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哲学的消解与思想的还原
从柏拉图以来的西方哲学,是用思想的形式把握世界的生存方式或存在方式,西方两千多年的形而上学可以说是思想形而上学。这种思想形而上学的合理性根据源于人的理性自觉,即人自觉到自己是有理性、能思维的存在,人类高于或脱离动物的存在方式就在于人的全部活动都是思想引导的结果。用黑格尔的说法是人类一切活动领域都有思想,而哲学即是要反思所有这一切思想,以达到纯粹思想的自我意识,从而也就达到了宇宙和人生的绝对真理。黑格尔哲学是思想形而上学的完成,也可以说是思想形而上学的终结。
在反叛黑格尔、消解思想形而上学的取向上,现代哲学与后现代主义哲学并无实质的区别和界限。从马克思的哲学革命开始,西方哲学的一个根本任务就是实现对黑格尔哲学的颠倒,也可以说是一种思想的还原,即把黑格尔哲学反思把握的绝对思想还归于现实具体的个人,还归于真正孕育思想的现实生活或所谓的生活世界。从“思想的还原”这一线索,可以理清后黑格尔哲学的基本脉络,也可以看到现代西方哲学与后现代主义哲学的一脉相承。按照法国哲学家利科尔的看法,马克思主义与弗洛伊德主义是怀疑主义的解释学,即怀疑在意识、思想中有明证的不可怀疑的确定性和真理性基础。马克思的唯物史观用满足衣食住行最基本物质生活需要的物质生产活动解释了思想的秘密;弗洛伊德用表现生命冲动的潜意识解释自觉的意识活动。这种把思想、意识向生命的还原,一直持续到后现代主义哲学家利奥塔。利奥塔追问没有躯体能否思维?如果思维不能没有躯体,那么男人与女人的不同躯体就必然有不同的思维。[1]推而广之,思维的个体差异就如同中国古语所说,“人心不同,各如其面”。思想、理性向每个现实的具体个人的还原,实际即是用思想形式把握世界方式的哲学的终结,实际即是拒绝对思想进行思想。
20世纪最自觉拒斥形而上学的哲学流派似乎是逻辑经验主义,它以形而上学命题是既非分析性的逻辑命题,也非综合性的经验命题,即不可证实或证伪的伪命题为由,认为形而上学命题是无意义的胡说。逻辑经验主义是要把超越的形而上学思想向逻辑和经验(观察语句)还原,亦即向科学还原。但英美哲学的后来发展,出现了更为彻底的语言转向。在罗蒂看来,包括逻辑经验主义在内的科学哲学仍保留着对逻辑的盲目崇拜,“逻辑”仍是需要消解的形而上学的“冰块”。从意识哲学转向语言哲学,势必使内在意识的统一性消散于无限多样的语言游戏的差异性之中。到维特根斯坦的《哲学研究》,已揭示出每一种语言游戏或说话方式,都是一种特定的生活方式或存在方式。语言游戏的不可通约或不可还原,意味着多种多样的生活方式只是以“家族相似”的形式联结在一起。形而上学思想的迷误,就在于企图追问不同语言游戏规则和意义的统一性。后现代主义哲学家利奥塔把这种哲学的话语方式称为“元叙事”,他坚持认为无论是启蒙的元叙事,还是黑格尔辩证法的思辨叙事,或是马克思的“解放叙事”,都是形而上学的恐怖,都必须加以拒斥和消解。另一位后现代主义哲学家德里达则从语言的约定性和区分性出发,提出了著名的不是概念的概念“延异”。延异作为一种分析方法或拆解策略炸毁了一切意义统一性的“聚集”,即逻各斯。因为任何“在场”或“中心”都与一个无限延伸的语言之流相关联,所以,在场以不在场、中心以边缘为条件,不在场、边缘的延迟出场使“在场”和“中心”失去了意义的确定性。总之,把思想还原为语言,从意识哲学转向语言哲学,必然把思想形而上学的统一性转变为语言的多样性和差异性。一切思想同作为思想的哲学反思,被视为企图超越语言或无语言的哲学幻想。
无论是把思想还原于躯体、行为、语言、生活世界或是其他什么,现代西方哲学与后现代主义哲学并无根本的区别。那么,如何界定后现代主义哲学的特殊主题或旨趣呢?我想海德格尔在《哲学的终结与思想的任务》一文中提供了一个启示性的线索。海德格尔认为,西方哲学是柏拉图以来西方特有的知识形态,哲学即形而上学。“随着这一已经由卡尔·马克思完成了的对形而上学的颠倒,哲学达到了最极端的可能性。哲学进入其终结阶段了。”[2]但哲学的终结也是其完成,“早在希腊哲学时代,哲学的一个决定特征就已经显露出来了:这就是科学在由哲学开启出来的视界内的发展。科学之发展同时即科学从哲学那里分离出来和科学的独立性的建立。这一进程属于哲学之完成。这一进程的展开如今在一切存在者领域中正处于鼎盛。它看似哲学的纯粹解体,其实恰恰是哲学之完成”[3]。在海德格尔看来,哲学与科学同作为在场存在者的学说,哲学完成于现代科学技术对存在者的控制和操作。这就意味着对传统哲学的批判和消解,即是对现代科学技术和所谓现代性的批判和否定。把对形而上学的批判与对现代性的否定结合起来,就是后现代主义哲学的本质特征。
正是在对现代性引发的生存困境的否思中,海德格尔一方面力求通过一种词源学的追寻,寻找前苏格拉底哲学的存在经验,开启领会存在的新视界,即不同于哲学和科学的存在的敞开之境。另一方面,海德格尔也表现出对前现代的古老的东方思想的浓厚兴趣。他坚持认为“一切本质的和伟大的东西都只有从人有个家并且在一个传统中生了根中产生出来”[4],但他似乎对东方思想传统能否产生出适应技术本质的充分关系的伟大思想难以决断:“是不是有朝一日一种‘思想’的一些古老传统将在俄国和中国醒来,帮助人能够对技术世界有一种自由的关系呢?我们之中有谁竟可对此做出断言吗?”[5]确实人们难以断言古老的东方思想的复兴,也难以断言醒来的中国传统思想是否能够拯救这个失去控制的技术世界。但不管怎样,在后现代主义哲学的语境中人们记忆起了一种古老的东方思想资源。
在我看来,把西方哲学与现代技术和现代性问题结合起来进行质疑和批判,是后现代主义哲学区别于现代西方哲学的本质特征。在这样的意义上,海德格尔是后现代主义哲学的始作俑者。尽管典型的后现代主义哲学家德里达和利奥塔批评海德格尔的“在场形而上学”和他对奥斯维辛大屠杀的沉默,但不能否定海德格尔确定了后现代主义哲学的新视界,或所谓“前视轨”。从消解哲学和对形而上学思想的还原来说,后期海德格尔哲学也可以说是一种建设性后现代主义。海德格尔在宣告哲学终结后,仍坚持“思的任务”,借用哈贝马斯的说法,即寻求一种后形而上学思想的可能性。海德格尔找到了思的“他者”即存在,并力求让思作为“询问”的接纳、承认、倾听,使其归属于存在。这种思想向存在的还原并不是什么唯物主义,而是思的新视界,是一种非规定性、非支配性的诗意的思。它思入到了存在者得以现身的存在论前提,思入到了“澄明之镜”。它将从根本上改变人对世界的态度,改变此在的在世方式。这种对思的承担,使海德格尔哲学与单纯拆解、解构的后现代主义哲学不同,它仍留有期待和希望,仍保留了思想的使命、伟大和尊严。
否定性的后现代主义哲学对形而上学的批判、拆解与还原,往往是自相悖谬的,因为拆解和解构的叙说仍是思想。用概念批判概念、用形而上学反对形而上学、用思想还原思想,是后现代主义哲学难以走出的怪圈,对此德里达和福柯都有自觉的意识,他们似乎认为,形而上学是西方语言从而也是西方人的宿命,西方人不能完全摆脱形而上学,至多只能通过后现代主义哲学的警示使人们少一些形而上学而已。维特根斯坦在《逻辑哲学论》中给出避免形而上学的最好办法,即对不能说的必须保持沉默,但也有人讽刺维特根斯坦仍是说了那么多“重要的胡说”。西方哲学消解哲学、还原思想的困境,显示出人性中固有的形而上学倾向。思想当然不能离开躯体、语言、行为和生活世界,但思想却不能完全还原为其中的任何一个。因为思想超越了它的一切依附,为自己营造了一个观念的世界或精神世界,而这个世界真实地影响着人的身体、语言和行为。按照孟子的看法,思想是可以肉身化的,它“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6]。至于哲学对生活世界的影响可谓广泛而深远,否则哲学家们也不用如此顽强地拒斥形而上学。西方哲学如何走出形而上学的困境?能否有一种非西方形而上学形态的形而上之思,以开启一个新的视界?作为一种异质性的东方思想,向西方哲学敞开了理解的视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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