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译文】
上天给予的生命叫“性”,统率“性”的叫“道”,修养“道”的过程就是“教”。
“道”是片刻也不可离开的,如果可以离开,那就不是“道”了。所以,君子在没人看见的地方也是谨慎的,在没人听见的时候也心存畏惧。没有什么比隐蔽的地方更明显的了,没有什么比细微之处更能彰显的了,所以君子独处时也很谨慎。
喜怒哀乐没有表现出来时叫中;表现出来且符合节度叫和。“中”是天下一切事物的根本;“和”是天下一切生灵通行的“道”。达到“中和”的境界,天地便可运行其位,万物便可生长繁育了。
【解读】
这是朱子(朱熹)编辑的第一章,有人说它是全书的总纲。朱子在其注解中说到:“子思述所传之意以立言。首明道之本原出于天而不可易,其实体备于己而不可离;次言存养省察之要;终言圣神功化之极。盖欲学者于此反求诸身而自得之,以去夫外诱之私,而充其本然之善,杨氏所谓一篇之体要是也。”
我认为,朱子所说极为中肯。我们将分段予以讨论。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正如朱子所说,这三句话,核心是“道”。很有意思的是,朱子认为,“道”出于天,而落实到万事万物之“实体”。这话很玄吧?其实,我们只要将“道”转换成“爱”,就很通俗了。联系到《易经》里的“天地之大德曰生”来思考,是天地养育了万千生物,天地给予了生物以生命,不就是爱吗?再想想,没有天地的关爱,还有万千生灵的存在吗?所以说,万物(各种实实在在的生物体)都不可离“道”。
天地给予万物以生命体,这就有了“性”。万物各有其“性”,亦通其“性”,这种“性”,我们不妨将其称之为“本性”。本性与生俱来,其实也不过就是生命的欲望,因这种欲望都是为了求生存,也都是各自的欲,所以叫做“私欲”。既然万物皆如此,则万物之灵的人也不例外。当然,万物之本性无所谓善,也无所谓恶,依朱子《<中庸章句>序》的说法,有“人心”、有“道心”,是混杂在一起的。颇为复杂。所以孔子不谈“性”,只说“性相近”,即本性都差不多。显然,如果只说人,则人人都要生存,也都会有各种各样的欲望,不就是差不多嘛。既然如此,朱子才说关于“性”不是重点,我们也可以从略了。孔子英明,朱子亦睿智。
“率性之谓道。”朱子解“率”为“循”,所以,不少注家都走入朱子的思路上去了。我以为不甚准确,才将“率”解读成“统率”。这句是说,“性”应该由“道”来领导。为什么?万千生灵皆由天地之道所“统率”,因天地之爱而存活,人不也一样吗?依朱子所说,“道心”是主宰,“人心”只能听命于“道心”,“则危者安、微者著,而动静云为自无过不及之差矣。”如果不是这样,或者看不到“道心”的统领地位,“天理之公卒无以胜夫人欲之私,”这世界不就乱套了吗?换成现代语言,如果人间没有爱,这世界还有何存在之必要?或者,还有今日之欣欣向荣的大千世界吗?
每每读到这句话,我就不得不敬佩子思。不少注家研读此语,大多说成“遵循人的天性就叫做道”,这种理解的距离就太远了。如果人人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任其私欲膨胀,子思写《中庸》还有什么意义呢?
“修道之谓教。”此句紧承上句,意思十分联贯。由于统率人之本性的道十分重要,所以,“修道”的价值便凸显出来了。“教”是什么?子思告诉我们,教就是修道。不错,人人都有“道心”,只是,未必人人都能明白“道心”之价值,故少有人去刻意修道。这就有赖于教,即更多地培育人之“道心”。这里的“教”,既包括了“教己”,也同样可以“教人”,是“教”的本来意。培育自己越来越多的爱心情感,即提高个人的道德修养,恐怕是这里的主要意义。“道心”愈多,愈强,才能主宰“人心”,自然就会接近中庸之道。
这里牵涉到教育的功能问题。自孔子兴学办教起,中国人几千年来的教育思想十分清晰,就是重点培育人的道德素养,至少,是作为人的生存之首要而被关注。所以,孔子说:“行有余力,则以学文。”(注:以下所引孔子话语,除特别说明外,皆出自《论语》。)孔子的意思,只有当个人的道德修养达到一定程度后,再考虑学习其它的文化知识。反观今日的中国社会,我们的教育完全变了,如果孔子在世,他一定会让其弟子“鸣鼓而攻之”了。不是说不能变,所谓“君子而时中”(见下章),只是,我们今日的完全反传统,这种在古圣先贤看来本末倒置的教育思想难道不值得我们反省吗?
我再重述一下,中国的教育,从孔子到子思,以至于后世儒家一辈辈学人,最为重视的是“道”,是作为人立身处事核心的道德修养,说白了,就是培育人的爱心情感。我以为,这种教育思想至今仍未过时。
“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道是不可离的,有如人人都需要爱,此不用多说。
接下来的两句话,说的就是“修道之谓教”。关于怎样“修道”,牵涉到许多方面,这里提到了一个关键词:“慎独”。
字面上的意思不难理解,真正有修养的君子,即使在没人看见、没人听见、没人注意你的时候,都得十分谨慎,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为什么?子思在最后一句作了回答:越是隐蔽、越是细微,越能体现你的修养境界。在我们一般人看来,个人独处时,正是放松放肆时,“慎独”的意义不大。所谓的道德修养,通常也是在待人处事上体现出来,所以,少有人在独处时约束自己。那么,子思为何在开篇即提出“慎独”呢?
还回到“修道之谓教”这句话上来。谁都知道,道德修养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古人云,活到老,学到老。此话与今日之终身教育相近了,只不过,古人更看重个人道德素养的形成而已。为了提高个人的道德素养,首先自然得提高认识了,其次,则有赖于坚持不懈。为什么要坚持?因为人的私欲太多,稍不留神,个人的私欲就有可能泛滥,达到无法控制的地步。所以,人的修道又是一个渐进的过程,通过逐渐积累,使自己养成习惯,这就是“修养”或“修炼”。这正如我们观察一个人,看他有无素养,也就能知道他平时是怎么修养的一样。反之,没有长年累月的修养或修炼,不将道德行为当成一种习惯与自觉,又如何展现出君子风度呢?
▲子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
孔子的意思:观察他做了什么,了解他为什么这么做,考察他平时有什么寄托。他还如何隐藏呢?他还如何隐藏呢?
显然,我们每个人的行为总会有缘由,会通过做事的方式方法体现出来,这都是因为长期积累所形成,有偶然,但更多地是一种必然。这就像我们每个人既有独处、亦有合群一样,合群之行为与独处有太多的关联,故独处亦不可不慎。如果说,合群不易,那么,慎独则尤为困难。比方说,做一件善事让别人知道,这叫积德;而做一件善事却不让别人知道,也叫积德,古人称之为积“阴德”,它所体现的道德修养明显就更高了。生存在社会中,个人的爱心情感培育是一刻也不能疏忽的,这就是“不可须臾离也”。用孔子的话来说:“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这就是“教”。“教”不局限于教别人,而更重于教自己,即自我教育。我从事教育几十年,也明白了这个道理:教人先教己。从这个角度来说,作为一个从教者,并不是谁都可以胜任的。如果能这么思考教育与教师,当代中国教育就少有遭到世人的病诟了吧。
顺便说一句,“君子慎其独”之语,并非子思的发明。如果说,《大学》的作者是子思的老师曾子,那么,这句话就是子思从老师那里直接引用而来。不过,《大学》里两次提到“慎独”,语句比这里更重。原句是:“君子必慎其独。”两相比较,《中庸》少了一个“必”字,似乎不及《大学》更坚定。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什么是“中”?朱子说:“喜怒哀乐,情也。其未发,则性也。无所偏倚,故谓之中。”我以为,朱子言之有理。人皆有七情六欲,在没有表现出来之前,他人未见,但并不等于不存在,因为这是人的本性。换言之,若说人无七情六欲,那应该是死人了吧。可见,这“中”是人性,即人所具有的基本特性或根本特性。这就是“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的含义。
因此,对于“中”,我们的认识应该“持中”,即不偏不倚。我为什么这么说?这是因为,人们对于“中”的认识,经常是要么左要么右,容易偏离中。最常见的,大多认为“中”才是最好的,正如亚里氏多德的“中道”等,或者在对立的双方模棱两可,以为这才是守中。这自然不是子思所说的“中”,也无法落实“天下之大本”这句话。也有排斥“中”的,文革时期有人大批“中庸之道”,就明显是对“中”的无知。或许在有些人看来,“中”的不偏不倚有碍于进步,不利于人们的创新超越,至少,也可说是有点保守吧。
其实,子思所说的“中”,与世人的以上认识毫无关系,或者说,世人大都曲解了“中”。甚至包括朱子在内,对“中”的解说也有矛盾。比如,在《中庸章句》开篇,朱子曰:“中者,不偏不倚、无过不及之名。”朱子如此解“中”,我认为,远不如上面的注释,与未发之性差距大了。当然,朱子的“不偏不倚”来自于程颐的“不偏之谓中”,这也意味着,前人认识“中”具有一致性,大多思考在表层,在字面上。
我谈谈自己的思考。“中”的字面解,可从朱子的“不偏不倚、无过不及”。通俗地说,不左也不右,左或偏激,右或保守。“中”的深层含义,则是人普遍具有的本性,即人性。显然,无论是情感未发,还是“天下大本”,子思已说得极为明白,这才是“中”。故“中”的思考是中性的,因为它是客观存在的。在子思这里,如果不持中,则可能反“人道”。你不能不让人喜怒哀乐,有如不能阻止人性的产生,毕竟,连你自己也有喜怒哀乐呢。
那么,如此认识“中”有什么意义呢?这就得联系“和”来思考了。
如果说,“中”是中性的,那么,在子思这里,“和”无疑是褒义了。人性表现出来,有节制的表达自己的情感,这就叫“和”。故朱子在注释里说:“发皆中节,情之正也。无所乖戾,故谓之和。”朱子的“情正”,也是恰到好处、恰如其分。学会情感表达,在人前不失礼、不失态、不过分,最起码,这是尊重人,是爱人,故有了“和”。子思说:“和”就是天下通行的道。反之,如果不“中节”,在家无“和顺”,在外无“和气”,在社会,则无“和谐”。
那么,如何才能做到“和”呢?我认为,这就得“持中”了。简言之,没有对“人性”的基本了解,不能“推己及人”,不能节制自己,是断不能有“和”的了。
子思说,“和”是“天下之达道”。对于这个“道”字,我们还得深入思考。这里的“道”,应该有两层意思:一是原则或原理、道理,这是通解;另一层意思,可作道路、途径解。世人大多取通解,只是对这“道”,还得进一步思考。我认为,能通行天下之“道”(达道),定然是“爱之道”,换了孔子的思考,则无疑是“仁爱”。想想看,无论和顺、和气,还是和谐,这“和”的灵魂不就是“爱”吗?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能在天下畅通无阻呢?
有了这层思考,我们再来分析最后一句,自然简便了许多。
“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就是天地各居其位、各尽其职,让世间万物能生长发育、各尽(有)其性。而要做到这一步,也不外乎“致中和”,即达到了“中”与“和”。这也是说,“中和”不仅是人间之“达道”,也是天地之“达道”。当然,依古人之思,天地在先,为主,人在后,通行于人间的“达道”,仅仅是模仿天地而已。
正如我在前面解说的,通行于人间的是“爱之道”(仁道),同样,通行于天下万物的也是“爱之道”。“爱”遍及天地之间,才有了万千生灵活跃生长,才有了这五彩缤纷的世界。如果说,人是自然之子,那么,人在万物中生存,享受到天地之大爱,感悟着这天地之道,才能认识“中和”之价值。
难怪前人说这第一章是《中庸》的总纲,因为它讨论了“道”的各方面。当然,在这一章里,子思也谈了“性”,谈了“中”,谈了“和”,这些都是比较重要的概念。但是,本章的核心无疑是“道”。三段话,每段话都谈“道”,这才是我们应该特别关注的。不然,也就不知道子思到底想表达什么思想。
第一段话的三句,讲“道”的产生,源自于“天”,这就是朱子所说的“首明道之本原出于天”。第二段话承接“教”而谈“修道”,言修道之重要性。第三段话说“道”的功用,故朱子说“终言圣神功化之极”。整章思路清晰,结构合理,主旨鲜明,言简意赅,有极强的思想力量,“其味无穷。”(程颐语)
为了便于读者理解,我将“道”转换成了“爱”,只是一家之思。但要真正理解这“爱”,还得通读全书。
至于为什么在第一章无“中庸”二字,我们还是读下面的第二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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