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诗人波德莱尔(1821-1867),可视为把现代性概念用于艺术的第一个理论家也是实践大家。波德莱尔在他撰于1863年的《现代生活的画家》一文中,对现代性有过堪称丰富的讨论。他认为现代性最显著的特征是感觉上的当下性,现代性即是在转瞬即逝的刹那间被感官把握的东西,具有自生自发的特点,它与静止凝固在僵化程式中而死气沉沉的传统,判然不同。波德莱尔给现代性下过一个著名定义:
现代性就是过渡、短暂、偶然,就是艺术的一半,另一半是永恒和不变。[5]
作为艺术的一半的变动不居的现代性,波德莱尔指出,你没有权力去蔑视它或忽视它,反之只能堕入一种空空如也、飘忽无定的美,就像犯下原罪之前的女人的美,是空空洞洞的。在艺术的古代和现代范型之间,波德莱尔毫不犹豫地标举现代性的过渡、短暂和偶然特征,反之判定古代艺术只能提供纯艺术、逻辑和一般性方法,除此之外想去寻求别的什么东西,那是徒劳的也是可悲的。
现代性不能同过去并提,据波德莱尔的解释,是因为美学传统即是许许多多瞬间现代性在时间中的延续排列,每一种现代性都独一无二,有它独特的艺术表现形式,所以作为个体的现代性之间既不存在联系,也没有进行比较的实际可能。这便是何以艺术家不可能向过去学习,反之需要运用创造性想象来表现当下的、现时的现代性,需沉湎于当下情感所赐予的各种价值和权利。当下的、现时的存在是想象和情感的起点也是终点,即便这最是具体的当下性和现时性,其实本身还是处在历史的流程之中。
对于现代性的审美价值,波德莱尔在他《1846年沙龙》名为《论现代生活的英雄》的第十八章中,有过形象描述。他认为现代生活的崇高和史诗性,并不逊于已经消逝远去的古希腊伟大传统,而美的永恒性是存在于美的特殊性和相对性之中。所以现代人自有他们自己的美。事实上波德莱尔的兴趣在于现代性随风尚变化而变化的特殊美,而不在于古典性的绝对美。对此他给出了一系列令人过目不忘的例子:
黑衣和燕尾服不仅有政治的美,还具有诗意的美,这是公众灵魂的表现,这是一长列殓尸人,政治殓尸人,爱情殓尸人,资产阶级殓尸人。我们都在举行某种葬礼。上流社会生活,成千上万飘忽不定的人——罪犯和妓女——在一座大城市的地下往来穿梭,蔚为壮观。
波德莱尔这一绝对美和特殊美,或者说永恒美和现代美的决然两分,同基督教的善恶两元论应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上帝和魔鬼、天堂和地域、灵魂和肉体,这些古老的二元对立命题之深深切入美学现代性,波德莱尔罕见其匹。据他说,巴尔扎克笔下伏脱冷、拉斯蒂涅那一群叱咤风云的人物,光彩远远盖过荷马史诗里的英雄们。《恶之花》序言中他列数十一种造成美的精神,大都与忧郁有关,反之他称快感是美最庸俗的附饰,断言所有的美必包含着某种不幸。而最雄伟的美则是弥尔顿笔下的撒旦。
值得注意的是波德莱尔的现代性并不是那个艺术家可以去复制的“现实”,恰恰相反它是作为现实的反动的艺术想象,与作为17世纪理性时代和18世纪启蒙时代遗产的资产阶级现代性,形成鲜明对峙。波德莱尔肯定不是官方文化的御用文人,他抨击他身处其中的现代社会,不遗余力。这表现在他一方面坚决拒斥他的朋友尚弗里为之发明术语的“现实主义”,一方面猛烈斥责现代文明中唯利是图的功利主义。《1859年的沙龙》中他讽刺现实主义者是实证主义者,因为他们只求客观。与之相反的则是富有想象力的艺术家,他们是用自己的精神来照亮事物,并且反射到别人的精神上去。在美学上捍卫现代性,在物质上拒斥现代文明,因此构成波德莱尔美学的一个极具现代乃至后现代意识的悖论。与此相关的波德莱尔的一个重要的美学思想,即是他重艺术而轻自然。《现代生活的画家》中他称自然是无,艺术是有。故假若如人所言,是自然美化了美,那么等于是说无美化了有。这在逻辑上不能成立。对于18世纪以自然为美和善原型的道德观念,波德莱尔也表现了他不屑一顾的轻蔑,理由是自然人为了满足他的享乐欲望,可以百无忌惮,胡作非为。而正是哲学和宗教这些文化因素,才将道德加之于自然人的欲望上面。所以,善恶两相比较,恶是自然的、前定的,而善总是某种艺术即文化的产物,美也是如此。
如是将波德莱尔的现代性艺术思想,与同样面接现代性工业文明冲击的法兰克福学派作一比较的话,他对现代文明的厌恶程度有似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对艺术现代性的钟情则有似本雅明。这个悖论,一定程度上也见于他对美国诗人艾德加·艾伦·坡的评价。据波德莱尔观之,坡完全就是现代性艺术在美国这个最发达的现代性社会中的殉道人。在《坡的生活与作品》一文中他称,他读到的所有文字都导向这一信念:对于坡来说,美国就是一个巨大的监狱,坡之焦躁狂暴为呼吸新鲜空气奔走,就像煤气灯光映照出的噩梦。民主社会里公众的意见是无情的独裁者,它是新的暴政,在美国这个最典范的民主国家里,时间和金钱就是一切,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空间。波德莱尔极欣赏坡的审美趣味,指出坡洞察美国的巨大不幸在于缺乏一种与生俱来的贵族政体,对美的崇拜故而消失在炫耀豪华的奢侈消费之中,它完全是暴发户的趣味,进步这个伟大的现代概念,对于这些新贵们是格格不入的。
艺术和自然之间的张力,在波德莱尔《再论艾德加·艾伦·坡》中提出的诗的情感有别于激情的观点里,也可见出一斑。他认为激情是出于自然,甚至甚于自然,必给纯然的美带来强烈刺激的不和谐音。另一方面它也太为亲昵、太为猛烈,不能不败坏诗这一超自然领域中动人的忧郁和高贵的绝望,因为在这个纯然的领域里,欲望也是平淡如水的。波德莱尔因此强调艺术的要旨是在理性而不是自然。他指出这是坡的遗产,特别引了坡《诗歌原理》中的一段话:“我会把我的诗的主人公放在一个穷困的环境里,因为穷困平淡无奇,与美的观念相悖。他的忧郁将栖息在一个布置得华丽而富有诗意的房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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