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实践哲学的本体论诉求
把17世纪德国哲学家郭克兰纽(Goclenius,1547—1628)提出的“ontology”一词翻译成“本体论”给中国学人造成了一个强烈的印象,似乎“本体论”一词是一个“舶来品”,或者说是用中国语词对“ontology”一词的附会。依笔者之见,“本体论”实际上是在中国文化的语境中生成的基本概念,用它来对应“ontology”这个概念只有部分的合理性。在中国古代哲学文化中历来有“本”“末”之分。“本”原指草木的根茎,如“木下曰本”(《说文》),“体”则是构成事物的那个东西,有“实体”之意,而“本体”则是构成某物的最根本的东西。“末”是指从本体中衍生出来或派生出来的东西,如“木上曰末”(《说文》)。事物的具体形态可以千变万化,但只要保持本体不变,事物就不会因其具体形态的变化而改变或消失,如“伐木不自其本,必复生”(《国语·晋语》)。在更为抽象、宽泛的意义上,“本体”亦被用来指称衍生宇宙万物的总体,或构成宇宙的那种最根本的东西,如东汉哲学家王充在《论衡》中所说,“天之与地,皆体也”。在很多情况下“本”和“原”并用,“原”在古汉语中通“源”,指水的源头,本原共用即所谓“木水之有本原”(《左传·昭公元年》)。在引申意义上,本原并用可以表达事物的根本、开端、起源、根源的意义,或表示事物的本质、存在的根据或事物变化的根本原因等,如“为是者有本有原”(唐·韩愈《原毁》)。这也是我们后来将希腊哲学中探讨万物的最基本因素的“arche”一词翻译成“本原”的原因。由此可见,在中国古代文化的语境中,“本体”或“本原”一词就是用来表达生生不息、纷纭复杂的表象世界中万变不离其宗的东西。这种东西或者是构成事物乃至构成整个宇宙的最基本的因素,或者是事物得以生成的起源或根源,或者是事物的根本性质和运动变化的根本原因。在思想观念领域也是这样,在众多的思想观念中,必有一统摄一切思想观念的最根本的道理,或者说,任何思想观念必统一于一个最终的根据。这样,“本”“末”二字实际上构成了中国传统哲学的一种思维范式或思维规则,对事物的探究务求其“本”,并以本释末,而不能舍本求末,更不能本末倒置。只有抓住事物乃至世界的本体,才能找到解释事物乃至世界的内在根据,从而一叶知秋,统揽宇宙众生的万千变化。
就追索事物之根本和思想的最终依据而言,任何一种哲学都是本体论,或者反过来说,任何本体论都是一种哲学。在这个意义上,把“ontology”一词翻译成本体论并非没有道理。但是如果把本体论等同于ontology则是有疑问的。Ontology一词中的“ont”是希腊文的“on”的变式,相当于英文的“being”,译成中文有“存在”、“是”、“有”等含义。为此,可以将“Ontology”一词大致理解为“关于存在的学说”。[1]然而在古希腊哲学中,真正把“存在”概念作为思维的对象加以考察的哲学是从爱利亚学派的巴曼尼德斯开始的,在他之前,自然哲学早已产生和发展起来了。自然哲学即以自然存在物为对象,从自然物本身中追寻万物生成演变的终极根据,这当然是一种本体论,即“自然本体论”,但很难说是一种存在论。因为,自然哲学尽管是以自然存在物为对象,但却不是以“存在”本身为对象。“存在”(有,是)这个词通常是作为系动词出现在语言中,而并不是直接附着在自然物身上的,也就是说,“存在”不是出现在存在物中,而是出现在人们对存在物的判断中,出现在人们的思维中。因此,严格意义上的存在论就是指以“存在”本身为对象的哲学思维,它必然是一种具有语言学意义的概念论。这种存在论当然也是一种本体论,但它同自然哲学的自然本体论迥然不同,它不是从思维的对象出发,而是从思维本身出发,是一种“思维本体论”。
在马克思主义哲学产生之前,欧洲哲学的本体论笼统地说就是在自然本体论和思维本体论(存在论)这两条路线的交织碰撞中发展起来的。古希腊哲学中的自然哲学与形而上学的分立,中世纪哲学中的唯名论与唯实论之争,近代哲学中经验主义(经验论)与理性主义(唯理论)的对峙,都明显地表现出这两条本体论路线在解决本体论问题、认识论问题乃至其他一系列哲学问题上的不同立场、观点和方法。它们之间的相互质疑一方面促使它们各自的理论都得到了充分发展,另一方面也使它们各自的理论局限性和所面临的困难问题也充分暴露出来。对于从这两条路线上产生出来的哲学理论,德国哲学力图从不同的角度进行理论综合,以求集其优长而克服其局限性。这种哲学努力产生了丰富的理论成果,但最终还是没有越出传统哲学本体论的思维范式,而是回归到这两条路线中的其中一个。马克思的实践哲学批判地继承了传统哲学本体论的丰厚遗产,但从根本上改变了本体论的思维范式。对于本体论问题,以往唯心主义哲学归根到底是从纯粹的思维本身出发作出各种解答,而直观的、经验的唯物主义则是从纯粹的自然本身出发作出解答,它们的共同缺陷就是完全不知道或不懂得人的感性活动即实践本身,因而它们的哲学本体论不是归结为抽象的精神,就是归结为抽象的自然界。马克思的实践哲学则完全立足于人的感性活动即实践,实际上也就是为哲学的理论思维奠定了一种实践本体论,从而为哲学本体论的发展,也为哲学问题的合理解决,开辟出一条新的理论路径。
【注释】
[1]当然,把ontology一词翻译成“存在论”也是有很多争议的。希腊语中的“ont”或英语中的“being”融汉语中“存在”、“是”、“有”三个词的词义为一体。而汉语中的这三个词显然在语言中不能通用。因而国内学界有学者据此将ontology一词译为“存在论”、“是论”、“有论”、“本是学”等。这些译法均有一定的道理,但无论哪一个词都不能涵盖ont一词的全部含义,只能根据思想内涵和上下文的关系选择适当的语词。本书采用“存在论”,这是学界比较习惯的译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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