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撒勒的耶稣是加利利的一位四处云游的犹太教师和著名医生。他曾于公元30年左右在巴勒斯坦游历了几年。[1]
在没有重大分歧的前提下,关于耶稣所能说的差不多就这么多了,因为关于其生平的原始资料的数量非常多,质量又参差不齐,与宗教利益又有严重的牵涉。然而,大多数———几乎所有———学者都会同意,众多目击者中只有一位,即圣约翰,支持正统的基督教观念,认为一个先在的神圣存在肉身化为耶稣,并像人那样生活和死去。但人们也一致同意,圣约翰的耶稣在其用词和教导方面与马太、马可和路加的耶稣都完全不同,因此约翰只好被弃置一旁。他的耶稣并非历史上的耶稣,除非你坚持(奇怪地循环的[2])天主教教义,认为上帝保护教会免犯教义错误,否则你必定得出这样的结论:历史上的教会信仰是错误的。
那么,关于马太、马可、路加以及(有一定资格的)多马的耶稣的教导可以说些什么呢?似乎对大多数学者而言,耶稣并不曾声称自己是犹太人的弥赛亚。他的核心教导很简单:“天国”近了,或者已经到来。古代先知的期盼实现了。神圣世界和人类生活世界最终结合成为一体。一个新时代已经开始,是时候开始以崭新的方式生活了。
两个世界之间的旧有鸿沟以及上帝和人类个体之间的旧有敌对关系结束了,其结果是一直以弥合天国中的上帝和尘世中的人类之间的鸿沟为要旨的媒介宗教如今变得多余。事实上,耶稣显然对其大部分内容,尤其是神殿、各种教职人员及律法,都持有十分批判的态度。
新局面的一个更为重要的结果是上帝已不再是一个客观存在。他已把自己掏空,转而进入人类的心灵中。上帝与人类自我不再是独立的两个事物;它们如今是同中心的了。随之而来的是,纯洁与不洁、善与恶之间的差别不再“他律地”强加于人类———也就是说,不再以一套神圣法典的形式向摩西显现而后令人们从传统中习得———而是完全取决于自主的人类心灵。生活得好不再是遵守规则的问题:相反,规则式的道德不曾产生也绝不可能产生耶稣想要看到的那种人。不,对耶稣而言———他在道德哲学上是一个情绪主义者和表现主义者———活得好意味着过太阳式的生活,发自内心,毫不作伪,以至你的表现性的生活倾泻为开放的、直接的、丰富的、肯定性的情感之流。耶稣在这里通过强调律法式的道德使人变得心胸狭窄来表达他的观点。我们总是斜觑着我们的邻人,一旦看到他们做的比我们认为他们应得的要好,就会感到愤愤不平。他吊诡而又精辟地坚称,除非你已准备好超越单纯的正义而行迷醉狂喜、过度慷慨之事,不然你就根本不是一个真正道德的人。
这一新教导的结果是耶稣在通俗意义上不再是一个笃信宗教的人。他没有任何关于罪与赎罪的教导,也没有为灵魂漫长而艰辛的自净成神之旅描绘任何行程表或路线图。与直到克尔凯郭尔(Kierkegaard)时代(及以后)的大多数基督徒不同,他不是一个“两栖动物”———即一只眼看着此世、另一只眼看着上帝所居的永恒世界的人。相反,耶稣的视野完全是世俗的、此世的。如果他多少是笃信宗教的话,那么也只是在他希望我们完全忘我地径直投身此时此地的意义上。
在这里,耶稣回顾了许多曾有过类似教导的其他老师。在他所处时代的希腊化文化中,已经有了关于神人(theios anēr)的既定观念,那意味着一个卓越的人,他不再背负宗教的轭,而是自由的、完全成年的,因为他已经完全占有了自己的宗教,如今得以自发地、无罪地、毫不费力地、完全肯定地践行出来。这有点类似于佛教中的菩萨,以及马克思主义中的新人和尼采所谓的超人。[3]卓越的人不带任何怨愤或反应性情感地生活:他完全是肯定性的。他不会怀揣任何怨恨或敌意。
耶稣的同时代人如何看待他的教导呢?有些人一定很喜欢它:不然他的记忆以及他的一些话根本不会传到我们这里。但对观福音书确实保存了大量尖锐的批评:他是个疯子,他与魔鬼勾结,他与恶人为伍,他对仪式的纯洁性与安息日的要求很松懈,他享受宴饮之乐。有人认为他完全是来废除律法的,认为他是一个将带领以色列走入歧途的“魔法师”或假先知,认为他是异教徒,甚至(最终)是一个完全的渎神者。
由于他的追随者不可能有任何动机来捏造这一系列指控,因此历史上很可能确有其事,而从我的观点来看这也是合乎情理的。耶稣毕竟宣告了这些人的世界的终结,在许多情况下甚至是他们的生计的终结。马太却试图荒谬地宣称耶稣完全支持摩西律法,[4]然而事实是,耶稣死后不久,早期犹太教会就决心不再将律法强加于异邦皈依者。教会因而处在这样的位置上:它既自称是新以色列,又自称已进入宗教媒介的旧系统终结后的新时代。后托拉时代的新宗教仍拥有大量犹太成员,在东方长达两三个世纪的时间里它仍广泛具有犹太特征,直到今天,埃塞俄比亚教会仍保留犹太律法的某些元素。但总体而言,事态的发展证实了我(诚然是有争议的)对耶稣的原始教导的描述。据他的追随者说,他曾教导,而他本人也正是,律法的终结:因而也是媒介宗教的整个时代的终结,以及一种新型人类的到来,在他们那里宗教已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这种新人类、“最后的人”是完全统一的、完善的人类,他们以一种新的神/人方式生活,享有前所未有的自由。
基督教对耶稣的教导的反应也曾像犹太人早期的反应一样混杂。保守的新教徒通常认为“登山宝训”好归好,但就付诸实践而言太过高远,除非耶稣应许的王国最终到来。也许我们在天堂中会像那样行事,但在尘世,有罪的人性必须继续严守戒律,而资产阶级的基督徒会期待天国继续以强制力保护他的财产。天主教则没有那么仁慈:在14~17世纪之间常常兴起的关于“纯洁的爱”的辩论中,耶稣特有的关于爱的教导备受争议,而在天特会议上耶稣的观点(真正的爱完全超越且完全无视正义)则受到谴责,人们偏爱更具亚里士多德主义色彩的观点,即爱取决于并且需要正义。自爱与事功的观念被肯定了:例如,信徒可以爱上帝并期待因此得到天国的回报,这是完全正义的。信心可以完全正当地期待回报,并且会得到回报。这样一来,西方基督教的主流,从它自己的观点看来,将耶稣的教导谴责为异端是完全正当的,信徒转而被培养为相信他曾教导“你要爱你的邻人如同爱自己”,尽管他曾毫无疑问地批判过这一观念。爱你的恩人是容易的,他说,但真正的考验在于你能否爱你的敌人。要做到这一点需要灵魂的真正伟大,并不憎恶或反击不义,而是超越它,无视它。真正高尚的人根本不允许他的灵魂为不满和怨恨所囚禁:相反,真正高尚的人甚至不会注意到对他犯下的错误。在这一点上,耶稣离尼采不远,像纳尔逊·曼德拉(Nelson Mandela)这样的人也许曾向他们学习———尽管我猜想他事实上也许是通过甘地(Gandhi)向耶稣学习的。值得注意的是,当尼采的仰慕者指向“危险地活着”这一格言之时,那些对耶稣最为赞赏的人会倾向于将他的观点总结为这样的格言———“慷慨地活着”。
耶稣的教导其实很少在基督徒中间流行。[你想到的是谁?弗朗西斯(Francis),各式各样的神秘主义者和异教徒,少数重要的早期人道主义者… …]然而他在印度教徒和佛教徒那里却更受欢迎,因为他们不曾被教会关于耶稣的超自然教义的庞大链条所困扰。时至今日,人们常常会对亚洲人能够迅速辨认出耶稣的道德观念的基本特点并表示热烈的赞赏感到惊讶。
总之,耶稣在加利利的道德教导大体———也许是最好地———保存于《Q福音/路加福音》中(《Q福音》即马太和路加常用的教学材料,在很多或大多数学者看来,它在路加的版本中得到了最佳的保存),它是我们的新宏大叙事神学的第四幕,故事的主要部分至此完结。故事情节完整了:一切都结合在一起,只剩下由语言构成的人类生活世界中无尽的、纯粹偶然的事物之流。只有人性,以及无常性那令人窒息的美;此外无他。在加利利之后,再也没有更高远或更伟大的现实供我们追寻。我们已经达到了顶峰、顶点。我并不知道耶稣是否曾经亲自到达那里,但我认为他看到了并向我们展示了顶点曾是以及如今是怎样的。
此后发生的事情———人类就我们可以成为什么的这一愿景所做的———将会是作为补充的第二个故事的主题,这个故事必须解释20世纪80年代以来何以会出现这样的总体衰退。它将把基督教的历史解释为相同的循环运动的重复,从天主教的精巧阐述开始,之后回到我们自己的时间中的直接性。现在,我们必须回顾迄今为止的旅程。在前人类时代,人类意识以及人类世界最初是如何从动荡、混乱、相当难以接近的动物生活的黑暗中产生的,我们由追问这一问题开始。答案是通用术语、词语、图腾和种类,它们在主体与世界之间的交界面上运行,前者对自己还一无所知,而后者尚是混乱的。词语———或是运动中的词汇———开始为事物分类,从而使世界变得可理解而使生活变得值得过。宗教开始于活的词语、会动的符号和通用术语,早期狩猎—采集者的世界正是因它们而变得有序。
想象一下,在最开始的时候你是经验的主体。语言在知觉的透明屏幕前穿行,塑造着世界,整理它的秩序,将它照亮。在这一过程中,通过一种我有时将之类比于月面地球反照的效应,知觉屏幕上提供秩序的、用以照亮的逻各斯(或词语)同样向后投射了一点光在你身上,由此你开始获得一些原始的自我观念。然而在屏幕前移动的唯一的词汇是那个在塑造和整理世界方面有效的词汇,由此产生了三个重要的结果:
(1)外部世界首先产生,自我排在第二位;
(2)我们在描述自我时只有借来的、比喻性的词汇可用,以及
(3)除了我们当前觉得能够归于世界的统一性之外,我们将无法把更多的统一性归于自我。
今天,随着现代西方科学的极大发展,我们已经能够为自己建造一个非常巨大且高度分化的世界。而我们对自己的描绘至今仍然不够发达和统一。但是第三项,即词语(逻各斯、语言)那令世界有序、为之充满能量的力量,又如何呢?我已论证了,它的历史在很长的时期内都与宗教史有效地重合。整个超自然世界事实上与文化相重合,后者即运动中的语言。宗教是一种表现和肯定语言在创造我们的世界、创造我们以及引导我们的生活等方面的力量的方式。宗教给予了我们所有的规范性观念、理想和价值,我们通过它们为自己的生活确定方向并成为我们自己。
在宏大叙事的第二幕(参见第四章),我们简要地回顾了青铜时代的宗教在早期以宗教为基础的文明中最为充分的发展。宗教变得极其客观化,宇宙和居于其中的国家变成了由神圣力量和权威所统摄的伟大的等级系统。整个系统极为宏伟,极其诱惑,以至于我们至今仍部分地爱着它。然而,它所创造的社会都是奴隶社会,最终变得令人难以忍受。
在第三幕(参见第七章),我们开始讲述反抗宗教异化的长期斗争的故事,这个故事从个体———圣贤、哲学家和先知———的兴起开始。这些自由的个体寻求一种地方色彩较少、受权力支配较少且更为理性的宇宙论和伦理学。尤其是在先知的设想中,如果上帝自身离开他在天堂的宝座,放弃媒介宗教的整个系统,并将他的居所设在个体心中的话,那么铁器时代的宗教问题也许会得到解决。之后人类就可以自发地过上神圣的生活。他们将发自内心地这样做。
在第四幕即本章中,我们将耶稣在加利利的道德教导描绘为他以激进的方式宣告了先知的愿望的实现。在耶稣的道德教导中有许多不同的成分,我独独抓住的是“太阳式的”、表现性的、由光芒四射的意象所主导的那部分。燃烧,照亮,好好地表现!还有很难从传统中消除的其他成分。有时耶稣似乎确实推崇一种“隐藏的内在性”或“内部化”的灵性,但这与他太阳式的表现主义很不协调,以至于我不得不将它弃置一旁。自我是转瞬即逝的:它燃烧,而后燃尽。一切都倾泻而出并流逝,而我们应当满足于做同样的事,在我们还拥有生活的时候,热爱生活。其他批评者则将矛头对准耶稣那些似乎预言了上帝过早地、暴力地侵入历史的各种言论(甚至在《Q福音》最早的版本中)。我曾在其他地方试图为这些言论去神话化,但如果这种回应失败了,那么我就不得不说,如果(在某种程度上)照字面理解的话,它们质量极差,且不具备知识性的吸引力,以至于我在这里无视它们的正当性堪比物理学家无视艾萨克·牛顿爵士的末日情结的正当性,后者同样无趣。
因此,我继续坚持这一主题,即整个宗教领域完全回归人类个体以及由此而来的新的神圣人性的开始。就这种新人性而言,耶稣是“头生子”,但他不过是众多中的头一个。他不具有特殊的形而上学地位,因为这里不存在形而上的秩序。
关于这点,请牢记我们在哲学上的整个非实在论。没有现成的实在世界摆在那里、完全独立于我们的语言而存在。只有世界观以及对人类本性的理解在历史中的绵延,它处于我们的语言连续不断的运动中。事实上,世界历史与思想史相吻合———尽管这一理论最初由黑格尔所勾勒,但如今必须以一种彻底的语言形式来论述它。在这一框架内,我已提出了我的主要论点,它是且一直是这样的:我们穿过宗教思想的历史才慢慢从我们黑暗、混乱的背景中挣扎而出并成为我们自己。因此,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创造了上帝,而后上帝创造了我们,并通过死在我们之中完成了他的工作。宗教思考一直是一件费劲的事,但它却以某种方式为我们带来了一条很长的路。我们只是一群沉默的猿,却不知怎地能够做些奇怪的梦,这些梦将我们从动物生活的相对黑暗中提升出来,最终使我们现代人能够由衷地对我们的世界以及我们自己在其中的生活说一声阿门。
[1] 关于本章的更多论述见我的《耶稣与哲学》(Jesus and Philosophy, London: SCM Press, 2009)。
[2] 上帝保护教会免犯教义错误本身是教会教义的一部分。德里达曾就美国宪法的签署写过一整本书,他指出,签署者在宪法被签署前并无签署它的权力。这种循环性是所有伟大的创始性文件所共有的———包括绝对无错的圣典。
[3] 在亚洲宗教中,体型巨大的宇宙人的形象以及宇宙自身状如巨人的形象都很常见。甚至伊斯兰教也知道“完美的人”。这些神话主题证明以人类为终极取向的宗教思想处处存在。见Don Cupitt,The Natureof Man,SCM Press,1979,第二章。
[4] 《马太福音》5:1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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