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1 人主之患在于信人。信人,则制于人。人臣之于其君,非有骨肉之亲也,缚于势而不得不事也。故为人臣者,窥觇其君心也无须臾之休①,而人主怠慠处其上,此世所以有劫君弑主也。为人主而大信其子,则奸臣得乘于子以成其私,故李兑傅赵王而饿主父②。为人主而大信其妻,则奸臣得乘于妻以成其私,故优施傅丽姬杀申生而立奚齐③。夫以妻之近与子之亲而犹不可信,则其余无可信者矣。
【注释】
①觇(chān):偷看,侦察。②见14.8注。③优:优伶,演员。优施:春秋时晋献公的俳优,名施。丽姬:即骊姬,晋献公的宠姬。申生:晋献公的太子。奚齐:骊姬的儿子。骊姬想立奚齐为太子,在优施的教唆下诋毁而害死了申生。
【译文】
君主的祸患在于信任别人。信任别人,那就会被别人所控制。臣子对于他们的君主,不是因为有什么骨肉之亲才为君主效劳的,而是因为受到权势的约束而不得不为君主效劳。所以做臣子的,窥测他们君主的心意没有一会儿停止过,而君主却懈怠傲慢地高居在他们的上面,这就是世上会发生劫持国君杀害人主的原因啊。做君主的如果十分信任自己的儿子,那么奸臣就能凭借这儿子来使自己的阴谋得逞,所以李兑辅佐赵惠文王而把赵武灵王饿死了。做君主的如果十分信任自己的妻子,那么奸臣就能利用这妻子来使自己的阴谋得逞,所以优施教骊姬进谗言杀死了申生而立奚齐为太子。凭妻子这样的接近关系和儿子这样的亲爱身份,尚且不可以信任,那么其余的人就没有可以信任的了。
17.2 且万乘之主、千乘之君,后妃、夫人、适子为太子者①,或有欲其君之蚤死者②。何以知其然?夫妻者③,非有骨肉之恩也,爱则亲,不爱则疏。语曰:“其母好者其子抱④。”然则其为之反也,其母恶者其子释。丈夫年五十而好色未解也⑤,妇人年三十而美色衰矣。以衰美之妇人事好色之丈夫,则身见疏贱,而子疑不为后,此后妃、夫人之所以冀其君之死者也。唯母为后而子为主,则令无不行,禁无不止,男女之乐不减于先君,而擅万乘不疑,此鸩毒扼昧之所以用也⑥。故《桃左春秋》曰:“人主之疾死者不能处半。”人主弗知,则乱多资。故曰:利君死者众,则人主危。故王良爱马⑦,越王勾践爱人,为战与驰。医善吮人之伤,含人之血,非骨肉之亲也,利所加也。故舆人成舆,则欲人之富贵;匠人成棺,则欲人之夭死也。非舆人仁而匠人贼也。人不贵,则舆不售;人不死,则棺不买。情非憎人也,利在人之死也。故后妃、夫人、太子之党成而欲君之死也,君不死,则势不重。情非憎君也,利在君之死也。故人主不可以不加心于利己死者。故“日月晕围于外,其贼在内;备其所憎,祸在所爱”。是故明王不举不参之事,不食非常之食;远听而近视以审内外之失,省同异之言以知朋党之分,偶叁伍之验以责陈言之实⑧;执后以应前,按法以治众,众端以参观;士无幸赏,赏无逾行⑨;杀必当,罪不赦:则奸邪无所容其私。
【注释】
①适(dí):通“嫡”。②蚤:通“早”。③夫(fú):发语词。④好(hào):爱。⑤解(xiè):通“懈”。⑥鸩(zhèn):一种毒鸟,此指用鸩的羽毛泡成的毒酒。昧:通“刎”,割。⑦王良:赵简子的车夫,以善于驾车闻名。⑧偶:对比。叁伍:见8.6注。⑨行:赏赐。
【译文】
况且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君主和拥有千辆兵车的小国君主,他们的王后妃子、夫人以及正妻生的长子做了太子的,或有想要他们的君主早一点死的人。凭什么知道他们会这样呢?因为那妻子,与丈夫并没有骨肉般的恩情,相爱就亲近,不爱就疏远。俗话说:“那母亲受到宠爱的,她的孩子就常被父亲抱在怀里。”照这样的话,那么如果把它反过来说,那母亲被厌恶的,她的孩子就要被父亲抛弃了。成年的男子年龄到了五十岁而爱好女色的本性还没有减弱,妇女年龄到了三十岁而美丽的容貌已经衰退了。拿衰退了美貌的女人去侍奉那爱好女色的男人,那么她自己就会被疏远和看不起,而她的儿子也疑心自己不能再成为继承人,这就是王后妃子、夫人希望她们的君主死掉的原因。只有母亲成了太后而儿子做了君主,那么发布了命令就没有不执行的,下达了禁令就没有敢违反的,男女之间的欢乐也不比过去的君主在世时差,而独揽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的政权更是毫无疑问的了,这就是用鸩酒毒杀、绞缢扼杀、刎割斩杀等被使用的原因啊。所以《桃左春秋》说:“君主生病而死的不能达到半数。”君主不懂得这个道理,那么奸臣作乱就有了更多的凭借了。所以说:认为君主死了对自己有利,这样的人众多,那么君主就危险了。所以王良爱马,越王勾践爱人,是为了打仗和赶路。医生善于吮吸别人的伤口,口含别人的脓血,这并不是因为他和病人有骨肉之亲,而是因为利益被加在这些事上面,这样做可以获利。所以造车的人造成了车子,就希望别人富贵;木匠打好了棺材,就希望别人夭折早死。这并不是因为造车的人仁慈而木匠残忍,而是因为别人不富贵,那么车子就卖不掉;别人不死,那么棺材就没人买。木匠的本意并不是憎恨别人,而是因为他的利益在别人的死亡上。所以后妃、夫人、太子的私党结成以后就希望君主快死去,因为君主如果不死,那么她们的权势就不大。她们的本意并不是憎恨君主,而是因为她们的利益在君主的死亡上。所以君主不能不对那些因为自己的死亡而有利可图的人多加留心。所以常言道:“太阳月亮有白色的光圈围绕在外面,它们的毛病却出在内部;防备自己所憎恨的人,祸根却在所亲爱的人身上。”所以英明的帝王不做没有检验过的事情,不吃不寻常的食物;既打听远方的情况又观察身边的事情来审察朝廷内外的失误,省察附和的与分歧的言论来了解党派的区分,对照那将多方面的情况进行比较后所得到的检验结果来督责臣子陈述意见的诚实;拿事后的结果来对照事前的言行,按照法令来治理民众,根据各方面的情况来检验观照;对于官吏,没有侥幸的奖赏,对应该奖赏的,也不超越法制胡乱行赏;杀头的一定和他的罪行相当,有罪的一律不给赦免。这样的话,那么奸诈邪恶的人就没有地方能施展他们的阴谋了。
17.3 徭役多,则民苦;民苦,则权势起;权势起,则复除重①;复除重,则贵人富。苦民以富贵人,起势以藉人臣,非天下长利也。故曰:徭役少,则民安;民安,则下无重权;下无重权,则权势灭;权势灭,则德在上矣。今夫水之胜火亦明矣,然而釜鬵间之②,水煎沸竭尽其上,而火得炽盛焚其下,水失其所以胜者矣。今夫治之禁奸又明于此,然守法之臣为釜鬵之行,则法独明于胸中,而已失其所以禁奸者矣。上古之传言,《春秋》所记,犯法为逆以成大奸者,未尝不从尊贵之臣也。然而法令之所以备,刑罚之所以诛,常于卑贱,是以其民绝望,无所告诉。大臣比周,蔽上为一,阴相善而阳相恶,以示无私;相为耳目,以候主隙;人主掩蔽,无道得闻;有主名而无实,臣专法而行之——周天子是也③。偏借其权势,则上下易位矣。此言人臣之不可借权势也。
【注释】
①复:免除赋税徭役。②鬵(xín):大釜,大锅。③周天子:指东周王朝的天子。战国时自周显王起,周天子一直寄居在西周公和东周公的封邑内,已经名存实亡。
【译文】
徭役多了,那么民众就劳苦;民众劳苦,那么管理徭役的官吏的权势就发展起来了;他们的权势发展起来,那么由于他们能免除民众的徭役和赋税而权势更重了;由于他们能免除民众的徭役和赋税而权势更重,那么这些地位高贵的当权者就富裕了。辛苦民众来使地位高贵的当权者发财,造成了权势来使臣下有所凭借,这不符合国家的长远利益。所以说:徭役少,那么民众就平安无事了;民众平安无事,那么臣下就没有重大的权力了;臣下没有重大的权力,那么他们的权势就消灭了;臣下的权势消灭了,那么恩德就全归于君主了。现在那水能够胜过火的道理也已经很清楚了,然而用锅子把水、火隔开,水就在锅子的上面被煮沸烧干,而火却能在锅子的下面猛烈地燃烧,这是因为水失去了它用来胜过火的条件。现在那法治能够禁止奸邪的道理比这水能胜过火的道理更清楚,然而执法的臣子在干锅子的行当,把推行法治的君主与为非作歹的奸臣隔开,那么法治单单在君主的心里明白,却已经失去了它用来禁止奸邪的作用了。从远古的传说、《春秋》等史书上的记载来看,违犯法令造反作乱而成为巨奸的,都出自尊贵的大臣。然而法令所防备的,刑罚所处罚的,通常都针对地位低下的人,因此民众感到绝望,没有地方去申诉冤屈。大臣们互相勾结,蒙蔽君主而抱成一团;暗地里非常友好而在表面上又假装互相憎恨,用来表示他们没有私下的交情;他们为自己的同党做耳目,来窥测君主的疏漏;而君主被蒙蔽了,没有什么门路能够了解他们的阴谋;这样,虽然有了君主的名义却没有君主的实际权力,大臣垄断了国家的法令而独断专行——周天子就是这样。君主身旁的辅佐大臣借用了君主的权势,那么君臣上下就改变了地位。这是说君主不可以让臣下借用权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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