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禅宗思想的奠基与形成
汉代经历了文景之治,步入汉武之时,一个英雄的时代应运而生。为了适应大一统的需要及汉武雄才大略的施展,学术上也为之一新。独尊儒术,罢黜百家,使原被尊崇的道家之学,被迫至隐匿的地位。其后经学衰而玄风起,道教应运而生,佛教乘虚而入,被排抑的道家之学便借二教之躯,而还老庄之魂。佛教传入,佛典翻译,禅法流布之时,正是老庄之学重整旗鼓、玄风飙起之日,故以《庄子》中理趣丰富的语汇,对佛学进行创造性翻译,以汪洋恣肆的道家之学对佛教义理予以诠释和整合,也是顺理成章的事。禅字的转借,或者说创造,不仅为禅的内涵提供了扩充、发展的可能性,而且也为其提供了借鉴的方向。与魏晋名士以老、庄解易的学风相呼应,六朝名僧尤援庄、老入佛,赋予禅学以道家思想的内涵,为禅宗思想的形成提供了思维的方法和理论基础。
不过,应当看到,早期对禅的翻译和诠释,尽管有老庄化的倾向,但着重点还是在入定、御心、壁观的苦行方法,创造性的发挥也不过是瞬间的闪光,真正为禅宗思想奠基的不是5世纪末叶来华的菩提达摩,而是著名佛学翻译家鸠摩罗什的门下、活跃于4世纪的佛学家道生和僧肇。
道生(355~434年),与僧肇同为鸠罗摩什门四圣、八俊、十哲之一。道生之学,集《般若》、《毗昙》、《涅槃》三学之大成,有“《涅槃》之圣”的美誉。苏州虎丘有生公说法台,就是“生公说法,顽石点头”这一美丽传说的人文景观。撇开神话传说,单就学术而论,道生与王弼的地位有颇多相似之处。王弼以老解易,主贞一,忘言象,盛阐得意忘象之说。道生则以庄解佛,彻悟言外,忘筌取鱼,不仅为魏晋学术,而且对以后中国化的禅宗思想,都做出了绝大的贡献。慧琳尝述道生之言曰:
象者理之所假,执象则迷理。教者化之所因,束教则愚化。是以征名责实,惑于虚诞;求心应事,芒昧格言。(1)
道生的这段话论及象与理、教与化以及名实、心事的辩证关系。这与玄学家的言意之辨、名实之辨、名教与自然之辨显然一路。不过,道生将这种种关系,托之于心,才表现出与玄学家的区别来。即使如此,芒昧之句,也是从《庄子》中转借而来。(2)慧皎在《高僧传》中特别展示了庄子思想对道生的影响,以及受此启迪而发的佛性理论。他指出:
生既潜思日久,彻悟言外,乃喟然叹曰:“夫象以尽意,得意则象忘。言以诠理,入理则言息。自经典东流,译人重阻,多守滞文,鲜见圆义。若忘筌取鱼,始可与言道矣。”于是校阅真俗,研思因果,乃言善不受报,顿悟成佛。又著《二谛论》、《佛性当有论》、《法身无身论》、《佛无净土论》、《应有缘论》等,笼罩旧说,妙有渊旨。而守文之徒多生嫌嫉。与夺之声,纷然竟起。
他们的意思就是借庄子筌、蹄与鱼、兔的比喻(3)阐明“得意而忘言”的宗旨,也就是要突出言外之意,象外之理。如此,禅宗的直指自心,从自心顿现本性,即所谓的“不立文字”之意,已经昭示出来了。正如汤用彤先生指出的那样:“实相无相,故是超乎象外。佛性本有,则是直指含生之真性。”(4)汤先生的解释,对于道生借庄言禅,并为禅宗思想奠基铺路,实在有点铁成金的作用。
还是汤用彤先生说得好:
竺道生全部学说,根本有二:一般若扫相义,一涅槃心性义。二者菩提达摩之禅教均所注重……据此则生公与禅宗人之契合,又不只在顿悟义也。(5)
扫相即实相无相,超乎象外;心性义即直指含生之真性。此说与《坛经》于相离相、于念离念的思维方式显然是一致的。换句话说,中国禅宗离相、离念的超越精神,无疑承接了道生“般若扫相”和“涅槃心性”的全部学说,生公的奠基作用也就不言而喻了。汤先生说“生公与禅宗人之契合,又不只在顿悟义也”,这句话直接切中了道生之学与禅宗思想联系的本质。
当然,道生对中国禅宗思想最直接的贡献还是他的顿悟说、佛性本有说,以及一阐提人(icchantika,意为不具信,断善根,胡适译为不信佛教的人是比较符合实际的)皆得成佛和佛无净土论。而这些都是建立在般若扫相、涅槃心性的基础之上,并且互相联系的。
其实,顿渐之辨,起源亦甚早。南齐刘虬著《无量义经序》就指出安公、道林之言合于顿义。僧肇作《涅槃无名论》,八至十三,均为顿渐之辩说。不过,真正提倡顿悟并在后世发生影响的,则是道生了。《宋书》卷97云:“宋世名僧有道生……幼而聪慧,年十五便能讲经。及长有异解,立顿悟义,时人推服之。”尽管道生论述顿悟之文已不可得,但从其他人的评说和引文中还是能够把握其精神的。《涅槃集解》有道生序文曰:
夫真理自然,悟亦冥符。真则无差,悟岂容(故悟须顿)?不易之体,为谌然常照,但从迷乖之,事未在我耳(故悟系自悟)。
慧达《肇论疏》也有述道生顿悟之旨的:
明理不可分,悟语极照。以不二之悟,符不分之理……见解
名悟,闻解名信。
这两段话都有些令人费解,它的意思其实是从另一个方面说明扫相和涅槃心性义的。在他看来,真理自然天成,是不分阶段的;人的悟解在于自己,而且悟是对不分阶段的“理”的悟,故“悟之于理,相契无间”(6),这既注重真理自然之显发,更说明了悟是不落阶级,不分阶段的。顿悟之义,于是而成。由此可见,后人对顿悟的理解是不尽正确的。它不仅指的是速度的迟速,而且强调理是一个整体,悟则必须从整体上把握,故不是分段渐进的。禅宗离相、离念就是这种顿悟的表现形式。悟、理相契无间才是顿悟的本来意思。道生在《法华注》中又说:
既见乎理,何用言为!其犹筌蹄以求鱼菟,鱼菟既获,筌蹄何施?
这又是引述庄子而说顿悟之义。简单地说,顿悟就是超乎言象,斩断通常的逻辑思维,直接、整体把握不可分割的理。禅宗的顿悟理论,显然是由道生奠基,并以庄、老言意之辨为源头的。
道生顿悟之义,足以垂范后世。《高僧传》载:“宋太祖尝述生顿悟义,沙门僧弼设巨难。帝曰:‘若使逝者可兴,岂为诸君所屈?’”其后又有宝林“祖述生公诸义”,林弟子法宝也推助顿悟之义。道生有弟子道猷,亦尝被宋太祖召入宫内,“申述顿悟。时竟辩之徒,关责互起。猷既积思参玄,又宗原有本,乘机挫锐,往必摧锋。帝乃抚几称快”(7)。可见,顿悟之说无论是在当时,还是对后世,都是有足够影响的。
顿悟之义既基于理不可分,也来自于佛性本有。道生说:
夫体法者,冥合自然,一切诸佛,莫不皆然,所以法为佛也。(8)
也就是说,自然之理,即本性之佛;自然显发之理,即自然显法之本性,悟理也就是悟本有之性。如是反本之说,见性成佛之义也就不待立而自立了。道生佛性本有的“涅槃心性义”实际上已经为《坛经》“自性清净”,“还得本心”,“识心见性,自成佛道”的理论,塑造了一个比较完整的模式。至于道生言“一阐提皆得成佛”(9),实际上就是讲众生皆有佛性,而能自成佛道,故佛不假修、道不假学,更有顿悟之义,也就是后来禅宗人人皆能成佛的思想了。
《佛无净土论》已佚,但道生著《法身无净土论》,“明法身无净土”(10)。《维摩注》、《法华经疏》均申明此义。这是对慧远净土思想的反驳。从根本上看,还是为了确立自心净土。这又与禅宗“心净土净”之理,趋于同归之途。汤用彤先生的解释:“佛本无土,借事通玄,而曰净土。皆引人令其向善,非实义也。”(11)指出的正是这个意思。
与道生同出鸠摩罗什门下的僧肇,固然被认为是中国佛教史上解空第一的理论家,但他对禅宗思想的贡献,历来被人们所忽视。距僧肇一千多年以后的雍正皇帝曾为此而发感慨云:禅宗僧人,皆视僧肇之学为小乘,“谓是菩提达摩以前时人,震旦未闻有教外别传之旨”,至其读了僧肇著述,便知僧肇之学“正是不立文字”(12)的禅宗思想。雍正对禅宗思想发端的认识,以及对僧肇即体即用、超越有无观念的把握,应当说还是非常准确的。也正是这些,为禅宗“万法尽是自性”的心性理论和“出入即离两边”(13)的超越观念,奠定了理性思辨的基础。
僧肇(384~414年),俗姓张,少年家贫,佣书为业,志好玄微,每以庄、老为心要,而且兼通三藏,及冠而名振关辅。后从鸠摩罗什,是罗什门下的主要弟子,有“法中龙象”之美誉。著有《般若无知论》、《不真空论》、《物不迁论》等,合而存之,名曰《肇论》,集中表述了僧肇即体即用,即动即静,超于有无的思辨方式。
无论是初传时期的佛家,还是风靡当时的玄学家,谈空(无)谈有,“偏而不即”。僧肇以一切否定的精神,呵斥本无、即色、心无三家,强调本体无相,超乎一切分别,固不能偏于有,亦不能偏于无,故其谓之“非有非无”的“不真空”。他说:
欲言其有,有非真生。欲言其无,事象既形。象形不即无,故曰非无,非真非实有,故曰非有。(14)
显而易见,他的即体即用的观念,是反对割裂空、有,把有、无置之对立的二元思维状态。在僧肇看来,事物的存在并非实有,因为其并非真生(是和合而生);但也并非虚无,因为它毕竟还有形象可视可触,所以执于有,执于无,同样都是违反“道”的。这就告诉人们,本体无相,超越有无。后来之禅宗,正是循着这一理论,确立起“出入即离两边”,“于相离相”,“于空离空”(15)的无对观念。禅门“理超四句,体绝百非”,“说似一物即不中”,同样也是在僧肇非有非无,即体即用,否定性思维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汤用彤先生曾引Spinoza语,证明这一否定性思维存在的普遍性:To call anything finite is a denial in part,并与罗什“物无定相,其性虚矣”(16)相比较,从更为广阔的文化视角,为多值逻辑的否定性思维,其实就禅宗的思维,提供普遍性的证据。
僧肇即动即静,动静一如的思想,同样是为了说明实相无相,契神于有无、动静之间,而建立的超二元对立之说。而这些思想,上本庄子,下启禅学,禅宗思想的本质仅此也可知二三了。汤用彤先生据此评价说:
(肇)命意遣词,自然多袭取《老》、《庄》玄学之书,因此《肇论》仍属玄学之系统。概括言之,《肇论》重要理论,如齐是非,一动静,或多由读《庄子》而有了悟。惟僧肇特点在能取庄生之说,独有会心,而纯粹运用之于本体论……成为中国哲理上有数之文字……肇“解空第一”,其所作论,已谈至有无、体用问题之最高峰。后出诸公,难乎为继也。(17)
僧肇袭取《庄子》,独有会心,因而建立起超乎有无、动静的本体论,成为思辨哲学的最高层次,于“性含万法”,“不思善、不思恶”,不著空,不著相的禅宗思维方式,其贡献是显而易见的。
但是,达摩所传大乘壁观之禅法,强调的是“外息诸缘,内心无惴,心如墙壁”,遣荡一切执见,以无著之心,契彼真实之理,实际上更接近印度禅法,即前述入定、安心的方法,而与禅宗思想绝远。他们所尊奉的楞伽宗义,固然也讲实相无相,追求超越时空的境界,但那仍然是以苦修苦行为基础,以断灭情见、断灭感觉为手段;况且从时间上来看,也是受前此以往以庄解禅思想的影响;7世纪以后,又趋于讲诵注疏之风,道宣也批评他们“诵语难穷,励精益少”(18)。如是,楞伽宗义既以壁观、默坐苦修为禅法,复以名相分析为特点,或以定心为入道之途,或以经师之学相高尚,与禅宗哲人之慧甚少相通之处。达摩作为禅宗初祖,禅宗思想之滥觞的说法,实在有些牵强。
不过,自道生、僧肇到慧能,老庄化了的牛头法融,倒有些像禅宗思想承上启下的过渡。
法融(594~657年),俗姓韦,19岁入句容茅山丰乐寺,从大明法师(19)剃度并钻研三论、《华严》、《大品》、《大集》、《维摩》、《法华》经典。武德七年(624年)前后,因官府要遣散部分僧众,法融为护持佛教,保护江东5000僧人的利益,赴京请愿,于其时移住牛头山佛窟寺。永徽三年(652年),受地方宰官之请,在建初寺讲大品经,听者逾千。显而易见,茅山是法融领受佛法的道场。他是从茅山而入牛头,因而是出自茅山三论门下,而非达摩之楞伽。据印顺考证,道宣与法融同时,《续高僧传》中并无道信付法法融一事。最早记述道信过江赴牛头山对法融“就而证之”,是在融去世100年后,由李华写的《润州鹤林寺故径山大师碑铭》中发现的,后又经百余年,再由刘禹锡辗转相传,有“乃东,果与大师相遇”(20)之说。与道宣的记述相比较,法融与道信的师承关系,明显是后人臆测,甚至是妄加的。
牛头山地处玄学中心,法融之学又上承茅山三论,故“不以闻思的‘义学’为满足,而求禅心的自证”(21),所以,他能以老庄而说禅学,成为禅宗思想形成的过渡人物。
就法融的禅观而言,与所谓达摩系下道信之东山法门也是明显对立的。达摩的安心壁观,道信之“入道安心要方便”,都是以定、安心而著称的。法融则采取了独特的方法。他的《绝观论》开宗明义:
问曰:云何名心?云何安心?
答曰:汝不须立心,亦不须强安,可谓安矣!
不立自立,不安自安,尤其无须强安,这无疑是老庄“道法自然”,无为理论的延伸,亦是禅宗“性自清净”,无念随缘思想的启迪和发硎,与达摩一系安心的方法自然是背道而驰的。
就现有材料分析,法融的思想基本上可以概括为“空为道本”和“无心合道”两个方面。前者以空无为道之本,仍然带有浓厚的玄学色彩;后者以无心、无念合道,既采用了老庄的自然主义,又突出了心的本体作用。由空本、道本向心本的转化,正可见玄学思潮向禅宗思想转化的过程。
据印顺考证,代表法融上述思想的有《绝观论》和《心铭》,他还比较了不同传本,从中找出了玄学向禅学转化的依据。他指出,延寿《宗镜录》所引的《绝观论》云:
问:何者为体?答:心为体。问:何者为宗?答:心为宗。
问:何者为本?答:心为本。
延寿所引的另一个本子则是:
虚空为法体,森罗为法用。
然而其他本子却说:“虚空为道本,森罗为法用。”这种不同,印顺并不认为是不同的论著,而强调“只是在长期流传中有了变化而成不同本子”(22)。从思想上分析,印顺的结论是颇有道理的。也就是说,道本─→法本─→心本的转变,反映了法融思想上由老庄、玄学向禅宗心性理论逐步嬗变的情况。而《坛经》中“无相为体,无住为本,无念为宗”,实际上是受法融心体、心宗、心本的启迪而来。
法融之《心铭》集中表述的是本性自觉,自净,故无念、无住的随顺自然的思想。诸如:
心性不生,何须知见。
一切莫作,明寂自现。
欲得心净,无心用功。
分别凡圣,烦恼转盛。
非清非浊,非浅非深。本来非古,见在(即现在)非今……本来不存,本来即今。菩提本有,不顺用守。烦恼本无,不须用除。
觉由不觉,即觉无觉……一切有为,本无造作。知心不心,无病无药。……本无可取,今何用弃……心处无境,境处无心。
不入不出,非静非喧。
正觉无觉,真空不空。
安心无处,无处安心。
其中自然也不可避免地要涉及本体、言意的问题。比如:“万象真常,森罗一相”,“明寂自然,不可言及”等,总之,还是老庄自然无为、筌蹄鱼兔思想的影响,并与禅宗的超越精神,随缘任运的思维方式一脉相通。禅宗正是在前述创造性的翻译,以庄、老解禅的文化传承和文化氛围中,用中国式的哲人之慧,取代了印度的瑜伽之定。与印度佛教完全不同,充分借鉴庄、老并对之实行大众化改造的中国禅宗思想,随着《坛经》的问世,便向整个社会流布开来。
关于禅宗的发端,禅宗思想的真正创始人,尽管有东山、慧能、神会等不同说法,但以《坛经》为禅宗的根本经典、禅宗思想唯一的代表之作是没有异议的。而慧能在禅宗思想史上划时代的建树也是不容忽视的。至于慧能在东山弘忍厨下一偈便得意领宗的美丽传说,虽然把思想的形成与流布太简单化了一些,但是慧能在南方筚路蓝缕,传播他的简易法门,确实以很快的速度,遍及社会的各个阶层,因而成为中国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理论已经成了中国人的一句口头禅。禅宗思想完全靠着自己理论思维的魅力,而不是假助官方的支持,全面地征服了社会。
禅宗思想的根本就是四个字:见性成佛。这一理论简单明了,易懂易记,而且雅俗共赏。平民百姓不因它雅而深奥敬而远之,士人官绅也不因其俗而简洁不屑一顾,原因就在它既是贴近生活的通俗说教,又是思深义密,情理交融,老庄化了的玄奥思辨。
何以见性成佛?其立论也是建立在道家自然主义的基础之上,即所谓“性本清净”。性本清净、性自明觉,所以觉悟不在于向外追求,只要反求诸己,识得自性,还得本心,便是觉悟。换句话说,就是要认识自我。见性成佛之论也就立了起来。《坛经》中几乎无处不强调这一根本宗旨建立的依据,诸如:
自身净心。
佛性即无南北……佛性有何差别。
不识本心,学法无益,识心见性,即悟大意。
人性本净……自性本净。
本元自性清净。
世人性本清净,万法在自性。
于自性中万法皆见。
一切法自在性,名为清净法身。
般若常在,不离自性。
故知一切万法尽在自身中
三世诸佛,十二部经,亦在人性中本自具有
佛是自性作,莫向身外求。
自身心见,莫著外法相。如上等等,都在于告诉人们自性本来清净。慧能的偈语:“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佛性常清净,何处有尘埃!”(23)集中表述的还是自性清净。既然自性清净,自性本觉,自然也就无须向外苦苦求索,只要反观自心,反求诸己,还得本心,就能够“即时豁然”,“顿现真如本性”。即所谓“即得见性,直了成佛”,“识心见性,自成佛道”。这种基于自然主义的还本之说,是禅宗思想的第一个显著特点。
第二,基于上述“见性成佛”的还本思想,《坛经》对佛教的基本理论,予以大胆的革新。它把外在的佛变成了心内佛,把向外觉悟大千世界的外在超越,变成向内反求诸心的内在超越。这在本质上,就是中国传统的心性学说对印度传来的佛教文化进行的一次革命。最能体现这一特点是“自心三皈依”(24)和“唯心净土”。
佛教原本有佛、法、僧三皈依之说,这原本是用来规范佛教徒的制度和原则。《坛经》却打破了这一成法,提出“佛者,觉也;法者,正也;僧者,净也”。用觉、正、净三个无相的心性学说中的范畴,取代了佛、法、僧三个有相的存在,因此也就不再是皈依佛、皈依法、归依僧的律仪规制,而是皈依觉、皈依正、皈依净的内在道德要求。从本质上看,就是皈依本自觉悟、纯正、清净的自心,外在的佛、法、僧全都荡涤殆尽,唯有一心可以皈依、可以尊奉。至此,佛家的义理已经无痕换骨了。
另一方面,自庐山慧远结社念佛,以期往生西方极乐净土,便形成了以彼岸净土为指归的净土法门,既主张口念弥陀,又强调入定安心。道生虽提出“佛无净土”之说予以矫正,但外在有形之净土仍然受到善男信女们的欢迎。慧能一则基于“性本清净”的自然之理,又受道生“佛无净土”之说的影响,以“唯心净土”取代了西方极乐净土,这也是对虚幻的说教和彼岸往生的寄托的大胆的革命。
《坛经》特别指出“于一切时中,行、住、坐、卧,常行直心”,“直心是道场”,“直心是净土”。慧能为人说法时更进一步说明:
迷人念佛生彼,悟者自净其心,所以佛言:“随其心净,则佛土净”……心但无不净,西方此去不远;心起不净(之心(25)),念佛往生难到。
净土不在西方而在自心,自心清净,即得净土,自心不净,无论如何念佛,也是没有用的。像“自心三皈依”一样,“唯心净土”之说也是禅宗思想实现内在超越的革命的结晶。
第三,从原始佛教的教义来看,以重重因果而说“缘生”之义,即所谓“因缘所生法,我说即是空”,因此,它是否定本体存在的。但是,禅宗思想明显地受到道家本体论的影响,特别是《庄子》齐物论的影响,由强烈的主体意识进而演化为绝对的自心、自性本体,于是,无本体的佛学一变而为心性本体的禅宗思想。“从自我意识到独立的主体,从独立的主体到绝对的本体,这是隋唐佛学的一般思辨结构。通过自我意识的反观来证悟本体……这一本体即是自我意识的‘心源’,这条道路在早期禅宗中就已开辟出来。”(26)这段话用来说明禅宗思想的思辨结构则是非常中肯的,如果早期禅宗指的是僧肇等老庄化或者说玄学化的佛学的话,对于理解禅宗思想中本体论特点,也就如汤沃雪了。
毫无疑问,禅宗思想本体观念的确立,是在承继僧肇本体无相,超于有无,即体即用的否定思维的基础上,当然也难免直接受庄子齐是非、齐生死、齐物我、齐彼此的相对主义的影响。既然是本体,也就是唯一的,因而也是无对的;本体无相,也就是超越有无二元对立的,因此就应当“离相”。无对,离相,便是超越有无等一切二元对立的否定性思维,也就是禅宗思想的本质精神。
《坛经》记述,慧能返归岭南,与当地官绅、道、俗传法,在谈到即定即惠时,便要求要“离四相”,即离有、无、非有非无、亦有亦无之四相。以后,他又进一步把这一无对、离相的理论具体化为三十六对说法,即:
天、地,
日、月,
明、暗,
阴、阳,
水、火,
有为、无为,
有色、无色,
有相、无相,
有漏、无漏,
色、空
动、静,
清、浊,
凡、圣,
僧、俗,
老、少
大、小,
长、短,
高、下,
邪、正,
痴、惠,
愚、智,
乱、定,
戒、非,
直、曲,
实、虚,
险、平,
烦恼、菩提,
慈、害,
喜、嗔,
舍、悭,
进、退,
生、灭,
常、无常(可以作变)
法身、色身,
化身、报身,
体、用,
性、相,
有情,无亲。(27)
这里他说的有些虽然还不能算严格的“对”,而且列举这些也不能把世界种种现象包容净尽,但他的意思就是要申明以此对法,“解通一切经,出入即离两边……出外,于相离相,入内,于空离空”,“于一切法上无住”,“于一切境上不染”。总之,一句话,就是不着两边,超越有“对”的思维方式,或者说“于相而离相”,“于念而不念”。
慧能《坛经》的三十六对说法,出入即离两边,即是双遣或两非,本质上是否定性的思维。他力图通过这种思维的渠道,去揭示对象事物、逻辑概念中存在着的矛盾或二律背反,从而实现跨越一切二元对立的超越精神,由本体而强固不折不扣的自我意识。如此由自我意识升华到本体,再藉助本体强化自我的禅宗思想,其具体表现形式就是这种出入即离两边,即双遣的否定思维,也就是超二元对立的超越精神。
不可否认,这种否定性的超越精神与通常的思维习惯不合,禅宗固然把汪洋恣肆、玄奥华妙的庄子思想和思深义密,玄理难穷的僧肇之论简单化、也大众化了,但其本质并未改变,还是难以被通常逻辑思维习惯所接受。所以,其后的禅宗僧人,花样翻新,机锋百出,无非是想推倒二元思维的障碍,让人接受这种超现实的否定性思维。禅宗一花五叶,禅宗思想的分流实因此而起,并非思想内容的不同。禅宗因此得以发展,禅宗思想也因此被导入了歧路。
第四,见性离相,禅定分途,明确剖判禅宗思想之禅与入定方法之禅。他说:
外于一切境上念不起为坐,见本性不乱为禅。
外离相曰禅,内不乱曰定。
如前所言,佛教自传入中国以来,禅的创造性翻译便是对印度思想的发展,已经有了老庄化了的思想内容之禅,与作为定心、御意的方法之禅的区别。但是,在《坛经》之前,二者始终是混为一谈的。因此,慧能在《坛经》中特意言明它们的区别,也就把禅宗思想从定的形式中解放出来,原来模糊不清的概念则被赋予明确划分的依据。请看:
外而离相,内而见性,就是禅。就是说,藉离相的否定性思维,达到见性的目的,实际上就是以自我意识,否定客观世界的种种对立,从而达到与本体的合一。
内而不乱为定,外而念不起为坐,定、坐作为一种方法,与禅的区别,更明确地说,与禅宗思想之禅的区别,便一览无余了。
离相是必由之途,见性是最终目的,所以,作为手段的定和坐也就可有可无了。基于这样的认识,慧能对单纯的坐或定,用通常的话说即坐禅、禅定是持批评态度的。他说:“直言坐不动”,“却是障道因缘”,“有人教人坐,看心看净,不动不起……即有数百般以如此教道者,故知大错”。因此,他主张禅于一切行、住、坐、卧之中,而不在如哑羊枯坐之中。
手段是目的的手段,目的才是一切。基于同样的原因,禅宗排斥一切清规戒律不是没有道理的。这在道生已经发其端绪了。(《高僧传》卷7载:太祖设会,帝亲同众御于地筵,下食良久,众咸疑日晚。帝曰:始可中耳。生曰:白日丽天,天言始中,何得非中。遂取钵便食。于是,一众从之。)
总之,“见性成佛”是禅宗思想的宗旨。性本清净,反求诸己的心性学说,超二元对立的否定性思维方式,以及禅定分途,离相、见性为禅的理论,是禅宗思想的核心内容。顿悟之说只不过是否定性思维的另一种表述形式,所以顿、渐问题本非禅宗思想所关注的,只是后来神会人为的南北之争,故无须详述。
概而言之,禅宗思想是围绕着“见性成佛”的宗旨而展开的,上述四个方面的核心内容,可以归纳为两个方面:
一是依性本清净的自然主义,充分发挥“但行直心”的随缘思想,即所谓“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28),“触目是道”,“放下即是”等;
二是以否定性的思维,扩充其超越精神,即离相、离念、离言,“理超四句,体绝百非”,“说似一物即不中”等。
其实这两点都基于本体无对、无相的基础上。自然主义的随缘是对现象界否定的结果,而不是对现象界的肯定,也就是“三十年后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意思。但是,以后禅宗思想的发展,却借助自然主义把一切否定变成一切肯定,有把禅宗思想变成专制的奴婢和纵欲、放任的口实的倾向;否定性思维也有向神秘化方向发展的表现,这是后话。
需要说明的是,经过传译的禅,在庄、老思想的改造下,一则寄心玄远,以自我意识,追求居于现象界二元对立之上的绝对本体,并以本体强固自我意识,实现个体与本体的合一(即所谓成佛或觉悟);二则排斥苦行苦修的方法和清规戒律,这与以佛祖为崇拜对象,以刻苦自励为修身入道的方法,以清规戒律为行为规范的佛教是很不相同的。应当说:
禅宗思想是庄、老化的哲人之慧,而不是佛教徒的立身行事!
【注释】
(1)慧琳:《竺道生法师诔文》,见《广弘明集》。
(2)《庄子·天下》有“芒乎昧乎,未之尽者”。
(3)《庄子·外物》。
(4)汤用彤:《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452页。
(5)汤用彤:《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中华书局1983年版,文末小注。
(6)汤用彤:《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471页。
(7)慧皎:《高僧传》道猷。
(8)《涅槃集解》五十四引语。
(9)慧皎:《高僧传》。
(10)《胜鬘宝窟》,所言《法身无净土论》即《佛无净土论》。
(11)汤用彤:《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461页。
(12)雍正:《御选语录序·僧肇编序》,《中国禅宗大全》,长春出版社1991年版,第743页。
(13)《坛经》。
(14)僧肇:《不真空论》。
(15)《坛经》。
(16)汤用彤:《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237页小注。
(17)汤用彤:《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240页。
(18)道宣:《续高僧传》卷21末。
(19)大明即炅,并非二人,是继承法郎的三论大师。
(20)刘禹锡:《牛头山第一祖融大师新塔记》。
(21)印顺:《中国禅宗史》第3章,上海书店1992年版,第106页。
(22)印顺:《中国禅宗史》第3章,上海书店1992年版,第116页。
(23)相传另一偈与此大同小异,所谓“明镜本清净”仍然是自性明觉的意思。
(24)《坛经》也谓之“无相三皈依”。
(25)“之心”二字是多余的。
(26)侯外庐:《中国思想通史》第4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162页。
(27)各种版本不同,故这里所引有三十八对。
(28)牛头成语,源出三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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