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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洪与文字禅

时间:2023-12-1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惠洪则以文字禅相标榜,论述禅藉文字以显的事实。这种矛盾致使史家往往忽略惠洪的存在,同样原因也显示了惠洪在禅宗思想史上的特殊地位。其实,惠洪既是一个文理兼备的禅僧,又是一个独具慧眼的禅宗史家,无论在禅学,还是在禅史方面,都有引人注目的创见。惠洪可以说是把文字禅合法化、理性化的禅学家。

第四节 惠洪与文字禅

夙以为,中国禅宗是不立文字,道断语言,以体悟观照、将心传心为特征的无字禅,然而它毕竟还要藉助语言和文字以表述其谓之意在言外的意境。正因为如此,禅学史的研究总是游弋于有字和无字之间。惠洪则以文字禅相标榜,论述禅藉文字以显的事实。前说以无言著称,却无法舍弃文字;后者以文字为缘,仍以禅境相尚。这种矛盾致使史家往往忽略惠洪的存在,同样原因也显示了惠洪在禅宗思想史上的特殊地位。其实,“禅也者,妙万物以为言,故能无法不缘,无境不察”(23),禅与文、言,乃月与指、岸与舟的关系,论禅尤不可须臾离却文言。

宋代僧人不仅变无字禅为有字禅,而且更为禅师立言设传。灯录、僧传相竞而出,然而言事兼赅,以文家之法成书者,《禅林僧宝传》也。从理论上系统说明禅与言相辅相成,即文字禅的现实性和合理性者,惠洪也。他不仅陶铸众说以成文,而且兼文理以为诗,是一位集理、史、文、诗于一身的著名禅僧。南宋祖琇虽然批评《禅林僧宝传》“苟忽事实”,“绣其鞶帨”(pán shuì大带,佩巾),但还是给惠洪以极高的评价。他说:“觉范少归释氏,长而博极群书,观其发挥经论,光辅丛林,孜孜焉乎不停缀,而言满天下。及陷于难,著缝掖。出九死而复生,垂二十年,重削发,无一词叛佛而改图,此其为贤者也。”(24)祖琇乃其同乡,又是其作的批评者,他对惠洪的称誉应当说不是溢美之词。惠洪的为学为人由此可见一斑。

惠洪(1070~1128年),又名德洪,字觉范,自号寂音尊者(25)。俗姓喻,江西高安人(26)。洪与黄山谷友善,又习其同乡欧阳诸公之绪,故虽出家,而才名藉甚。为南岳下十三世,临济宗黄龙派禅僧。祖琇《僧宝正续传》言其“年十四,父母併而殁去,依三峰觏(27)禅师为童子。十九试经东都,假天王寺旧籍‘惠洪’名,为大僧,依宣秘律师受《唯识论》,臻其奥。博观于史,有异才,以诗鸣京华缙绅间。久之南归,归宗真净(克文)禅师研习心法,随迁泐潭”。王明清《玉照新志》直言:“洪本筠州高安人,尝为县小吏。黄山谷喜其聪慧,教令读书为浮屠,其后海内推为名僧。”

惠洪平生经历坎坷且富传奇色彩。年14归三峰靘禅师为童子,19岁于东京出家,依宣秘律师,冒惠洪名,四年后南归庐山归宗寺,师从黄龙派禅师真净克文,并随师迁洪州石门,从之游7年。尝遍阅吴湘风物。真净克文圆寂后,应朱世英邀住临川北禅寺二年。继入金陵,运使学士吴开正请入清凉寺,即开始了他那乖舛的命运。清凉寺僧诬告其持伪度牒“且旁连前犯僧法和等议讪事”,皇帝特命投入大狱一年。后得丞相张商英之助,“再得度”。其时,惠洪名著缝掖,声震京华,与张商英、节使郭天信相交甚善。

政和元年,张商英因与之“语言往来事”,“鞫于开封府”(28),惠洪因之被发配海外,至琼州、崖州。政和三年获释,渡海北归筠州,寓于荷塘寺。其后更名德洪,往来于九峰、洞山之间凡四年。待其将设馆云岩寺,又被诬为张怀素党人,官吏皆知误以张商英为怀素,却仍以此“莫须有”的罪名,又将其下南昌狱百余日,后经两赦乃得释,遂归湖南南台寺,时年已53岁。忆及往事,两次被诬,身陷囹圄,一次流放,海角天涯,故有“涉世多艰,百念灰冷”之叹。遂据达摩四行作无求行、随缘行、报冤行、称法行四偈。偈中云:

形恃美好,今已毁坏。置之世路,自觉塞碍。

缘尽则行,无可顾恋。

夙业纯熟,所以甘受。受尽还无,何丑之有。

离微细念,方名见性。

另,其晚年有《偶书寂音堂壁三首》(29),诗中有句:“寂音闲杀盖风流,塞涕垂膺懒更收。得失是非都放却,死生穷达信缘休”,“斋罢展单吾自课,暮年眠食更何求”,“灭迹尚嫌身是累,此生永与世相违”,“寝处法华安乐行,荡除五十二年非”。

无论是偈,还是诗,都表现了他在暮年感慨命运多艰却又执著禅文化创造的曲折心境。他还引述孙思邈之论,云:因恶疾而得仙道者实因“割弃尘累,怀颖阳之风,所以因祸而取福也”。他说:“寂音之祸,奇祸也。因祸以得尽窥佛祖之意。”(30)虽然流露了不无调侃、自我慰藉的心理,却也反映了他对佛教义理执著追求的精神。

洪生平著述甚丰,有《高僧传》12卷,《智证传》10卷,《志林》10卷,《冷斋夜话》10卷。《禅林僧宝传》、《石门文字禅》、《林间录》、《临济要旨》为其代表之作。另有《天厨禁脔》、《法华合论》、《楞严尊顶义》、《圆觉皆证义》、《金刚法源论》、《起信论解义》等。然洪性粗犷率直,往往轻于立论,故其著述毁誉参半,研究禅宗史者,往往搁之不论。其实,惠洪既是一个文理兼备的禅僧,又是一个独具慧眼的禅宗史家,无论在禅学,还是在禅史方面,都有引人注目的创见。其诗清新隽永,引禅入诗,以诗说理。其文纵横捭阖,独辟蹊径,所记僧家故事,清新自然,文笔流畅,特别是关于文字禅的理论概括和阐释,在禅宗史,尤其是禅宗思想史上都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

一、言中无言,妙至幽玄

从整个佛教来看,都认为真如实相,只能心领神会,以全心体证,所以是不可言诠的。特别是禅宗,更强调“义不可说,道不可修”,因此,禅就变成了不立文字,道断语言,以心传心的超现实,当然也是超越语言文字功能的存在。所谓佛祖拈花,迦叶微笑,单传心印,开示迷途,不立文字,直指人心,就在于确立禅宗的这一历史渊源。所以,历来认为禅宗总是把语言文字看成障道之物是有其道理的,但除却佛祖拈花,迦叶微笑,以心传心的传说外,究竟自何时,禅宗开始强调与语言文字绝缘,虽不能说是以讹传讹的糊涂账,但毕竟这一理论与实际不相符合。惠能在黄梅亦请“解书人”将其偈题西间壁上,“呈自本心”。《坛经》上虽有“不立文字”、“不合语言”,但此经先即语言,后又成文字。更何况契嵩本、宗宝本作“直道不立文字,即此‘不立’两字,亦是文字”,似乎又从反面说明客观上不可能撇开语言和文字。逮五代,禅宗向社会各阶层广泛渗透,特别是在有宋一代,禅僧与文人学士交游较魏晋时期名僧与名士的交往有过之而无不及,诗词酬唱,谈禅说偈,以文会友风靡僧俗之间。事实上,曹溪门下大师,多有法语传世,后世禅门语录层出不穷。如此,道断语言,不立文字,不仅在实际上行不通,而且在理论上也常难自圆其说,因此急需一种新的理论作指导,用以调和禅与文字的矛盾,文字禅从实践到理论的升华也就势在必行了。惠洪可以说是把文字禅合法化、理性化的禅学家。

应当注意到,禅家不立文字的原意并非要摒弃一切文字言教,而是强调不落言诠,不执著于纸墨文字,直达本心实相,也即得意忘言之意。因此,有识见的禅学家和禅门高僧,常以指月喻文和禅的关系,对专走偏锋的无字禅也颇有微词。如《千松笔记序》尝不殚笔墨,重点说明:释迦老子四十九年利生之谈,如神龙现于云端,善观者,见其体,不善观者,谓纸墨文字。所以说如来之文非文也,语非语也。善卿的《祖庭事苑》说得更明确:“不立文字,失意者多。往往谓摈去文字,以默坐为禅,斯实吾门之哑羊……殊不知道犹通也,岂拘执于一隅,故即文字,文字不可得;文字既尔,余法亦然。”他不仅批评了以文字为障道之本的错误倾向,而且进一步说明如指见月,如舟渡河,既不能以指、舟为认识对象和欲达之目的,即以指为月,以舟为岸,也不宜弃指望月,舍舟渡河。藉文字以得实相,文字也未尝无功。上述这些话力图从理论和实践上阐明文与禅的关系,也是宋代禅学与士林风气趋合的思想基础。

当然,真正从禅学实践上开文字禅先河的可以说是汾阳善昭和雪窦重显。前者首创“颂古”,雪窦于其后将颂古之风推向高潮,以偈颂的形式“绕路说禅”,公开踏上以文字探求禅意的路子。其后更出现了颂前的“垂示”(总纲),颂中的“着语”(夹注),乃至进一步的评唱。于是禅风为之一变,由不能言说转向追求文字雕饰,踏出了文字禅的路子。然而真正将这一实践理性化、系统化的还是惠洪。

惠洪认为:

心之妙不可以语言传而可以语言见。盖语言者,心之缘,道之标帜也。标帜审则心契,故学者每以语言为得道深浅之候。(31)

此言意为,语言虽然不能尽传心之妙道,但它是一种工具,一种途径,一种方便,可以借助它而观心之妙。透过它也可以把握心之实相,所以语言又可以说是内在精神的表征,学者理解深浅之表征。

基于上述语言乃对“心缘”、“道标”、“道候”的认识,洪如大多数禅僧一样以体悟心宗法门为旨趣,但他又与当时大多数禅僧所不同,并不认为语言文字是障道之本,而是把它们视作实现目的的手段、直达禅境的道路,所以,他一再强调:“大法非拘于语言,而借言以显发者也。”“广演之语,大剔禅者法执。”(32)前者说的是显真,后者突出的是去妄,显真、去妄已足见语言在禅学中既非“障道”,也决不是无足轻重的。因此,他也就毫不客气地批评专门走偏锋的无字禅者“工于怪奇诡异之事,衒名逐世,不顾义理……名为走道,其实走名。纷纷冗冗,皆禅师之门罪人也”(33)。他批评说:“古人纯素任真,有所诘问,木头,碌砖,随意答之,实无巧妙。”(34)这句话恰恰指出了所谓不立文字,实际上为信口开河、胡说八道大开了方便之门。惠洪的意思就是要“隐显相参,借言以显无言,然言中无言之趣,妙至幽玄”(35)。通俗地说,首先,就是不能把语言文字与心体割裂开来,要用“言”凸现“无言”;其次,这有形而显的语言文字绝不是“实无巧妙”,“随意答之”,而是体悟幽玄之旨的佳文妙语。

可见,如何把禅和文字融为一体,也是惠洪矢志追求的。其著《禅林僧宝传》,禅者抄写诵读,意犹未尽,请洪题记,其中多有反映他的这一追求的。《题佛鉴僧宝传》(36)云:

禅者精于道,身世两忘,未尝从事翰墨,故唐宋僧史,皆出于讲师之手。道宣精于律,而文词非所长,作禅者传,如户婚按检;赞宁博于学然其识暗……聚众碣之文为传,故其书非一体,予甚悼惜之。

他所悼惜的正是禅者不通翰墨,因此由讲师之手而生的唐宋僧史,或因文非所长,传如户婚按检;或因识见浅隘,而失其大体,所以熔铸文字与禅史、禅法为一体则是刻不容缓的事了。惠洪的《石门文字禅》、《禅林僧宝传》、《林间录》等,不仅为文字禅奠定了理论基础,而且一身二任,以禅者而事翰墨,以文家之法而成禅门之作,故琅琅可诵,大有曲径通幽之感。不过也负“烂然华丽”、“浮夸”、“臆说”、舞文弄墨之咎。其“十分春瘦缘何事,一掬归心未到家”,与其看成是“浪子和尚”(37)有损尊者端严的俗情绮语,倒也无妨视作以清新之词表现对自心的终极关怀。他的《赠尼昧上人》有“未肯题红叶,终期老翠微。余今倦行役,投杖梦烟扉”,尤其引起了众多的批评,连陈垣也责其“既犯绮语之戒,又好为妄语”(38),看来还是不尽解惠洪文字禅的妙谛。事实上他并不追求忘情绝爱,而是藉助文字语言的功能,体现他对自心的超越追求的真情实感。所谓“不著包头绢,能披坏墨衣。愧无灌溪辩,敢对末山机”,说的正是超越凡圣,关注自在自由之心的精神,虽有“欲炙之色”(39),也不乏幽玄之旨。明代僧人达观于万历年间曾为惠洪的《石门文字禅》作序曰:“初祖东来,应病投剂,直指人心,不立文字。后之承虚接响,不识药剂者,遂一切峻其垣而筑文字于禅之外,由是分疆列界,剖判虚空,学禅者不务精义,学文字者不务了心。”直至宋寂音尊者“斗千红万紫于三寸枯管之下”,才把“精义”,“了心”之事把握得“水泄不通”。最后他还说:“此一枝花自瞿昙拈后数千余年,掷在粪扫堆头,而寂音再一拈似即今流布,疏影撩人,暗香浮鼻。”其意在强调,禅与文字如春与花的关系,即如“德山,临济棒喝交驰,未尝非文字也。清凉天台疏经造论,未尝非禅也”,也就是说,禅既在无形的语言文字之中,也在那有形的语言文字之中,而惠洪的文字禅更具有“疏影撩人,暗香浮鼻”,夺人心魄的魅力。达观这些话,可以说深得惠洪文字禅之三昧了。

二、一句三玄,言通大道

事实上,一种思想,或者一种精神,进一步说一种文化,不注入语言和文字之中是不能流布开的。强调“以心传心”的禅,实际上还是要凭借语言和文字的功能,即“心”的表现形式来“传”的。因此,解决禅与文字、心与语言的关系,对于欲谋求更大发展的禅宗来说,不仅是实际需要的问题,而且对于始终以不立文字相标帜的禅风,更是理论上亟待解决的问题。由临济义玄提出的三句、三玄、三要,汾阳善昭对三玄三要的进一步解释,无疑便是对禅与文字语言关系的阐述。惠洪正是在以文字语言反复阐释三玄三要的基础上,把文字禅确立起来并推向世俗社会的。

义玄接引学人有三玄三要之说,而体现这玄、要,其实即其宗旨或者说原则、要领、重点,还是靠形于言论的“三句”。他说,“若第一句荐得,堪与祖佛为师”,把握了第二句与人天为师,第三句中荐得则“自救不了”。所谓三句,尽管玄而又玄,但毕竟还是语言:“三要印开朱点窄,未容拟议主宾分”,“妙解岂容无著问,讴和争负载流机”,“但看棚头弄傀儡,抽牵全藉里头人”。他接着强调“大凡演唱宗乘,一句中须具三玄门,一玄门须具三要,有权有实,有照有用”。义玄之三句、三玄、三要,具体意指为何,后人有各式各样的解释,是非姑妄置之,但其精神无非还是要通过平淡浅近或莫测高深的语言,表达禅家追求的幽玄之旨。或如金刚宝剑,截断江流(断除正常思维程序);或如踞地狮子,振聋发聩,权实照用、醒悟启迷。汾阳善昭显然继承了义玄的三玄三要之说,突出说明“三玄三要事难分,得意忘言道易亲。一句明明该万象,重阳九日菊花新”。也就是说,义玄的玄、要所指,并不像后来禅师们的割裂剖判,重点还是要悟“得意忘言”之道。然而玄奥之道毕竟还是被囊括在玄言之中,只有参透兼赅万象之言,才能豁然贯通更新之道。

惠洪正是借助义玄、善昭的玄要之谈,打开了通向文字禅之坦途的。他在《禅林僧宝传》、《林间录》、《石门文字禅》,特别是《临济宗旨》中,充分发挥了三玄三要的内蕴,阐明言和意、文和禅的表里关系,突出了语言文字在明心见性过程中不可或缺的作用。

与众不同(40)的是,惠洪高度赞扬“独汾阳无德禅师能妙达其旨”,同时他还指明,不仅临济宗喜论三玄,而且石头《参同契》也“备具此旨”,其后,“法眼为之注释,天下学者宗承之”。也就是说,由义玄创设,善昭推而广之的三玄三要之说,在利用言诠表达佛意方面,不仅临济一家,包括法眼一系在内的石头门下,也是普遍实行的。

不过惠洪为了表现文字禅的实在性以及可接受性,并不以汾阳“事难分”为圭臬,而是把着眼点放在“一句该万象”和“得意忘言”上,因而分三玄为体中玄、句中玄和意中玄。他还在《临济宗旨》中说,“临济但曰一句中具三玄,一玄中具三要,有玄有要而已。初未尝目之为句中玄、意中玄、体中玄也。”为了突出“玄通大道,不坐平常之见”这一文字禅的根本精神,惠洪便把只是说“有玄有要”的含混之词,变成句、意、体的鼎立,特别借用石头《参同契》“本末须归宗,尊卑用其语”,以强调句中玄的作用。据此,他批评法眼“不分三法,一味作体中玄解,失石头之意”。其实在他看来,只有通过玄言,才能把握玄意和玄体,从这个意义上说,句中玄就是体中玄,即其所说李后主“悟句中玄为体中玄耳”,否则,脱离语言文字去追求幽玄之旨,那也是可望而不可得的。所以,他的结论必然是:导者假以语言发其智用。同时,他还用这一观念解释善昭的思想,把“以言遣言,以理辨理”谓之流注真如,即“一句明明该万象”之意;把“应机而用”、“不滞影迹”谓之“语中无语”,即“重阳九日菊花新”者也。然而他在同篇文章中却责备荐福承古“以言遣言,以理逐理,为之明前不明后……未有出格之句,死在句下”,这里也可见惠洪疏于立论的特征。其实,从总的方面来看,他批评承古“误认玄沙三句为三要”而遗落三要,实际上也是说他轻视了语言文字,即句中玄的作用;责备承古“罪巴陵三语不识活句”(41),则从正面肯定语言为体道的必由之途。他还进一步批评承古说“古塔主喜论明此道(42),然论三玄则可以言传,至论三要则未容无说”由此可见玄要还是需语言来传递信息的。(43)

在《临济宗旨》中,惠洪自记一则趣事。其与朱世英游临川,

上兰长老谓世英曰:“觉范闻工诗耳,禅则其师错矧(44)弟子耶。”世英让其举例说明。又一日于饭时,上兰手画案说:“经轴之上,必题以字,是何义?”惠洪则画圆并横一画以答:“是此义也。”于是“上兰愕然”。惠洪还指出汾阳《犊牛偈》“又予字义之训诂也”。可见,语中无语,无语中有语的禅机,惠洪把玩得还是很娴熟的。“维摩杜口,释迦绕舌”,“虽宣一字,不露点墨”,正是惠洪文字禅所要追求的“非默非说”(45)的一种境界。无论怎么解释,惠洪始终是把文字作为禅的主要表达形式。甚至在他看来,以玄言形式表达的禅,有时还会陷入字义训诂的故辙,也不是什么罕事。

三、融化众说,陶铸成史

禅借文字以显,禅史尤需文字以传。惠洪不仅是把文字禅系统化、理论化的禅师,而且是独具批评慧眼的禅宗史家。其诗文题记,莫不在叙事之中,行批评之职事。《禅林僧宝传》则是其关于禅宗史的力作。

在诸多的佛教典籍中,以禅宗为对象的著作有两类:一为灯录,详载禅家语言,以谱系编制成体;二是传记,统括十科,以僧人生平事迹而成文。《禅林僧宝传》既非灯录,而兼载行事,也不同于其他僧传,而专详禅者。有题有赞,淋漓尽致地表明了他那史学批评之精神。

该书依昙颖《五家宗派》,“尽掇遗编别记,苴以诸方面宿衲为传”(46)而成书的。其托始于曹山、云门,收录唐末至北宋政和年间之禅僧81人,实际上是赞宁《宋高僧传》、《习禅篇》的增补之作。但与赞宁之作不同,赞传尚质,聚碑碣塔铭之文而为传;洪书尚文,陶铸众说以成书。前者记事颇详,洪传记言尤多。在禅宗史籍中,《禅林僧宝传》是别具一格之作。《石门文字禅》25卷有《题修僧史》一文,充分表明了惠洪治史的心迹和与众不同的取向,他说:

予除刑部囚籍之,明年庐于九峰之下,有芯三四辈来相从……曰:僧史自慧皎、道宣,赞宁而下,皆略观矣,然其书与《史记》,两汉、南北史、唐传大异,其文杂烦重、如户昏斗讼按检,昔鲁直尝憎之……公蒙圣恩脱死所,又从鲁直之旧游,能粗加删补使成一体之文,依仿史传,立以赞词,使学者临传致赞语,见古人妙处,不亦佳乎?予欣然许之。于是仍其所科,文其词,促十四卷为十二卷以授之。

这里他借几个年少志大的青年朋友之口,流露出他对前此以往僧史文体之不满。陈垣尝评价说:“一代有一代文体,若以宋人之文,施之六朝,是犹饰古人以今服,岂非滑稽之甚……惟撰近代僧传则不然,尽可以近代文体行之,《僧宝传》具尝试成功者也。”他还说:“类聚众文,裁剪而成传,其作用为物理的”、“熔化众说,陶铸以成文,其作用为化学的。二者优劣,诚未易言,然洪则主张后说者也”。(47)陈垣明确肯定其所作僧传乃成功之尝试,物理、化学之说明显也是对《禅林僧宝传》的充分肯定与赞扬。批评也好,赞扬也罢,总而言之,惠洪在修禅史时,不仅强调借语言文字而探求禅家妙旨,而且主张记事与文采并重,还要有独具匠心的史识,陈先生的称颂正基于此。

惠洪所撰《禅林僧宝传》建立在禅宗分灯的基础上,而对五家均有所述,故尤能反映宋代禅宗的概貌。他说:

曹溪之道至南岳石头、江西马祖而分为两宗。云门、曹洞、法眼皆宗于石头,临济、沩仰皆宗于马祖,天下丛林号为五家宗派。嘉祐中,达观昙颖禅师,尝为五家传略……但载其机缘语句而已。夫听言之道以事观,既载其语言,则当兼记行事。因博采别传遗编,参以耆年宿衲之论增补之。又自嘉祐至政和之初,云门、临济两宗之裔,卓然冠映诸方者……书成于湘西之南台。(48)

这一大段话实在是对《禅林僧宝传》的补充说明。除成书时间、地点、著述缘起外,同时判明了禅宗源流,写作的指导思想和方法,还概括宋代禅宗流布之情况。他同样以石头、马祖分宗始,述其下五灯卓照,正是在昙颖五家传略的基础上,“博采别传遗编,参以耆年宿衲之论增补”而成的。不过他强调其书不只“载其机缘语句”,而且“兼记其行事”,难怪后人曾说:“觉范《僧宝》一编,与大川《会元》同为梵林之龟鉴也。”(49)从书中所记来看,宋代禅风确实多以法语开示学者,正如惠洪所说,“其广演之语,大剔禅者法执”(50),这既是对他自己文字禅的印证,也映衬了宋代禅风由不立文字、道断语言向文字禅转化的必然趋势。至于说云门临济卓然冠映诸方,无疑显示出两宗在当时流布的盛况。其《石门文字禅》题《僧宝传》之三曾忆及“予初游东吴,读赞宁宋僧史,怪不作云门传。有耆年曰:‘尝闻吴中老师自言,尚及见宁,以云门非讲学,故删去’……念云门不得立传……始有撰述之意”。其实,宋僧传六百余人,讲学者几何?若非赞宁敷衍塞责,便是吴下老人曲意回护。洪以此为憾,故《禅林僧宝传》特为15位云门僧人立传,以数量而言,仅居临济17人之下。由此足以反映惠洪对史家不曾注意的云门宗系的特别垂青,当然,也是云门在宋初飚起的佐证。惠洪还进一步分析这一形势说:“云门、临济两宗特盛天下,而湖湘多云门之裔,皆以宗旨自封,互相诋訾。”(51)这里既揭示了云门流布特色,也不自觉地显示,盛极一时的云门,仅数传而衰,大抵是“宗旨自封,互相诋訾”的结果,客观上也把握了包括法眼、沩仰在内的宗系趋于衰歇的内部原因。

无疑,惠洪倡导的文字禅及其独辟蹊径的禅史在丛林中引起了极大的反响,然而臧否不一,毁誉参半,尤其对其评史之作多有微词。诸如叶梦得《避暑录话》,陈善《扪虱新话》,俞文豹《吹剑外录》等。胡仔《渔隐丛话》和吴曾《能改斋漫录》斥其谬妄尤不止一次。南宋祖琇也说他“苟忽事实”,惠彬《丛林公论》亦攻击其“传多浮夸,赞多臆说”,遭致如此之批评,亦可见其内容之不一般了。陈垣提及此事也颇多遗憾。他说:“作史人之不信,则可信者亦将为不可信者所累,岂不与作史初心相背哉?”(52)他举例说:洪撰《冷斋夜话》,斥李邕以僧伽为“何国人”是“以梦为真”,赞宁又将其编入僧史,从而解之,“此又梦中说梦”。如此,“既自暴其不学,复自暴其寡养”(53)。这说明陈氏对惠洪之史评也有堪为叹惜的。

不过从总的来说,惠洪无论对文字禅的论证与实践,还是对禅宗史的补缀和批评,既不弃玄理,尤注重文采,史论、史评自成一家之言,不仅在理论上探讨和解决了禅与语言文字的关系问题,而且为禅学和禅宗史别开生面;况且,其所传人物,大多为宋代僧人,与其他僧传相比,几无荒诞不经的记载,其可信性并不像批评者所指责的那么不堪,不过是因其标新立异而遭的求全之毁。比如胡仔批评其“欲驰骋其文,往往多失事实。至于作赞,又杂以诗句,此岂史法示褒贬之意乎?”(54)其实,骋其文并不一定失事实,诗句作赞也未必不是示褒贬的史法,胡仔的批评未免胶柱鼓瑟了。

【注释】

(1)《续藏经》第一辑第二编第二十三套第二册,第137页。

(2)引文、内容均见《古尊宿语录》卷10。

(3)引文、内容均见《古尊宿语录》卷10。

(4)引文、内容均见《古尊宿语录》卷10。

(5)引文、内容均见《古尊宿语录》卷10。

(6)以上颂文均见《汾阳善昭禅师语录》。

(7)《续藏经》第一辑第二编乙第九套第五册,第447页。

(8)《碧岩录·关友无党后序》。

(9)万松行秀:《寄湛然居士书》。

(10)慧开:《无门关》十九《平常是道》。

(11)槃谭:《茕绝老人颂古直注序》。

(12)慧开:《无门关》自序。

(13)槃谭:《茕绝老人颂古直注序》。

(14)《醉翁谈录》。噇音chuàng。

(15)晓莹:《罗湖野录》。

(16)《佛祖历代通载》卷30。

(17)[日]忽滑谷快天:《中国禅学思想史》,朱谦之译,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512页。

(18)念常:《佛祖历代通载》卷30《克勤传》。

(19)惠洪:《冷斋夜话》卷7。

(20)韩驹:《陵阳先生室中语·玉屑》六。

(21)《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语。

(22)卡西尔:《人论》,甘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年版,第198页。

(23)《高僧传》卷11论。

(24)转引自陈垣《中国佛教史籍概论》,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13页。

(25)寂音自叙,政和五年(1123年)53岁,据此推生年为1070年,余说不确。

(26)众说不一,有筠州新昌(属浙江)、宜丰之说,有谓其父姓彭或姓喻,筠州为唐所设之州,宋理宗(赵昀)改瑞州,旧治江西高安县,寂音自叙为筠州新昌人,从治所。

(27)寂音自叙为“靘”。

(28)《宋史》卷351。

(29)《石门文字禅》卷12。

(30)上引文除注明外均引自《石门文字禅》卷24《寂音自序》。

(31)《石门文字禅》卷25《题让和尚传》。

(32)《石门文字禅》卷25。

(33)《石门文字禅》卷25。

(34)《石门文字禅》卷25《题断际禅师语录》。

(35)《石门文字禅》卷25《题云居弘觉禅师语录》。

(36)《石门文字禅》卷25。

(37)《能改斋漫录》11,王安石女语,见《中国佛教史籍概论》,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139页。

(38)陈垣:《中国佛教史籍概论》卷6,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140页。

(39)《瀛奎律髓》47,引自《中国佛教史籍概论》,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140页。

(40)禅家多有责备汾阳之说无益于道,清代禅师甚至分为三玄九要与难分之说抗礼。

(41)《禅林僧宝传》卷12。

(42)指得意忘言之道。

(43)除另注明外,均见《林间录》。

(44)读shěn。

(45)《石门文字禅》汾阳善昭禅师真赞。

(46)《禅林僧宝传引》,苴音jū。

(47)陈垣:《中国佛教史籍概论》,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135页。

(48)《石门文字禅》卷23《僧宝传序》。

(49)清·王大俍《南宋元明僧宝传序》

(50)《石门文字禅》卷25《题百丈常禅师所编大智广录》。

(51)《禅林僧宝传》卷18《兴化铣禅师传》。

(52)陈垣:《中国佛教史籍概论》,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133~134页。

(53)陈垣:《中国佛教史籍概论》,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133~134页。

(54)胡仔:《渔隐丛话后集》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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