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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坛经》

时间:2023-12-1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毫无疑问,禅宗思想就是以《坛经》理论思维的张力,即对庄老思想大众化的阐扬,而不是借助官方的支持,全面地征服了其后的中国社会,因此可以说《坛经》是禅宗的发端与“圣经”,是中国禅学的集大成。“据我的考据,神会实是《坛经》的作者”。他说的11000字的《坛经》,无疑是法海载记的敦煌写本。而他判定只有6000字的“最原始的《坛经》”大概只存在于他的推理之中。一句话,《坛经》是假的。增改实在也只能是对慧能《坛经》的增改。

第三节 关于《坛经》

禅宗在中国的形成与发展,虽然不是习非成是、以讹传讹却广为传诵的六代单传的神话;达摩更不是中国禅宗的初祖;而慧能于东山厨下一偈便得意领宗也不过是自张其军的美丽传说,但是,《坛经》作为禅宗的“圣经”,作为禅宗思想的根本依据,应当说是不可移易的事实;而慧能在南方筚路蓝缕,传播他的简易法门,使禅宗思想即《坛经》对人类社会、大千世界的思考,在社会各阶层深入渗透,并发展成为中国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同样也是无法否认的历史。毫无疑问,禅宗思想就是以《坛经》理论思维的张力,即对庄老思想大众化的阐扬,而不是借助官方的支持,全面地征服了其后的中国社会,因此可以说《坛经》是禅宗的发端与“圣经”,是中国禅学的集大成。

众所周知,《坛经》是记载慧能事迹及其语录,以及他与弟子们问答机缘的文集,后几经改窜,而有多种版本流行于世,名称也不尽相同,其中以法海集记之《南宗顿教最上大乘摩诃般若波罗蜜经六祖于韶州大梵寺施法坛经》文字最为冗,通称《坛经》。大略可分法海本即敦煌写本、惠昕本、契嵩本和宗宝本四种,余皆上述四本之翻刻或传抄。作者是禅宗创始人慧能,无论在学术界,还是在宗门,都是众口一词而无异议的。然而,到了20世纪20年代,胡适因在巴黎、伦敦相继发现三卷及一份残卷,约两万字有关神会和尚的资料,也就是《神会和尚语录》和《菩提达摩南宗定是非论》,不仅“要把禅宗史全部从头改写”,而且强调“这位大和尚神会实在是禅宗的真正开山之祖,是《坛经》的真正作者”。胡适特别指出:“我认为所谓《坛经》事实上是神会代笔的”,“是神会的伪托!”“据我的考据,神会实是《坛经》的作者”(22)。此说一出,如石击水,与揭穿和尚们伪造历史相比,在学术界引起了更大的震荡。然而,可惜的是,此说尽管大胆而“惊世骇俗”,却缺乏小心求证的史料依据,完全是靠“内证”,即对假设的推理自我求证而得出的结论,因此也就很快被淹没在浩瀚的学海之中,而渐至悄无声息。这是胡适禅宗史研究的暗点。

胡适对《坛经》的考证,依据的是古今中外的各种版本,包括来自日本最古的长卷,以及他在巴黎、伦敦令人“且惊且喜”的“最精彩”的发现——关于神会的资料;还有日本学者石井光雄、入矢义高、铃木大拙提供的藏书,与王维、柳宗元、刘禹锡关于慧能的文字资料,可以说是应有尽有了,也难怪胡适踌躇满志,对自己的结论充满了自信。这里,我们的目的不在于考证版本的真伪,因此无需对胡适所作的全部工作予以重复的检讨,只是就其建立在对不同版本和各种相关资料对校、理校基础上所做的结论给予重新审视。

胡适在1953年的一次演讲中特别强调他对禅宗史的新看法。他说:

现在通行的《坛经》是根据一个明朝的版,有22000字,最古本的《坛经》只有11000字,相差一倍。这多出来的一半,是1000多年当中,你加一段,我加一段,混在里面的。日本发现的本子,是北宋初年的,14000字,已比唐朝的本子增加了3000字……我们仔细研究敦煌出来的11000的《坛经》,可以看出最原始的《坛经》,只有6000字,其余都是晚唐稍后加进去的。再考这6000字,也是假的。(23)

胡适所指增加了3000字的本子显然是惠昕本。至于断定它是“北宋初年的”,或许有他的依据,但更多的人认为其出自晚唐。他说的11000字的《坛经》,无疑是法海载记的敦煌写本。而他判定只有6000字的“最原始的《坛经》”大概只存在于他的推理之中。总而言之,胡适认为,凡6000字以上的,22000字的也好,14000字的也好,11000字的也罢,“都是晚唐稍后加进去的”,就连这“最原始的”6000字,也是假的!一句话,《坛经》是假的。如此,便为他的神会是《坛经》真正作者的“新看法”创荆劈莽。

那么,什么才是真的呢?为说明这一点,胡适首先将法海、惠昕两种版本列表并作比较,然后得出如下结论:

第一,敦煌本的祖本是很古的。这个祖本大概成于神会和尚未死之前……我们假定此经作于天宝年间神会在东京(洛阳)最活动的时代,约当西历745年。此经大概是神会作的。他自己不便出名,只好假托于一个已死了的同学法海。

第二,惠昕本虽然有了不少的增改,但不失为“去古未远”之本,我们因此可以考见今本《坛经》的那些部分是北宋初年增改的,那些部分是契嵩和契嵩以后的人增改的。(24)

请注意,胡适在第一点中说敦煌本的祖本是最古本,不知指的是敦煌写本,还是原本并不存在的6000字本。不管他指的是什么,总之他说的是“假定此经作于天宝年间”,“此经大概是神会作的”。“假定”、“大概”都只能是推测,而不是事实。换句话说,胡适据此引出“神会是《坛经》的真正作者”的结论,显然是无可稽考之谈。至于说“不便出名”,假托同学法海更是想当然的假设,更何况《坛经》文前显著标明,法海只是集记者,而非托伪慧能的作者,假托法海之说若成立,则只能说明神会是慧能言行,即《坛经》的整理者,正可谓一言泄露天机,此话同样说明胡适在潜意识中,还是承认慧能是《坛经》的作者。

在第二点中,胡适肯定惠昕本是“去古未远”之本,考证的只是惠昕对最古本《坛经》的增改,进一步指明契嵩及后人的增改。所谓“增改”,无疑就是在原来基础上增加改动部分内容,此二字可见对最古本的肯定。对最古本的肯定,就是对众所周知的署名慧能的敦煌写本的肯定。对署名慧能的敦煌写本的肯定,就是对慧能作为《坛经》作者的肯定!增改实在也只能是对慧能《坛经》的增改。如此,“由神会代笔”的“伪托”(25)之说也就不攻自破了。当然也可解释成是对神会伪托之《坛经》的增改,那就不能谓之增改,而只能同样称之伪托,因为惠昕等与神会同出一辙,皆冒名慧能,借《坛经》以抒己见。其实,神会著述《坛经》原本乌有,胡适不能不受此成说影响,因而无意中选用了“增改”二字,尽管与事实相贴切,却又不能不表现他自己语言逻辑上的龃龉不合。

另外,在胡适的考证中,有古本、最古本、祖本这些概念反复出现,甚至特意指明“契嵩所见的‘文字鄙俚繁杂,殆不可考’的俗本,乃是真正的古本’”(26)。给人的印象是在神会伪托之《坛经》外,还有另外存在的《坛经》祖本,神会也只是在祖本、最古本的基础上增增改改而已,故其自相矛盾之处也就在所难免,只不过其语焉不详而教人费解罢了。

其实,就增改而言,早在神会在世时,已是如蚁附膻,竞相效尤。与神会同学并处同一时代的慧忠和尚就曾指出:

吾比游方,多见此色,近尤盛矣。聚却三五百众,目视云汉,云是南方宗旨,把《坛经》改换,添揉鄙谭,削除圣意,惑乱后徒,岂成言教?(27)

慧忠死于大历十年(775年),距神会去世仅15年,离慧能逝世也不过62年,无论是对慧能、神会,还是对《坛经》,应当说他还是有比较清晰的了解。他的话明确告诉人们,以慧能名世的《坛经》,早在神会、慧忠他们那个年代已经盛极一方,南方宗旨,方兴未艾,于是乎便有人狐假虎威,以鄙俗之谭改窜《坛经》。可见,惠昕、契嵩、宗宝等对《坛经》的增改实在不是新鲜事。照情理而论,慧忠同样是慧能弟子,既有上述那一番议论,对《坛经》成书过程决不可能茫然无知。他既确定无疑地说有人改窜《坛经》,削除圣意,也就确定无疑地认为《坛经》一书出自师门。神会代笔、伪托之说,在他这里决无立锥之地。至于神会语录颇似《坛经》语,只能视作神会沿袭《坛经》,而不能作为神会为《坛经》作者的依据。或许,慧忠指斥“把《坛经》改换,添揉鄙谭”,也有针对神会的意思,只是碍于同学情谊,不便明言而已。

尽管如此,胡适还是为他的这一“新看法”找到了一些论据,概括起来有如下四个方面:

第一,他说:“《坛经》最古本中有‘吾灭后二十余年……有人出来,不惜身命,第佛教是非,竖立宗旨’的悬记,可为此经是神会或神会一派所作的铁证。”另外,“神会在开元二十二年在滑台定宗旨,正是慧能死后21年。这是最明显的证据。《坛经》古本中无怀让、行思的事,而单独提出神会得道,‘余者不得’,这也是很明显的证据”(28)。同时他还引明藏本作比较,其悬记非如上文,而曰:“吾去七十年,有二菩萨从东方来,一出家,一在家,同时兴化,建立吾宗,缔缉伽蓝,昌隆法嗣。”(29)

所谓悬记,即预言。胡适认为,此本之祖本乃契嵩改本,而契嵩改本所依又是江东或浙中一个不知名且“无学问的陋僧”,为了“要这预言验在自己身上”,而“闭门虚造”的《曹溪大师别传》,即曹溪原本,所以也有“70年的悬记来代替此说”(指20年悬记)。“但70年之记更不好懂,后来遂有种种猜测,终无定论,故今世通行本又把这70年悬记全删去了”(30)

胡适之考非常琐细,简单地说就是:最古本即敦煌本的20年悬记应验在21年后滑台定宗旨的神会;契嵩改本70年悬记则应验在那个不知名的陋僧,据此断定,《坛经》是神会所作,“至少《坛经》的重要部分是神会作的,如果不是神会作的,便是神会的弟子采取他的语录里的材料作成的”(31)

严格说,这一条很难支持立论。预言在古今中外都是司空见惯的现象,慧能有这样那样的预言羼杂其日常言论之间,自在情理之中。只要具备一定的条件,谁都可以引之为证验。至于70年之更换,或许如胡适的分析,但也不能说应验在谁,就是谁作的。退一步讲,即便是指神会,更大的可能是神会“增”进去的。更何况,增改的惠昕本同样有20年的悬记,除了说明“此本和敦煌本最接近”外,无论如何也不是“明指神会独力攻击北宗,树立南宗宗旨的故事”(32)。至于胡适提到《全唐文》中韦处厚所作的碑文,“洛者曰会……竟成檀经传宗”一句,显然是说神会及其“习徒”发扬光大南宗宗旨,尤其与制作《坛经》无关了。

说到胡适的结论,又可见其自相矛盾之处时隐时显。既要肯定神会是《坛经》的作者,又说至少重要部分为神会所作,最后又说是其弟子采其语录而制。依胡适的逻辑,既然是神会弟子采取师说而成《坛经》,那么,《坛经》若非慧能之作,自然也不是神会的作品,应当说是神会的某个弟子的大作了,这实在是太荒唐了!既然神会弟子采神会语录而成神会之作,为何不可是神会集慧能语录而成慧能之《坛经》呢?

充其量神会也只能是《坛经》的集记整理者。神会是《坛经》的作者之论不攻自破。

第二,胡适说:“我信《坛经》的重要部分是神会所作,我的根据完全是考据学所谓‘内证’。《坛经》中有许多部分和新发现的《神会语录》完全相同。”接着他举出定慧品、坐禅品为例证,支持他的观点。

其实,所谓“内证”,实乃自证,全无旁证以作对校,故结论全随主观意向而转移。照胡适的话说,《坛经》有许多部分与《神会语录》相同(如此措辞显然有主观偏向,故亦可言《神会语录》大多与《坛经》相同),与其说“《坛经》的主要部分是神会所作”,倒不如看作“《神会语录》是对《坛经》的申述或宣传”(作者语)更为合适。事实上,弟子沿袭师说,古今通例,顺理成章。胡适如此随心所欲,无所准绳,自我作故,“内证”神会为《坛经》作者,实在难以自圆其说。至于他所取材“念不起为坐”、“见本性为禅”,原本就是禅学核心,也是《坛经》纲领,如果说神会有此言,神会就是《坛经》作者,那么禅宗后世儿孙及一切遵信此说者,皆可称为《坛经》的作者。如是郢书燕说的结论,也只能贻笑大方了。

第三,胡适引《坛经》定慧第四品、坐禅第五品两节中“看心看净”与“著心著净”并予考释比较,以之为“辟当时的禅学”之论。他认为“著是执著,决不会有人教人执著心,执著净”,所以“著心著净”是“看心看净”或“看心观净”的“误写”,并由此引申出“今本错误,又可知此种禅出自北宗门下的普寂,又可知此种驳议不会出于慧能生时,乃是神会驳斥普寂的话”。这显然是胡适对禅宗思想,特别是神秀一派思想理解错误而导引出的错误判断。

通常说南顿北渐,南北之别在于悟的迟速。其实,充其量这也只是表象(学界僧界多有人否定顿渐之别)。事实上,慧能与神秀思想上的分野根本在于“定”和“超然”上。胡适本人也是以定、慧区分楞伽宗和金刚宗的。神秀强调“屈曲直”,即坐身、住心、入定,要求的就是强制性的“制驭”,而看心看净,著心著净,实际上正是执著心、执著净!自然与慧能“于相离相”,“于念离念”,即还本、随缘、超越净染等一切对立的自然主义(自然主义也是胡适对禅的判断)积不相能。在这里,《坛经》强调破除一切执著,“若言看心,心元是妄”,“若言看净,人性本净,心起看净,却起净妄”,因此,“看心看净”势必“著心著净”,也就是执著心、执著净了。此说与神秀住心、入定之说如出一辙,何来对普寂驳议之事?更何况,这只是以否定的形式,指出“看心看净,却是障道因缘”的普遍性错误,从而凸显离相、离念、超越染净的禅学思路。胡适把它作为“神会驳斥普寂的话”,显然是对神秀及其弟子思想缺乏理解并在一定程度上混同《坛经》的缘故。

第四,胡适也常常表露《坛经》是慧能之作,他曾说:“尤其是《忏悔品》,《神会语录》里没有这样有力动人的说法,也许真是慧能在世时的记载”,其他诸品“大致是神会杂采他的语录凑成的”。同时他也不能肯定《坛经》真是神会的作品,所谓“大概”、“或许”无处不表示他那不确定的心理。至于“至少《坛经》的重要部分是神会作的”,“是神会的弟子采取他的语录里的材料作成的”,虽然与其结论相一致,但还是流露出缺乏事实依据的彷徨心态。然而胡适就是依靠这般不足为凭的“证据”得出了“神会是《坛经》的作者”,“凡言禅者皆本曹溪,其实是皆本于菏泽”的结论,不是以子之矛,刺子之盾,大谬而不然了吗?

上述四款,胡适以神会为《坛经》作者的考证不攻自破,尤其是与胡适之名望相悖离,此论长期淹没无闻,显然是这一耸人听闻之见,教学术界不敢苟同。但是应当承认,胡适对《坛经》的考证,无疑揭示了神会在推动禅宗思想“北伐”,使慧能禅学向全国流布的积极而又重大的历史作用,充分肯定并凸现了神会在禅宗史上的重要地位,为禅学,尤其是禅宗史的研究开拓了新的方向。(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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