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清初实学及戴震对禅学的批判
如前所言,鉴于亡明之痛,清初学者专讲经世致用之实务,对于以明心见性为核心的理学、心学以及与之联姻的禅学大张挞伐。顾炎武首先揭起“经学即理学”的大旗,既向原始儒学复归,又排拒理学、禅学。他说:
古之所谓理学,经学也……今之所谓理学,禅学也。不取之五经,而但资之语录……舍圣人之语录,而从事于后儒,此之谓不知本矣。(3)
在顾炎武看来,“今之理学”之所以应当予以批判,原因是它们背弃了圣人所创立的经学。其不取五经,只以禅门语录为营养,既失其本,也就陷入禅学并与之合流了。全祖望索性解释说:“舍经学则其所谓理学者,禅学也。”(4)顾、全二氏对理学的评价大体不差。事实上,理学也正是在吸取禅宗思想(当然也包括其他宗派的佛学,即此亦可见禅宗泛化的事实,后人每谈禅、佛,多予此泛化之意)基础上构建起来的,儒家思想的发展实得力于禅宗思想。然而顾氏对此却大不以为然。他批评说:
禅学以理为障,而独指其心曰:“不立文字,单传心印。”圣贤之学,自一心而达之天下国家之用,无非至理之流行,明白洞达,人人所不同,历千载而无间者,何传之云?俗说浸淫,虽贤者或不能不袭用其语……《中庸章句》引程子之言曰:此篇乃孔门传授心法,亦是借用释氏之言,不无可酌。(5)
禅宗以理为障,不立文字,单传心印,自然为“修齐治平”的实学家所反对。然而,反观内心正是禅宗的特点,儒家思想也并不完全排斥禅宗的思维方式故能相与而为理学,只是由于价值观念的变化,顾氏才向导致理学空疏的禅学发难的。正因为如此,后世禅宗思想的世俗化改造才能得以付诸实行。
如果说,顾炎武对理学杂取禅学的批判,措词还比较婉转的话,那么,他对王学堕入禅学,则怀有刻骨铭心之痛了。他指出:“刘石乱华,本于清谈之流祸,人人知之,孰知今日之清谈有甚于前代者。昔之清谈谈老庄,今之清谈谈孔孟……以明心见性之空言,代修己治人之实学。股肱惰而万事荒,爪牙亡而四国乱。神州荡覆,宗社丘墟。”(6)把明亡之罪责全部推诿于清谈明心见性之王学,这就未免有些言过其实了。显然他是视禅学为此清谈流祸之源的。他指出:程氏之后,流入禅学者有三:一是“学程子而入于禅”的谢良佐;二是“以禅而入于儒”的张九成;三是虽“自立一说”、“亦无非禅之宗旨”的陆九渊,而王学又“弥缝陆子而不顾矫诬朱子,诳误后学之深”,如此就由对王学的批判引向了对禅学的声讨。他说:
文成(王阳明)以绝世之资倡其新说,鼓动海内……而王尚书(世贞)发策谓:“今之学者,偶有所窥,则欲尽废先儒之说而出其上。不学,则借一贯之言以文其陋;无行,则逃之性命之乡,以使人不可诘”。此三言者,尽当日之情事矣。故王门高弟为泰州、龙溪二人。泰州之学一传而为颜山农,再传而为罗近溪、赵大州。龙溪之学,一传而为何心隐,再传而为李卓吾、陶石篑。昔范武子论王弼、何晏二人之罪深于桀纣,以为一世之患轻,历代之害重,自丧之德小,迷众之罪大。而苏子瞻谓,李斯乱天下,至于焚书坑儒,皆出于其师荀卿高谈异论而不顾者也。(7)
有一人而易天下,其流风至于百有余年之久者,古有之矣。王夷甫之清谈,王介甫之新说,其在于今,则王伯安之良知是也。(8)
其实,王学后裔不止泰州王艮、王畿龙溪,还有江右、南中各派,即使是浙中王门,还有其高足钱德洪等。顾炎武只是为了突出王学禅化的倾向,故意标出二王的,进而说明阳明致良知之说,实以禅学一传再传,其流毒如先秦之荀卿,魏晋之何、王,乃至宋之安石,“为一世之患轻,历代之害重,自丧之德小,迷众之罪大”,可谓遗祸无穷了。如此对王学的批判,未免偏激,但其对禅宗思想的深远影响,也可以说于无意中予以肯定,所谓“各领风骚数百年”,诚哉斯言。
平心而论,上述顾炎武对禅宗思想的贬抑完全是以经世致用而求实务、实效的价值观念而发的,所以他势必排斥反观内省的超越精神。他还指出,圣人立教,“亦有体用之分,然并无用心于内之说”,自庄子之学兴,“于是高明之士,厌薄诗书,以为此先王所以治天下之糟粕。而佛氏晚入中国,其所言清净慈悲之说,适有以动乎世人之慕向者”,结果是清净自在之说,进而至不生不死之义,后之学者遂谓其书为内典,“夫内释而外吾儒,此自缁流之语,岂得士亦云尔乎!”(9)顾氏虽然对内外之分不感兴趣,但又承认学术有体、用之别。他既主张“行己有耻”,也就不能全盘否定用心于内之学。只是在特殊的历史条件下,欲高扬政令教化施之天下的经世致用之实学,故而反对“专用心于内”的治学道路罢了。所以,他对禅学批判的结果,不是使之归于寂灭,而是促其在入世转向的道路上加速发展。
颜、李学派在批判理学的同时,对禅学的批判尤为直接。他说:
宋家诸先生,胡文定之外,无不染于禅者。游、杨、谢诸公,朱子言之矣。周子太极图,始无极,终主静,朱子论未发气象、以不观观之、半日静坐,他无论矣。仆洞观儒道沦亡之根在禅宗也,故辨学先辨禅宗。(10)
禅宗思想对儒家学说的渗透,遂导致儒家之道的沦亡,这显然是一种偏见。实际上,颜氏也是从“谈虚”这个观念上批判禅学的。他指出:
盖读书乃致知中一事,专为之则浮学,静坐则禅学。(11)
如谓读书便足处天下事而不必习行,是率天下而汉儒也;如谓一室主静敬便足明天下理而不必历练,是率天下而禅也。(12)
颜氏为学也是要落到实处,强调习行和历练,他正是站在经世、务实的立场反对禅学虚浮和空寂的。所以他批判朱、陆、禅宗曰:“释氏,谈虚之宋儒;宋儒,谈理之释氏。”“(朱子)玩心于空寂禅宗更甚于陆子。”(13)
李塨承其师意,同样“举朱陆汉宋诸派所凭借者一切摧陷廓清之”(14)。朱陆所凭藉者,在李塨看来,无非禅学。他指出,就学问的根上说,朱陆之学殊途同归,其主敬、主静之说,均背离圣门,而归于禅寂。他还训“悟”字意,说明朱、陆渐、顿殊途,同归于禅学:
近宗程朱者指陆王顿悟为禅,不知古经无悟字,悟即禅旨,不在特“顿”也。程朱好诵读,重惺觉,故悟欲渐;陆王轻诵
读,专惺觉,故悟欲顿,盖视程朱又甚耳。(15)
悟即禅旨,此言一语中的。既然程朱、陆王均致力于惺觉,也都是禅家“悟”之一门,顿渐迟速不同并不影响他们的本质。事实上,相沿成习的南顿北渐之分,本来就不确切,朱子以“顿”诋陆王为禅,故给李氏留下了掩耳盗铃之感。程朱、陆王近禅的事实是不能否定的。当然,李塨也是基于实用主义的立场而批斥他们的。他说:
圣学践形以尽性,今儒堕形以明性。耳目但用于听读,耳目之用去其六七。手但用于写,手之用去其七八。足恶动作,足之用去九。静坐观心而身不喜事,身心之用亦去九。形既不践,性何由全?(16)
因此,他指责程朱、陆王及其所凭借的禅学“养无用之心”,“修无用之身”,“为无用之学”,并警戒说:“不尽去其病,世道不可问矣。”(17)
总而言之,被梁启超称为“现代的”、“实践实用主义”的颜李之学,视“明心见性”纯系无用之事,虽不能不说有一定的局限性,但也反映了时代转换的特征。颜氏还从心理深层剖析禅宗不可思议的境界说:
今玩镜里花,水中月,信足以娱人心目。若去镜水则花月无有矣。即对镜水一生,徒自欺一生而已矣。若指水月以照临,取镜花以折佩,此必不可得之数也。故空静之理,愈谈愈惑,空静之功,愈妙愈妄。(18)
据此分析,禅宗所追求的境界不能说不存在,但它只是现象界在人的心理深层镜花水月般地折射,即变态心理的产物。这一分析也就打破了禅之不可思议的神秘性,确实够“现代的”了。但若说禅宗力图超越对立,把握主体意识发展的方向,纯粹是空惑之理,妄幻之功,那也不尽是事实。应当说,此话用以批判禅宗末流争奇斗巧、故弄玄虚的神秘主义倒是非常贴切的。
与上述相比,戴震对理学、禅学的批判,无论在理论上,还是在现实意义上,都要深刻得多。其所作《孟子字义疏证》,集中对宋儒理欲观念进行批判,论证程朱同于禅学凡十余处。其实,他走的也是颜元“辨学先辨禅宗”的路子。他特别指明:“宋以来儒者,皆力破老释,不自知杂袭其言,而一一傅合于经……人心所知,皆彼之言,不复知其异于《六经》孔孟之言矣。”他的意思是说,宋儒杂取老释,形成了一套新的学理,即理学,后人已经分不出彼此,或者说,用老释之言混同孔孟之语。殊不知这正是理学家创造性的思维方式。正因为如此,儒家思想才得以新的发展。戴震则由其思维方式入手,探求理学与禅学相通、相同之处。他指出,宋儒耳目熏染禅学、老庄,故以禅、道的思维方式,取一“理”作为宇宙万化的本体,即所谓:
盖程子、朱子之学,借阶于老庄、释氏,故仅以理之一字易其所谓“真宰”、“真空”者,而余无所易……自宋儒杂荀子及老庄释氏以入《六经》孔孟之书,学者莫知其非,而《六经》孔孟之道亡矣!
应当指出,戴震认为宋儒的理本体论是借阶于老庄、释氏的说法是不完全正确的。老庄讲本体,释氏实际上是否认本体的。禅宗离念离相的基本观念也是建立在无本体的基础之上。如果一定要说有本体的话,当然是禅宗所谓的自心了。这一点,理学与禅学的思维方式是很不相同的,倒是王学与之有同样的进路。宋儒在静坐观心方面,确实是追随了禅宗,所谓“余无所易”,主要还是指此而言。就此而言,戴震对禅学的把握还是有限的。难怪章太炎说:“释氏经论,盖戴君所未睹,徒刺取禅人常语而加驳难,尤多纰缪。”(19)
对理学家理欲观念的批判,戴震首先把它归之为释老的“无欲”之说:
周子《通书》曰:“圣可学乎?曰可。有要乎?曰有。请问焉,曰:一为要。一者,无欲也。无欲则静虚动直。静虚则明,明则通。动直则公,公则溥。明通公溥,庶矣哉!”此即老庄释氏之说。朱子亦屡言“人欲所蔽”,皆以为无欲则无蔽……老氏所以言“常使民无知无欲”,彼自外其形骸,贵其真宰,后之释氏,其论说似异而实同。
由无欲、无蔽的思维方式,说明理学家与禅、老相通、相同之处,显然是符合实际的,不过也是“刺取禅人常语而加驳难”罢了。戴震对此批判说:
举凡饥寒秋怨,饮食男女,常情隐曲之感,则名之曰人欲,故终其身见欲之难制。其所谓存理,空有理之名,究不过绝情欲之感耳……天下必无舍生养之道而得存者,凡事为皆有于欲,无欲则无为矣……老庄释氏主于无欲无为,故不言理。圣人务在有欲有为之咸得理。是故君子亦无私而已矣,不贵无欲。
饥寒秋怨,饮食男女等曰人欲,此乃人类的生养之道,所以他的结论便是,人不能无欲,无欲即舍弃生养之道,也就否定了人的存在。这也是从务实、用世的角度批判理学和禅学的。事实上,人不能没有欲望,但更不能无限膨胀个人的私欲。孔子同样讲慎独、毋我,以及“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些都是从纯化道德的角度而发的。戴震显然是把道德伦理问题化作社会生存问题。从现实角度看,他对禁欲主义的批判,无疑具有解放思想和推动社会发展的进步作用,但就逻辑而言,这种偷换概念,改变命题内容的批判便成了无的放矢,其立论同样是站不住脚的。至于他对人欲的强调,说“道德之盛,使人之欲无不遂,人之情无不达”(20),显然是一个悖论。难怪方东树判之为“此大乱之道也”。
戴震对禅学的批判,在《答彭进士允初书》中有系统的表述。他首先指出,彭绍升的《二林居制义》“文境高绝”,然其意在为道也,“大畅心宗,参活程朱之说,以傅合六经、孔、孟,使闳肆无涯涘”。接着他说明儒释合流的历史渊源:
宋以前,孔孟自孔孟,老释自老释。谈老释者高妙其言,不依孔孟。宋以来,孔孟之书尽失其解,儒者杂袭老释之言以解之。于是有读儒书而流入老释者;有好老释而溺其中,既而触于儒书,乐其道之得助,因凭藉儒书以谈老释者。对同己则共证心宗,对异己则寄托其说于六经、孔、孟,曰“吾所得者圣人之微言奥义”,而交错旁午,屡变益工,浑然无罅漏。
从文化的发展来看,不同文化的相互渗透、撷取是在所难免的,交流中因取长补短而相得益彰。宋儒正是由于得禅学之助,才构建起体大思精的理学,传统儒学才得以更新的。事实上,宋以前佛与儒的交相发明早已存在,魏晋玄学的主流就是“儒者杂袭老释之言以解之”,“凭藉儒书以谈老释者”。但是,戴震在此却认为援禅入儒的理学是有违圣道的不同之道,故他引孔子话说“道不同不相为谋”,申明与彭绍升之道“截然殊致”,“无毫发之同”。总之,戴氏是以禅学为异端而予以辩难的。
首先,他指出程、张、朱诸子皆以儒者之身而流入禅学,并且“用圣贤言语指其所得于释氏者”。他们虽然也意识到儒释的差异,即所谓“吾儒本天,异端本心”,“吾儒以理为不生不灭,释氏以神识不生不灭”,但他们“仅仅就彼之言转之”,即“合天与心为一,合理与神识为一”。所以他批判说:“虽言理、言知、言学,皆似而非,适以乱德。”
说理学合天、心为一,合理、神为一,也就是兼采儒、禅之说,应当承认戴震切中了理学的命脉。但他说儒家吸取禅学皆似是而非,适乱其德,只能看作是从维护儒学正统地位而发的偏颇之论,正如他所说的要“破图貌之误,以正吾宗而保吾族”。
其次,戴震坚持神灭论的立场,对释氏“不生不灭”的生灭观予以批判。他强调“精气为物,游魂为变”,禅家只“见于游魂为变之一端,而昧其大常”,也就是只见其变而否认其亡,才有“不生不灭”之论。他责之曰:
释氏之“不生不灭”,无非自私,无非哀其灭而已矣,故以无欲成其私。
责禅家自私是理学家辟佛之常谈,戴震却认为“不生不灭”的理论只是佛家“哀其灭”的自私隐衷,把生灭观同自私、无欲联系起来予以批判,这大概也是对佛家的粗浅认识所造成的。难怪后人有直呼佛氏为“怕死的哲学”。戴震据此还引孟子语曰:“广土众民,君子欲之”,“欲贵者,人之同心也”,“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这些话“在老释皆无之,而独私其游魂,而哀其灭以予为之图”,用以说明有欲是为公,无欲则是自私,则显然是逻辑上的混乱。不过,他也承认,“欲不流于私则仁,不溺而为慝(tè,恶)则义”,说明不是所有的欲都有益于生养之道,而应予以存之。从本质上看,无论是孔、孟,还是程、朱,或者是老、释,它们所限制,甚至要剿灭的,只能是那些与公和善相对立的私欲、恶欲。禅家不生不灭之论,也是为了让人们无系于生死而勇于任事。戴震对此所作的批析,也只能算是一家之言。
再次,他又指出禅家所谓“无所住而生其心”,与王阳明尤为亲切。禅家说“不思善,不思恶,时认本来面目(与原文不同)”,王氏亦言“无善无恶心之体”。在他看来,无所住也好,本来面目也罢,无善无恶心之体等超越对立的观念“皆不贵善也”,“贵其所私而哀其灭”。他还说明,“释氏所谓本来面目,阳明所谓良知之体,不过守己自足。既自足,必自大,其去《中庸》‘择善固执’,‘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何啻千万里”。禅家认为性本清净,故要超越世俗的善恶之见;王阳明认无善无恶才是至善,二者固然有所不同,但本质上都是要追求一种永恒的和普遍的善。戴震据此说他们“不贵善”,并认为是“哀其灭”的自私的根源,则未免有点强加于人了。至于说这种本来面目、良知之体,去《中庸》思想甚远,恐怕也不尽然。
最后,戴震还特别强调,以禅、老、陆、王之道,合孔、孟、程、朱之言为一,实际上是假儒家之名而行禅家之实,如此“淆以无欲之说,于得理益远,于执其意见益坚,而祸斯民益烈”。这里还有些偏袒程朱的倾向,但其对禅学、心学的批判不可谓之不烈。他还讲“误图他人之貌者,未有不化为他人之实者”,要求这些阳儒阴禅者,虚心体察六经、孔孟之言,以回归他所崇尚的孔孟之道,进一步说明其对禅学的批判,旨在剔除异端,纯洁道统。其对理学、心学与禅相通之处的探讨,较清初诸儒为深,故其对禅学之批判的影响也较大。尤其是在避席畏闻文字狱的历史条件下,此番以复兴圣学为己任的学术论证,更是难能可贵的。
引戴震为同调的是戴之同乡、学友洪榜。洪“生平学问之道,服膺戴氏,戴氏所作《孟子字义疏证》,当时学者不能通其义,唯榜以为功不在禹下”。其曾撰《东原行状》,专门选其《答彭进士允初书》。但其师朱筠以为不必载,并说:“戴氏可传者不在此。”显然是对其批斥理学、禅学的言论有所保留,或者是为贤则讳的意思。洪榜以此上书师门而辩之。他指出,其师认为经生自有家法,“不可复涉及性命之旨,反述所短,以掩所长”。如此回避性命之学,实际是“未尽察戴所以论述之心,与榜所以表章戴氏之意”。在洪榜看来:
夫戴氏与彭进士书非难程朱也,正陆王之失耳。非正陆王也,辟老释之邪说耳。非辟老释也,辟夫后之学者实为老释而阳为儒人,援周孔之言,入老释之教,以老释之似,乱周孔之真,而皆附于程朱之学。
也就是说,戴氏矛头所向,实在于禅学,特别是那些阳儒阴释的后世学者。不过,从学术上看,这还是对程朱、陆王援引禅学的批判。洪榜与戴氏可谓心有灵犀一点通者,所以江藩曾感叹曰:“洪君可谓卫道之儒矣。”
洪氏对今之论者“谓先儒所抵排者,特老释之粗,而其精者,虽周、孔之微旨不是过也”,大不以为然。他驳斥道:
夫言性言心亦不自宋以后兴也。周末诸子及秦汉间著书立说者多及之……魏晋之间此学盛兴,而诸佛书流入中土,亦适于此时为盛。其书本浅妄无足道,译者杂以老庄之旨,缘饰其说,大畅元风。
心性之学不是佛门专利,亦非自佛传入之后而兴,诸子之书早已涉及,而且释氏之道兼采老庄之旨而成中国化的禅学,洪榜对禅学源流的认识则又在戴震以及清初诸儒之上。但他于此道不是支持,而是排拒的。他告诉人们,韩愈辟佛,为《原道》等书,“使学者昭然知二氏之非”,但柳宗元却说韩氏所罪者“其迹也”,佛氏“不可斥者往往与《易》、《论语》合,不与孔子异道也。此说一出,后之学者,往往执是说以求之《易》、《论语》。而所谓《易》、《论语》,则又专用魏王氏之注,与何氏之集解”,故其说亦杂老、释之言。于是,“宋熙宁以后,此弊日深,至于姚江王氏之学,则直以佛书释论、孟矣……所以为理、道、心、性之说者,往往杂乎老、释之旨”。
应当承认,洪氏对中国传统心性之学的历史演变,尤其是对宋儒、姚江之学以禅学而明儒家宗旨的内涵把握得是相当准确的。但洪榜的寄意所在并非为了宣扬禅家的性命之理,即其所谓“使其说之果是,则将从而发明之矣”,而是让人知禅学“之果非,则治经者固不可默而已”。换句话说,就是为了让学者认识禅学之非而予以摒弃。正如他说:
戴氏论性道,莫备于其孟子之书……然则非言性命之旨也,训诂而已……使后之学者无驰于心之高妙,而明察于人伦庶物之间。(21)
事实上,洪榜对禅学的指责还是在其心性之说无益于人伦庶物,是虚而非实。而他对禅学的理解却在顾、颜等人之上。不过,一涉及理论思维,其理解固然正确,其批判则缺乏力度,迂远而不知其所云了。
阮元则是从文字考据入手而向禅学发难的。他说:
两汉经学所以当尊行者,为其去圣贤最近,而二氏之说尚未起也……浮屠之书,语言文字非译不明。北朝渊博高明之学士,宋齐聪颖特达之文人,以己之意,傅会其意,以致后之学者绎之弥悦,改而必从,非释之乱儒,乃儒之乱释……吾固曰:两汉之学纯粹以精者,在二氏未起之前也。(22)
阮元认为,汉学之所以精粹,原因是未受汉译佛典的影响。意思就是说,后之儒者,当然包括宋儒和姚江学人,附会佛理,以己意进退禅学,不仅是以儒乱释,而且自己也就去圣道愈远了。当然,他也是从务实这个角度贬抑禅学的。所以他还说:“我朝儒学笃实,务为其难,务求其是。”(23)不过,其所谓实,只是儒家经书之实,所谓是,即剔除禅理的儒学所是。
具体就佛典翻译而言,他举例说,梵语堵波(stūpa),汉语无相应的语词,翻译造一塔字,用以表示此物,如此则不会引起异义。但是,“浮屠家说有物焉,具于人未生之初,虚灵圆净,光明宇照,人受之以生……晋宋姚秦翻译者,执此物求之于中国经典,内有一性字”,于是便以“性”译之。他认为这是由于翻译造成的理论混乱,李翱复性之“性”便是这一混乱造成的混乱。(24)阮元考证不可谓之不确,但他认为译之为“性”混淆了儒释而予以否定,却是一种偏见。事实上,以“性”译佛氏这一概念还是相当传神的。阮元认为这是以儒乱释,其实是中印文化融合很好的例子。
阮元还强调,学问之途,务求其难,“难者弗避,易者弗从,故圣贤所能,必为至难”(25),“岂如朝立一旨,暮即成宗者哉”(26)。由此他批评禅家的简易之道曰:“六朝佛典太繁,释家别开禅学,可以不说一切经,而面壁见性也。”(27)这里阮元是以考据家的立场谈治学态度和治学方法的,而见性之说却是一个哲学问题,是非之见,无需评说。
综上所述,汉学家于时代变迁之中,标出“经学即理学”以及经世致用之旗帜,意在以古之圣贤之学代替今之性理之说,并以此复古而务实,所以对“今”之理学、心学的浮虚之言,予以批判和清算,其势必涉及宋、明学者所凭藉的禅学,即所谓“辨学先辨禅宗”。然而,一涉及思维深层,其中固然有不少闪光的粒子,对禅宗思想的变迁、儒释思想的渗透等,大多把握得准确无误,但其批判之语,未免显得迂远而不得要领。由此也可以看出禅学的入世转向势在必行,禅学研究也在包括反对禅宗思想的学者中不断深化。这也就为以后的今文经学家以己意进退佛说,并以之为治世的理论武器,做了一些思想上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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