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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之死生观

时间:2023-12-1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精神之界说明,然后死学可得而讲也。故此主体者,佛教不名之曰灵魂,而名之曰羯磨。今之心理,又造成死后之个人。每月视其表而量其所燃之多寡,因以取价。可死者甲,不可死者乙,判然两物。故一人之身,常有物焉,乃祖父之所有,而托生于其身。其名曰Character,译言性格,进化论家之说遗传也,谓一切众生,当其生命存立之间,所受境遇,乃至所造行为习性,悉皆遗传于其子孙。质而言之,是即既往无

余之死生观

我可以毋死耶,君可以毋死耶?嘻,前我而生者,亿兆京垓无量数不可思议之人则既死;并我而生者,一岁之中,全世界数十兆以上之人则既死;我国内数兆以上之人则既死;我与君其终不能免矣。死既终不能免,一死之后,我与君将澌然以俱尽耶?果尔尔,则我将惟杨朱之言是宗,曰:死则一矣,毋宁乐生。虽然,我见我国若全世界过去之圣哲,皆有其不死者存;我见我国若全世界过去之豪杰,皆有其不死者存;我见我国若全世界过去亿兆京垓无量数不可思议之人类,无论智愚贤不肖,皆有其不死者存;故知我与君皆有其不死者存,今愿与君研究“死学”。

自昔野蛮时代之宗教,皆言灵魂;即号称文明宗教在今世诸文明国中最有势力如景教者,亦言灵魂;孔教则不甚言灵魂;佛教则反对外道六大论师之言灵魂;近世欧美哲学家,就中如进化论一派,亦反对景教之言灵魂。灵魂之果有果无,若有之,则其状态当何若,是数千年来学界一最大问题,辩争至剧烈,而至今未尝已者也。虽然,无论为宗教家,为哲理家,为实行教育家,其持论无论若何差异,而其究竟必有一相同之点,曰人死而有不死者存是已。此不死之物,或名之为灵魂,或不名之为灵魂,或语其一局部,或语其全体,实则所指同而所名不同,或所证同而所修不同。此辩争之所由起也。吾今欲假名此物,不举其局义而举其遍义,故不名目灵魂而名曰精神。精神之界说明,然后死学可得而讲也。

佛教之反对印度旧教言灵魂者何也?旧教言轮回言解脱,佛教亦言轮回言解脱,独轮回解脱之主体,旧教惟属诸么匿,佛则么匿与拓都并言之,而所重全在其拓都,此其最异之点也。故此主体者,佛教不名之曰灵魂,而名之曰羯磨。旧教言灵魂,虽各各不同,然皆言有一“神我”。我为所轮回体,神我为能轮回体,佛教以为若此沾滞于小我,是求解脱而反系缚也,故排之而立羯磨义。(佛之排旧教说此不能具徵,余近别著《死不死》一书当详言之。)佛说以为一切众生自无始来,有“真如”、“无明”之二种性在于识藏,而此无明相熏相习,其业力总体,演为器世间,是即世界也。其个体演为有情世间,即人类及其他六道众生也。以今义释之,则全世界者,全世界人类心理所造成(佛说不限人类,今举狭义耳)。一社会者,一社会人之心理所造成;个人者,又个人之心理所造成也。(今之个人由有生以前之心理所造。今之心理,又造成死后之个人。全世界乃至一社会,亦复如是。)佛说一切万象,悉皆无常,刹那生灭,去而不留;独于其中,有一物焉,因果连续,一能生他,他复生一,前波后波,相续不断,而此一物,名曰羯磨。(佛说经汗牛充栋,语其指归,不外发明此义。今举其最浅显者一段示证,《首楞严经》云,佛告大王,汝身现在?今复问汝,汝此肉身为同金刚常住不朽,为复变坏?世尊,我今此身终从变灭。佛言,大王,汝未曾灭,云何知灭?世尊,我此无常变坏之身虽未曾灭,我观现前,念念迁谢,新新不住,如火成灰,渐渐销殒。殒亡不息,决知此身当从灭尽。[中略]佛告大王,汝见变化迁改不停,悟知汝灭。亦于灭时,知汝身中有不灭耶?波斯匿王合掌白佛:我实不知。佛言:我今示汝不生灭性,汝年几时见恒河水?王言:我生三岁,慈母携我谒耆婆天,经过此流,尔时即知是恒河水。佛言:大王如汝所说,二十之时衰于十岁,乃至六十日月岁时念念变迁,则汝三岁见此河,时至年十三其水云何?王言:如三岁时宛然无异,乃至于今六十有二亦无有异。佛言:汝今自伤发白面皱,其面必定皱于童年。则汝今时观此恒河,与昔童时观河之见有童耄不?王言:不也,世尊。佛言:大王汝面虽皱,而此见精性未曾皱。皱者为变,不皱而非变变者受灭。彼不变者原无生灭,云何于中受汝生灭,而犹引彼末伽梨等都言此身死后全灭。)羯磨为物殆如然电灯者、电虽消去,而其遗渍,缘表筒中,铢黍不爽。(今各国燃电灯、煤气灯者,灯局皆置表于燃者之室。每月视其表而量其所燃之多寡,因以取价。)又如人食物品,品中土性盐质,除秽泄外,而其余精,遍灌血管。(以上设譬粗而不类,特举浅近以示证耳。)于是乎有因果之律,谓凡造一业,必食其报,无所逃避。(《法句》一二七偈云,汝中复至大洋中央,乃至深山洞窟之下,举此世间终无能逃汝所造业结果之处。)人之肉身,所含原质一死之后还归四大,固然论已。(四大者,谓地水火风也。中国言五行而印度言四行,《圆觉经》言死后骨肉归土,血唾归水,动力归火,气息归风。今此肉身更在何处?)就其生前,亦既刻刻变易,如川逝水,今日之我,已非故吾,方见为新,交臂已故。(《首楞严经》云,若复令我微细思维其变,宁惟一纪二纪,实为年变。岂惟年变,亦兼月化。何直月化,兼亦日迁。沈思谛观,刹那刹那,念念之间不得停住。)此其为说,证诸今日。科学所言,血轮肌体循环代谢之理,既已确然,无所容驳。故夫一生数十年间,至幻无常,无可留恋,无可宝贵,其事甚明。而我现在,有所行为。此行为者,语其现象,虽复乍起即灭,若无所留;而其性格,常住不灭,因果相续,为我一身及我同类将来生活一切基础。世界之中,有人有畜,乃至更有其他一切众生;人类之中,有彼此国,有彼此家,有彼此族,彼此社会,所以者何?皆缘羯磨相习相熏,组织而成。是故今日,我辈一举一动,一言一话,一感一想,而其影像,直刻入此羯磨总体之中,永不消灭。将来我身及我同类受其影响,而食其报,此佛说之大概也。

吾受其义,而叹其与今日进化论者流之说,若合符契也。侯官严氏括引晚近生学家言,谓官品一体之中,有其死者焉,有其不死者焉,而不死者,又非精灵魂魄之谓也。可死者甲,不可死者乙,判然两物。如一草木,根荄支干,果实花叶,甲之事也,而乙则离母而转附于子,绵绵延延,代可微变,而不可死,或分其少分以死,而不可尽死。动植皆然。故一人之身,常有物焉,乃祖父之所有,而托生于其身。盖自受生得形以来,递嬗迤转,以至于今,未尝死也。(《天演论》下一案语)此所谓乙者何物乎?其名曰Character,译言性格,进化论家之说遗传也,谓一切众生,当其生命存立之间,所受境遇,乃至所造行为习性,悉皆遗传于其子孙。今日众生,其类种种,其族种种,各族类中,各各有其特形特性,千差万别,淆然不齐。所以者何?即其族类,自无始来,以迄今日,生存竞争之总结果。质而言之,是即既往无量岁月种种境遇种种行为累积结集全量所构也。夫所谓遗传者,固非徒在无形之性格,即有形之肢体,其种种畸异之点,亦皆汇传焉而有递变,顾前体已灭,而后体仍相袭者,故知于粗幻之现体外,必更有其精实之别体存也。夫形体则精中之粗,实中之幻者耳,而遗传之迹显然不诬也。则既若是,况更有其精中精、实中实者,其遗传力之巨,益可知矣。故至今日而所谓国民心理、社会心理之一科学,日以发明。国民心理者何?社会心理者何?即前此全国、全社会既死之人,以不死者贻诸子孙也。

遗传既可识矣,但其传焉而必递变者何也?我祖我父之业力,我既受之。而我自受胎而出胎,而童弱,而壮强,而耄老,数十年间其所受现世社会之种种熏习者,我祖父未尝受也。我兼秉二者,于是乎我复有我之一特性。我数十年间,日日自举其特性而发挥之,以造出或善或恶或有意识或无意识之种种事业,还复以熏习现社会。及吾之死也,则举吾所受诸吾祖父者一,吾所受诸现社会者二,及吾所自具之特性三,和合之以传诸我子;我子之所以传诸其子,我孙之所以传诸其子孙者,亦复如是;乃至前世、现世、来世之人,所以传诸其子孙者,亦复如是;此所以虽不灭而有变也。(前引《首楞严经》佛说,谓变者受灭,彼不变者原无生灭。此指能缘之本体也。若所缘之作用,则虽不灭而有变也。)彼圣贤豪杰乃至大罪恶之人,其所以于一国社会之历史,皆有大影响,历千百年而食其果未艾者,皆以此。又不徒彼等为然也,即全社会多数之庸人,其微细羯磨,亦相结而浸润社会之空气,能以自力屡屡变易之,吾所谓过去亿兆京垓无量数不可思议之人类,无论智、愚、贤不肖皆有其不死者存,盖谓是也。

夫佛说主解脱,将厌离此世间而灭度之,故其教义在不造诸业;进化论主争存,将缘饰此世间而庄严之,故其教义在善造诸业;其结论之相反亦甚矣。若其说一切众生皆死而有不死者存,则其揆若一,而丝毫无所容其疑难也。佛说之羯磨,进化论之遗传性,吾皆欲名之曰精神。今吾将据此以沟合群哲微言,以纵论死义。

景教言灵魂,以视佛及进化论者之说,其义似稍局矣。虽然,景教有最精最要之一言焉,曰三位一体。三位者,此译圣父、圣子、圣灵。圣父谓上帝,圣子谓景尊,圣灵即精神,通于帝与尊与一切人类之间者也。以拓都体言之则曰圣灵,以么匿体言之则曰灵魂。灵魂何以能不死?以其通于帝也。故景教言人类之躯壳为第二生命,其上更有第一生命者存。虽进化论家极谤景尊者,或未能难也。(美国博士占士李者,现代著名之哲学家也。著《人生哲学》一书为景教讼直。原书于一八九三年出版,现已重版四十余次云。今撮译其数段。李氏曰“晚近物质的文明日以进化,质力不灭之说既有定论。而其蔽也,视精神与物质为同体,乃谓物质之外更无复有精神者,存此大误也。如赫胥黎在我邦演说(案指美国)尝云‘言语者变形之牛肉耳’。一时以为名言,实则其陋甚矣。夫就物质一方面论之,凡物之质与力,其在此世界者皆不生不灭,不增不减。例如吾辈所用燃料,自千万年前爰有大木繁荫遍地,历若干岁萎,埋土中化为石炭,其内更含煤油瓦斯[煤气之译音]。诸质邈历年岁迄于今日,人智发达能利用之。运机转轮,挽车驾舟,或炊食物,或照暗室,实则我辈所用非薪非煤非油非气,不过间接以用太阳发热之力。何以故?彼诸物者,其力受自太阳故。今试取一五十年之老松斫而投诸汽机炉,其所发运机力之总量即此松五十年之松发力相等者,则知其煤在千万年前所受于太阳之热亦正相等。而既烧之后,所损失者并非消灭,还在空间别成他力。以故,日光也,松树也,煤及煤油煤气也,蒸汽也,皆同物而异形者也。推诸百物莫不皆然。吾辈躯壳之生命,恃日光、空气乃至各动植物以为养,而空气及动植物,其源皆自日光,故谓地球上只有一物,名曰日光。日光以外更无他物可也。而日光之形,息息变运,息息循环,今日于彼,明日于此,方为动物旋变植物,方为植物旋变土石,方为土石旋变空气,以此推之,岂徒即煤即松即蒸汽而已。虽谓即松即牛,即牛即犬,即犬即石,即石即梅,即梅即气可也。故我之一身,谓之我之身。也可谓之并时某甲某乙之身。也可谓之过去或将来某甲某乙之身。例如谓之释迦之身,孔子之身,基督之身,尧之身,桀之身,华盛顿、拿破仑之身也可。不宁惟是,谓之松也可,煤也可,蒸汽也可,牛也可,犬也可,石也可,空气也可,日光也可,何以故?息息变迁故,变迁而未尝灭故。此赫胥黎‘言语即牛肉’之喻所由来也。虽然此物质界之公例耳,若以应用诸精神界,则大不可。质而言之,则形而上的与形而下的截然不同物,未可糅杂以自乱其例也。夫使此例而可以适用于精神界也,则精神虽云不灭,而其所谓不灭者,不过如煤之燃尽而复散为气,松之老朽而更转为煤,纯然为自然力之所支遣,如一机器。然则人类者,百岁汲汲为无意识之循环块。然与土石奚择哉?而其实相,实不尔尔。凡人类皆有客观之我,有主观之我,质而言之,则主观者真我也,客观者物也,原质也,而非我也。非我之我,虽不灭而常迁。真我之我,则不灭而并迁者也。真我之我,于何见之?于其自觉、自决、自动者见之。自觉、自决、自动之情志,常住者也。故吾人一生数十寒暑,其客观的非我之我刹那刹那变迁,以去至七八十岁时身上所含之原质迥非复童稚时之遗物矣。而其间能常保持一物焉,曰‘同一之我’,此‘我’者,其知识与经验日以进,其希望与爱情日以富,八十老翁围炉与其子孙谈幼时之经历,了然无异,此即其最显著者也。此物也,无以名之,名之曰灵魂。若夫非我之我,则灵魂暂憩之逆旅,而已逆旅虽易,而主人未尝易。[案此语与前所引《首楞严经》佛告波斯匿王观河之见若合符契矣。]昔博士占士马尔治那尝言‘一串之汽车蓦止于驿场,彼其前此缘轨疾行之势力未尝灭也,变相而已。一株之树斩而摧之,彼其根干枝叶之势力非顿无也,变形而已。一匹之马殪焉,彼其负重千里之势力未尝亡也,变质而已。彼树与马辞生物界以入于无机界之时,乃变为与活树、马有同量势力之他体,惟人亦然。人之去活而就死也,化为尘土及空气等,其总额适与死骸之筋肉、肌骨等总额同量。其运动力乃至种种亦复同量。质而言之,则生前一身之总财产移而之他云尔’。信如是也,则天文学上三大公例,哥白尼总财产之一部分也,哥白尼死而此物还归于何原质也?重学摄理奈端总财产之一部分也,奈端死而此物还归于何原质也?故以物质界与精神界同一视者,吾见其一不可通矣。一言蔽之,则彼辈认物为我,而于与帝尊合体之我反蔑之,而不有焉。其坏社会之道德,损人类之资格变甚矣”。此李博士学说之大概也。)惟其为寻常钝根众生说法,则专表其么匿体,不表其拓都体,故不能如佛说之奥达焉。至其精义,则一而已。(佛说之羯磨通于众生,景教之灵魂限于人类,此其大异之点。)

孔教不甚言灵魂。(《易》系言精气为物,游魂为变。《礼记》言焄篙凄怆。非不言之,特不雅言耳。)顾亦言死后而有不死者存。不死者何?一曰家族之食报。二曰名誉之遗传,所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又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是也。此二义者,似彼此渺不相属,其与佛教、景教及近世泰西哲学家言之论死生问题者,更渺不相属。虽然,吾以为此所谓不死者,究无二物也。物何名?亦曰精神而已。综诸尊、诸哲之异说,不外将生命分为两界,一曰物质界。二曰非物质界。物质界属于么匿体,个人自私之。(么匿体又非徒有物质界而已,亦有属于非物质界者存。)非物质界属于拓都体,人人公有之。而拓都体复有大小焉,大拓都通于无量数大千世界,小拓都则家家而有之,族族而有之,国国而有之,社会而有之。拓都不死,故吾人之生命,其录属于最大拓都者固不死,即隶属于次大又次大乃至最小之拓都者皆不死也。今请以佛说之名词释之,佛之言羯磨也。个人有个人之羯磨。何以能集数人至十数人以为家?则以有其家特别同一之羯磨。乃至何以能集千万人以为族,集亿兆人以为国,集京垓人以为世界?则个人食其报;一家之羯磨,则全家食其报;一族、一国乃至一世界之羯磨,则全族、全国、全世界食其报。由此言之,则言家族之余庆余殃者,于佛说岂有违异乎?特佛说就其大者言之,极之全世界乃至他世界,就其小者言之,则专论个人。而孔教则偏言家族之一方面而已,证以进化论之遗传说,则孔教更明确而无所容驳。夫以形体畸异之点,不过精神之粗末耳,而犹能遗传诸其子孙,则祖宗所积善恶诸业于其子孙必有密切之关系。抑何待言?吾中国因果报应之发表于后代者,据稗乘所载及乡愚父老之所传说,往往有之。近世科学新智识渐输入,浅尝者流,讶其与学理不相应也,从而排斥之。其凿凿有据不能排斥者,则推之不可思议之数而已。其实何奇之与有?祖宗虽死,而以其不死之善业恶业遗传于子孙,子孙受之而已。(今为浅譬,人之造善业及身不得善报,而子孙得之者,譬犹有资本以营商业,有资本则可以得利,常理也。虽然,营业非必遂无失败者,故不获利亦有焉。但其资本既传诸子孙,则子孙有可以利用之,而获利之资格矣。造恶业及身不得恶报,而子孙得之者,譬有人于此常为盗,以终身盗之术巧或终身逃法网者有焉矣。但其为盗之恶质,传诸其子孙,其子孙终必有以盗覆其宗者。即子孙不为盗,然其祖父为盗时必有与盗相缘之他种恶质,子孙或受之而以他道取亡者亦有焉矣。又如淫暴之人子孙,每或多天然之夭折,必其人生时皓齿峨眉伐性太甚,以脆弱之禀贻诸子孙也。诸如此者,若悉数之,累千万言而不能尽。但一人之造业太复杂不能一一调查,旁人观之,仅知其一不知其他,故往往觉其不相应。实则造一果必有一因,殆如机器,然骤视之其动作之相虽樊然淆乱,而实有一定之秩序,铢黍无所差忒,人自不能察耳。此种之应报,或言有主之者,此自宗教迷信之言,其信否盖难遽断,籍曰有主者。然主者固无取,人人而簿之,日日而稽之也。如彼纺织者然,置一机器而团团之绵,根根之线自能入其中,而循其自然之轨以自组成之,此则无论持造物说、持天演说,而皆可通者也。又进化论家言人物之畸异形体性质,亦有其子之代伏而不现及其孙或再隔数代而后现者,亦有由舅而传甥,由姑而传侄者。[中国常言外甥似舅,侄女类姑即同此理。]善业恶业之或隔数代而始见应报亦由此而已。)

一家之善业恶业,余庆殃于其家;一群之善业恶业,余庆殃于其群,理无二也。故我族数千年来相传之家族报应说,非直不能以今世之科学破之,乃正得今世之科学而其壁垒愈坚也。问者曰,孔教言报之身后,佛教言报之后身,宁得云无异?应之曰,不然。佛固言有么匿之羯磨,有拓都之羯磨则受报者必不仅死后轮回之么匿体明矣。然则佛之下不废家族报应说,与家族报应说之不戾于真理,其可以类推也。故谓孔不如佛之备也可,谓孔佛殊别也不可。问者曰,既报之身后,又报之后身,毋乃重乎?应之曰,诸遗传之说,则吾之本体固有传焉者,有不传焉者。其传焉者,则报之于其拓都。(拓都与么匿并报,盖虽传去,而我身固尚有此业存也。)其不传者,则报之于其么匿。报诸么匿之义,此则孔教与进化学家所不言,而佛说逾密者也。若夫名誉之说,其理亦同一源。夫一群羯磨(即遗传性)之总体,亦集其群中个人羯磨之别体而成耳。合无量数人同印此羯磨于其群中,而其间业力较大者,则其印象必较显,此即所谓名誉也。显著之印象,以视寻常普通之印象,其影响于总体之变化者,能力必倍蓰焉。故名誉能铸社会,一圣贤、一豪杰出,而千百年后犹受其感化,而社会之幸福赖之,由斯道也。以比例之语说明之,则亦可谓积名之群,必有余庆也。孔子以名为教,所以劝人为一群造善业也。

其他诸哲之所以研究此问题者,不一端。今不能具徵。要之与前所论列,无甚差别。吾今乃欲为下一结论曰:

吾辈皆死,吾辈皆不死。死者,吾辈之个体也;不死者,吾辈之群体也。

夫使以个体为我也,则岂必死之时而乃为死,诚有如波斯匿王所言,岁月日时,刹那刹那,全非故我。以今日生理学之大明,知我血轮运输,瞬息不停,一来复间,身中所含原质全易。如执为我也,庸讵知今日之我七日以后,则已变为松,为煤,为牛,为犬,为石,为气也,是故当知彼彼也,而非我。杨朱所谓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仁圣亦死,凶愚亦死者,彼也,而非我也。抑彼之死,又岂俟十年,百年,岁岁死,月月死,日日死,刻刻死,息息死。若夫至今岿然不死者,我也;历千百年乃至千百劫而终不死者我也。何以故?我有群体故。我之家不死,故我不死;我之国不死,故我不死,我之群不死,故我不死;我之世界不死,故我不死;乃至我之大圆性海不死,故我不死。我不死而彼必死者,何也?彼之死,非徒生理之公例应然,即道德之责任亦应然也。我有大我,我有小我,彼亦有大彼,有小彼。何谓大我?我之群体是也。何谓小我?我之个体是也。何谓大彼?我个体所含物质的全部是也(即躯壳)。何谓小彼?我个体所含物质之各分子是也(则五脏血轮乃至一身中所含诸质)。小彼不死,无以全小我;大彼不死,无以全大我。我体中所含各原质,使其凝滞而不变迁,常住而不蝉蜕,则不瞬息而吾无以为生矣。夫彼血轮等之在我身,为组成我身之分子也,我躯壳之在我群,又为组成我群之分子也。血轮等对于我身,而有以死利我之责任,故我躯壳之对于我群,亦有以死利群之责任,其理同也。颉德曰,死也者,人类进化之一元素也。可谓名言。

抑死(以下之死字皆指恒言所谓死)之责任,非犹夫寻常之责任也。他责任容或可逃,惟此一责任,则断无可逃。常情莫不贪生而避死,然生终未闻以贪而能常,死终未闻以避而能免,夫亦尽人而知之矣。明知其不能常不能免,而犹贪焉避焉者,则人类志力薄弱之表征也。要之于“死后而有不死者存”之一义见之未莹也。吾之汲汲言此义也,非欲劝人祈速死以为责任也。盖惟懵于死而不死之理,故以为吾之事业之幸福,限于此眇小之七尺,与区区之数十寒暑而已,此外更无有也。坐是之故,而社会的观念与将来的观念,两不发达。夫社会的观念与将来的观念。正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也。苟其无之,则与禽兽无择也。同为人类,而此两观念之或深、或浅、或广、或狭,则野蛮文明之级视此焉,优劣胜败之数视此焉。今且勿论一国,勿论一族,即以一家校之,使其家之先辈,漠然不为子孙将来之计,则家之索可立而待也。虽然,既已谓之人类,则此两种观念者,则已自无始以来之羯磨而熏之,受之,虽有深、浅、广、狭,而其本性中无此根器者,未或闻也。故虽有愚、不肖之夫,要能知节制其现在快乐之一部分,以求衰老时之快乐;牺牲其本身利益之一部分,以求家族若后代之利益,此种习性,我国人之视他国,尤深厚焉。此即我国将来可以竞争于世界之原质也。孟子曰,善推其所为而已矣。将来之界,不限于本身。社会之界,不限于家族。推之推之,则国之浡焉,可立而待也。

杨度曰:“古之仁者,其身虽死,而其精神已宏被于当世与后来之社会。故孔子死矣,而世界儒教徒之精神,皆其精神也;释迦死矣,而世界佛教徒之精神,皆其精神也。于中国言孔子则孔子死,于日本言孔子则孔子生;于印度言释迦则释迦死,于日本言释迦则释迦生。死者其体魄而生者,其精神故耳。由此推之,今世界之言共和者,无一而非华盛顿;言武功者,无一而非拿破仑;言天赋人权者,无一而非卢梭;言人群进化者,无一而非达尔文。盖自世有孔子、释迦、华盛顿、拿破仑,卢梭,达尔文诸杰以来,由古及今,其精神所递禅,所传播者,已不知有几万亿兆之孔子、释迦、华盛顿、拿破仑、卢梭,达尔文矣;而遂以成今日灿烂瑰奇之世界。其余圣贤豪杰之士,皆无不如此者,其道何由?则惟有借来人之体魄,以载去找之精神而已。去找之体魄有尽,而来人之体魄无尽,斯去我之精神与来人之精神,相贯,相袭,相发明,相推衍,而亦长此无尽,非至地球末日人类绝种,则精神无死去之一日。盛矣哉!人之精神果可以不死也。”(杨氏序拙著《中国之武士道》)斯言谅矣。顾以吾所综合诸尊诸哲之说,则微特圣贤不死,豪杰不死,即至愚极不肖之人亦不死,语其可死者,则俱死也;语其不可死者,则俱不死也。但同为不死,而一则以善业之不死者遗传诸方来,而使大我食其幸福,一则以恶业之不死者遗传诸方来,而使大我受其苦痛。夫人亦孰乐使方来之大我受苦痛?然明知之而故蹈之者,必其于比数计量之法有所未莹,以为是可以谋现在小我之快乐,毋宁舍其远而取其近也。吾今且与之言小我,言现在。彼所谓快乐者,岂不曰鲜衣耳,美食耳。宫室妻妾之奉耳,游宴欢娱之聚耳?今即此数,以中国人所享之程度与欧美人所享之程度比较,不待智者而群知其不如也。推其所以不如之由,则亦彼国强而我弱,彼国富而我贫尔,而况乎民穷财尽之今日,将来茹荼嚼蘖之苦,且迫在眉睫也。故处贫弱国而欲谋个人之快乐,其终无望矣。是谓小我之乐必与大我之乐相缘,此一说也。小说家言,昔有富翁,日夕持筹,夜分不得息,其邻有制豆腐者;鸡鸣而起,磨声隆隆焉。翁甫交睫,辄聒之不能成寐。翁乃遣人贷以百金,使改他业,邻喜受之,则复持筹汲汲,思所以处分此百金者,竟三夕夜分不能成寐,如翁也。乃急返其金曰;吾得金之乐;与不寐之苦,不能相消,请辞。若是乎,真苦真乐,必不在唯物的,而在唯心的,至易明也。虽复纵耳目口体之欲。而其精神界有无量压制,无量束缚,无量忧疑,无量惭愧,无量恐怖,是安足云乐也?是谓有形之乐与无形之乐相除。此只一说也。夫即持现在小我之主义者,其所以自择不可不审也,既若此,而况乎现在小我者,实彼也,而非我也,我不惜牺牲我,以为彼之奴隶,天下之不智孰过此也。

然则吾人于生死之间,所以自处者,其可知矣。亡友康幼博(广仁)尝语余;“吾辈不得不一死,又不得再死,死之途万也。若造物主令我自择者,吾将何从?吾且勿论公益,先计私利,则为国民而战死于枪林弹雨者,最上也,何也?突然而死,毫不感其苦痛也。为国事而罹刑以流血者,次也。何也?如电之刀一挥,若痛者仅刹那顷也。展转床蓐,呻病以死,下也。若乃如劳瘵之病,去死期数年,医者已宣告其死刑,而弥留之际,犹能絮絮处分家人妇子事者,最下也。何也?知必死而不能避,求速死而不能得,苦痛无极也。”此虽似滑稽之言乎,而真理寓焉矣。今吾请隐括前言而缫演之曰,我之躯壳,共知必死。且岁月日时,刹那刹那。夫既已死,而我乃从而宝贵之。罄吾心力以为彼谋,愚之愚也:譬之罄吾财产之总额以庄严轮奂一宿之逆旅,愚之愚也;我所庄严者,当在吾本家。逆旅者何?躯壳是已。本家者何?精神是已。吾精神何在?其一在么匿体,将来经无量劫缘以为轮回,乃至入无余涅槃,皆此物焉。苟有可以为彼之利益者,虽糜其躯壳,不敢辞也。其一在拓都体,此群焉,此国焉,此世界焉,我遗传性所长与以为缘而靡尽者也。苟有可以为彼之利益者,虽糜其躯壳,不敢辞也。夫使在精神与躯壳可以两全之时也,则无取夫戕之,固也。而所以养之者,其轻重大小,既当严辨焉。若夫不能两全之时,则宁死其可死者,而毋死其不可死者。死其不可死者,名曰心死。君子曰,哀莫大于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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