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尔施企图重新复活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法

第二节　柯尔施企图重新复活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法

1923年，卢卡奇和柯尔施(Karl Korsch，1886—1961)几乎在同时分别出版了《历史与阶级意识》和《马克思主义和哲学》，这两本书立即在当时的共产国际内部引起了强烈的反响。他们在共产国际的第五次代表大会上被明确地判定为“一种理论上的修正主义”⁽³⁶⁾。与此同时，柯尔施本人也通过这个过程明确地看到在共产国际的内部，已经形成了两条正反相对的路线:以第二国际和第三国际的马克思主义为代表的所谓的“正统的马克思主义”和以卢卡奇和柯尔施等为代表的“西方马克思主义”。在柯尔施看来，这两条路线之间斗争的实质就是坚持革命与放弃革命之间的根本对立。他与卢卡奇一起，力图守住由十月革命所重新打开的革命的道路，而第二国际的“正统的马克思主义”和第三国际的“正统的马克思主义”则都已经放弃了革命的道路。柯尔施等为什么在此时会遇到这样的难题?所谓的“正统的马克思主义”为什么实际上已经背离了革命的道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他和卢卡奇又要怎样才能够守住革命的道路?为什么如果我们要坚守住这条革命的道路，就必须重新复活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法?所有这些都是柯尔施在《马克思主义和哲学》中要处理的问题，也正是由于他对于这些问题的出色解答，使他与卢卡奇一起共同成为了“西方马克思主义”传统的创始人。

为了能够更好地理解《马克思主义和哲学》一书的来龙去脉，我们要先对柯尔施的生平有一些简要的了解。在《马克思主义和哲学》刚刚出版之时，它在共产国际的内部实际上比《历史与阶级意识》还更加引人注目，这背后的原因是柯尔施在当时是欧洲的一个最重要的共产党——德国共产党的主要领导人。也正是由于《马克思主义和哲学》的出版，柯尔施的政治生涯发生了重大的转折，他的一生因此而被明显地分为三个不同的阶段:从青年时期到1923年，他一直在参加和领导德国的共产主义革命;1923—1928年，他在是坚持革命还是放弃革命的问题上，深深地卷入了在德国共产党内部和在共产国际内部的路线斗争;从1928年到去世，他先是彻底退出了政治舞台，然后从1933年起就开始了流亡学者的生涯。

从一战时起，共产主义的革命浪潮开始逐渐地席卷整个欧洲大陆，柯尔施就是从这时起积极投身到了德国的共产主义革命之中。1917年，他加入了独立的德国社会民主党，1920年，他又和许多其他成员一起，加入了从该党中独立出来的德国共产党。从1918年到1920年间，在德国发生了声势浩大的工人委员会运动(the movements for workers'councils)，柯尔施积极参与到这场运动中，并在其中起到重要的领导作用。在这一时期，柯尔施发表了什么是社会化等重要文章，具体而正面地阐释工人委员会运动的基本纲领，特别强调各行业工人们的自治，以反对德国社会民主党所提出的“国有化+工人参与”的改良主义的路线。在革命的高潮过去之后，1920年至1923年间，柯尔施又陆续写下了一系列的文章和著作，分析革命失败的原因，探索怎样继续坚持革命的道路。从总体上看，他在此时所关注的最核心的问题是革命中的意识形态问题，即怎样才能够突破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建立起关于革命的信念，从而能够抓住那些转瞬即逝的革命机会。“在1918年11月之后那几个具有决定性意义的月份里，当资产阶级的有组织的政治权力已经被粉碎，但在从资本主义向社会主义过渡的道路上却没有其他任何可以看得见的努力的时候，我们没能抓住那个最伟大的机遇，因为我们完全缺少抓住该机遇所必需的社会的—心理学的前提。当时，根本没有关于社会主义的经济体系可以立即被实现的坚定信念，而只有这样的信念才会把大众带动起来，并且能够为我们提供关于应当采取的最初步骤的明确知识。”⁽³⁷⁾《马克思主义和哲学》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从马克思主义与哲学的关系的角度，进一步地探讨革命中的意识形态问题。

在《马克思主义和哲学》出版之后，柯尔施很快就被卷入了党内和共产国际内部的路线斗争。简单地说，这些路线斗争的实质是顺应“布尔什维克化”的趋势，选择放弃革命，还是拒绝顺应这一趋势，企图继续坚持革命。在这两者之中，柯尔施坚定地选择了后者，并因此而最终被迫彻底退出政治舞台，彻底与工人运动相脱离。以1924年共产国际的第五次代表大会为标志，共产国际就开始转而主张革命的高潮已经过去，并反对在各国共产党内部存在着的各种左倾的路线。1924年至1929年间，在整个共产国际内部展开了以清洗这些左倾的路线为主要内容的布尔什维克化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我们看到的是双方矛盾不断激化的恶性循环:柯尔施等党内的左派由于看到所谓的“布尔什维克化”，实际上是苏联为了自己的利益而与当时的其他资本主义国家结成联盟，是对革命的放弃和背叛，他们就变得越来越左，先是在德国共产党内形成了一个独立的派别——“坚定的左派”，然后是1926年4月被开除出党。1926年至1928年间，柯尔施以《共产主义政治》为阵地继续坚持其左派的立场，并与国际上其他国家的左派力量相联系，但该刊物也终于在1928年停刊，柯尔施自此被彻底清除出了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队伍。

在被迫流亡之前的1928年至1933年间，柯尔施陆续发表了一系列重要的文章，其中最主要的有1929年的《关于历史的唯物主义概念——与考茨基的争论》、1930年为《马克思主义和哲学》的第二版而特别撰写的长文《“马克思主义与哲学”问题的现状——一个反批评》和《论黑格尔与革命》。从这些文章可以看出，柯尔施的立场并没有发生重要的改变，他依然强调辩证法与革命之间的必然关联，反对第二国际的科学主义的历史观。经过从1923年到1928年的“布尔什维克化”过程，他此时对第三国际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他一方面看到第三国际并不真正代表着马克思主义的一个新的发展阶段，它与第二国际之间其实没有根本的区别，二者都是在其已经背离革命的前提下来谋求“正统”的地位;另一方面他又指出，在第三国际这里，革命中的意识形态问题已经被实际地转变为“意识形态的专政”(the dictatorship of ideology)的现实。

自1933年开始，柯尔施开始了流亡学者的生涯。1933年至1936年，他先是流亡丹麦，在这里与著名的马克思主义剧作家布莱希特(Bertolt Brecht)一起工作，并结下了终生的友谊。从1936年起，柯尔施流亡美国，直至1961年于美国病逝。在流亡期间，柯尔施的思想也经历了一些转变，起初他一直坚持着对马克思主义的研究，并于1938年出版了又一力作《卡尔·马克思》。后来由于他长时间地与工人运动的实践相脱离，就逐渐产生了悲观、绝望的立场，几乎放弃了马克思主义。从1953年起，由于正在苏联内部所发生的一系列变化使他重新燃起了希望，并开始特别地关注中国和一些殖民地国家的革命。在《卡尔·马克思》中，柯尔施专门对马克思成熟时期的思想进行了具体研究。如果与《马克思主义和哲学》联系起来看，我们就会发现该书实际上是对《马克思主义和哲学》中的一系列基本思想的继续和具体展开。在《马克思主义和哲学》中，柯尔施曾具体地分析过马克思、恩格斯的思想发展历程，他特别强调他们的思想经历了一个从对哲学意识的批判到对政治经济学意识的批判的转变过程，前者主要体现在他们于1848年之前的早期作品中，而后者则主要体现在他们从1867年到1894年的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著作中。在此基础之上，柯尔施还曾进一步指出，马克思、恩格斯对于德国古典哲学的继承就体现在他们一方面继承了德国古典哲学的辩证法，保持了思想与革命之间的必然关联;另一方面又一直在致力于实现对哲学的终结。这两个层次的思想在《卡尔·马克思》中都得到了进一步的展开。一方面，柯尔施通过对马克思成熟时期思想的专门研究，具体说明了马克思如何对以李嘉图为代表的政治经济学意识进行了批判，从而在经济学意识的层次上突破了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统治;与此同时，柯尔施又力图表明，在从对哲学意识的批判到对政治经济学意识的批判的理论发展过程中，马克思实际上就是在实践着既继承哲学同时又消灭哲学的道路。他在自己的思想中继承着哲学，因为他自觉地继承了理论与实践之间的辩证关联。在他成熟时期的著作中，他对政治经济学的研究不是对某个永恒不变的客观规律的被动直观，而是在经济学意识的水平之上对资本主义的社会—经济秩序的批判。与此同时，他又是在消灭哲学，因为他不再以达到对世界的哲学理解为根本目标，而是把哲学具体化为对思想与实践之间关系的自觉意识，以及对研究对象与整个社会总体之间关系的自觉意识，并把它融入到具体的理论中。用柯尔施的话来说，此时马克思的思想不再是纯粹的哲学，而是科学。“马克思的唯物主义的科学是对社会的具体历史形式的严格的经验的研究，它不需要哲学的支持。”⁽³⁸⁾柯尔施在这里强调指出，哲学已经被作为辩证法而融合进了马克思的具体的研究中，因此，他不需要在这样的唯物主义的研究之外，再另加上一个哲学的部分。

了解了柯尔施一生所经历的三个主要发展阶段，回过头来，我们也就能更好地理解《马克思主义和哲学》。该书与《历史与阶级意识》一样，在根本上是一本关于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法的著作，它要阐明我们如何因为丢掉了辩证法而走上了背离革命的道路，我们又怎样才能通过继承辩证法而继续无产阶级的革命。在讲述辩证法的过程中，柯尔施又特别地落实在理论和实践的关系上，来讲我们怎样才能真正地继承辩证法。更进一步地说，理论与实践的关系实际上是革命中的意识形态问题。关于革命中意识形态的问题，柯尔施特别强调的是我们在处理所有的意识形态问题时都会涉及的与哲学的关系问题。因此，《马克思主义和哲学》就从革命中的哲学问题这个独特的角度进入，来阐述我们怎样才能走出马克思主义的危机，坚守无产阶级革命的道路。在接下来的论述中，我们将主要分三个层次来展开《马克思主义和哲学》的基本内容。首先，我们将通过阐发马克思主义与德国古典哲学之间的继承关系来讲述柯尔施对于辩证法的一般理解;其次，我们将跟随柯尔施的思路，运用辩证法来具体分析马克思主义本身的发展历史，说明马克思主义的危机的实质和根源;最后，我们将进一步地探讨柯尔施所提出来的解决危机的根本道路，即重新复活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