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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遗教

时间:2023-12-1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因其学识、品格与人缘,解放之初,便以中农的家庭成分,破例地成为农会干部。与父亲相比,我算是幸运的。父亲一个冬天辛辛苦苦起早摸黑浸寒水沐冷露种出来的甘薯蔬菜所得的价值,大约等于我写作一二天的稿酬,父亲除了坐过一次飞机到过两次广州之外,一辈子,只在乡间数百里故土上转悠。我明白了父亲的短处。不过,父亲大体还是对的:与人为善。

父亲的遗教

这个世界需要更多的善,大家相爱而不相害,则这世界一定比现在要美好许多。人生本不长,一天到晚算计这个、算计那个,时时处处“寸土必争”,那样活着看似强者,其实内里更苦。

生命之杯,总是盛满了东西的,不会空着,所不同的,有的人生命之杯里,所装的欢乐与甜蜜多一些,有的人则苦涩与辛酸多一些。

我父亲属于那种生命之杯里装满了苦涩辛酸,而极少有欢乐一类的;他活得很匆忙。到他想享受生活时,生命却在小号一般凄厉的颤音中突然终结了。

父亲是个农民,只读过五年书,却颇精诸子,尤工骈文与楹联,玩得上瘾,那几乎是他娱乐人生的唯一手段;偶尔也写些小诗发表,在家乡极受尊敬——自然不仅仅因为他是所谓“诗人”,还因为他的为人,他为人的座右铭是:“宁可人负我,不可我负人。”

因其学识、品格与人缘,解放之初,便以中农的家庭成分,破例地成为农会干部。后来,与他相似水准的同龄人,许多做了大官小官乃至县官一类,惟有父亲,永远当他的农民,小半是因为出身不够通红,多半是因为过于厚道,厚道到软弱、迂腐——他也曾做过一官半职,但一遇精简整编之类,便总是第一个报名还乡。

祖母在49岁上,死于水肿;祖父活至87岁了,冬天还打赤脚——他嫌袜子“烧脚”。父亲极强壮,原先我以为他可以比祖父更长寿,却在62岁上,突然得病,不满63周岁,便早早地过世了。他临终的十个月,是喝着世上最苦的药挨着生命的——他没料到会突遭厄运,以为好时光在后头,先苦后甜,没什么可埋怨,对未来充满了期望与等待。他极想活下去。

但他错了,如一头不断劳作的牛,正拉着沉重的犁,却突然倒下,没有再起来。

与父亲相比,我算是幸运的。父亲一个冬天辛辛苦苦起早摸黑浸寒水沐冷露种出来的甘薯蔬菜所得的价值,大约等于我写作一二天的稿酬,父亲除了坐过一次飞机到过两次广州之外,一辈子,只在乡间数百里故土上转悠。我原想待我在广州安定之后接他来平平静静地享受一些日子,让他也品尝一点人生的乐趣,却不料他那么快便去了,我的念头成为永远的遗憾,无法补赎。

除了如何做人,父亲也教给我文学——尤其中国古典文学,但教的并不多,只是让我自己去“啃”,去查字典,去背诵。父亲主要教给我的,是如何做人:做一个堂堂正正、无求于他人、无愧于自己的人。无愧于自心,这大约可以做到;无求于他人,却是天真的想法——还是“不食周粟”式的清高。世界变化到今天,任何一个人都生活在社会群体人际关系极繁复的蛛网八卦阵中。所谓“无求品自高”,仅仅是“片面的深刻”而已。

中国人爱患“格言病”,一二句格言,便是立身之本。父亲深信善恶有报,“不求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所以一辈子决不负人,而宁愿常常被人所负。这对于他人,是可贵的;对于他自身,则是悲剧:譬如对狼与鼠之辈,你送他一块肉,他还窃笑你愚蠢呢。

我明白了父亲的短处。但我觉悟太晚,我的骨髓里还注满他信奉的许多格言。知我者谓我“洒脱超逸,与世无争”,不知我者谓我“蠢蛋一个,任人暗算”。掐指算算,在这世界上,我已活了40个春秋,已届不惑,回顾四十春花开花落,感慨良多,常觉活得极累,不知哪一天,也会像父亲一样,生命之弦突然断裂。因为活着匆忙,手脚又只有一副,所以有时有蚊叮虫咬,也无暇去拍它们,看似超脱,又不全因超脱。

不过,父亲大体还是对的:与人为善。这个世界需要更多的善,大家相爱而不相害,则这世界一定比现在要美好许多。人生本不长,一天到晚算计这个、算计那个,时时处处“寸土必争”,那样活着看似强者,其实内里更苦。倒不如像父亲那样,虽有憾,却无愧。

我也有牙齿,但我更愿用舌头。这便是我痴活四十年的人生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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