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理论教育 北魏洛阳佛教与京畿上层社会

北魏洛阳佛教与京畿上层社会

时间:2023-12-1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洛阳佛教前期发展的黄金期也暂告结束,只有在北魏孝文帝迁都洛阳后的四十余年中,洛阳的佛教又迎来了短暂的辉煌。在这短短的四十余年中,洛阳的佛教形成了许多鲜明的特色,而这些特色多与京畿上层社会密切相关,如果详细地加以归结,主要有:一、义理与禅诵并重,贵族重义理,普通士庶重禅诵。首先,北魏几代信佛的帝王,都好佛教义理之学。

北魏洛阳佛教与京畿上层社会

朱丽霞

东晋南北朝时,北方佛教的发展开始衰落,佛教发展中心南移。洛阳佛教前期发展的黄金期也暂告结束,只有在北魏孝文帝迁都洛阳后的四十余年中,洛阳的佛教又迎来了短暂的辉煌。在这短短的四十余年中,洛阳的佛教形成了许多鲜明的特色,而这些特色多与京畿上层社会密切相关,如果详细地加以归结,主要有:

一、义理与禅诵并重,贵族重义理,普通士庶重禅诵。这里的义理包括对经典的传译、讲读等。后人一般认为南北朝时期,南方和北方的佛学是各有所偏重的,比较普遍的说法是北方佛学重视实践,南方佛学重视义理。唐中叶神清在《北山录》中说:“宋人魏人,南北两都。宋风尚华,魏风独淳。淳则寡不据道,华则多游于艺。夫何以知观乎?北则枝叶生于德政,南则枝叶生辞行。”(1)魏人道风淳朴,但“不据道”,也就是忽视了对理论的考据、依凭。

汤用彤在《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中,在介绍了凉州推重禅法戒律之后,接着讲“其后在北朝时,禅法戒律,为所持重。而《菩萨戒》诸经之研求,几专在北方。观此则凉州佛学之影响于北朝者,概可知矣。南朝佛教,比之北朝,较重义学。昙无谶之大乘学,则盛行于南”(2)。所以,北方包括北魏重视以禅戒为代表的佛学实践,南方重视佛学义理的探讨,几乎成为学术界的定论。

从很多现象上看,情况仿佛的确如此。首先,中国佛教史上许多有名的禅师、禅寺都和这一时期的洛阳有关。比如,佛陀禅师随孝文帝迁都洛阳后,因为性爱山林,所以孝文帝在少室山为其造寺居住,所造之寺即今天的少林寺。佛陀禅师到驻寺后,周围马上聚集了一批门徒,“四海息心之俦,闻风响会者,众恒数百”(3)。并且,佛陀禅师居少林寺其间,还入洛阳收弟子慧光,其活动足迹也颇涉洛阳。被奉为禅宗祖师的菩提达摩也是活动在嵩洛地区,《洛阳伽蓝记》卷一永宁寺条中提到当菩提达摩看到永宁寺时曾云:“年一百五十岁,历涉诸国,靡不周遍,而此寺精丽,阎浮所无也。极佛境界,亦未有此!”于是,“口唱南无,合掌连日”(4)。同卷中修梵寺条中讲“修梵寺有金刚,鸠鸽不入,鸟雀不栖。菩提达摩云得其真相也”(5)。则菩提达摩在洛阳滞留游学的时间也不短。

另外,北魏来到洛阳的西域、天竺僧人数量很庞大。《续高僧传》中记载菩提流支到达洛阳后,“宣武皇帝下敕引劳,供拟殷华,处之永宁大寺,四事将给七百梵僧”(6)。这里提到当时有七百梵僧,而且应该只是永宁寺中的数量。《洛阳伽蓝记》中提到宣武帝所立的永明寺时讲到“在大觉寺东。时佛法经像盛于洛阳,异国沙门,咸来辐辏,负锡持经,适兹乐土。世宗故立此寺以憩之。房庑连亘,一千余间。庭列修竹,檐拂高松,奇花异草,骈阗阶砌,百国沙门,三千余人”(7)。可以肯定,当时北魏境内有三千余名诸国沙门,这个数量纵观整个中国佛教史,还是相当可观的,甚至可以说是独一无二的。对应这样一个庞大的外国沙门集团,北魏并没有展开大规模的译经活动,据《开元释教录》记载,整个北魏一朝的155年中,翻译佛经者共有12人,所译典籍83部,274卷。这个数字和前后的朝代比起来还是很少的,并且这些译经活动也基本上集中在从宣武帝到北魏迁邺后的35年(508—543)中。这也让人觉得北魏洛阳对经典的传译并不是很热心。

关于讲经,北魏见于史书记载的、最著名的是融觉寺的昙谟最。按照《续高僧传》卷二十三记载,昙谟最姓董氏,武安人。他“讽诵经论坚持律部,偏爱禅那心虚静谧,时行汲引咸所推宗,兼博贯玄儒尤明论道”(8)。昙谟最先是在邯郸弘法,以说戒为主,后住融觉寺,以讲《涅槃经》、《法华经》为主,“僧徒千人。天竺国胡沙门菩提流支见而礼之,号为菩萨”。而且菩提流支读昙谟最的《大乘义章》,“每弹指赞叹,唱言微妙”。于是将《大乘义章》翻译为“胡书”,传到西域,“西域沙门常东向遥礼之,号昙谟最为东方圣人”(9)。虽然昙谟最在讲经和义理的阐释方面,颇有造诣,但也有独木难成林的境况。而且也正是这样一位被西域沙门称为东方圣人的义学高僧,却在当时的洛阳成为反面的样本,《洛阳伽蓝记》中有这样一个记载:崇真寺比丘慧嶷死后七天复活,据说是阴间错召。慧嶷回来后讲与自己一起死的有五位比丘,其中宝明寺智圣,以坐禅苦行得升天堂,般若寺道品,以诵四十卷《涅槃经》,亦升入天堂,而当时以义学见长的、非常著名的融觉寺昙谟最:

讲《涅槃》《华严》,领众千人。阎罗王曰:“讲经者心怀彼我,以骄凌物,比丘中第一粗行。今唯试坐禅、诵经,不问讲经。”其昙谟最曰:“贫道立身以来,唯好讲经,实不暗诵。”阎罗王勅付司,即有青衣十人送昙谟最向西北门。屋舍皆黑,似非好处。

同时,禅林寺道弘生前以造经像为主,但结果也同样不好:

阎罗王曰:“沙门之体,必须摄心守道,志在禅诵。不干世事,不作有为。虽造作经像,正欲得他人财物;既得财物,贪心即起;既怀贪心,便是三毒不除,具足烦恼。”亦付司,仍与昙谟最同入黑门。

另外一个比丘是灵觉寺宝真,曾是陇西太守,修造了灵觉寺,寺成之后,弃官入道,他自己虽不禅诵,但礼佛颇为虔诚,结果:

阎罗王曰:“卿作太守之日,曲理枉法,劫夺民财,假作此寺,非卿之力。何劳说此!”亦付司,青衣送入黑门。

灵太后听说这件事后,派黄门侍郎徐纥依慧嶷所说,寻访诸寺和所提及的僧人,结果都实有之,所以太后:

议曰人死有罪福。即请坐禅僧一百人常在殿内供养之。诏不听持经像沿路乞索。若私有财物,造经像者任意。慧嶷亦入白鹿山,居隐修道。自此以后,京邑比丘皆事禅诵,不复以讲经为意。(10)

关于慧嶷传记中类似的记载,也出现在《宋高僧传》、《法苑珠林》、《太平广记》等史料当中。在这个离奇的故事中,最擅长讲经的昙谟最以一个狼狈不堪的形象出现,并最终被关入黑门,讲经也被视为“比丘中第一粗行”。同时,造像、礼佛也都被阎罗王所斥责。这至少说明在北魏,僧人们在到底以何修法而得度的问题上存在分歧和斗争,并且最后由于灵太后支持禅僧而形成定论,使得“自此以后,京邑比丘皆事禅诵,不复以讲经为意”。

这就使得研究者更加有理由认为北魏重禅诵而轻义理,因为当时的史料中已经明确地的指出了这一点。但联系其他的材料来看,事实却并非如此。

首先,北魏几代信佛的帝王,都好佛教义理之学。献文帝拓跋弘(466—471年在位)即位后,好老庄,对佛教笃信尤深,他还每每召集沙门及能谈玄讲道之士,一起谈论佛老旨要。孝文帝元宏(471—499在位)即位后,更加崇信佛教,他亲自到永宁寺为出家僧尼剃度,建起建明寺、思远寺,并“命中、秘二省与僧徒讨论佛义”(11)。《魏书》本纪中还提到他“善谈庄老,尤精释义”(12)

宣武帝元恪(500—515年在位)继续推行佛教,而且他本人对佛教还有一定的研究,《魏书·释老志》讲他“笃好佛理,每年常于禁中,亲讲经论,广集名僧,标明义旨。沙门条录,为《内起居》焉”(13)。永平二年(509),“乙丑,帝于式乾殿为诸僧、朝臣讲《维摩诘经》”(14),宣武帝能自己讲思辨性很强的《维摩诘经》,说明他对佛教义理确实是精熟的。

灵太后从肃宗即位到永泰元年被尔朱荣沉河,中间断续执政达12年之久。《魏书》说她“性聪悟,多才艺,姑既为尼,幼相依托,略得佛经大义”(15)。从前面所引的《洛阳伽蓝记》关于慧嶷的记载来看,灵太后无疑是倾向禅诵的。但是,她支持禅诵僧并不是她本身的宗教取舍,而是基于她对慧嶷事件所传递出来的因果报应的畏惧所做的抉择。更何况这件事还有另外的解读理路,日本学者塚本善隆认为“这则故事可能是昙谟最死后,洛阳的灵太后和徐纥消失权势后才起造的”,其目的是“严肃认真求道实践的僧侣,对竞相博取佛教知识,而忘记了实践修行的洛阳贵族佛教的一记警告”(16)。他之所以这样讲的原因是灵太后宠信的黄门侍郎徐纥“时复与沙门讲论,或分宵达曙,而心力无怠,道俗叹服之”(17)。综合以上的陈述,则灵太后是否真的延请坐禅僧入宫供奉,也还是不确定的。值得注意的是塚本善隆也将洛阳的佛教分为两层:重视佛教知识获取的贵族佛教和重视坐禅、诵经等修行的士庶佛教。士庶佛教集中在洛阳城东的建阳里,这里有两千余户信奉佛教的士庶,供养和维持了建阳里璎珞寺等十座寺院。“相对于洛阳贵族所建立、供养的贵族寺院而言,此十座寺院正是以庶民为檀家的人民寺院。”(18)传出前面地狱行故事的慧嶷正是来自于这个区域。

另外,综合各种资料可以发现,北魏除了帝王好佛教义理之外,还有一批义解僧人活动在洛阳,这些义学高僧也多和当时的帝王有关,比较著名的有:

道辩:俗姓田,范阳人。孝文帝迁都之前,他便应对称旨,很受皇宠,迁都之后,道辩随迁洛阳。道辩是典型的义解僧人,“剖定邪正开释封滞,是所长也”(19)。在洛阳,他先后注《维摩经》、《胜鬘经》、《金刚经》,并著有《小乘义章》、《大乘义五十章》、《申玄照》等。孝文帝迁都洛阳后,道辩还是为他所依止。

灵辩:太原晋阳人,幼年出家,“常读大乘经,留心菩萨行”。后来他看见《华严经》,非常欢喜,便携经入五台山,希望得到文殊菩萨护佑开悟此经深意。熙平元年(516),豁然大悟,随后起笔造《华严论》。后灵辩的名声传入京畿,遂被灵太后请入宫内,在式乾殿夏季讲《华严经》,冬季讲《大品般若经》,46岁时圆寂于洛阳融觉寺。(20)

道登:姓芮,东莞人。他先是跟随徐州僧药研习《涅槃》、《法华》、《胜鬘》诸经,后又跟随僧渊(21)学习《成实论》。道登学有所成,名传北魏,所以“北土宗之,累信征请”。他受请和同学法度一起北上,“及到洛阳君臣僧尼莫不宾礼”,“讲说之盛四时不辍”(22),后圆寂于报德寺。

法贞:渤海东光人,驻锡于洛阳广德寺。他是当时洛阳最著名的义解僧人之一,也非常精熟《成实论》,“备讲之业卓荦标奇,在于伊洛无所推下”(23)。他在洛阳讲经,僧俗弟子听众有上千人,清河王元怿、汝南王元悦均执弟子礼。

这四人是除昙谟最外,在北魏洛阳最负盛名的义解高僧,然而实质上在《续高僧传》中只有道辩、法贞在标目上就注明是北魏洛阳僧,道登则属于游学僧的性质。据统计,《续高僧传》中提到当时游寓洛阳的除道登外还有“安廪、道宠、僧范、昙遵、慧顺、道冯、灵询、法上、道慎十人,此外如法贞传附记业师道记与同学僧建、慧聪、道寂诸人,皆在洛阳宏法。则魏室都洛时代,洛都义解僧徒实亦甚多”(24)

《续高僧传》菩提达摩的本传中提到他“北度至魏,随其所止诲以禅教,于时合国盛弘讲授,乍闻定法多生讥谤”(25)。这里所说的“合国盛弘讲授”,虽然有些言过其实,但这也可以说明北魏当时的讲授之风还是很隆的。

二、佛教活动贵族性与民众性结合。比起译经、坐禅、诵经等活动,北魏洛阳的佛教更为当时人所熟知、影响最大的是一些具有民俗性质的佛教活动,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四月初八的游佛活动。每年的四月初七,洛阳各大寺院的佛像被隆重抬出,前往景明寺(景明寺是宣武帝在景明年间所立),每年集中在该寺的佛像据当时统计有一千多躯。到第二天,这些佛像依次进入宣阳门,在阊阖宫前接受皇帝散花,《洛阳伽蓝记》中说这一天“金花映日,宝盖浮云,旌幢若林,香烟似雾,梵乐法音,聒动天地。百戏胜骧,所在骈比。名僧德众,负锡为群,信徒法侣,持花成薮。车骑填咽,繁衍相倾”(26)。《魏书·释老志》中也记载了这件事:“于四月八日舆诸寺像,行于广衢”,世祖“御门楼临观,散花致礼焉”(27)。在这样一个旌旗蔽日、鼓乐喧天的日子,洛阳市女倾城出动,不可不谓是中国佛教史上的一件盛事。

这些参游的佛像中,以曾经幽闭过灵太后的宦官刘胜所立的长秋寺中的佛像最为有名。这是一尊六牙白象负释迦太子、象征佛祖初生的佛像,整个像全用金玉所雕。此像出游之日,前面百戏为前导,“辟邪师子导引其前。吞刀吐火,胜骧一面。奇伎异服,冠于都市。像停之处,观者如堵。迭相践跃,常有死人”(28)。可见,当时洛阳的游佛活动不仅规模巨大,而且还有吞刀吐火之类的杂技充斥其中,异国色彩相当浓厚。参与此次游佛活动的还有昭仪尼寺、宗圣寺、景兴尼寺等,这些寺院的佛像出行之日,也都是极尽奢华之能事。这个活动也是各个寺院借机攀比的机会,他们在佛像的气势、像辇的装饰以及伎乐的奇妙等上大做文章,以图吸引信徒。如昭仪尼寺伎乐之胜,可与刘胜长秋寺相比,宗圣寺的妙伎杂乐,则亚于长秋寺,但该寺的佛像有三丈八尺,非常壮观。而景兴尼寺的金像辇最是殊胜,该辇“去地三丈,上施宝盖,四面垂金铃、七宝珠,飞天伎乐,望之云表。作工甚精,难可扬榷”(29)。四月八日也因此演化成一个民间出游的节日。

在游佛活动中,许多贵族会跟随自己所建寺院的佛像或者自己建造的佛像出行,灵太后的父亲胡国珍“年虽笃老,而雅敬佛法,时事斋洁,自强礼拜”。在神龟元年(518)四月初八的“游佛”活动中,他以80岁高龄“四月七日,步从所建佛像,发第至阊阖门四五里。八日,又立观像,晚乃肯坐”(30),以至于劳累过度,四天之后去世。而且,每年的这个活动随着世祖登楼散花而走向高潮。所以,北魏洛阳“游佛”活动是以贵族为主导、普通百姓参与的、大型的宗教活动,其烟尘色很浓,生活气息也非常很浓,出世色彩则比较淡。

三、上层社会崇佛的目的以祈福、求利益为主。《洛阳伽蓝记》明确指出“时世好崇福”(31),“崇福”是以世俗的事功为表征的,比如:修寺、造像、施僧。因此北魏洛阳寺院之宏伟、造像之多繁,在中国佛教史上首屈一指。孝明帝神龟元年(518),京中有五百余所寺院,《洛阳伽蓝记》中讲北魏洛阳寺院全盛时有1367所,迁都邺城(534)后,洛阳余寺421所。(32)也就是说在从518年到534年,短短的16年间,洛阳寺院激增800多所,其时间集中在孝明帝(肃宗)和孝庄帝(敬宗)两朝。当然这也和永泰元年(528)的“河阴之变”有关。尔朱荣屠杀了北魏君臣两千余人后,“王侯帝宅,多题为寺”,皇家宗亲所居住的寿丘里闾,“列刹相望,祗洹郁起,宝塔高凌”(33)。这些宗亲大臣被杀之后,他们的亲属往往舍宅为寺,为其追福,所以,“河阴之变”后洛阳佛寺激增的范式仍不出以贵族崇福为主的信佛目的。

尽管北魏后期洛阳寺院在数量上增加很多,但就规模来看,当时洛阳一些大型的寺院,则基本上是王朝迁都洛阳前期,皇亲贵胄、文武百官出资修建的。这些寺院因为修建者的政治背景以及雄厚的经济实力,因而气势恢宏,堂皇富丽。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就是灵太后所立的永宁寺,“中有九层浮图一所,架木为之,举高九十丈。上有金刹,复高十丈;合去地一千尺。去京师百里,已遥见之”。金刹之上置有金宝瓶、金盘,九级佛塔的每一层的四面都悬挂有金铃。寺中有僧房一千余间,“雕梁粉壁,青锁绮疏”。登上九层佛塔,可以“视宫内如掌内,临京师若家庭”(34)。洛阳的其他寺院虽然不是个个都如永宁寺一般奢华,但也相去不远,大都雕梁画栋,披金挂银,光彩蔽日。面对这种情况,汤用彤在《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评介道:

南朝佛法以执麈尾能清言者为高。其流弊所极,在乎争名,而缺乏信仰。北朝佛法,以造塔像崇福田为多。其流弊所极,在乎好利,而堕于私欲。盖北朝上下,崇法未尝不热烈,其信仰亦不可谓不真诚也。但通常事佛,上焉者不过图死后之安乐,下焉者则求富贵利益。名修出世之法,而未免于世间福利之想。(35)

也就是说当时洛阳的善信,并不以追求解脱这样的一个出世目标为主要目标,相反,他们更多关注的是亲属及自身的现实利益,这利益可以是今生的也可以是后世的。上行下效,贵族崇佛目的的现实性也辐射到社会的每一个阶层,这从现在留存下来的佛像的石刻题记也可以看出来。在这些题记中,北魏洛阳佛教中,佛教的轮回思想和中国人固有的孝道结合在一起,因此,当时造像崇福的对象基本上都是自己的亲生父母甚至几世父母。时人希望通过造像能使他们愿望得遂、离苦得乐以致往生净土或成佛。中国传统的以祭祀来体现对过世父母的孝道的方式,终于演化成了造佛像为其祈福的方式。如龙门石窟古阳洞中“邑师慧敢等二十三人造弥勒像记”的最后就提到:

永平三年闰月五日,邑子等廿三上为七世所生父母,邑宜兄弟敬造弥勒像一区,愿愿从心所求。

“阙口关功曹敦光造像记”的题记则为:

正始五年四月二日,阙口关功曹敦光造释迦文佛石像一区,上为七世父母、所生父母、因缘眷属常与善居,所愿从心。(36)

这样的题记还很多,在此不再枚举。此类题记至少反映出几个这样的信息:1.人们造像拜佛的目的之一是“从心所求”,这不仅体现了对现实利益的渴求,而且佛教和其他民间鬼神崇拜在目的上的界限是非常含混的。2.离苦得乐目的的达到,并不是通过佛教的禅观等方式,彻悟人生的本质后取得的。相反,时人想通过并且认为能通过建寺造像等外化的方式便可以达到,这里还是渗透了民间传统信仰中娱神以求神佑的思维模式。虽然北魏佛教的这些特点在整个中国佛教史上或深或浅地存在着,但在北魏洛阳表现得非常明显。因为,时人认为修寺造像便可培植福德,上使父母,下使自身得到福报。所以,洛阳城内竞相造寺,但许多信士们除了修寺造像,自己的许多行为却与佛家的基本主张甚为不符。灵太后在宫中开讲场,专门延请僧人为其讲经说法,但她的淫乱也是中国历史上有名的。汝南王元悦,“好读佛经,览史书”。但也服仙药,好男风,“为性不伦,俶傥难测”(37)。佛教中禁淫欲、慈悲不杀等基础性的精神对这些信徒的影响并不大。

四、北魏宦官、妇女崇佛之风盛行。《洛阳伽蓝记》中记载的大型寺院中,其中就有几座是宦官所立的,如刘胜所立的长秋寺,以及不知名的“阉官”们所立的昭仪尼寺、魏昌尼寺、景兴尼寺、王典御寺、凝玄寺等。除了自己出资修建这些寺院外,宦官们还监修营造寺院,早在迁都洛阳之前,宦官孟鸾就“往来方山,营诸寺舍”(38)。《魏书·阉官》中还提到刘胜“主修营”了“洛北永桥太上公、太上君及城东三寺”(39),太上公、太上君是灵太后父母死后的封号,这两座寺院在《洛阳伽蓝记》中皆有明确记载,皆为灵太后所立,由刘胜监修。景明初(500),宣武帝命令大长秋白整按照平城灵岩寺石窟(大同云冈石窟)的样子,在洛阳南的伊阙山,为孝文帝和文昭皇太后造石窟二所,这是龙门大规模开凿石窟之始。永平中(508—512)刘胜又为宣武帝凿石窟一所,这三所石窟即现存的宾阳三洞。

北魏宦官们能修建大规模的寺院,和他们的政治、经济实力分不开。北魏先后有冯太后和灵太后执政,他们都重用宦官。即所谓的“文明太后临朝,中官用事”(40)。灵太后掌政后,情况也是一样,“太后临朝,阍寺专宠,宦官之家,积金满堂。是以萧忻云‘高轩斗升者,尽是阉官之嫠妇;胡马鸣珂者,莫非黄门之养息也’”(41)。这样一大批宦官开始崛起。北魏的宦官并非如后来许多朝代中作为宫奴的身份出现,相反,他们很多放外任,成为刺史、太守等握有实权者,他们大多娶有妻子,他们的妻子也光明正大地受到国家赐封,如白整的妻子王氏被宣武帝封为县君,刘胜的妻子被灵太后封为巨鹿郡君,他们的养子也可以袭爵。因此,北魏的宦官成为拥有实职的官僚体系中的一分子,加之他们也可以封妻荫子,社会地位并不是很低。仰仗帝后的宠信和他们自己的实权,当时很多宦官弄谋使权,富可敌国。如李坚“所在受纳,家产巨万”;刘胜擅权以后,“公私属请,唯在财货。舟车之利,水陆无遗;山泽之饶,所在固获;剥削六镇,交通互市。岁入利息以巨万计。又颇役嫔御,时有征求;妇女器物,公然受纳。逼躲邻居,广开屋宇”(42)。拥有了足够的财富,就为他们建寺院提供了物质保障。而作为整个官僚系统的一部分,宦官在宗教信仰方面,也是随着主流社会一起律动的。同时北魏洛阳信佛以崇福为主,宦官乃刑余之人,以因果律观照,他们属于福报缺损者,其脱胎换骨的愿望应该更加迫切,崇福的心情更加明晰,这也是很多宦官加入修寺信佛的行列的直接原因之一。

另外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情况就是:北魏宦官在洛阳建立的寺院,多以尼寺为主,如:昭仪尼寺、魏昌尼寺、景兴尼寺等。正因为如此,宦官王桃汤立僧寺王典御寺后,《洛阳伽蓝记》给了这样一个评价:“时阉官伽蓝皆为尼寺,为桃汤独造僧寺,世人称之为英雄。”(43)王桃汤即王温,《魏书》九十四卷中有其传记,灵太后临朝后,王温累迁官职,属于北魏位高权重的宦官。这里“世人称之为英雄”暗含着怎样的一个评价体系,我们已经无从得知。也许是“去势”之后的宦官,在自卑心理作祟之下,更倾向、更容易从社会弱势群体的妇女那里得到认同甚至尊重,为此他们多建尼寺,而王温违背了这一规律,显示出一定的心理强势,因而得到了一个“英雄”的评价。

北魏妇女崇佛之风也很兴盛。上至皇后下至一般贵族妇女,北魏妇女入寺者颇多。北魏皇后出家的有孝文帝废皇后冯氏、孝文帝幽皇后冯氏、宣武皇后高氏、孝明皇后胡氏以及灵太后。其中,孝文帝废皇后冯氏在姐姐得宠之后,被废为庶人,遂入寺为尼,死于瑶光寺。冯氏出家为尼后,境遇并不好,“公私罕相供恤”,只有宦官王遇“自以常更奉接,往来祗谒,不替旧敬,衣食杂物,每有荐奉。后皆受而不让。又至其馆,遇夫妻迎送谒伏,侍立执臣妾之礼”(44)。孝文帝幽皇后冯氏入宫后不久,因病便被遣还家为尼,后又被召入宫中。宣武皇后高氏在肃宗即位后,以皇太后的身份在瑶光寺出家为尼,“非大节庆,不入宫中”,后来“天文有变,灵太后欲以后当祸,是夜暴崩”,她死后“丧还瑶光佛寺,殡葬皆以尼礼”(45)。至于灵太后是在尔朱荣兵临城下之际,为避祸落发为尼,但仍旧没有逃脱被沉河的命运。孝明皇后胡氏在武泰初入道,也居于瑶光寺。由此可见,瑶光寺是一所宫廷贵妇修行的寺院,这也回应了《洛阳伽蓝记》所说的:“椒房嫔御,学道之所,掖庭美人,并在其中。亦有名族处女,性爱道场,落发辞亲,来仪此寺。”(46)

瑶光寺也是由宣武帝所建,作为上层社会妇女修行的寺院,其规模、奢华度在当时的寺院中也是名列前茅的:寺中有五层佛塔,离地50丈,做工之美,堪与永宁寺比肩。寺中有尼房五百余间,“绮疏连亘环,户牖相通,珍木香草,不可胜言”(47)。因有五百余间尼房,应有不少的贵族妇女修行于其间。北魏洛阳的尼寺,除了瑶光寺、昭仪尼寺、魏昌尼寺、景兴尼寺外,还有景乐寺、胡统寺。其中,胡统寺是灵太后的姑姑所立,而且灵太后的姑姑在《北史》中也以能讲道而留名。胡统寺不仅金碧辉煌,且寺中的尼众善攻义理,佛学素养比较高。《洛阳伽蓝记》记载:“其寺诸尼,帝城名德,善于开导,工谈义理,常入宫与太后说法,其资养缁流,无从比也。”(48)景乐寺为太傅清河文献王元怿所立,寺中的女乐非常著名,“歌声绕梁,舞袖徐转,丝管廖亮,谐妙入神。以是尼寺,丈夫不得入”(49)。后经重修之后,寺中异端奇术杂陈,成为一个杂耍色彩很浓的所在。

北魏洛阳妇女崇佛的原因,还不能一般性地从妇女社会地位低下这一点出发去理解,因为北魏的妇女,尤其上层社会的贵妇的地位并不低下,皇后被废后,她们至少还可以选择入寺为尼,甚至还可以自由行动,与官员往来。所以,她们是作为主流社会的一分子,主动地参与到主流社会中盛行的宗教活动中。另外,北魏尼寺中的生活并不枯燥单调,尼寺也可以参以游佛活动,景乐寺中还专门发展歌舞音乐。这样,寺院生活和世俗生活自有接轨之处,这大概也是妇女较容易接受出家修行的原因之一吧。

(朱丽霞:甘肃省镇原县人。哲学博士,河南大学哲学与

公共管理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

【注释】

(1)《北山录》卷四,《大正藏》第52卷,第596页下。

(2)汤用彤:《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昆仑出版社,2006年,第350页。

(3)《续高僧传》卷十六,《大正藏》第50卷,551页中。

(4)〔魏〕杨衒之撰、周祖谟校释:《洛阳伽蓝记校释》,中华书局,1963年,第28页。

(5)《洛阳伽蓝记校释》,第63页。

(6)《续高僧传》卷一,《大正藏》第50卷,428页上。

(7)《洛阳伽蓝记校释》,第173页。

(8)《续高僧传》卷二十三,《大正藏》第50卷,624页中。

(9)《洛阳伽蓝记校释》,第171—172页。

(10)《洛阳伽蓝记校释》,第75—78页。

(11)《魏书》卷一百一十四,第3039页。

(12)《魏书》卷七下,第187页。

(13)《魏书》卷一百一十四,第3042页。

(14)《魏书》卷八,第209页。

(15)《魏书》卷十三,第338页。

(16)塚本善隆著、林保尧译:《魏书释老志研究》,台湾:觉风佛教艺术文化基金会2007年,第24—25页。

(17)《魏书》卷九十三,第2008页。

(18)《魏书释老志研究》,第23页。

(19)《续高僧传》卷六,《大正藏》第50卷,471页下。

(20)《华严经传记》卷第一,《大正藏》第51卷,157页中。

(21)严耕望撰:《魏晋南北朝佛教地理稿》第231页[一七]注认为:道渊即道辩的笔误,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

(22)《续高僧传》卷六,《大正藏》第50卷,471页下。

(23)《续高僧传》卷六,《大正藏》第50卷,474页中。

(24)《魏晋南北朝佛教地理稿》,第201页。

(25)《续高僧传》卷十六,《大正藏》第50卷,551页下。

(26)《洛阳伽蓝记校释》,第115页。

(27)《魏书》卷一百一十四,第3032页。

(28)《洛阳伽蓝记校释》,第53—54页。

(29)《洛阳伽蓝记校释》,第80页。

(30)《魏书》卷八十三,第1834页。

(31)《洛阳伽蓝记校释》,第114页。

(32)《洛阳伽蓝记校释》,第228页。

(33)《洛阳伽蓝记校释》,第167页。

(34)《洛阳伽蓝记校释》,第19—27页。

(35)《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第453页。

(36)《洛阳市志》第十五卷,中州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232—233页。

(37)《魏书》卷二十二,第592页。

(38)《魏书》卷九十四,第2032页。

(39)《魏书》卷九十四,第2027页。

(40)《魏书》卷九十四,第2020页。

(41)《洛阳伽蓝记校释》,第59页。

(42)《魏书》卷九十四,第2026、2028页。

(43)《洛阳伽蓝记校释》,第149页。

(44)《魏书》卷九十四,第2024页。

(45)《魏书》卷十三,第336页。

(46)《洛阳伽蓝记校释》,第55—56页。

(47)《洛阳伽蓝记校释》,第55页。

(48)《洛阳伽蓝记校释》,第63页。

(49)《洛阳伽蓝记校释》,第58页。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

我要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