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正觉与默照禅
若考究禅的起源,应该说以静、定为基本形式。借定入静,由定而慧,这是早期禅的原始观念。达摩所谓“外息诸缘,内心无喘”,“心如壁立”,因此面壁而坐九年,连身影都映刻在石壁之上。所以,禅宗无论哪一派,一般说都还是主张要坐禅的。《坛经》中就有不少关于坐禅的说法。不过,慧能提出“离相即禅”、“外禅内定”(22)的说法以后,不仅禅的内容发生了质的变化,而且作为修证方法的坐禅形式也几乎被抛弃了。禅门大多奉行永嘉玄觉“行亦禅,坐亦禅,语默动静体安然”的原则,把默、坐、静看作禅道可有可无的东西。宗杲极力否定默照禅,甚至追根溯源,把达摩之禅观仅仅视为入道的方便之门,而不是道的本身,因此“守方便而不舍则为病”,即反映了宋以下禅宗不再拘泥于坐禅这一形式的思想倾向。然而,正当宗杲等极力排击坐禅的时候,正觉则独立撑起了默照禅的旗帜。
正觉(1091~1157年),山西隰州李氏。少时通五经,11岁师同郡净明寺本宗得度。14岁就晋州(直隶正定府治)慈云寺智琼具戒,18岁游方参学,渡河入洛,游龙门,进至汝州香山寺,谒枯木法成。法成乃曹洞宗名僧芙蓉道楷法嗣。继闻丹霞子淳道价方盛,23岁时,至邓州,造子淳门。淳亦道楷及门弟子。宣和二年,随淳迁随州大洪山,掌记室,翌年升任首座。宣和四年,真州(扬州府治)长芦山清了,闻觉之芳名,以书招之,并令其为首座。
宣和六年,泗州(属安徽)普照禅寺虚席以待。徽宗南幸,召觉赐谒,普照寺因此法席隆盛。建炎元年起,先后住持安徽舒州太平兴国禅院,江州(九江)庐山圆通崇胜禅院及能仁禅院。翌年即谢事游云居,遇克勤,力请觉主长芦山。传说,在觉主持长芦时,有寇领兵入寺,僧众无不惶骇,觉安坐堂上,待寇至,以善言诱之,使寇以金、谷供寺众。
建炎三年秋,觉渡钱塘至明州,泛海欲礼普陀山之观音。道经天童景德寺,该寺虚席,欲请觉主持。觉闻欲遁,为众围绕,通夕不得行,不得已受请,住天童。不久,金兵南下,诸寺皆谢绝游方僧人,觉则来者不拒,他认为幸今日寺院尚为我所有,何不与众共之?俟金人来,觉登塔头,犯者望之如有神卫,遂敛兵而退。这里虽羼入了浪漫色彩,但也可见觉之胆识与豪气。
正觉住天童前后达30年,其间曾应诏住灵隐数月。觉初来时,寺僧不足200人,以后四方学者争相奔凑,僧众逾千,“寺屋几千间无不新者”,并于两山间障海潮田,岁入三倍于前,凡众之所需无不具备。30年中,觉大力提倡理事泯融,偏正回护,明暗相即,寂照虚灵的默照法门,形成了与文字禅、看话禅鼎足而三的禅法流派。其实,这并非单纯由于默照禅法所具的吸引力,在很大程度上,天童的兴旺主要还是由于正觉的经营与管理能力。宗杲说他“起曹洞于已坠之际、针膏肓于必死之时”,使在宋代已经衰歇的曹洞宗重新崛起,而不言默照大概也是这个意思。
绍兴十七年(1157年)十月十八日,端坐作书,嘱宗杲以后事,掷笔而化。谥宏智禅师。平生言行收录在《宏智正觉禅师广录》中。
默照者,顾名思义即默坐与观照,这同样是为了实现明心见性,洞彻本源而进至绝对超越境界的禅家宗旨。所以,它同样也只是一种禅法,或者说是一种方法而不是目的。它本身对思想发展而言,也不可能有什么显著的贡献。
禅法初传中夏,原意即把持神思而入定的方法,它强调的是危坐、守寂。至梁慧皎,已把它视作与老庄思想结合而达到的一种精神境界,当然也有洞察道本的意思。他说:“禅也者,妙万物而为言……缘法察境,唯寂乃明。”(23)就是说,禅是认识本体的途径,也是本体的自身,但要达到这一点还得借助于守寂的打坐。这里虽然已赋予禅以新的思想内容,但它仍离不开静和坐,所以行禅法的禅师无不以坐禅为不二法门。至禅宗形成后,禅已完全被作为一种思维方法、思维境界来看待,故其入道途径可以有多种,因此也就不一定非坐不可。慧能进一步提出“外离相即禅,内不乱即定”(24),只要做到离相、离念也就是禅定。也就是说,在行住坐卧之间,在生活日用之中,随时随地以任何形式都能体悟禅境,即所谓担水劈柴,莫不是禅。慧能门下甚至有以坐禅为障道之术的。怀让示马祖“磨砖作镜”,以启迪“坐禅岂能成佛”的道理,就是对坐禅的否定。禅宗兴起后,坐禅显然被置于可有可无的地位。
然而打坐毕竟是禅家祖风,神秀一宗则坚持“欲得会道,必须坐禅习定”,通过坐禅观心、观净。慧能系下,洞宗僧人石霜庆绪更以长坐不卧的“枯木众”名世。曹洞宗在宋代的衰微,固然与其思想上所主张的偏正回护,即相即真有关,但其比较重视打坐这一无助于思想发展的形式,很可能是导致其衰落的重要原因。正觉之默照禅从形式上看,仍然是主张默坐的,所以有人说他是向曹洞宗的复归,实际上应当说他是向初传时期的禅法的复归。
毫无疑问,正觉倡导默照禅是受曹洞宗寂照虚灵之宗风影响的。他先后的两位老师,无论是法成,还是子淳,均是重视坐禅的僧人。前者有“枯木法成”之名,后者则教僧人“向枯木堂中冷坐去”(25)。然而,正觉并不主张像他们说的那样枯坐,重点强调的是内心的观照,以及观照中的圆融。正是为了与以前的静坐、枯坐相区别,故以“默照”而名之。其《默照铭》大体上说明了坐、观与该摄体用、理事、空有、明暗、空劫今时、平等差别、绝待相对等关系。举要如下:
默默忘言,昭昭现前。
灵然独照,照中还妙。
妙存默处,功志照中。
正偏宛转,明暗相依。
依无能所,底时回互。
回互底时,杀活在我。
默唯至言,照唯普应。
照中失默,便见侵凌。
默中失照,浑成剩法。
默照理圆,莲开梦觉。
正偏、回护均为曹洞宗的语言,意指理事、体用等圆融无碍。这些话就是说,默是为了照,照又离不开默。默照结合,理事圆融,如此也莲开梦觉,百川赴海,洞彻心源,达到“杀活在我”,超越一切的境界。这里他几乎要说“唯寂乃明”,如此则和齐梁之禅相似了。忽滑谷快天说“正觉之默照禅是达摩之真诀”,理由是“默”即达摩“心如壁立”,“照”即慧可“了了常知”(26),显然是说正觉之默照禅,上追达摩,领宗得意了,由此可以看出作为方法的禅与禅宗思想的禅的区别与联系。
客观地讲,正觉所谓的“照”,从内容上看并非新的创造。不仅慧皎早已界定为“缘法察境”,“妙万物而为言”,慧可说“了了常知”,而且自禅宗初创之时,慧能即强调“佛是自性作,莫向身外求”,而主张“用智慧观照”,“见性成佛”(27)。以后,不仅洞宗讲虚灵寂照,而且青原系德山也引导学人“于心无事则虚而灵,寂而妙”(28)。灵、妙即照也。因此可以说,反观内照是禅宗最显著的特点和入道之门。正觉之默照显然沿袭了初传时期禅法的风貌,仍然突出了默坐的形式,与当时禅宗思想的发展相比较,显然是一种倒退,一种无助于社会思想发展的倒退。
当然,所谓倒退指的是默的形式而非照的内容。事实上,正觉并不一般地反对语言文字而默如哑羊。在他强调“学佛究宗家之妙,须清心、潜神、默游、内观”的同时,更重要的是要“彻见法源”。也就是说,默坐固然是重要的,但它也如语言文字、参话头一样,只是指而非月。当然,这种“指”不在于引导,而求把遮月的云拨开
或按下,所以他说:
在语也妙,在默也妙。说时常默,默时常说,便能超四空,出三界。
默时一字一点无欠少,说时一言一句没分外。(29)
说也罢,不说也罢。说的时候在于藉指见月,故可以说是不说;不说的时候还得循指见月,故可以说是常说;默时也并未离开语言,其观照尤其要借助思维的语言。《宏智禅师广录》不也是正觉表述其默照方式的语言文字吗?否则,默照禅只能变成个别禅师的个人体验,我们也就无法议其得失了。
另外值得提出的是正觉之默照,同样是对庄子思想的兼容。他的“坐忘是非,默见离微”,“空廓怀抱,与太虚等,区分手段,与万物齐”,“齐物而梦蝶,乐性而观鱼”,“万象森罗同其化”,“二仪盖载同其道”,以及“出没舒卷,一切在我”等,处处都有庄子“坐忘”、“齐物”、“消遥”诸观念的痕迹。至于语如“翡翠踏翻荷叶雨,鹭鸶冲破竹林烟”,“梦蝶境中闲有趣,露蝉胸次净无尘”等,语多取诸《庄子》,处处洋溢着庄生浪漫主义的情采。这些也是宋代禅僧受士林浅斟低唱的婉约艳丽之风熏习,而表现的哗众取宠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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