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念佛禅之滥觞与流布
佛教自传入中国以后,就解脱的理论或途径而言,即佛家的道谛,逐渐发展为自力和他力两种教法。自力即依自力的精进修持,实现超越;他力即凭借佛陀的愿力臻至觉悟,或趋于净界。前者如天台、禅宗,后者即念佛之净土。也有人说是世尊普演佛乘,于一乘中示三乘法,复于三乘中出净土一门。其实,从本质上看,这只是方法或者说实现超越之境的入道之途不同,而非宗系之别。所以,有的学者认为,净土并非佛教的一个宗派,而是各宗兼而取之的方法(如汤用彤先生即持此说)。但是,净土有三经一论为经典(1),又有系统的修持理论,特别是元明以后,它拥有广泛的社会基础和数量众多的信徒,事实上变成了一个独立的宗派,也像各宗持戒习律,而律宗也自立门户一样。这说明念佛一门虽然作为一种方法,却普遍被人作为一个宗派接受而长足发展的事实。《往生西方净土瑞应传》中描述了这样的一则故事:
僧雄俊,成都人,善讲说,无戒行……还俗入军营杀戮,逃难却入僧中。大历中,见阎罗王判入地狱。俊高声曰:雄俊若入地狱,三世诸佛即妄语。王曰:佛不曾妄语。俊曰:《观经》下品下生造五逆罪,临终十念尚得往生。俊虽造罪,不作五逆,若论念佛,不知其数。言讫,往生西方。(2)
这则叙述虽系荒诞之言,却反映了净土借念佛之力,即可立地成佛的简易直捷的解脱之道。这显然是净土在各代盛行,而且各宗兼修净土的原因。
从理论根源上探究,禅宗讲“见性成佛”,重点在于膨胀个人的心力,依靠的是自力而非他力,因此从根本上是排斥念佛的净土信仰的。事实上,真正成就禅宗思想体系的慧能,从来都否定西方净土之说。他在回答韶州刺史韦璩的问题时明确指出:“迷者念佛生彼,悟者自净其心”,“佛是自性作,莫向身外求。自性迷,佛即众生;自性悟,众生即佛”。(3)在他看来,以念佛为手段,以外向追求彼岸净土为目的,本质上仍然是迷于自性,以迷悟来区分净土和禅宗,也就从根本上否定了念佛和净土观念。禅宗思想在传播和发展的过程中,这一反对依赖他力并驰心彼岸的思想,变得更加尖锐且表现出强烈的批判意识。比如“东方人造罪,念佛求生西方。西方人造罪,念佛求生何国?凡愚不了自性,不识身中净土”(4),这里不仅批判了求生西方的非现实性,而且表现出以自心净土取代虚幻的极乐世界的思想倾向。
然而,事实上禅门巨子兼习净土的累代不绝,特别是到宋代禅宗思想之综合,不仅援儒道入禅,而且公开强调禅净双修,法眼禅师延寿便有“有禅无净土,十人九错路”、“无禅有净土,万修万人去”,“有禅有净土,犹如戴角虎,现世为人师,来世作佛祖”的垂世名言。原本尊信自力,排斥净土法门的禅宗,不仅视念佛为实现禅的超越精神的必由之路,甚至置净土于禅道之上。这种对立而又融合的文化现象显然是由于净土观念的模糊性以及禅宗思想的变异所造成的。
禅宗讲“见性成佛”,“识得本心,便能成佛”,固然简易直捷,但见性、识心,或者说“还得本心”,并非像人们想象得那样简单,严格讲,无论“顿”还是“渐”都是一个复杂而又难以把握的反观内省的思维过程,所以五家七宗花样翻新,并非识心见性的根本宗旨不同,而是实现这一终极目的的方法不同,故有公案颂古、评唱以及看话、默照、文字禅层出不穷。单就有宋一代而言,大多数禅僧习此者并非故弄虚头,实在是“本心”并不像想的那样容易见识。明代曹洞宗僧人永觉元贤曾经说:“老僧禅难参”,“只要你向说不通处”“着力钻研”(5),说的仍然是这个意思。可见,专讲“单刀直入”,被誉“简单化”了的禅宗并不简单,也难以“直入”。净土念佛法门尽管尊奉“以心力感佛力”,凭借外力而得往生,但是,作为前提的心力,是必然感发、调动佛力的根本,换句话说,心力是导致往生必然结果的前提。如此,心力即佛力,即往生。实际上,它的重点仍在于自心,故有“即心即佛”之说。与禅宗“见性成佛”相比较,“即心即佛”超越了“识”、“见”的反观内照程序,它虽然强调要具三心——深心、至诚心和回向发愿心——但也可反过来说,念佛即具此三心,显然更清通简要,更直捷无碍。这种简单易行的往生寄托,不仅受到信仰民众的热烈欢迎,而且其直情径行的思维方式也迎合了知识阶层附庸风雅的散淡之风。以简单化而实现佛学革命,并借助这一革命在中国社会各阶层渗透的禅宗,不能不正视净土信仰存在的现实意义,从而向念佛禅变异,在强调自心净土的总体思想下,把念佛提到“宗门头则公案”(6)的理论高度,说明“禅者,净土之禅;净土者,禅之净土”(7),使禅、净这两个在思想、方法上呈对立状态的宗系牢固地焊接在一起。所以自百丈“祈祷病僧,化送亡僧,悉归净土”,至优昙“著《莲宗宝鉴》,奉旨板行,为净土中兴”,“历代尊宿,无不奉行净土”(8)。不过,延寿禅净双修理论的提出,只标明了禅宗思想综合的趋势,真正念佛禅的出现,还是在元明禅宗思想异化期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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