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从美学史的角度来研究《老子》,无须再争论其中是否具有审美范畴和审美观念,因为已经有大量的研究成果表明《老子》在美学方面的价值。如当代著名中国美学史家叶朗先生早就明确指出:
老子提出的一系列范畴,如“道”、“气”、“象”、“有”、“无”、“虚”、“实”、“味”、“妙”、“虚静”、“玄鉴”、“自然”等等,对于中国古典美学形成自己的体系和特点,产生了极为巨大的影响。中国古典美学关于审美客体、审美观照、艺术创造和艺术生命的一系列特殊看法,中国古典美学关于“澄怀味象”(“澄怀观道”)的理论,中国古典美学关于“气韵生动”的理论,中国古典美学关于“境生于象外”的理论,中国古典美学关于“虚实结合”的原则,中国古典美学关于“味”和“妙”的理论,中国古典美学关于“平淡”和“朴拙”的理论,中国古典美学关于审美心胸的理论,等等,它们的思想发源地,就是老子哲学和老子美学。[11]
本世纪初王振复先生又指出:“《老子》一书之一系列哲学命题与范畴,蕴涵着极具哲学性格的美学意义。”[12]毫无疑问,《老子》中蕴涵了许多与哲学美学相关的思想。但是如何来解读其中审美思想观念的特质呢?这是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不同的学者解读的思路和结论都存在一定的差异。本书主要从文本解读的角度来阐述《老子》的审美特质。《老子》中有多处直接谈到与“美”相关的文句,以下侧重以这些文句作为解读的对象。
一、《老子·道经》的审美观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第二章)此章建立了老子对“美”的根本看法,认为“美”与“恶”不仅是相对的,而且彼此之间可以互相转化。可见,老子的审美观并不是片面的,而是辩证的。此处,老子也把“美”与“善”严格区分开来,使其所谈论的“美”更具有美学上的意义。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第十二章)此章表现了老子的审美趣味和审美追求,认为社会世俗对色、音、味等的狂热追求对人身有害无益,应该取“为腹”而去“为目”。这种“去彼取此”的审美观究竟是追求美还是摒弃美,容易产生误解,值得认真研究。解决该问题的关键在于正确理解老子对“美”的认识。笔者以为,应该在老子论“美”的思想基础上,而不能套用今天对“美”的理解来考量老子的审美观。在老子看来,“道”与“美”作为名词都是有真俗之分的,彼“美之为美”是主观的、相对的、多样的、世俗的(既是相对的,就肯定能从某个角度视其为丑恶,或转化成丑恶。如“田猎”,在参与者看来是很“美”的事,而在受害者看来却是极其丑恶的。《老子》中多处论美,总是能透过现象看本质,与其独特的审美标准相关),而此“大道之美”是客观的、绝对的、唯一的、本真的(即绝对的真善美,绝对的持久如一。如“为腹”,对整个人体都是有益的,而不只是或“目”或“口”或“心”等有益。《老子》以“腹”为喻,不是提出“腹”比“目”重要,而是为了表达一种求真务实的整体审美观),故“去彼取此”才是最明智的审美观。因此,透过老子的哲学视野,可以肯定“去彼取此”体现的正是老子对大道之美的追求。
“善之与恶,相去何若?”(第二十章)此“善”,帛书本和傅奕本作“美”,楚简本也与“美”通[13]。如果真是作“美”,可见老子对审美标准问题是深入思考的。
“夫佳兵者,不祥之器……恬淡为上。胜而不美,而美之者,是乐杀人。夫乐杀人者,则不可以得志于天下矣。”(第三十一章)此章反映了老子对兵家“以胜为美”的强烈反对。之所以“胜而不美”,乃是因为这种“美”不是绝对的美,表面有“善”而本质上是“恶”——“是乐杀人”。由此,也可发现老子的审美观具有坚实的基础——“善”。
“执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太。乐与饵,过客止。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用之不可既。”(第三十五章)此章体现了老子对大道之美的一贯追求,认为平淡无味更能与“道”契合,更具有持久性,而“乐与饵”等乐趣美味都是如匆匆过客一般,只是暂时的。可见,老子追求的是趋于永恒的大道之美。这种审美的基础就是——“真”。
二、《老子·德经》的审美观
“是以大丈夫处其厚,不处其薄;处其实,不处其华,故去彼取此。”(第三十八章)结合前文的分析,可见老子“为腹”的原因乃是为了“处其厚”和“处其实”。而“不处其华”,说明他对形式美的摒弃。形式之“华”,虽也是美的,但必凋谢,不能持久如一,所以老子不追求形式美。
“故建言有之: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夷道若类,上德若谷,大白若辱,广德若不足,建德若揄,质直若渝,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夫唯道善贷且成。”(第四十一章)此章显露了老子与众不同的审美境界,从“道隐无名”这一现象作为认识基础,构建了对大美的独特认识,超越了常人对真美的理解,摒弃了千变万化的形式之美,而达到唯道是从、与道合一的高超审美境界。此章所体现的求真审美观,对后世中国的审美思想有着巨大影响。
“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躁胜寒,静则热,清净为天下正。”(第四十五章)此章与前章思想基本一致,此不赘述。值得一提的是,此章明确提出了“清净”的审美境界和“为天下正”的审美目的,可视为老子审美观的中心。
“朝甚除,田甚芜,仓甚虚,服文,带利剑,厌饮食,财货有余,是谓道。”(第五十三章)此章比较突出的一点,就是把审美问题与社会现实联系在一起,认为人的审美需求如果忽视了社会现实,而在民众的贫穷痛苦之上雕饰美的事物,那么“是谓道”,不是真正的美。可见,老子的审美观能从整体利益出发,深入到本质看问题,并不简单停留在对审美现象的理解。
“故圣人云: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我无情而民自清。”(第五十七章)此章尽管是“圣人”的观点,但可看作是老子在治国问题上集中体现的审美观。这一观点的中心是“不扰民”,让举国上下都能过上“自然无为”、“无事无欲”的清净生活。不难发现,这种以清净简朴为中心的思想具有很高的审美境界。
“美言可以市,尊行可以加人。”(第六十二章)此句有个别版本作“美言可以市尊,美行可以加人。”如从河上公本作解,“美言可以市”,即美的言语可以影响市场交易。可见,老子也注意到语言交际方面的审美问题。当然,这应该是当时已经得到普遍认同的观点。如从后一种说法解,涉及的就不只是语言,还包括行为方面的审美功效。
“是以圣人披褐怀玉。”(第七十章)此章明显更注重内在美,而不重视外在的形式美。这种观点反映了老子在审美观上,一贯注重身心与道的契合,而不重视外在形体附加的东西。《老子》中有许多“去奢尚俭”、“返璞归真”的言论,都是其追求内在美的思想体现。
“天下柔弱莫过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其无以易之。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第七十八章)结合其他章的内容,可见老子表现出对阴柔之美的追求。阴柔与阳刚相对,阳刚为动,阴柔为静;静与“道”更一致,“柔弱胜刚强”(第三十六章),“牝常以静胜牡”(第六十一章),所以老子更加崇尚自然清净的阴柔之美。
“小国寡民……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狗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第八十章)此章尽管也谈到民众生活上要甘美和安乐,但从境界上分析则是追求清净自在的生活环境和心境。换句话说,人的生活只有进入安宁清净的审美境界,才能真正感受到生活的美好。可以说,老子提倡“小国寡民”的目的并不是回到原始社会的贫穷状态,而是让人得以安享真正有益身心健康的美好境界。不管这种想法是否现实,都真实体现了老子在生活上的审美理想和追求。《老子》所提出的“涤除玄览”(第十章)、“致虚极,守静笃”(第十六章)、“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第十九章)、“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第六十三章)、“以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第六十四章)等观点,从某种意义上说也就是为了让人真正达到清净美好的理想境界。
“信言不美,美言不信。”(第八十一章)此章所提出的“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又涉及了语言交际的审美问题,从中也可发现老子对审美的独特看法。老子更注重的是“信言”,而不是“美言”,可见他在审美方面更注重的是内容上的真和善,而不是形式上的美。
三、小结:时间与审美的统一
通过前文的分析,我们对《老子》哲学美学思想的认识初步形成了如下看法:
其一,老子对“道”的认识,是相当彻底的。“道”是什么?是宇宙的本原,是万物的母体,是事物生化发展的动因,是无形无声无象无味的载体,是不可道、不可名、不可视、不可闻、不可持、不可解的“物”,是玄之又玄的众妙之门,是最原始又最永恒的“物”,是万物之奥,是人类乃至天地之根。今天,在人的意识中,有什么可以与“道”相匹配的呢?只有“时间”。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我们发现老子所探讨的是一个古今哲人不断追问的时间问题。从老子对“道”的各种表述,我们隐约可见一个以“道”作为语言载体的时间学理论雏形。老子“道”论既然是对时间问题的一种回答,不管答案正确与否,其认识的深度无疑是相当彻底的。
其二,老子对“道”的效法,是富于智慧的。老子描述了许多“道”的特性,可见他对“道”是深切感知的。但他不是停留在无休止的追问之中,而是巧妙地借助“道”与“物”(即时间与存在)的关系,把“道”与“人的存在”联系在一起。换句话说,老子是从“道”的视域来探讨人生问题,并以人必须效法“道”为最高准则,因而具有相当广阔、全面、根本的思想观念。老子的智慧,来源于“道”,取决于“道”,回归于“道”。“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第四十章),是老子悟“道”的智慧结晶,是其解决时间问题的思维方式。“道”最让老子吸引的魅力所在,不是虚无,不是生化,而是清净与永久。所以,老子考虑问题不是时间长河中的事物如何变化发展,而是事物如何像“道”一样具有永恒的时间性。明于此,我们可以理解老子的一系列想法:要“弗居”(第二章)、“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第三章)、“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第四章)、“守中”(第五章)、“不自生”(第七章)、“不有”(第十章)、“专气致柔”(第十章)、“绝圣弃智”(第十九章)、“贵食母”(第二十章)、“不争”(第二十二章)、“复归于朴”(第二十八章)、“知足之足”(第四十六章)、“无常心”(第四十九章)、“常自然”(第五十一章)、“塞其兑,闭其门”(第五十二章)、“知常日明”(第五十五章)、“塞其兑,闭其门,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第五十六章)、“为无为”(第六十三章)、“欲不欲”(第六十四章)、“无知”(第七十章)、“求生”(第七十五章)、“功成而不处”(第七十七章)、“重死”(第八十章)、“为而不争”(第八十一章),就是要体悟和效法自然之玄“道”,安养“玄德”(第五十一章)而妙得“玄同”(第五十六章)之境界,从而让人体生命能与时间一样持之以恒。简言之,人要“无知无欲”,必须“和光同尘”(即与时间之道合同)。此为养生之秘。
其三,老子对“道”的体认,是有史可鉴的。老子作为周的史官,便于通览古史,具有敏感而深沉的历史意识。《老子》中也的确有不少地方,可以证明老子对“道”的体认,不仅是深思熟虑的结果,而且是对以往历史经验的高度总结。正是站在历史时间观的高度,他才能更加深刻地理解短暂与永恒,判断谬误与真理,才能找到回归生命本真的“道”路。老子也正是具有深刻的历史意识,才能沿着时间的线索追寻到万物乃至天地宇宙的起点,也才能把时间中所发生的一切作为一个相当真实彻底的问题来加以思考。从时间的角度来论“道”,使老子既成为历史学家,也成为哲学家。为什么呢?因为他所探讨的是一个真问题,而不是假问题。这个问题,正是人类孜孜不倦努力探讨的时间问题。
其四,老子对“道”的阐述,是注重根本的。什么才是最为根本的呢?是“道”,是时间,“道乃久”。对宇宙而言,“道”是本;对天地而言,“一”是本;对万物而言,“气”是本;对天下而言,“民”是本;对家而言,“人”是本;对人而言,“精”是本。本就是基础,是不可以丢失的。“道”是本中之本,是最原始又最持久的。因此,固本是最重要的。如何才能固本呢?最理想的出路就是效法时间之“道”的自然运行方式。所以,《老子》通篇在思考和阐述问题时,始终能站在“道”的立场上,坚持“合道”的原则,运用“道”的思维,追求得“道”的理想境界。《老子》传承至今而越显智慧魅力的奥秘大概也就在此。
其五,老子对“美”的看法,是与众不同的。《老子》的审美观是很独特的,有些观点至今仍令人费解,如“为腹不为目”、“味无味”、“大音希声”等。实际上,只要我们能从时间问题入手,就会发现其与众不同的审美观乃是由他独特的时间观决定的。因为老子把“道”看作根本意义上的真善美的统一体,唯一称得上绝对完美的东西,所以他在审美问题上,总是运用“道”(即时间)作为尺度来衡量一切,从历史时间中“物”的有无转化认识到“美”与“恶”的相对性和互根性,从对时间之道的体悟中发现任何形式美都是应该摒弃的。老子作为史官,对时间的理解首先是由古至今的历史概念,以至注重“以史为鉴”而固守人生的根本。作为哲学家,对时间之“道”的不可知又不可逆是极其清楚的,以至坚持“合道”和“体道”的思想原则而求真好善,乃至追求时间与审美的统一。在《老子》中,并没有脱离历史时间概念,也没有囿于时间谜团的束缚,而是直截以人为主体,以人与自然的整体和谐作为处理时间问题的主要方式。为此,老子把人体生命的外在需求降到最低的限度,而把内在需求提升到最高的境界,所以他所追求的是人体生命的天长地久,所思考的是如何在与天地自然的和谐相处中,与天地自然获得同样的生机和生命力。既然保持生命是最重要的,那么“为腹”自然就比“为目”更重要,内在的精神境界比外在的审美需求更为重要。既然认识到效法时间之道是“归根复命”的唯一出路,那么就应该以“道”之“虚无”、“寂寥”、“混成”、“根本”、“长久”等特性作为审美尺度来调和生活中的言行举止。为了使生命时间与审美需求的关系得到协调一致,老子非常明智地“去彼取此”,因此他追求的是“大美”而不是“小美”,是内在的而不是外在的美,是持久的而不是短暂的美,是“合道之美”,是永恒的时间之美。总之,老子的时间观是其思考一切问题的基础,是其哲学美学思想的根基。
根据以上的解读,我们可以对《老子》的审美特质作如下归纳:第一,追求阴柔之美和大道之美,追求安宁清净的审美理想境界。第二,注重真善美的完整统一和内在心灵的完美,反对无益身心健康的审美活动,反对形式美。第三,现实生活中的美与恶是相因相成的,应该透过表面现象发现审美的本质。第四,真正的美是无形无象、无声无味,与“道”一样平淡而持久。总之,《老子》在审美标准、审美趣味、审美追求、审美境界、审美目的、审美理想等方面都体现了必须合道和体道的思想原则,并在审美观上倾向于追求以真善为基础的具有持久性的美,奠定了道家美学的思想基础。
【注释】
[1]〔德〕马勒茨克(Gerhard Maletzke):《跨文化交流——不同文化的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潘亚玲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50—51页。
[2]陈嘉映:《海德格尔哲学概论》,三联书店,1995年,第25页。
[3]同上书,第115页。
[4]同上书,第113页。
[5]汪天文:《社会时间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第9页。
[6]陈嘉映:《海德格尔哲学概论》,第127页。
[7]同上书,第137页。
[8]金哲、陈燮君:《时间学》,浙江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106页。
[9]同上书,第107页。
[10]同上书,第108页。
[11]叶朗:《中国美学史大纲》,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19页。
[12]王振复:《中国美学的文脉历程》,四川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56页。
[13]楚简本写作“”。有学者认为读作“美”。详见聂中庆:《郭店楚简〈老子〉研究》,中华书局,2004年,第26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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