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士大夫禅学
佛教诸宗因会昌灭佛而趋于衰歇,禅宗以明心见性为宗旨,且清通简易,虽然依旧流行,但也不能不受之影响。时至赵宋,皆如枯木逢春,禅宗尤呈昌隆之色。这固然取决于禅宗自身的价值适应于社会心理,当然也离不开宋室诸帝的优渥和支持,士大夫的趋奉和鼓吹。
宋朝自开国以来,除徽宗导演了一场佛教“道化”的闹剧外,诸帝无不对佛教顶礼膜拜,对禅僧礼遇甚隆,生前赐紫、赐号,死后受谥者不可胜数。至于立寺设斋、礼佛听经、宫廷召对者史不绝书。太祖即位数月,即解除显德(960年)毁法之令,开宝三年(970年)命成都府造金银字佛经各一藏,翌年,即敕高品张从信往益州雕大藏经板,而且手书《金刚经》,常自诵读。太宗“素崇尚佛教”,令赞宁修撰《宋高僧传》等,并效唐太宗于太平兴国寺建译经院,亲制《大宋新译三藏圣教序》。以后诸帝,多承祖宗成法,奖掖佛教,而且喜与禅僧逗弄机锋。譬如仁宗支持李遵勖撰《天圣广灯录》,并为之作序。南宋马永卿赞其“道德如古帝王,然禅学亦自高远”(3)。至宋室南迁,军国多故,高宗见一老僧忧时思国,尤敬信佛乘。其于改元初,即诏佛果克勤诣行在引对。克勤曾对曰“陛下以仁孝治天下,率土生灵,咸被光泽……此佛祖所传之心也”云云。高宗悦而赐号圆悟。孝宗索性归佛,灵隐之慧远、德光、径山之宝印最蒙宠遇。其与禅僧交往尤密,先后诏天竺寺若纳、灵隐寺慧远、报恩寺德光、雪窦寺宝印,入内观堂或选德殿诏对。或讲经释理,或论三教异同,事后分别赐号慧光、佛海、佛照(宝印未见赐号)。他还亲制《原道论》和《圆觉经注》。乾道三年(1167年),孝宗幸上天竺寺,问若纳,大士前拜与不拜,纳曰:“不拜则各自称尊,拜则递相恭敬。”(4)于是其欣然致拜。上述可知,孝宗与佛结缘远在其祖先之上,也反映了宋代禅宗发展在帝王支持下有增无减。至于灯录入藏,尤使得禅僧们阔步青云了。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帝王之虔心向佛,士大夫则亦步亦趋。于是,官场与丛林结缘,名公参禅,大吏问道,禅风在州郡之上愈演愈烈。纵观两宋310余年,王公贵胄、高官名吏,与禅门有染者比比皆是。诸如范仲淹、文彦博、富弼、王安石、苏轼、苏辙、陈师孟,还有李遵勖、杨亿等自不待言,其他如李遵勖二子——李端愿、端懿,太保中书令王曙,节度使高世则,太常杨杰,侍御史赵,尚书许式,户部尚书吴居厚、尚书外郎徐俯,还有给事中冯楫,镇东军佥判张九成,兵部尚书李邴,吏部尚书李光,太常少卿侍讲吕本中,侍制韩驹,以及张浚、李纲等,不胜枚举。有宋两朝士大夫大多游走于儒、佛之间,释老兼治,无不以习禅相尚。当然,宋儒也有沿习韩愈排佛之风的,但他们同样与禅僧往还,且对其行事多有嘉叹,如欧阳修赞浮山“所得所造,悟明于心地”。士大夫以及儒门弟子耽思禅悦,固然因禅与儒士心理多相契合,但更重要的还是他们欲藉禅理以伸儒家之教,走的还是一条文化综合的道路。太宗曾说:“浮屠之教,有裨政治”(5),“朕方隆教法,用福家邦”(6),禅门弟子更是亦步亦趋,唯恐不及,所谓“三教圣人设教,只要整顿今人手脚”(7),此语固然道出了三教合一的时代特征,却实在有悖于禅的超越精神。当然,宋季士大夫禅学的突出表现还是以佛法为世法的三教合一的思想。
“濂洛之说未盛,儒者沿唐代余风,大抵归心释教。”(8)此说对宋初士大夫之气象可以说一语中的。宋初,太祖、太宗对佛教礼遇甚隆,士大夫自然也就趋尚时风而与禅僧结方外之友了。晁回,太平兴国五年(980年)进士,真宗时官至工部尚书,仁宗时以太子少保致仕,《宋史》称其“通释老书,以经传傅致,为一家之说”。其《法藏碎金录》就是“融会禅理,随笔记载,盖亦宗门语录之类”(9)。他就主张杂糅儒、道、释三家教义,弥缝经教法门之阙,代表了宋初士大夫禅学贯通三教的思想雏形。至于天圣二年出仕,曾三使辽国,两度被贬,长期做地方官,后被仁宗皇帝拜为工部尚书的余靖,也是这样一位政治家。他不仅与禅僧交结,而且诗词酬唱,以禅宗的思维方式,力图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诸如“共到忘言处,休论佛与心”(10);“浮生万虑日营营,同访禅居耳目醒。寻胜已穷烟霭外,谈空应有鬼神听”(11)。诗句充分反映了他引禅入诗、附庸风雅的情趣。至于其题《慧照大师》曰“已向南宗悟,犹于外学精。士林传宗法,僧国主诗盟”,也反映了当时禅僧内外兼修,并以玄理、文字、书法、诗词取胜的习尚,当然也流露出余靖那种三教同趣的思想倾向。对于余靖来说,以禅为诗只不过是雕虫小技,他对禅宗的关怀主要还在于他提出的“求同存异,兼容共济”的方针,这恰恰是宋代教化所需要的,也是符合禅宗思想发展方向的。
黄庭坚,号山谷道人,英宗治平进士,历官国子监教授,《神宗实录》检讨官,是所谓学而优则仕者,且以诗名天下。元祐中馆黄龙山参祖心求入道捷径。祖心曾问:“只如仲尼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耳。太史如何理论?”并于桂花飘香时曰:“吾无隐乎尔。”庭坚遂悟儒、释不二,并与心之高足死心,惟清结方外之契。后降职贬黔州,止酒绝色,读大藏经三年。其常曰:“利衰、毁誉、称讥、苦乐此之八风,于四威仪中未尝相离,虽古之远圣大智,有立于八风之外者乎?非学道不知也。”他是以儒门弟子而透悉禅关的,从一开始就有调和儒、释的思想。其有《临济宗旨论》,说的仍然是殊途同归的道理。论曰:
或讽晦堂,不当以儒书杂糅佛语。师曰:“若不见性,祖佛密语尽成外书,若是见性,魔说狐禅皆为密语。”嘻!师乃学通内外,随机启迪,使人各因所习,同归于悟。吾佛与儒,同一关钥。(12)
在晦堂看来,佛儒形式上的差别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见性”。黄氏认为这是随机启迪,同归于悟,儒、佛在开启悟门这一大事上是无二无别的。由此也可看出,禅宗思想的随机性、可塑性,或者说可发展性,也正适合了传统文化的心理和时代的需要,否则,执著于夷夏之防,独尊于孔、孟之说的士大夫便不会为佛教,特别是禅宗的发展鸣锣开道了。
宋代高居庙堂之上的达官显贵,与禅僧关系最为密切的恐怕就是张商英了。其由夜思《无佛论》到著作《护法论》是一个充满戏剧性变化的过程。但是,以他的地位、影响,也就足以使禅僧们趋之若鹜了。当然,为了“阴助王化”和个人心理上的需要,他不仅以一个大员的身份谒东林常聪,参兜率从悦,请五山长老就云岩升座说法,而且以无尽居士之名,与克勤、慧洪、宗杲等著名禅师谈禅问法,诗偈酬对,既表现了超越世俗的风流和洒脱,也推动了禅宗思想的发展和三教合一的文化综合趋向。
据传,张一日游僧舍,见藏经装潢端丽,拂然曰:“我孔圣之书乃不及胡人?”于是归坐书室,吟哦至三更。其妻向氏问其何事,张说著《无佛论》。其妻曰:“既无佛,何论之?”于是罢笔。后于同学处阅《维摩经》,深为叹服,其妻又谓之曰:“熟读此经,然后著《无佛论》可也。”张悚然而觉,于是归心佛乘,留心禅道,并著《护法论》,且有《颂古》行世。
其实,张商英所谓护法,从理论上并无什么新意,主要是为了驳斥韩愈、欧阳修、程颢及社会上的一些排佛之说的。如欧阳修说佛教“善施无验,不实之事”,“为中国大患”,以及流行的贬佛之语:“不耕而食”,“梁武奉佛而亡国”等。张商英认为佛教大慈大悲,大喜大舍,自他无间,故应当“诵佛之言,行佛之行”,若谤毁佛法,那便是在“一切重罪”之上,而“不可忏悔”的罪孽。该文除引述了汉地禅僧实行“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普请(13)、农禅之风,揭示了佛教与传统趋同的必然性以外,既缺乏佛法的真知灼见,也很少有能证明护法必要性的事实依据。坦率地说,该文只是因作者是当时的丞相而名世的,实所谓文借人名。难怪明初宋濂直接批评说:
栋宇坚者,风雨不能飘摇;荣卫充者,疾病不能浸凌。缁衣之士,盖亦自反其本乎?予窃怪夫诵佛陀言,行外道行者,是自坏法也。毗尼不守,驰鹜外缘者,是自坏法也。增长无明,嗔恚不息者,是自坏法也。传曰:家必自坏,而后毁之,尚谁尤哉!(14)
宋濂是在应开元寺僧焕翁禅师之请,为该文重刻本写的题辞中说这番话的。他的意思显然与张氏相左。宋认为法不在护,实在是自毁,僧人不行佛法,不守戒律,贪心不止,才导致了禅门的“自坏”和“毁之”。宋的话对于宋以下禅教的发展趋势可以说是一语中的。相比之下,张商英的护法论显然带有情感上的偏颇。不过,该文详论三教异同,曲折地表述了文化综合的意向。他说:
余谓:群生失真迷悟,弃本逐末者,病也。三教之语,以驱其惑者,药也。儒者使之求为君子,治皮肤之疾也;道书使之日损,损之又损之者,治血脉之疾也;释氏直指本根,不存枝叶者,治骨髓之疾也。
显而易见,他是把儒、道、释三家同样看成是疗治人生迷悟之疾的药石,只不过儒家治表,道家治里,只有佛家才是治本之良药。儒、道、释三家方向一致,用心一致,只是有静躁、浅奥之不同罢了。他还强调,儒佛有言性与见性,劳心与安心,贪著与解脱,喧哗与纯净,尚劳与忘怀,争权与随缘,有为与无为,分别与平等,好恶与圆融,望重与念轻,求名与求道,散乱与观照,该博与简易等不同。至于道家与佛门虽然有更多的相同之处,是“换名不换体”,但也有“浅奥之不同”。这里,虽然显现出张商英扬佛抑儒的思想倾向,但他调和三教的目的仍然是显而易见的。他对儒、释之比较,相对于文章的其他部分,反而显得更有价值。
徽宗时任右正言、左司谏,号华严居士的陈瓘,喜读《华严》、《金刚》,作《三千有门颂》。他不仅强调“佛法之要不在文字而亦不离于文字”,而且认为“不在多读,只《金刚经》一卷足矣”。还指出此经要处只九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梵文此九字“华言只一觉字耳。《中庸》诚字即此字也”(15)。简单地说,佛法之要在《金刚》,《金刚》之要只九字,九字意只是觉,《中庸》的诚等于《金刚》的觉。在陈瓘看来,儒家的诚就把佛法要义包括无余了。以儒释佛,其思路和理学家大致相同。
李纲,钦宗时除兵部侍郎,继任尚书右丞,是宋金对垒中的主战派,高宗拜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以恢复为己任,通《易》与《华严》。李有书答二经之异同,极力辩述儒、释相通的道理。书曰:
《易》立象以尽意,《华严》托事以表法,本无二理,世间出世间本无二道……八卦,引而伸之,而其象至于无穷,此即《华严》法界之互相摄入也……《易》有时,其在《华严》则世界也。《易》有才,其在《华严》则法门也……阴极阳生,君子道长,佛出世也。阳极阴生,君子道消,佛灭度也。刚柔相推,以生变化,世界生灭变化相依也……由是言之,《华严》法界与《易》乾坤诸卦有二理哉?……所以处世间者,所以出世间者,儒释之术一也。夫何疑哉!神通妙用,在运水搬柴中;坐脱立亡,在著衣吃饭中;无上妙道在平常心中。(16)
李书甚长,无需照引,然其融合《易》与《华严》则是从根本上,即从普遍的大法或世界本源问题上说明儒释一致的道理。其后,他又借禅宗“平常心是道”的观念,肯定处世、出世并没有根本上的冲突。他的这些论说,显然又高于张商英等人了。
作为理学和心学的中间环节,张九成熔儒释于一炉的思想,在士大夫中间则是相当有代表性的。张字子韶,号横浦。师从杨时,慕杨大年名儒之风范,欲究禅学精妙,谒禅僧楚明问入道之要。绍兴二年入仕,任佥判,迁著作郎,礼部侍郎,除宗正少卿兼刑部侍郎。绍兴七年谒宗杲于径山,问格物之旨。宗杲曰:“公只知格物,而不知有物格。”九成闻后顿领微旨。杲还教九成改头换面,借儒谈禅,所以黄宗羲说“凡张氏论著,皆阳儒而阴释”(17),也足见横浦融贯孔、佛之用心良苦了。其著述有《横浦心传》、《横浦日新》等,均可见其综合儒释之思想轨迹。
或问:“六经与人心所得如何?”曰:“六经之书焚烧无余,而出于人心者常在。则经非纸上语,乃人心中理耳。不然,则子云,韩愈、董仲舒、刘向之徒,何以得传其书?
他举的例证不见得正确,他的意思是说心中之理不待文字而传,而以心相传。这显然由禅宗“道本无言”的思想变化而来,是宗杲谓之“改头换面,借儒谈禅,而不复自认为禅”的理学思想。从中我们也可以看出,陆王心学之崛起,实有赖于对禅家即心即佛之说为中介。他还说:
仁即是觉,觉即是仁。因心生觉,因觉有仁。脱体是仁,无觉无心,有心生觉,已是区别,于区别熟,则融化矣。(18)
这是以觉解仁,与陈瓘以诚解觉的思路,显然是吻合的。但张九成更进一步用心来贯通儒释,则是宋儒及以后的思想家综合三教的理论起点。
他还有《横浦日新》,其中多有“不复自认为禅”的妙语:
道非虚无也,日用而已矣。以虚无为道,足以亡国。以日用为道,则尧、舜三代之勋业也。
如果说这里还可见禅家思维的痕迹,那么下面这句话真可谓是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了:
巧不如拙,明不如晦,动不如静,进不如退。
这16字既脱胎于老子,也是从禅之退步守静而得。张氏借儒谈禅而不显禅之山水,的确做到了融而化之的境界。
宋代融三教为一的士大夫禅学,可以说由孝宗赵昚在他的《原道论》中作了全面的总结。他首先指出韩愈之《原道》言佛老相混,三教相纰,“揆圣人之用心则未照然”。接着便指出:
不杀,仁也;不淫,礼也;不盗,义也;不饮酒,智也;不妄语,信也。如此与仲尼又何远乎?
今迹老子之书,其所宝者三,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孔门曰温良恭俭让,又曰唯仁为大。老子之所谓慈,岂非仁之大者耶?曰不敢为天下先,岂非让之大者耶……盖三教末流,昧者执之,自为异耳。夫佛老绝念无为,修心身而已矣。孔子教以治天下者,时所施不同耳……或曰:“当如之何去其惑哉?”曰:“以佛修心,以老治身,以儒治世,斯可也。”
这个偏安皇帝把佛家五戒比作儒家的五常等,固然有点不伦不类,这也可以说是政治需要之惯伎(19),但它的确代表了宋朝士大夫禅学千方百计以禅巩固教化,而使三教合一的思想倾向,特别是治心、治身、治世各行其职之说,多为后世禅者、士人之口碑,以伸其综合三教之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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