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种社会资本的社会信任

(四)作为一种社会资本的社会信任

“社会资本”的概念最初是由经济学的“资本”概念演变而来的。我们知道，马克思在《资本论》一书中从商品货币分析出发最先对资本这一概念进行了科学的界定，他认为资本是能够带来剩余价值的价值，反映了资本家剥削雇佣劳动者的社会关系;同时从动态的角度，进一步分析了资本的运动过程及其价值增值过程。在此基础上，马克思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的经济运动规律。“社会资本”这一概念最早也是作为经济学术语出现的，尔后随着研究的深入，它的研究领域不断扩大，近年来，社会资本理论已成为社会学、经济学和政治学等诸多学科理论分析的重要视角。但必须指出的是，这些学科现在所用的资本概念，与马克思的资本已经有了很大的区别，这是我们必须予以注意的。

有关社会资本的概念，不同的学者从不同的角度给予了不同的界定。最早将“社会资本”这一概念引入社会学研究领域的是法国社会学家皮埃尔·布尔迪厄。1980年他在一本叫作《社会科学研究》的杂志上发表题为“社会资本随笔”的短文，正式提出了“社会资本”这个概念，按照他的界定，社会资本是“实际或潜在的资源的集合，这些资源与由相互默认或承认的关系所组成的持久网络有关，而且这些关系或多或少是制度化的。”后来，美国芝加哥大学社会学教授詹姆斯·科尔曼在理论上对社会资本给予了全面而具体的分析。1988年他在《美国社会学杂志》发表题为“社会资本在人力资本创造中的作用”一文，对社会资本作了初步论述，后在其所著《社会理论的基础》一书中，对社会资本理论作了较为系统的阐述。科尔曼从功能上定义社会资本，“社会资本的定义由其功能而来，它不是某种单独的实体而是具有各种形式的不同实体……其共同特征有两个:它们由构成社会结构的各个要素所组成;它们为结构内部的个人行动提供便利”。所谓社会资本是指个人拥有的以社会结构资源为特征的具有生产性的资本财产，社会资本的表现形式包括义务与期望、信息与网络、规范和有效惩罚、权威关系等。

真正使社会资本概念引起广泛关注的是哈佛大学社会学教授罗伯特·D.普特南，他在《让民主政治运转起来》(1993年)一书中所阐述的社会资本概念受到社会广泛的关注。普特南是这样界定社会资本的:“社会资本指的是社会组织的特征，如信任、规范，它们能够通过推动协调的行动来提高社会的效率。”在他看来，社会资本是自由民主社会的社会基础，是现代民主制度得以顺利运转的社会条件。普特南提出的社会资本的三个特征，即规范、网络与信任，成为应用这一概念的主导分析范式，同时他通过把社会资本与现代自由民主制度联系起来，把价值因素注入了社会资本概念之中，使这一概念不仅是一个分析范畴，而且成为一个评价标准。值得注意的是普特南的社会资本理论尤为关注“信任”这一点。他认为信任是社会资本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所以一个团体，如果其成员可以信赖，且成员之间能相互信赖，那么它能比缺乏这些资本的相应团体取得更大的成就。美国的社会学家弗朗西斯·福山在界定社会资本时也强调了信任的重要性。他提出社会资本就是一个群体的成员共同遵守的一套非正式价值观和行为规范，群体内的成员按照这一套价值观和规范彼此合作;而所谓的非正式的价值观和行为规范，福山认为应该包括“诚实、互惠、互相信任”。“信任的作用像一种润滑剂，它使一个群体或组织的运作更有效。”

虽然各位学者从不同的角度论述了社会资本的概念，其间的差别也不言而喻，但从他们的讨论中可以看出，都认为社会资本是一种和物质资本、人力资本相区别的存在于社会结构中的资源综合，是将生产资本、自然资本和人力资本结合起来的“介质”。它通过促进社会成员间的协调、互惠与合作来实现个体的利益并解决较小的或者较大的范围内的集体秩序问题。有学者甚至指出，社会资本主要包括三个层次:在物质层面，主要指非营利性的集体设施、物品和服务等;在精神层面，主要指文化、习俗、制度、规范和意识形态等;在组织层面，主要指关系、网络、社会组织和社会结构等。^[6]

社会资本与物质资本、人力资本这两种资本相比既有相似性，也有区别。其相似性表现为:(1)社会资本与物质资本、人力资本一样是通过积累而成的。“像信任、惯例以及网络这样的社会资本存量有自我强化和积累的倾向”，“就像常规资本一样，那些拥有社会资本的人往往会积累更多的社会资本。”(2)社会资本也需要不断地更新。“无法保证期望与义务关系历时长久而不衰，没有定期的交流，规范也无法维持。”因此，社会资本必须在不断更新中才能维持。(3)社会资本与经济资本都具有生产性。科尔曼总结说“像其它形式的资本一样，社会资本是生产性的，使某些减少它就无法实现的目的完成成为了可能。”(4)社会资本与经济资本一样具有层次性。社会资本的层次性一方面体现在不同的共同体中社会资本的存量不同，扩展度不同;另一方面体现在个人由于所处的地位不同，拥有的各种资源不同，控制的社会资本也有所不同。

社会资本与物质资本、人力资本的不同之处在于:(1)社会资本表现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存诸人际关系的结构之中。(2)经济资本可以是有形的也可以是无形的，如物质资本是有形的，其存在形式为可见的物质形式;人力资本是无形的，它存在于个人掌握的技能和知识中，表现为劳动者的经验和受教育程度。而社会资本却是无形的，它以社会关系的形式表现出来，是一种能感觉得到，却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3)经济资本既可以为公共物品也可以为私人物品，而社会资本则具有公共物品的性质，一旦形成就不仅仅是一个人能使用它，它只能存诸于两个以上的人中间。这也决定了社会资本的不可转让性，尽管它是一种具有使用价值的资源，但它难以被轻易地交换。

总之，虽然学者们对于社会资本的定义还有许多争议，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在社会资本的一些基本要素(社会网络、规范和信任)中，信任是社会资本的一个非常重要甚至是关键性的内容。因此，一个社会的信任度或者说信用水平会极大地影响社会资本存量，人与人之间的相互信任是一种重要的可量化的社会资本形式。在社会生活中，信任是以社会资本的运作方式发挥作用的。随着社会信任的累积，其社会效用和经济效用会呈几何级数迅速放大，社会信任体系业已成为经济体制运行中不可缺少的重要机制。

在我们看来，信任作为一种社会资本，如科尔曼所说，正是着眼于其社会功能和效用而言的，而这里的信任，主要是指能够获得他人的信任，或整个社会的信任状况。现在我们从个人、企业或组织、国家三个层次来进行讨论。

首先，对于个人而言，能够获得他人的广泛信任无疑是自己的一笔重要的社会资本。美国大企业家、全美食品同业公会主席法兰西斯说:“你能用钱买到一个人的时间，你能用钱使一个人在一定的时间内，停留在一定的地方，你也能用钱在一天或一个小时内，买到别人一定的肌肉动作，然而，你却不能用钱买到热情、买到主动、买到忠诚，也不能买到一个人对事业的奉献。”^[7]一直把欠人的东西记在心上，会使你在众人心目中成为一个认真可靠的人，这又增加了你的诚信。也正是基于这一点，美国的开国元勋、著名的政治家和科学家本杰明·富兰克林在1748年写的《给一个年轻商人的忠告》中警戒世人“假如一个人的信用好、借贷得多并善于利用这些钱，那么他就会由此得来相当数量的钱”，“借人的钱到该还的时候一小时也不要多留，否则一次失信，你的朋友的钱袋就会永远向你关闭”。他强调说:“影响信用的事，哪怕十分琐屑也要注意。”这些奉劝都指向一个目的，就是重视别人对你的信任的重要作用，以及如何获得他人的信任，保持他人对你的信任。

任何人都是社会的人、是社会关系中的人，一般地说，一个人的交往范围越广，朋友越多，关系网络的覆盖面越大，也就意味着他的社会活动能力越强，可利用的社会资源越多。而这一切，都是以能够成功地获得别人对他的较深刻的信任为前提的，或者说也是他以往保持诚信、信守承诺、忠于人事的结果。而一旦获得了人们的广泛的信任，这种信任就能转化为或实际就成为一种重要的社会资本。因为这种信任，人们觉得你忠实可靠，所以愿意与你打交道，愿意为你提供一些必要的重要的信息，愿意为你提供一些必要的直接或间接的帮助，愿意为你介绍一些新的朋友或新的业务，愿意为你出力或借钱，如此等等。在现实的生活中，有些人的人缘很好，声誉很高，真诚的朋友很多，许多人费了很多时间、花很多钱都办不了的事情，他一个电话就能解决，别人谈不下来的合同，他出面就能拿下来。如果他自己开个公司，那么这些条件都对他的公司的发展起着非常重大的作用，能够给他的公司带来许多是金钱都无法买来的便利。

其次，从一个企业或公司的角度看，如果它具有良好的社会信誉，能够获得许多客户、同行和公众的信任，这就是一笔重要的社会资本。人们现在都经常谈论所谓品牌效应，所谓品牌，从简单的意义上讲，仅仅是指某一种产品的质量，宽泛一点讲，则是一个公司的形象，是一个积累起来的信誉，既包括产品的质量、售后服务的质量、准时交货的时间，也包括员工服务的热情态度、对售出产品的回访意见的重视，甚至包括该公司的社会责任履行的情况，如完税情况、热心公益事业的情况、对环保事业的贡献、对遭遇特殊事变的员工的关心，等等。总之，这是一个经过长期积累而形成的一种社会形象，一种富有社会责任感和人道主义同情心的形象，一种使人感到可靠、可信、可亲的形象。当今世界上的著名公司，其公司的名字就是著名的品牌，公司的标识就是这种品牌的直观的表现，人们只要一见到这种标识，就能够产生一种信任，只要听到是这家公司的产品，就感到放心可靠，即使价格贵一些，或贵出很多，人们也感到买的值得。由于有良好的社会信誉，银行可以放心大胆地给予贷款，其他公司愿意跟它进行合作，商场愿意销售它的产品，如此等等，总之，由于它拥有这笔宝贵的社会资本，它比同行企业处于更加有利的地位，拥有更好的发展机会和条件。

再次，从国家的角度来看，社会信任度比较高，信任环境比较好，政府的公信力比较强，对于一个国家的发展也是非常重要的社会资本。弗朗西斯·福山在《信任——社会美德与创造经济繁荣》一书阐明了信任如何带来效益，“高度的信任作为经济关系的附加条件可以减少经济学家所说的事务性成本，从而提高了经济效益，这些成本是由诸如寻找合适的买方或卖方，合同谈判、遵守政府法规以及发生纠纷或欺诈行为时执行合同等行为支持的。……的确，在一些高信任的关系中，各方并不担心短期的最大利润，因为它们知道一个时期的亏损会在以后从另一方那儿得到补偿”。诺贝尔奖得主、经济学家肯尼思·阿罗也说明了这一点，“没有任何东西比信任更具有重大的实用价值。信任是社会系统的重要润滑剂，它非常有成效，它为人们省去了许多麻烦。因为大家都无需去揣测他人的话的可信程度。”社会信任降低了社会交易的成本，也就提高了整个社会的活动效率。同时，在社会信任度较高的条件下，就能减少许多社会矛盾和对抗，社会安全和社会秩序一般都比较好。政府与民众之间相互信任，能够提高政府的行政效率，提高其社会动员能力和组织能力，即使出现一定的灾害和社会风险甚至危机，也比较容易从容应付，化险为夷。

如此看来，信任作为一种社会资本，是任何一个社会正常发展的必要条件，也是任何一个企业和个人为了更好的发展所应重视的一个因素。如果一个社会的信任状态比较好，社会信任度比较高，人们之间的交往活动就比较容易展开和扩大，整个社会的活动总效率就比较高，反过来又促进了人们之间的社会信任，这就是一种良性循环的状态。反之，如果一个社会的信任程度比较差，不仅会增加交易成本，影响到交往活动的效率和范围，而且更严重的是加剧了人们的不信任，形成一种劣币驱逐良币的现象，从而阻碍社会的合理发展。一些学者在研究中发现，当今一些经济社会发展比较落后的国家，多是一些社会信任度比较低、信任状态比较差的国家，由此导致的资金损失、效率损失又进一步制约了经济社会的发展。中国的一些研究者也指出，目前中国的储蓄率居高不下，即使屡次降息也难以将储蓄转化为投资和消费，难以实现国家刺激消费、扩大内需的政策目标，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居民普遍存在的对于未来的不信任心理。可见信任作为一种社会资本的重要作用。

(此文为作者承担的教育部社科基金项目“社会信任与社会主义事业发展”中的一节，与白春阳博士合作)

【注释】

[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60页。

[2]安德列耶娃:《社会心理学》，南开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74页。

[3]肯尼思·J.阿罗:《信息经济学》，何宝玉等译，北京经济学院出版社，1989年版，第89～90页。

[4]王绍光，刘欣:《信任的基础:一种理性的解释》，《社会学研究》，2002年第3期。

[5]James S.Coleman，Foundations of Social Theory.Cambridge，Harvard-University Press，1990，p.91.

[6]蔺彩虹:《社会资本应纳入唯物史观范畴》，《上海交通大学学报》，2004年第1期。

[7]冯之浚:《注重人的因素》，《民主》，199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