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身体的空性

我们的身体的空性

要了解现象是如何空于真实或自性存在的，我们应当思维自己的身体。一旦理解了自己的身体是如何空于真实存在的，也就能轻易地把同样的推理应用到其他的对象上。

在《入菩萨行论》中，寂天菩萨说：

因此，并没有身体，

但基于无明，我们在手臂等等当中，看到一个身体；

就像在傍晚时，见到一堆石头，

心识却错误地将此石堆的外形领会为一个人。

在某个层面上，我们很了解自己的身体，比如说，我们知道它是健康还是有病、是漂亮还是难看等等。可是，我们从来没有对这个身体作进一步的探究，问问自己：“精确地讲，我的身体到底是什么？我的身体在哪儿？它的真正本质是什么？”如果我们这样对自己的身体作确实的探究，我们将找不到它，如是探究的结果，我们非但没有找到自己的身体，反而是身体消失了。寂天菩萨偈颂的第一句“因此，并没有身体”指的是，当我们去搜寻自己的真正身体时，并没有身体。只有当我们不在“身体的仅只是显相”的背后去搜寻真实的身体时，我们的身体才存在。

要搜寻一个东西有两种方式。第一种方式，可称之为“世俗的搜寻”，比如说，在停车场内找我们的车子。这种搜寻的结论是，我们找到了自己的车子，就是说：我们看到了所有人都同意是我们车子的东西。不过，在停车场找到我们车子后，假设我们仍不满足于“仅只是显相的车子”，而想要确定这车子到底是什么。接着，我们可能会对这车子进行所谓的“究竟的搜寻”，也就是说，我们要从这个对象本身之中，找出某个“就是这个对象”的东西。为了做到这点，我们得问自己，“这车子的任何零件是车子吗？轮子是车子吗？引擎是车子吗？还是底盘是车子”等。当我们在对自己的车子进行究竟搜寻时，我们并不满足于只是指着前盖、轮子等等，然后说这就是车子；我们想要知道“车子”到底是什么。我们不同于普通人那样，只是使用“车子”这个词，而是想知道这个词到底指的是什么。我们想要在心中将“车子”与“所有不是车子的东西”分开来，然后就能说：“这才是真正的车子”。我们想要找到“车子”，但事实上，并没有车子；我们什么也找不到。在《略本般若波罗蜜多经》中，佛陀说：如果你以智慧去搜寻你的身体，你找不到它。这同样适用于我们的车子、房子以及所有其他现象。

在《入菩萨行论》中，寂天菩萨说：

当以这种方式探究时，

活着的是谁，将死的又是谁？

未来是什么，过去又是什么？

谁是我们的朋友，谁又是我们的亲人？

我请求和我一样的你，

请理解：一切事物是空的，如同虚空。

这些文字的精要义是，当我们以智慧搜寻事物时，没有活着的人或将死的人；没有过去或未来；没有现在，也没有亲人与朋友。我们应当理解，所有的现象都是空的，恰若虚空；也就是说，我们应理解到，所有的现象无别于空性。

要理解寂天菩萨“事实上，并没有身体”的主张，我们有必要对自己的身体进行一次究竟的搜寻。如果我们是个普通人，一切对象，包括我们的身体，都显现为是自性存在的。如同上文提到的，事物似乎独立于我们的心，也独立于其他现象。整个宇宙就像是由各不相干的事物构成的，各自从它们自己那方面存在着。这些事物皆显现为存在于其自身之中，如日月、星辰、山峦、人物等等，“等待着”有意识的有情去体验。通常我们都没有想到过，自己会以任何方式参与这些现象的存在。例如，我们会觉得，身体是从它自己那方面存在的，身体并不依赖于我们的心，或任何其他人的心来导致它的存在。然而，如果我们的身体真的是以我们本能所执取的这种方式存在——身体是一个外在的对象，而不是仅只是心的投射——那么我们应该能够在不指着“任何不是我们身体的现象”的情况下，指出我们的身体。我们应该能够在身体的部分之中，或在身体的部分之外，找到身体。既然没有第三种可能，那么如果我们的身体，在身体的部分之中，或身体部分之外，都找不到的话，我们就必须作出此结论：那个我们平时看见的“我们的身体”是不存在的。

对于“我们身体的各个部分，并不是我们的身体”并不难理解；因为如果说，我们的背、腿或头是我们的身体，这显然是荒谬的。如果说，我们身体的某一个部分，比如背，是我们的身体，那么其余的部分也该同样是我们的身体，这样一来，我们就会有很多个身体。此外，我们的背、腿等等只是身体的部分，所以不可能是我们的身体。身体是部分的拥有者，而背、腿等等则是被拥有的部分；拥有者和被拥有物不可能是同一者。

有些人相信，虽然身体的各个部分没有任何一个部分是身体，但是所有部分的聚集在一起后，就是身体了。依照他们的观点，当我们以分析来搜寻我们的身体时，是有可能找到它的，因为我们身体所有部分的聚集就是身体。可是，有许多有效推理可以反驳这个主张。对我们而言，这些推理的说服力也许不能立竿见影，但只要我们以平和、正面的心态仔细思维，便会逐渐体会到它们的有效性。

既然没有任何一个身体的部分是我们的身体，那所有部分的聚集，又怎会是我们的身体呢？比如说，一群狗的聚集不会是一个人，因为没有任何一只狗是人。既然各个成员都是“非人”，那么这个“非人的聚集”，怎么会魔术般地变成一个“人”呢？同样，由于我们身体各个部分的聚集，是一群“非身体之物”的聚集，所以它不可能是我们的身体。正如一群狗的聚集，仍然还只是狗；因此，我们身体所有部分的聚集，也仍然只是身体的部分，它不会魔术般地转变成各部分的拥有者——我们的身体。

我们也许觉得这一点难以理解，但只要以平和、正面的心态，长时间思考它，并和有经验的修行者讨论，它会逐渐变得清晰。我们也可以参阅有关这一主题的权威可靠的书籍，如《智慧之心》与《甘露海》。

还有另一个方法能让我们理解“身体各部分的聚合，不是我们的身体”。如果我们指着我们身体各部分的聚合说，这聚合本身，就是我们的身体，那么这个身体各部分的聚合，是必须独立于所有“非我们身体之现象”而存在着。结果就是，身体各部分的聚合，将独立于它的各个部分而存在。这显然很荒谬。如果真是这样，我们就可以移除身体的所有部分，而这各部分的聚合还会留下来。因此，我们得出的结论是：身体各部分的聚合，不是我们的身体。

既然身体在其各个部分之中，无论是单一的部分，还是部分的聚集，都找不到；唯一剩下的可能性就是，身体是异于其各个部分而存在的。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当通过想象或实际地，将身体的所有部分移走后，应该还会有个身体留下来。然而，要是我们移走了胳膊、腿、头、躯干以及所有身体的其他部分，就没有身体留下来。这证明了，离开了身体的各个部分，便没有身体。因为无明的缘故，每当我们指着自己的身体时，我们指的只是身体的一个部分，而那并不是我们的身体。

现在我们在每一个可能的地方都已经搜寻过了，无论是在身体的各个部分中，或是在别的地方，都找不到我们的身体。我们找不到任何东西，合乎于自己平常执取的那个栩栩如生的身体。因此，我们不得不同意寂天菩萨所说的：当我们搜寻自己的身体时，没有身体可以被找到。这清楚地证明了，我们平时看见的那个身体，并不存在。这几乎好像是，我们的身体根本不存在。其实，唯有当我们满足于“身体仅只是名字”，且不指望在名字的背后找到一个真正的身体时，我们才可以在这个意义上说，身体是存在的。如果我们试图去找到，或指出一个“身体”这个名字所指的真正身体，我们将什么也找不到。非但找不到一个真实存在的身体，我们反而会感知到，平时所见身体的“仅只是不存在”。这个我们平时所见身体的“仅只是不存在”，正是我们身体实际存在的方式。我们应当领悟到，自己平常感知、执著并珍爱的那个身体，完全不存在。这个我们平常所执著的身体的“无存”，即是我们身体的空性，我们身体的真正本质。

“真正本质”这个词是非常有意义的。由于不满足于“仅只是显相”，与“仅只是名字”的“身体”，我们对自己的身体作一番审视，藉此发掘它的真正本质。这个探究的结果是：我们的身体确实找不到。在期待找到一个真实存在的身体之处，却发现，那个真实存在的身体完全不存在。这个“不存在”或“空性”，即是我们身体的真正本质。除了此真实存在身体的“仅只是不存在”外，我们的身体就再也没有其他的真正本质了——这个身体的所有其他特质，都只是身体虚妄本质的一部分。既然这样，为何还要花那么多时间，专注于身体的虚妄本质上呢？目前我们忽略了自己身体和其他现象的真正本质，却只是专注于它们的虚妄本质上；这样把所有时间都专注于虚妄对象的结果就是，我们的心不断受到干扰，我们陷于轮回悲惨的生命而无法自拔。如果我们想要体验到纯净的安乐，就必须让自己的心熟悉实相。我们不应该把精力都浪费在无意义且虚妄的事物上，应该专注于事物的真正本质。

虽然当我们以分析来寻找身体时，它不可能被找到。但是在不进行分析时，身体又非常清晰地显现，这是什么原因呢？寂天菩萨说，由于无明，我们在自己的手臂及其他身体的部分之中，看到了我们的身体。事实上，我们的身体并不存在于它的部分之中。正如在傍晚时分，我们可能将一堆石头看成一个人，即使石堆中并没有人。同样，我们的无明心在手臂、腿等等的聚合中，看见了一个身体；即使那儿并没有身体。我们在手臂、腿等等的聚合中看到的身体，仅只是我们无明心的幻觉。然而，没有认知到是这样，我们强烈地执著它、珍爱它，并为了试图保护它免于任何的不适，而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

让我们的心熟悉身体真正本质的方法，就是运用上述推理来寻找我们的身体，然后，在找遍了所有可能的地方，仍找不到它时，我们便专注于这个如虚空般的“空性”——即我们平日所见身体的“仅只是不存在”。这如虚空般的空性，即是我们身体的真正本质。虽然它类似于虚空，但却是有意义的空。其意义是：我们终生强烈执取、珍爱的那个平时所见之身体的彻底无存。

藉由逐渐熟悉身体虚空般的究竟本质的体验后，我们对身体的执著就会减轻。结果是，各种与身体相关的苦、焦虑与挫折感，将大幅减轻；身体的紧张程度也会降低，健康会获得改善；即使生病了，身体上的不适也不会扰乱我们的心。对已证悟到空性的人，理解到身体的真正本质如同虚空，因此，对他们来说，被鞭打就如同虚空被鞭打，被击中就如同虚空被击中。并且，外在环境的好坏，再也没有力量扰乱他们的心，因为他们已体悟到，所有的一切都如魔术师的幻象：离开了心便不存在。他们的心，自在且安详地住于对一切万物平等不变的究竟本质的认知中，而不是如提线木偶般被变化无常的外在环境拉扯着。就这样，一位直接证悟“空性”（即一切现象之真正本质）的人，将夜以继日、生生世世都体验着安详与喜乐。

我们需要辨别：确实存在的“世俗上存在”的身体，以及不存在的“自性存在”的身体。但是要小心，不要被文字误导而认为：世俗存在的身体，不单单仅只是心的显相。也许为了减少困惑，我们可简单地说：对于已直观实相或空性的心而言，没有身体。只有对于“有身体显现”的庸常心而言，身体才存在。

寂天菩萨建议我们，除非想要理解空性，否则不要去探究诸如我们的身体、拥有物、地方、朋友等等的“世俗真理”，而应像世人般，只满足于它们的“仅只是名字”。一旦世人知道一个对象的名字和用途，他们就满足于自己已知道了这个东西，而不再深入探究。我们也要这样，除非想要禅修空性。但是应记住，如果我们更进一步地探究一个“对象”，将找不到它们，因为它们就仅只是消失了，就像我们试着去找海市蜃楼时，它便消失了。

用来证明我们的身体空于真实存在的相同推理，也可运用于所有其他的现象上。例如，这本书好像从它自己那方面存在着，存在于它各个部分之中的某个地方；但是当我们更精确地对这本书进行探究时，就会发现：无论是单独的页面，或是所有页面的聚合，都不是这本书；然而没有它们，也没有书。我们非但找不到一本真正存在的书，反而是见到了一种“空”——原先我们以为存在的那本书的“无存”。因为无明，这本书显现为是与我们的心分开而存在的，似乎我们的心在里面，书在外面。但是，通过对书进行分析，我们发现这个显相完全是虚假的。没有书在心之外。没有书在外面的那些页面中。这本书存在的唯一方式是：仅只是心的显相，或仅只是心的投射。

一切现象都是依“约定俗成”的方式而存在的；没有任何事物是自性存在的。这也适用于心、佛，甚至空性本身。所有的一切，都仅只是由心安立的。一切现象都有其部分，物质现象有其物质的部分，非物质现象也有可被思想所区分的各种部分或属性。利用上述相同的推理，我们就能够领悟到，任何现象都不是它的某个部分，也不是它所有部分的聚集，也不离于它的部分之外；以此方法，我们就能够领悟一切现象的空性——即我们平时所见或感知的一切现象的“仅只是不存在”。

禅修那些能引发我们强烈妄念，比如贪执、嗔怒等的对象的空性，将特别有助益。通过正确的分析，我们能够明白自己贪执或者厌恶的那个对象，并不存在于它自己那方面。它的美或丑，甚至是它的存在本身，都是由心安立的。以此方式思维，我们将发现，其实是没有贪执或嗔怒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