桶底脱落(之二)

桶底脱落(之二)

他们健康长寿的重要原因之一，在于苦难给了他们一颗坚强而豁达的心——于极端的苦难中，无法不对生、死、枯、荣这一类人生的根本命题作一番彻底的探寻与追究，看明白了人在世界、在历史的渺小地位，也看明白了人生可以得到什么，可以惧怕些什么，或不必惧怕些什么。

我发现一个有悖常理的现象:“文革”坐过牢或“劳动改造”判过刑的老作家、老诗人，他们的身体反倒比同龄人要好一些或好很多，仅以我熟悉的三位为例:金敬迈、赵寰和郭光豹——三人都受理极大的冤屈和折磨;金氏因为江青而坐了几年秦城监狱(后来江青自己也关在里面)，赵氏曾在“劳动改造”的采石场做最苦的劳役，郭氏“劳动改造”时与赵是“难友”，罪罚略轻，但“遣送还乡”后则更苦:母病、妻疯，自己则接受“监督劳动”。

他们三人平反昭雪先后近20年，今年讣告多多、遗体告别仪式多多，与他们年龄相若或更年轻的文友，许多已先后作古，但赵、金、郭三人，身体却好得出奇:百人会场，赵的笑声可以震动全场;金略小于赵，两年前某一天，金在楼下喊我，我鞋子未穿好，金兄已扛着60斤大米送上我的五楼(长者的友情令我久久不忘);郭氏又较金略小一些，除去颈椎小有问题，肌体的全部部件完好如初。

倘若以为受大苦可以长寿，为长寿而去受苦，当然是人也不会做的傻事;但探寻那些当初连生存都受到威胁的苦难一辈今日得以长寿且健康的原因，因从中受益，则显然是有教益的事情。

经研究，我发现，他们健康长寿的重要原因之一，在于苦难给了他们一颗坚强而豁达的心——于极端的苦难中，无法不对生、死、枯、荣这一类人生的根本命题作一番彻底的探寻与追究，而探究的最终答案，各有差别，但相同的一点是，看明白了人在世界、在历史的渺小地位，也看明白了人生可以得到什么，可以惧怕些什么，或不必惧怕些什么。

前一层，常人多少可以悟到一些;而后一层，怕或不怕什么，不被推到最苦难处、被推到已失去一切的地步，则极难真正看得透彻——这也算“置之死地而后生”罢，只要肉体不死，重生的不单是肉体，更有经地狱与炼狱之烈火炼过的灵魂。

这便是大彻大悟“桶底脱落”之谓了。

真看明白人生不必惧怕些什么，可谓“大涅槃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