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我看陶先生的道德文章
刘 军
1994年,我到珞珈山求学。那时,陶先生作为武大校长,早已蜚声哲坛。我仅是上万学生中的普通一员,鲜有机会与他直接接触。他的声望虽令我敬慕,却又遥远甚至有几分陌生。1998年,我由人文科学实验班保送至汪信砚教授门下攻读硕士学位。汪老师是陶先生的高足,这样我也得以忝列陶门。虽说只是陶先生的“徒孙”辈成员,但我却从陶先生那里获得了足够多的教诲和帮助,这些都让我受益终生。2004年,当我的博士论文收稿付梓,我在致谢词中写道:“我要特别感谢黄楠森、陶德麟等学界前辈,他们平易近人、提携后学的长者风范,让人时时产生‘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敬仰之情。”今天,逢陶先生八十华诞之际,我再次把这一诗句献给陶先生,这不是套话,更非溢美。这是陶先生道德文章的真实写照,陶先生的为人、为学、为事,于我等后生晚辈,散发着“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强大精神感召力。当然,若要详论陶先生的道德文章,学问人品,这是一个极大的课题。我作为“徒孙”,无论从笔力还是资历来讲,都难以承担。然有胜于无,即便挂一漏万,也希望聊备一格。
一、心怀国运,情系中华
陶先生生于1931年,“九一八”事变的烽火硝烟,映照出一个国运衰变、民生多艰的时代。按陶先生的自述,他是在《流亡三部曲》和《义勇军进行曲》的歌声中度过少年时期,在新中国度过青壮年并进入老年时期。作为这样一个时代哲人的代表,陶先生的生命历程和学术生涯,都深深烙印着“心怀国运,情系中华”的赤子印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是中国哲学的优秀传统。在陶先生看来,当真能“为万世开太平”的哲学是没有的,但哲学家不可无为此献身的情怀。爱智求真与忧国忧民的统一,是陶先生道德文章的最终价值旨归。“当有忧国忧民之热忱,关怀人类之激情,追求真理之渴望,然后始克有恢弘气象,高尚人格,卓尔独立,涅而不淄。苟汲汲于一己之私,乃至曲学阿世,虽胸罗万卷,亦不过假寇以兵,资盗以粮,殊无足取。我中华民族之血泪史断不可忘,立吾国于当代之志断不可夺。为学之鹄,舍此无他。”(1)
哲学对一个民族至关重要。它既是民族精神的升华物,又是民族精神的铸造者。然而,并非任何哲学都能给民族带来生机与智慧。“文化大革命”期间,“权力哲学”当道,“语录标准”横行。这种伪马克思主义哲学曾给我们民族带来了深重灾难,一大批坚持真理、呼唤真理的人受到打击。十年浩劫时期,陶先生被打成李达“三家村”“黑帮分子”,受到残酷批斗,被送到农村“劳动改造”,受到一般人难以想象的肉体和精神折磨。“文革”结束后,陶先生没有自艾自叹个人遭遇,而是在一种民族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的驱使下,迅速参加了为摧毁“两个凡是”的精神枷锁而进行的理论斗争。在陶先生看来,“文化大革命”这样祸国殃民的事件之所以能发生并持续10年之久,它的理论基石就是在真理标准问题上以“语录标准”和“权力标准”取代实践标准。1978年,陶先生积极投身于真理标准大讨论,先后发表了多篇关于真理标准问题的论文,为思想解放扫清理论障碍。在十一届三中全会闭幕当晚,陶先生填词《水调歌头》,为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祈福:“一夜欢声动,袅袅上青天。嫦娥梦里惊问:‘底事闹纷喧?’我笑嫦娥贪睡,一觉醒来迟了,错过好机缘。月里方一宿,世上已千年。
卿云烂,浓雰散,净尘寰。东方乍白,朝霞冉冉出天边。想见桃娇柳宠,一扫园林萧索,人面比花妍。翘首长空外,好信借风传。”在新中国成立50周年和澳门回归前夜,陶先生又赋诗一首,以抒情怀:“山河残破九天寒,苦雨终风百卉殚。史迹斑斑皆血泪,百年奇耻重如磐。一扫神州魍魉空,龙孙意气贯长虹。新途更有天人策,国运煌煌唱《大风》。”
二、治学严谨,察问有心
陶先生治学严谨,提出“学贵创新”。“非创新不足以言学。口耳之学,辗转传抄,拾人牙慧,是稗贩之技,非为学之道也。学者意必自立,言必己出,见人之所未见,发人之所未发,是谓创新。”但陶先生又明确指出,“创新当以求实为本”。他说:“若夫虚玄不实之大言,耸人听闻之诡论,虽或能博喝彩于一时,终无益于国计民生,亦无助于人类智慧,其将如泡沫之湮灭也必矣。”陶先生在许多场合批评当下学术界的不良学风,尤其警示我们这些年轻人要引以为戒:“时下浮躁之风颇盛,‘轰动效应’之说孔炽,‘突破’也,‘开创’也,‘填补空白’也,其声不绝于耳,乃至有以论著字数论成就者,余窃为之惴惴焉。恳望诸君勿为所动。”(2)陶先生指出,现在不少年轻人聪明却不踏实,急于出名,不肯下苦功夫、笨功夫。有的连《论语》都没有读过就批评孔子,大谈儒家;对中西文化的任何部门都只有贫乏的知识,就大谈中国传统文化的优劣,大谈中西文化比较。文风上也故作高深,用一些自己都解释不清的语词来吓唬人,貌似新奇,实为谬误,于人于己,有害无益。陶先生语重心长地教诲我们,在哲学领域,要切切实实地分析清楚一个问题,作出合理的说明,把理论向前推进哪怕是一小步,都是非常艰难的精神劳作。许多大哲学家用了毕生的精力也只回答了几个哲学问题。可是在哲学上搞假、大、空也最容易。故弄玄虚,故作高深,用一大堆抄来的或生造的语词来“讲”自己也没有搞清楚的问题,用空话把问题的症结蒙混过去,尽快地构成体系,是不可取的。
陶先生不仅治学严谨,而且察问有心,他在其所涉猎的诸多论题上都是见解独到、独树一帜的。譬如,在谈到治学为文的历程时,陶先生巧用国学大师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讲的人生三种境界说,精妙地用以表现治学为文的三个阶段:“悬思—苦索—顿悟”。开始时是“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这时是四顾茫然,不知从何下手。继而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抓到问题了,发现困难了,反复地苦心焦思,以至于辗转反侧,寝食难安。最后才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终于豁然开朗,得出明晰的结论了。陶先生的巧妙譬喻,形象深刻地告诉我们这些后学晚辈,治学为文确实很“折磨”人,既有“悬思”时的茫然,也有“苦索”时的焦虑,但更有“顿悟”时的甘甜。为文之苦,为文之乐,尽在其中。
三、鞭辟入里,文风朴实
与学风相联系,陶先生还非常重视文风,提出了许多真知灼见。他说:“文事之难,在以简洁晓畅之词语,达深刻繁难之思想,而非反是。当今青年作者文字佳者固不为不多,然亦有中西混杂,佶屈聱牙,读之不知其为西语抑为汉语,以示深奥者;有百字足以达意而必拉成千言,以炫渊博者。窃以为此风不可长。”(3)陶先生喜欢那种以简洁晓畅的笔墨讲清复杂道理的文章,不喜欢佶屈聱牙、冗长晦涩的表达方式。陶先生的哲理文章写得深入浅出、鞭辟入里、自然流畅。哲学大家往往如此,比如,看冯友兰先生的文章,文字朴实,洞若观火。陶先生的文章也是如此,把哲学上思辨、抽象的内容表达得清晰透彻、简洁明了,这与先生深厚的学术功底是紧密相关的。
陶先生还提出,文章行文应做到“两宜两忌”:一是“宜明晰,忌晦涩”。要把自己的思想用最明晰的方式精确地表达出来,从反面来说,就是不要故作高深。记得在一次给研究生的讲座上,陶先生借用苏轼批评扬雄的话,告诫我们为文切忌晦涩:“扬雄好为艰深之辞,以文浅易之说。若正言之,则人人知之矣。”他批评说,一些学哲学的年轻同学不太愿意用清楚明晰的语言写哲学论文,说这样写出的论文没有哲学味;为了追求哲学味,就把原来写好的文章改得艰深晦涩,让人看了不知所云。这些同学没有弄清楚:一篇文章有没有哲学味,在于文章论述的是不是哲学问题,有没有哲学思想,而不在于文字上是否艰深难解。二是“宜简洁,忌冗沓”。有的论文写得并不晦涩,但非常啰嗦。其实说得太多反而把主要之点“淹没”了,使人不得要领。应该力争以较小的篇幅容纳丰富的思想,注意文字的“经济”。陶先生引证欧阳修在《答吴充秀才书》中的话语来加以说明:“前辱示书及文三篇,发而读之,浩乎若千万言之多,及少定而视焉,才数百言尔。”他认为,这才是写文章的高手。当然,现代的哲学论文不能短到这样的程度,但必须力求简洁,避免冗沓。现在有些人有写长文的爱好,一下笔就是洋洋数万言甚至数十万言,好像不如此就没有论文的气派。其实有些文章按内容来讲并不需要写那么长,无非是废话太多,水分太多,所以拉长了(4)。
四、宽厚待人,奖掖后学
作为当代中国著名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家、教育家,陶先生深受人们景仰,可谓众口皆碑。但在言及他的学术贡献时,他总是表现得非常谦逊。他说,“哲学是浩瀚无际而又波涛汹涌的海洋”,而自己“只是一个平庸的乘桴者。如果也曾用双桨激起过几点浪花,也终将化为一串浮沤,消逝在永恒之中”。这样一种谦逊,让他总是显得平易近人、宽厚仁慈。在我国以往的马克思主义研究中,有些人喜欢摆出“唯我独尊”的架势,说话行文,总有盛气凌人的味道。陶先生的为人、为文,则是另外一种气象,总是那么宽容、宽厚。在一些原则问题上,陶先生一方面有自己的见解,很坚定,但另一方面,他又总是耐心听取他人的不同意见。在他的一些论辩性文章中,他从来不把别人的观点简单化,不扣帽子,不打棍子,总是从容不迫,徐徐道来,以理服人。陶先生提出,不仅论证自己的论点时要实事求是,批评别人的论点时更要实事求是。在论战性文章中,要注意文字论战的规则。例如,歪曲对手的论点、论据或论证方法,把它简单化、粗鄙化、滑稽化,以便自己在“战斗”中易于“取胜”;隐瞒有利于对手而不利于自己的事实,利用政治力量来压倒对手;利用流行的偏见以壮自己的声势,使对手陷于“孤立”,如此等等,在道义上不好,在理论上也是软弱的。
作为一位毕生致力于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和教育的老人,陶先生说他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青年人快些成长,企盼着“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无论是在武大校长任上,还是退任后的执教,陶先生总是以长者之风提携晚进,奖掖后学,为年轻人的成长铺路搭桥,提供舞台。想自己当年,无论是考博,还是毕业后的求职,陶先生都关怀备至,甚至不吝笔墨,积极推荐。这一点,很多人都有同感,即便不是“陶门中人”。我的朋友李若晖君,当年报考武大中文系古汉语专业硕士研究生,由于旧规所限,难以遂愿。陶先生以识才之眼,爱才之心,积极向研究生院举荐:“育才之道,首在识才。当世青年,有志潜心古汉语研究者极少,能治小学者更为罕见。秀杰如李生者,可谓凤毛麟角……苟以常规度之,失之交臂,是瞢于识才也……破常规,排万难,断然录取,精心培植,俾成大器,则武大幸甚,学术幸甚!”看到这封写于1997年4月17日午夜的举荐信,想必无论是李君还是他人,无不为陶先生提携晚进、奖掖后学的长者风范所折服。
古人云:授人以鱼,莫若授人以渔。陶先生并没有给自己的学生定下“弟子规”,许多为人做事的道理,先生都是身教重于言传。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幸为“陶门中人”,如何不辱没陶门声名,不辜负先生厚望,晚辈后学定当时时自省自励。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先生无言,自成其证。
(作者系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