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李觏与曾巩
曾巩(1019—1083),字子固,自号“南丰先生”。嘉祐二年(1057年),时年三十八岁的曾巩进士及第,调任太平州司法参军。翌年,召回京师,编校史馆书籍,迁馆阁校勘、集贤校理。熙宁二年(1069年),任越州通判。熙宁五年(1072年)后历任齐、襄、洪、福、明、亳、沧等州知州。各地颇有政声。元丰四年(1081年),神宗以其精于史学,委任史馆修撰,编纂五朝史纲;次年拜中书舍人。元丰六年(1083年),卒于江宁。理宗时追谥文定。著有《元丰类稿》50卷、《续元丰类稿》40卷、《隆平集》30卷。
曾巩是北宋著名的文学家,为“唐宋八大家”之一。他积极参与和领导北宋诗文革新运动,以司马迁、韩愈、欧阳修为宗,主张“文以明道”。《宋史》本传说他“立言于欧阳修、王安石间,纡徐而不烦,简奥而不晦,卓然自成一家”。他的散文,或剖析微言,简明疑义,卓然自立;或记事翔实而有情致,论理切题而表述生动。曾巩亦工诗,有四百余首诗作传世;其诗或雄浑瑰伟,或委婉超逸,无不内蕴深厚,韵味横生。但有些也存在以议论为诗,形象较弱等宋诗的通病。统观曾巩的诗文创作,特别是散文达到了很高的成就。他去世后,苏辙的“挽词”评价他是“儒术远追齐稷下,文辞近比汉京西。”朱熹称曾巩的散文“词严而理正”,“峻洁”而“平和”,说:“盖公之文高矣,自孟、韩以来,作者之盛,未有至于斯。其所以重于世者,岂苟云哉!”元之刘壎、虞集及明代的唐宋派诸家均对曾巩散文有很高的评价,而整个清代,则把欧(阳修)、曾的散文奉为楷模。
然而,曾巩是不是李觏的弟子,古今有争议。《直讲李先生门人录》录有南宋初年状元张渊微一篇考辩的文章。他在文章里说:
尝读盱江旧志云:曾舍人巩、邓左丞温伯,皆先生之高弟,窃有疑焉。盖温伯他日为中丞,进先生所为文,奏乞官其一子。温伯游先生门明矣。然不能排新法之非,识者惜之。今盱志以南丰并称,不知何据?按:李直讲生于祥符之己酉,曾南丰生于天禧之己未,以年数考之,则直讲多南丰十岁也。若以直讲南丰之师友,恐不其然。谓其在乡学师之欤?则直讲以庆历三年主郡学,而南丰以是年自洪州归临川,上齐工部书云:‘祖母乐居临川。’其后为文多道临川之事。谓其在太学师之欤?则直讲以嘉祐二年为太学说书,而南丰以是年登进士第,明年调太平州法曹,乌在其为师友哉?旧志所载,若不加订正,袭讹承舛,惟恐后人误后人也。
曾巩不为李觏之弟子之说,大概从此始吧。张渊微的理由是,其一,李觏与曾巩从年龄上看仅差十岁,似乎不可能为师友;其二,李觏庆历三年(1043年)主郡学,而此年曾巩自洪州归临川;其三,李觏嘉祐二年(1057年)为太学说书,而曾巩此年及第,次年出任太平州(今属安徽省)法曹。
其实,张状元的理由是不充分的,不足以说明曾巩非李觏之弟子。李觏落第回家后,在郡城南城的盱江书院开展讲学活动。李觏在《寄祖秘丞》诗中把此事诉说给了祖无择听:“郡守方仁贤,学宫盛修理。踵门致勤恪,命我论经艺。”而他在书院也是勤勤恳恳,忠于职守,热爱学生:“麻衣何纷纷,乡人子若弟。不唯务章句,所欲兴礼义。施为有本末,动静有纲纪。早与鸡同觉,夜与月相值。孳孳忘饮食,忻忻在文史。”从李觏的《寄祖秘丞》中还可以看出,李觏离开盱江书院后,特别是李觏被任命为将仕郎试太学助教后,由于没有实际性的职务与工作可做,也为生活所需,他很可能在皇祐二年(1050年)后,再次从事讲学授徒的事务,由于讲学效果很好,许许多多的学生都到他们那儿去学习,他也由此声望越来越高。以至于太学都知道了他“素负才学,博通经史”,“聚徒教授”,于是要请他去太学上班,并向朝廷举荐他担任太学说书一职。他们在荐章里说:“(觏)尝应制科举,虽因名臣荐论,命以试官,不沾政禄。而养道丘壑,聚徒教授。南方士流,皆宗师之。”嘉祐二年(1057年),李觏才可能放下了南城的教鞭而去了太学赴职。
庆历元年(1041年)至嘉祐二年(1057年),曾巩在哪里?曾巩在庆历元年入京,认识了欧阳修,在京城里呆了几个月后,因考试不中而回家。次年他来到了临川。他在《上齐工部书》中说:“巩世家南丰,及大人谪官以还,无屋庐田园于南丰也。诸姑之归人者多在临川,故祖母乐居临川也,居临川者久矣……而巩也与诸弟循侨居之,又欲学于临川。”庆历五年(1045年),曾巩的祖母去世,归葬于南丰。庆历七年(1047年),父亲曾易占去世,此后曾巩在南丰丁父忧;丁忧期满后,他也居住在南丰。嘉祐二年(1057年),他与弟牟、布、从弟阜、妹夫王无咎、王彦深六人及第。这一年,李觏以太学助教召,入京就职于太学。李觏与曾巩相会于京城,而刘敞(1019—1068)已由扬州太守迁起居舍人。一天,刘敞同时请李觏与曾巩做客饮酒,刘敞还赋诗一首《李觏以太学助教召,曾巩以进士及第归,俱会郡下,素闻两人之贤,留饮涵虚阁》以记其盛。诗云:
孤鸾方北游,威凤复南翔。邂逅中道遇,其音何锵锵。
太平向百年,此固多美祥。扰扰都人士,争先显辉光。
虽无醴泉流,江水清且长。虽无朝阳桐,翠树茂且芳。
念将万里逝,愿得少徬徨。为君赋卷阿,因以谢楚狂。
诗见刘敞的《公是集》(卷一三),亦被《两宋名贤小集》和《宋百家诗存》所收录。由此也可见李觏与曾巩的关系不一般,不然刘敞虽知其贤也不会把他们两人同时请到一起饮酒。及第之后,曾巩出仕于太平州等地。李觏也曾游历太平州,并写下了《太平州十咏亭》诗,诗云:
客游无日暂开颜,姑孰溪边偶得闲。
风景直疑图画出,古今都似梦魂间。
桓温罪逆休重问,谢傅英灵已不还。
深美谪仙遗世务,酒船椎鼓浪如山。
但不知此诗写于何时,是否是曾巩任太平州法曹时邀请李觏前往游玩而作,这还待于做进一步考证。
曾巩在临川、南丰居住的时间里,很有可能来到南城从学于李觏。临川、南城、南丰无论从陆路还是水路都是在一条道上,从临川入南丰必经南城。水路盱江发源于广昌,流经南丰,过南城,入临川,再入赣江,进长江。临川虽属抚州所辖,但与南城县相邻,离南城县城不过百余里,南丰县与南城县一样同属于建昌军辖下的县,建昌军治所设在南城县。南丰县城离郡城南城仅有几十里路程,不算远。南城在三地的一个中心点上,到其他两地既近也方便,更便利的是曾巩祖辈在麻姑山之南还建有云庄别墅。曾巩祖父致尧在景德元年(1004年)写有《春日至云庄记》一文,“庄亦庄家之别墅,在麻姑山南,盱江之北。”文中对自己带领一队家人来云庄别墅的情形做了记录。曾巩来此住宿并求学于李觏是完全可能的事。
麻姑山上的鲁公碑亭
在清人所编辑的《麻姑山志》中记载,麻姑山上有李觏读书林,“相传李泰伯聚门人曾巩、曾肇辈数十人讲艺于此,其址在正殿之右,今育英堂是也。”此记录明确指出,曾巩为李觏讲学读书林时的学生。曾巩叙写麻姑山的诗文亦可佐证。
检索曾巩的著作,可以发现他有很多述写麻姑山的诗文,如《冬望》《游麻姑山九首》《仙都观三门记》《麻姑山送南城尉罗君》等等,这些诗文不是同一个时间里写成的。如果我们对这些诗文作一简要分析,就可发现,《仙都观三门记》写于庆历六年(1046年),这也说明曾巩在庆历六年是到了麻姑山。这一年正是曾巩祖母归葬南丰的第二年。除此,其他均无确切的写作时间,但从内容上看,《游麻姑山九首》写的是麻姑山上的桃花源、丹霞洞、半山亭、颜碑、碧莲池、流杯池、七星杉、瀑布泉等八处秋天的景色,此八首前有一首总写游麻姑山,诗中有“秋光已逼花草歇,寒气况乘岩谷深”句,可以看出曾巩是秋天到了麻姑山,而下一首《冬望》写的是冬天的麻姑山。从两诗所写时间看,有一定的跨度,即从秋天到冬天。《麻姑山送南城尉罗君》也是写作者在麻姑山上送别南城的县尉罗先生。从诗的思想内容看,当是写科场失意后,又不甘就此放弃,而是希望再通过科举之途,积极入仕而为国效劳。同样主题还如《丹霞洞》诗中写道:“羌夷干戈今未解,天地疮痏谁能痊。大厦栋梁置沙莽,肯复顾眄桷与椽。吾徒于时直何用,欲住未得心茫然。”《冬望》里也表达了同样的思想感情,诗中句:“嗟予计真不自料,欲挽白日之西颓。”从诗文所描述的内容看,曾巩在麻姑山待的时间较长,对麻姑山颇为熟悉,不然一时难以写出多首描写细致深刻、描山绘水的好诗。这样看来,曾巩在南城待的时间较长,很有可能是在南城求学。
从张渊微文与《盱江志》看,《盱江志》应更接近真实。张渊微的文章写于景定三年(1262年),而《盱江志》修撰在《文献通考》里有记载:“郡守胡舜举绍兴戊寅(1158年)俾郡人童宗说、黄敷忠为之。《续志》,庆元五年(1199)三山陈岐修,亦郡守也。”可见,《盱江志》的首度修纂时间离曾巩去世的1083年仅有75年,距离时间短,发生错误的可能性小,应该说可能还有亲历者存活在世间,如果记载有误,曾巩的子孙及门人弟子是不会同意的,也会及时指出其舛谬;况且修志是一件十分严肃的事,里面的内容有其权威性,应是真实可信的。而张渊微的文章的写作离曾巩离世已有179年之久,比《盱江志》的修纂晚了104年。只可惜《盱江志》今已失传,无法再进行比照辩证了。
虽然在曾巩现存的著作中没有言及与李觏的师承关系的文字,但现存的作品也提及过李觏,曾巩在《奏乞与潘兴嗣子推恩狀》中以李觏作比,向皇帝请官潘兴嗣之子。他说:“李觏以国子直讲退,归死十年亦得录其后。……圣时用王回、徐復、李觏为比,加恩其子,使斯人不卒穷于闾巷,足以明示天下。”
现存的曾巩作品不是他的全部,他还有《续稿》《外集》在宋朝南渡后,散佚不传。这些作品有没有一言片语关于李觏的记录,现在也无从得知。明清代,学界更多的是肯定曾巩是李觏的弟子,这恐怕不是空穴来风吧。明代状元、大学者罗伦在《建昌府重修李泰伯先生墓记》中说:“南丰曾子固,其高弟也。”在《宋元学案·高平学案》中记录李觏弟子三人,其一为“文定曾南丰先生巩”,学案之《孙立节传》中也说:“立节,字介夫,宁都人,师事盱江,而与南丰友。”
张渊微的文章认为:李觏与曾巩从年龄上看仅差十岁,似乎不可能为师友。这一点明显站不住脚。古时候,贤者为师,学高为师,年龄的大小并不重要,关键是在于谁的才学高;况且李觏大曾巩有十岁,就年龄、才学足可为曾巩师。李觏的另一位弟子傅野比曾巩大两岁,在《直讲李先生门人录》里有明确记载傅野为李觏学生,学者吕南公在《傅野墓志铭》中对傅野求学于李觏的过程做了详细记载。张渊微是看到了这份名录的,吕南公是著名的学者,德行高洁,又是张渊微的乡贤前辈,张渊微不可能不知道,吕南公的文章也是应该读过的,那为何不从年龄方面质疑傅野呢?显然从年龄来质疑曾巩是有失偏颇的。
在南城、南丰等地一直流传着一些关于李觏与曾巩的故事,《曾巩巧对》就是其中较为人们所熟知的一个:
有一次,李觏应友人的邀请赴南昌游玩,随行有学生十余人,曾巩就是其中的一位。他们从南城的东门出发,经盱江、抚河(盱江的下游)至赣江。时值阳春三月,两岸草长莺飞,河风阵阵,景色美丽极了。他们一边欣赏美景,一边随船逆风顺水而下。和风中,船家扯下帆篷,装上桨橹,摇橹前进。舱内李觏居中而坐,弟子们分坐在他的左右两侧,曾巩坐右侧,离老师李觏最远。李觏对众生说:“我们此行的路途还远着呢,路边的景我们也赏过了,我们换过一种消遣的办法。我们行船寂寞,何不以行船为题,对一对联,用来消遣。”大家都说:“请先生拟上联,我等对下联。”李觏点头沉思,舱中顿时沉静下来,唯有吱哑吱哑的橹声。李觏手指船橹,高声吟道:“两橹并摇,好似双刀分绿水。”
学生从左至右,依次对下联。李觏抚髯静听,有时轻轻点头,有时又评论修改一番。看他的神色,似乎对所有下联,均不太满意。最后,只剩下曾巩一人,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只见曾巩不慌不忙,站起来躬身向先生施了一礼,高声对道:“孤桅独立,犹如一笔扫青天!”
李觏听罢,不禁连声叫好:“此联气魄雄伟,思路开阔,对仗准确,实为难得之妙联。”诸生齐拱手向曾巩祝贺。正在摇橹的船家,也搭腔说:“真是名师门下有高徒啊!”
张渊微对于《盱江志》所记的“曾舍人巩、邓左丞温伯,皆先生之高弟”的质疑没有充足的理由;从上看来,认定曾巩为李觏的弟子的理由较为充分。
附:
李泰伯曾子固学术优劣论
清·黄祐
建昌至赵宋时,人物始盛,而李泰伯、曾子固尤杰出。二子皆立言之士也。今执事以二子之学术优劣合生等论之。盖立言必本于立德,执事之所见者,大矣。
昔子固生去圣既远,濂洛关闽未兴,以前识者称其文词可方,龙门昌黎而其归必止于仁义,非学术纯正不足几此也。又鹿门茅氏辑《唐宋八大家古文》,而子固与焉。科举之士咸诵之,其学益显。至泰伯文字流传不如子固之广,又读其书者,以所著《常语》为毁孟,则益群然疑,虽然常考之矣。
泰伯之学根于礼,盖本仁义道德非礼不成之说而畅言之。时至五季,三纲毁裂,礼教大坏。维挽末俗,此为著切。圣人复起,其言不可易也。为太学说书时,会胡瑗卒,权同管干太学。胡瑗作《原礼》以为民之于礼如兽之于囿、禽之于网、鱼之于沼。君子谓泰伯所见优于瑗,则其学术岂可訾议也哉?至疑为毁孟者传其举茂才异等时,试六论不得。一语人曰:“吾无书不读,此必孟子注疏也。”遂掷笔而出,此尤不经之甚考。泰伯寄祖无择诗中自序试事,有曰:“捉笔析所闻,移时数千字。”又曰:“炙背虽自奇,宁当至尊意。”则掷笔之谬不辨自明,又其《哀老妇》诗有云:“天民固有穷,鳏寡实其徒。仁政先四者,载在孟氏书。”何其尊孟子、信孟子之甚之耶?无择序《泰伯文集》,称其有孟氏深心。朱子谓:文字得之经中,皆自大处起议论,仁政云云。亦所谓得之经中,能见其大者也。无择与泰伯为友,朱子去泰伯尚近,其所论宜可信然。则余隐之。谓《常语》为伪书,不其然与。且夫君子之学,古也。取其大者、要者,尊信之而已矣。若其因时因事以立就,原不妨各有异同。如司马温公有《疑孟子》十一篇,世人无议之者,岂非温公勋名炳炳,为三代以后所仅见。泰伯则遇啬官,卑未展其用,故敢于指摘之。与世俗无识轩轾失平,往往如此。
呜呼!圣人不作,后之学者不获与闻大道。泰伯、子固之流读书谈道,以期修明于万一,未知于七十子之徒,可望何人?而要其均,不失于正。则二子学术不必以优劣分者矣。或曰:当时忌子固者谓其行谊不如政事,政事不如文章,故不获大用。嗟乎,忌之矣,则何所不可诟病而又宁独子固也哉?
——光绪五年《建昌府志》卷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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