情隐蔽起来;君主表现出自己的爱好,那么群臣就会冒充有这方面的才能。君主的欲望表现出来,那么群臣在表现自己的情态时就得到了它的资助。所以,子之,是依靠了子哙的爱好贤名来篡夺他君位的;竖刁、易牙,是依顺了君主的欲望来侵害他君主的。那结果,子哙因为战乱而死了,齐桓公尸体上的蛆虫爬出了门也得不到安葬。这其中的缘故是什么呢?就是君主把自己的内情资助给了臣子而招致的祸害啊。臣子的内心,不一定会爱他的君主,而是因为看重利益的缘故才装出忠爱君主的样子。现在君主不掩盖自己的真情,不隐藏自己的念头,而使臣下有所凭借来侵害他们的君主,那么群臣成为子之、田常那样的人就很容易了。所以说:“君主不表现出自己的爱好,不流露出自己的厌恶,群臣便会露出真情。”群臣露出真情,那么君主就不会被蒙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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