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游》是内篇的开篇,一开始就讲述了一只巨大鲲鹏“怒而飞”、“徙于南冥”而逍遥游的故事。许多读者往往被这个故事中的优美语言和美好境界所打动,尤其是对鲲鹏的自由飞翔羡慕不已。因此,许多人都以为故事中的审美境界是庄子所追求的。其实不然,这是对庄子的误解。鲲鹏的逍遥游固然快乐美好,但还不是真正的逍遥游。何以见得?因为鲲鹏不仅要经历漫长的进化过程——由“北冥有鱼”逐步“化而为鸟”,而且要等待夏天的大风才能飞翔——“去以六月息也”,可见其飞翔并不是完全自由的,那么所能逍遥游的时间必然是短暂的,而不是永恒的。难怪连蜩与学鸠都笑话鲲鹏之游是徒劳无益的——“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因为在蜩与学鸠看来,它们现在还不能高空飞翔是“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即总有一天也是能高飞的。道理很简单,当鲲鹏还是“北冥”之鱼时只能在水里游,而经过很长时间的进化后就变成能飞的大鸟了;那么,在无限的时间长河中,总有一天蜩与学鸠也能自然进化成自由翱翔的东西。可见,飞与不能飞,只是时间问题而已,并不是彼此之间有什么本质的差别。所以,鲲鹏费劲南飞以为是自己的本领,以为是最为逍遥快乐,其实是多此一举。那么,什么才是庄子所追求的审美境界呢?在庄子看来,真正的逍遥游是绝对的自由,是独自与时间造化同游,是不游之游。所谓绝对自由,就是不凭借任何外物,不像鲲鹏要等待时机凭借“物”与“物”互动而形成的大风而游,而是无所待而与自然时间同游于无穷无尽、无始无终的宇宙世界中。因为,只有时间才能使一切潜移默化,所以只有像时间那样毫不费力地变化才是绝对自由的。所谓“不游之游”,就是指不要劳费心力去“遨游”而求快乐,只要能与时间合一就能达到不游而游于无穷的境界。因为时间从来都不会为过去而停留,而是自由自在地浮游于每一个崭新的天地中,所以人无须借助外力就自然能与时间同游于最美的境界中。也许,我们还是很难理解庄子的真实想法,但是只要我们不以分别之心来对待事物,不以短暂的历史观念来定义时间,那个总是让世界方生方死的“时间”就能让我们领会到逍遥游的最高境界。所以,要理解庄子的审美观,一定要完全领会他的时间观,否则根本就体会不到他的理想境界。
庄子不以鲲鹏的飞翔为“至游至乐”,就是因为他能从时间的意义上充分理解到万物平等的客观事实。所以,“齐物论”是庄子的思想核心,也是他始终坚持的唯一主导思想。请看《齐物论》中的审美思想:
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
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
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恑憰怪,道通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
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
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
“大知”就是“大智”,“大言”就是“至论”。从文句来看,说明庄子赞美“大知”与“大言”,而不欣赏“小知”和“小言”。但是,何为“大”呢?这是理解该文句的关键所在。结合庄子的思想,可以发现所谓的“大”就是“无”,如“闲闲”就是旁若无事的情状,“炎炎”就是视若无物的火焰。可见,“大知”就是“无知之知”,“大言”就是“无言之言”;“无知”自然就“无言”。为什么说庄子是反对智慧和言论呢?这是根植于他对“道”与“言”的理解——“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就是说,道之所以隐蔽而有真伪,长往而不存留,是因为道乃隐蔽于细小的成功;而言之所以隐蔽而有是非,存留而不可,是因为言乃隐蔽于华美的辩辞。可见,道之隐是因无成功之心,而言之隐是因有名利之心;道是因不存而难辨真伪,而言是因存留而分别是非。所以,“道”与“言”居心不同,如果以“言”论“道”,就会造成以伪乱真、颠倒是非,儒家与墨家因是非争辩而伤害亲情就是典型的例证。做人如果都是这样争论是非,那还不如自知自明而不与人争辩。事实上,有什么好争辩的呢?随着时间的变化,是与非也跟着转化,是与非是相对的而不是绝对的。所以真正聪明的人是不由是非所左右的,而是以自然时间作为辨别是非的明镜。在时间这面明镜前,是就是非,非就是是,所有的事物都是有是有非的,都是一样平等的,不存在任何是与非的分别。正因为在自然时间中,是非是不分的,是没有相对性的事物,都是绝对不分彼此的,所以明于此也就明白了“道”的真谛。那么,只要懂得以无分别是非之心来应对无穷无尽的时间变化,也就能紧紧抓住“道枢”而真正地逍遥游。由此可见,庄子反对“荣华”之“言”,就在于“道”不可“言”,因为“言”容易让人陷入没有意义的是非争辩,让人以主观意志来审视事物的分别,而远离没有任何分别的“道”。如此而言,可以进一步推知庄子的审美观就是主张人必须弃除审判美丑的想法,才能臻入最高的审美境界。因为,凡有分别美丑之心,就有是非之分,也就不能与时间之道化而为一,也就感觉不到最好的境界。
如果人没有审美的标准,那么还能辨别善恶美丑吗?或者说,还能体验到美好的感觉吗?按常理,肯定不能;如果能的话,那简直是无法想象的“审美”过程和境界。但这的确又是庄子所肯定的。该如何理解呢?说难也难,说易也易,还是再看看庄子的解说:从表面现象看,举莛与楹的用途有大小之分,厉与西施的外表有美丑之别,恢、恑、憰、怪的变化有快慢之差,但从根本上说都是通归于“道”这一个绝对整体的。为什么呢?从时间的角度看,所谓的“分”,就是把一物分成数物;所谓的“成”,就是把数物合成一物。那么,也就是说此物“分解”时也是彼物“生成”时,彼物“合成”时也是此物“毁坏”时。而在时间的长河中,没有一物是只“分”不“成”的,也没有一物是只“成”不“毁”的。可见,凡是事物都没有固定不变的“成”或“毁”,既然是这样也就是“复通为一”。那么,所有事物都有“成”有“毁”的话,哪里还有什么分别呢?都是没有自性的,都是随时间而变化的,都是一样平等的。如此而言,厉的丑与西施的美只是暂时的对比而已,并不是永远不变的客观事实;而人们之所以会凭主观标准来区分厉与西施的美丑,乃是不懂得时间之“道”理而没有看到事物本质的缘故。什么是“道”呢?“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道”就是自然时间,变化完毕了但却不知道它是如何变化的。但是,人们却一直想问个是非究竟,于是主观上产生了分别是非的心理。正因为是与非的问题到处彰扬,所以人们也就无法认识到时间之道是浑然一体的。人们看不到“道”的整体,只能从某个角度看到局部,所以自然就会产生是非争辩,也就会变得爱憎分明。比如:“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即人们都以为是大美人的毛嫱和丽姬,是人见人爱的,而鱼、鸟、麋鹿见到她们时却都吓跑了,这四种动物究竟是哪一种更知道天下真正的美色呢?在庄子看来,人之所以以为美,是因为人有主观的审美标准;而动物不以人之美为美,说明所有主观的审美标准都是相对的,都不是真正符合客观实际的;在时间长河中,没有一成不变的审美标准,也没有真正与时间一样永恒的“正色”——美的事物。可见,理解了庄子的时间观,也就可以比较容易理解他的审美观——用没有标准的时间作为审美标准,而不能相信人为确定的审美标准。“万物一齐”,只有一个绝对的标准——就是“道”、“时间”。
在《人间世》篇中,庄子的审美观也有多处直接的体现:
而强以仁义绳墨之言术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恶有其美也,命之曰菑人。
夫两喜必多溢美之言,两怒必多溢恶之言。
美成在久,恶成不及改,可不慎与!
是其才之美者也。戒之慎之!积伐而美者以犯之,几矣。
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栎社树)
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
《庄子》中多处提到“美”字,含义不一,必须根据具体语境才能理解。因为,在庄子看来,生活中的“美”与“丑”是相对的,自己以为美的都不是真美。比如,在生活中,人都有自己的审美标准,但是人如果硬是把自己的标准强加在别人身上,如“强以仁义绳墨之言术暴人之前者”,那么大家就会讨厌“其美”,一致把他看作是不像话的“菑人”。人如果觉得彼此的审美标准相同就会互相喜欢而多“溢美之言”,否则“两怒必多溢恶之言”。“溢美”与“溢恶”,是指过于抬高或贬低对方,都是不符合实际的。这也说明“美”与“丑”的评判与人的情感变化密切相关,没有一个固定的标准。
在庄子看来,做人如果总是强求事事都成功,那是很危险的,因为要成就“美”事要花很长时间,而且不可能都成功,只要有一“恶”事铸成大错就会后悔不已。所以,人必须活得很小心谨慎。人会去做自己不胜任的事而遭受失败,就是自以为美,把自己看得过高——“是其才之美者也”;而“积伐而美者以犯之”,即经常夸耀自己而去触犯别人,也是很危险的。
匠石的徒弟见到万人瞩目的栎社树时说:“自从我跟先生拿斧头做木工以来,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又大又美的树。”而匠石却不以这棵千年栎社树为美,连看都不看,因为他认为这“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即没有实际用途才得以长寿的树。从这个故事可以发现,不同人的审美标准是不同的,如对于同一棵栎社树,徒弟是以“大”为美,而对树体的广大而赞叹不已;师父是以“用”为美,因此树的无用而无心观赏。从客观上说,匠石师徒都有偏失,徒弟只见其“大”不知其无“用”,师父虽知其无“用”而不知“无用乃是大用”。由此可见,人的审美标准都是根植于人的是非之心,是容易囿于成见的,是因人而异的。所以说,人只有摒弃主观的标准,才能认识到事物的美。
在《德充符》篇中,惠施与庄子为“人是否有情”的问题发生争辩。惠施认为“人而无情”,就不能说是人。而庄子坚决认为“人故无情”,即从本质上说人是无情的,因为“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得不谓之人?”、“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无以好恶内伤其身。”也就是说只要自然赋予人形貌,就自然成为人,而不能以主观的“好恶”情感来伤害天然的本性之身。不难发现,惠施之“人”“情”与庄子之“人”“情”是不一样的,惠施是从道德层面上讲的,而庄子则是从自然层面上看的。从这里也可看出,庄子不主张用人为的审美情感来评定人的是非,而是主张用自然的心态来平等地看待人。可见,庄子仍是从“齐物”的角度出发来形成审美观的。
在《大宗师》篇中,也谈到对“美”的看法,如假托意而子举“无庄之失其美”的例子,来说明人只有忘掉什么是“美”,才能真正体会到“美”的境界。无庄,据说是上古的美人,后来因闻道而不加修饰,故“失其美”——人所以为的美。无庄的例子,也说明只有自然而然的美,才是客观存在的“至美”;而人为追求的美,是不真实的。
在《庄子·内篇》中,还有许多地方体现了庄子的审美观。从总的来看,只是立论的角度不同而已,主要的审美观都是反对人为的审美标准,都是认为事物本来是没有美丑之分,都是强调人要弃除审美观念而与自然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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