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斋之说见于《人间世》。对于其义,庄子托以孔子与颜回之口
论云:
回曰:“敢问心斋。”仲尼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颜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实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谓虚乎?”夫子曰:“尽矣!吾语若:若能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入则鸣,不入则止。无门无毒,一宅而寓于不得已,则几矣。绝迹易,无行地难。为人使易以伪,为天使难以伪。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也;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是万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纽也,伏戏、几蘧之所行终,而况散焉者乎!”
王船山指出:“心斋之要无他,虚而已矣。”[49]此说实为至当。在此段文字中,庄子不仅明言“虚者,心斋也”,且其内容也处处围绕着“虚”字而展开。故欲明心斋,先须明“虚”者何谓。
《说文》云:“虚,大丘也。昆仑丘谓之昆仑虚。”段玉裁注云:
按虚者,今之墟字,犹昆仑今之崐字也。虚本谓大丘,大则空旷,故引申之为空虚。如鲁少皞之虚、卫颛顼之虚、陈大皞之虚、郑祝融之虚,皆本帝都,故谓之虚,又引申为不实之称。《邶风》“其虚其邪”,毛曰:“虚,虚也。”谓此虚字乃谓空虚,非丘虚也。[50]
段氏所注,义甚善。然其关于虚的引申义之论似有不审,即“空旷”、“空虚”之义不应源于“大丘”,而当自“帝都”中引出。因“空旷”、“空虚”者,谓平原旷野则可,曰高山大丘则有所不经。丘本为土山,自有高、大义,作为“大丘”之虚,本亦含有高、大之义。“帝都”之被称为虚,即取虚之此义。又,古之“帝都”,今已荒废,空旷萧疏,是为“不实”(按:“实”本指货物充于屋下,有“富”义,亦有“有”、“满”、“塞”等义),“不实”即空;人临此地,油然会生空寥与失落之感,是亦曰空。此二空者,皆本之于虚(“帝都”),故虚又引出空义,《尔雅》云:“虚,空也。”由是而有空虚之说。空虚者,既有“实体”之空无义,又有精神上的孤寂感。
可见,虚之意蕴本来是“实”的,无论其本义之“大丘”,还是其引申义之“帝都”,皆实有其物,是“有”的,而非为“无”(《玉篇》云:“无,不有也。”)。虚之演变成“无”,成为“虚无”,是“丧失”的结果,《说文》云:“无,亡也。”“亡”谓逃跑或丧失。段玉裁论“无”云:“凡所失者,所未有者皆如逃亡然也。”又引《玉篇》曰:“无,虚无也。”[51]所以,虚既为“有”,亦为“无”:曰其为“有”,因其本来是“有”(如“帝都”);曰其为“无”或“虚无”,乃丧“有”之所致。
庄子所论心斋之虚,亦是从有、无上说。只不过,此有与无乃就心而言:有谓“成心”,无则谓“成心”之丧。心斋作为虚,首先是一种修养工夫,通过治心,以丧失“成心”。“成心”丧之又丧,以至于无,心体空廖,“一无所有”,是亦曰虚。
就工夫之虚而言,心斋表现为“一志”。志者,意也,“一志”即一意,谓心神凝聚而不散乱,故亦曰“神凝”[52]。一与凝表明:作为工夫,虚是向内收摄的。收摄就是清除内心的牵绕与“浮明”,以返其根本。根本者,气也。故关于“一志”,庄子云:“无听之以耳[53]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仅止于耳之所闻(“听止于耳”),尚囿于外;心知则止于与物相合(“心止于符”,“符”者,合也),不免攀援意必[54]。“止”为“趾”的本字,足(脚)义,后引申为停止、留住等义。无论是“听止于耳”,抑或是“心止于符”,皆非“真止”,实为“滞”义。倘若耳不止于外之声响,心不攀援与物相合,心体虚寂,一无所依,冥会气根,是为“听之以气”。“听之以气”即是止之于气,此之谓“真止”。“虚”心而至于“真止”,则“成心”俱丧,“道心”发扬,“真明”朗照,故曰:“瞻彼阕者,虚室生白。”阕者,空隙也,亦即虚义;虚室谓空虚之心;白即明义,且为“真明”。心之“虚而待物”,又发以“真明”,应物自能神妙不测:“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55],鬼神将来舍。”“鬼神”是指心的神妙万物之功。具有此德此功,乃为“吉祥”。“吉祥止止”者,谓吉祥止于心之所止(即“真止”);而心之所以能止于此者,虚而已矣。
就思想渊源而言,庄子的心斋之法当本于老子的“致虚”之方。《老子》云:“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十六章》)万物化生,纷芸不一,似乎难以“把捉”,易受遮蔽。然万物皆从根(气)上来,又皆复归其根。倘若会“看”,能观庶物之复,则为知常,知常则明。对于“观复”之法,《十六章》又云:“致虚极,守静笃。”“致虚极”即是“守静笃”[56]:欲“致虚”则须“守静”,欲“守静”亦须“致虚”。“致虚”之道具体展开为“日损”的工夫:“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57]无为而无不为矣。”(《四十八章》)“损之又损,以至于无。”此“无”乃“虚极”之“致”,“空空如也”。
“损之又损”在庄子那里表现为丧之又丧。有若丧尽,“道心”存而“成心”无,是曰“吾丧我”。在上引《人间世》之文中,针对孔子的心斋之论,颜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实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谓虚乎?”“实自回也”,尚未“丧我”;“未始有回也”,则已“丧我”,故谓之虚。丧通于无,《说文》云:“丧,亡也。”又云:“无,亡也。”“亡”曰失去,又常假之为“忘”[58]。“丧我”也即“无我”或“忘我”。故心斋亦曰坐忘,即坐而忘之:“坐”有守静、戒慎等义,与“斋”相通;“忘”则谓亡(无)之。又,“我”为“成心”之凝聚,“成心”乃胶滞于知、情之心。然知、情生于“外物[59]”之感,“成心”真正所胶滞者,往往为物。故坐忘之所忘(亡)者,不仅是一个“主体之我”,亦有众物。《大宗师》云:
颜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
所谓“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说的就是“无听之以耳”与“无听之以心”,亦即“忘我”。在“忘我”中,仁义礼乐等物亦得以“遗[60]忘”。“同于大通”则为“听之以气”,“大通”谓气化之无滞。能冥会气根,无有偏执(“无好”),亦无胶滞(“无常”),忘的可谓“纯净”。相反,若不能忘其所当忘,反而忘其所不当忘,便与坐忘相背,心有流连,此则为“诚忘”,《德充符》云:“故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谓诚忘。”
作为虚(无)的工夫,心斋或坐忘丧失着有、“遗忘”着有,“清理”着内心。这种“清理”如同与自己本已熟悉或习惯的东西“告别”,疏离它,远离它,以至和它“莫不相识”、无所相关。此工夫与过程,庄子亦称之为“守而外之”,如《大宗师》又云:
南伯子葵问乎女偊曰:“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闻道矣。”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学邪?”曰:“恶!恶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犹守而告之,参日而后能外天下[61];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
“朝”者,本指早晨,此谓朝阳;“彻”者,通、达义。“朝彻”曰朝阳初开,光明洞达,以喻“真明”。“朝彻”即见道,庄子曰“见独”:独者,无对,道之谓也。同时,朝与夜相对,“朝彻”之前如处黑夜,幽暗不明。即便会有些许“夜光”,也晦昧不清,亦如“浮明”。欲去此暗昧,扫除“浮明”,则须“守而外之”之功。“守”之本义为官守,《说文》云:“守,官守也。”又云:“从寸,法度也。”官之所守,在于法度(法度喻正),此其职责所在。忠于职责,免于法度流失或被侵害,“守”之此义,亦通于止,即止之于法度;而若如此,则须谨慎以“看护”(看守)、戒惧以“保卫”(守卫)。至于“外”,《说文》云:“外,远也。”义为疏离。所以,“守而外之”既意味着“看守”和“保卫”,也意味着疏远与弃绝。其所“守”者,依文意当为道,具体所守则为气[62],能守气而不失,便是止之于气;其所“外”者,总可曰“成心”,亦可具体如文中所云,曰天下、物、生死等。这一工夫,正与心斋或坐忘相通。在“梓庆为”之例中,心斋或坐忘以守气为依托的涵养之方表现得尤为显豁,其云:
梓庆削木为,成,见者惊犹鬼神。鲁侯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以为焉?”对曰:“臣,工人,何术之有!虽然,有一焉:臣将为,未尝敢以耗气(引按:此犹曰‘守气’)也,必斋以静心(引按:此犹曰‘心斋’)。斋三日,而不敢怀(引按:‘不敢怀’即‘忘’)庆赏爵禄;斋五日,不敢怀非誉巧拙;斋七日,辄然忘吾有四枝形体也。当是时也,无公朝,其巧专而外骨消;然后入山林,观天性;形躯至矣,然后成见,然后加手焉;不然则已。则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与!”(《达生》)
要之,无论是心斋、坐忘,抑或是“守而外之”,说的都是同一种修养工夫:虚。虚即无。一般来说,虚无非一蹴而就,而是“步步推进”的。虚之又虚,无之又无,诸有“丧尽”,心体空廖,即达虚无之境。工夫所至,即是本体。心达于虚无之境,便是归根,止之于气。止则不荡,中正平和。心虚则容物,不以“有”(“成心”)拒“有”(物),发以“真明”,若镜之照,昭物之所是,从而如其所是,应物而当(按:应物之当尚需“技术”之用,而技之神妙运用的前提正在于“忘我”之虚)。倘至于此,即为“动之以不得已”,真人之德、圣人之功,一体而备。
庄子的心斋之说固然直承老子的“归根”之论,它与《易》之“复道”当也渊源甚深[63]。复(復)者,返也,回也,归也。“反复”或“复归”意味着事物在运行中具有向其起点或根源回归的趋势。这本是世界存在的普遍现象,如日月升而复沉、昼夜始而复终、寒暑来而复去、事物生而复灭等,《易传》云:“无往不复,天地际也。”(《象传·泰》)又云:“复,其见天地之心乎。”(《彖传·复》)“反复”不是无意义的周而复始,正是在“反复”中,世界才变化起伏,富有节律,生机流行,绵延不绝。有鉴于此,《易》设“复”卦,立卦辞云:“复,亨。……反复其道,七日来复,利有攸往。”认为复则亨通,亨通则利于前行。在人事中,“反复”既表现为反躬自省之心,也表现为进而复退之行。人行于道上,倘能时时“回顾”己之所来,察其所行,明其所往,则能免于偏邪,不失其道;而若进之复退,伸之又屈,亦能蓄积涵养,行而长久。《易》理甚重“复道”,无论其“经”抑或其“传”,皆屡屡言之,如“复”卦初九爻辞云:“不远复,无祗悔,元吉。”其“六三”爻辞云:“频复,厉,无咎。”其“六五”爻辞云:“敦复,无悔。”“小畜”卦初九爻辞亦云:“复自道,何其咎?吉。”《易传》也云:“终日乾乾,反复道也。”(《象传·乾》)“不远之复,以修身也。”(《象传·复》)“复,德之本也。”(《系辞下》)等。
作为虚无之方,心斋也是“反复”的表现。事物在运行中,不免留迹。诸物无心,不著于迹,其迹生迹灭,一任自然,不碍于生生。人则不然,其心容易著迹。迹之于人,内者为情(情欲乃心于生生之行中感物而发,亦可曰迹),外者为物(如庆赏爵禄、非誉巧拙、仁义礼乐,乃至天下古今等),总可曰有。心若著迹,执著于有,便会滞而不通。如此,生命则内困于情,外囿于物,犹如身处“倒悬”,不得自在。更何况,“夫迹,履之所出,而迹岂履哉!”(《天运》)迹本行(“履”)之所出,其于行虽有呈现,但毕竟非行。若执迹忘行,即为弃本逐末。故庄子主张“削迹”,曰:“削迹捐势,不为功名。”(《山木》)进而又言“绝迹”:“绝迹易,无行地难。”(《人间世》)“削迹”与“绝迹”乃“事后”工夫,且主要从心上说:心不著迹,便无“成心”;若无“成心”,迹亦无所依附。心在著迹之前,本为虚无,空无所有,无有凝滞。“削迹”或“绝迹”便是“反复”其心,以化其滞,使其归本。反之又反,复之又复,心体虚无,此之谓“反其真”(《秋水》),亦曰“复其初”(《缮性》)。心能“反其真”,虚无所依,行亦因体自然而发,无迹外见(按:相对于他人),是为“无行地”,亦即“无迹”。“行而无迹”(《天地》),方为行之至极所在,亦方为老子所谓“善行”(按:《老子·二十七章》云:“善行无辙迹。”)。“无迹”并非是说“不行”。
作为“反复”,心斋所要达到的心之虚无只是“空空如也”,而非绝对的空无。绝对的空无有似于婴儿之心,此心尚未感物,还没有“进入”世界。它既“空无所有”,又无所偏滞。且婴儿之所以无所偏滞,仅仅在于其心“空无所有”,故能不耗其神,不散其气。待其滋长,心物交接,其心渐“实”,成见亦增。若谓“复其初”是使心“复归”到婴儿心式的空无,不仅无有可能,也是自我幽闭,断绝生道。
“绝迹”以虚心,心虚以容物。心之“空空如也”,虚而能容,无意、必、固、我之失[64],则既应物而当,如其所是,物也得以遂其生生。庄子此说,是老子“有生于无”(《老子·四十章》)思想的进一步展开。作为生生之行(道),其所留之迹,显而为路。迹虽非行,毕竟是行之所见,它展示了行之何所来,昭示着行之何所往,亦为行之又行(即生生不已)提供着必要的“生存资源”。但这并非意味着唯迹是从,抓住不放。否则,迹将掩行,不仅来路迷失,行也因此而被滞塞。虚无之说就是为了消解这种“以有害有”之弊,以成生生。“有生于无”不是一味地崇尚虚无,亦非否定有的存在意义。若如此,则一切已然之迹包括典章制度、道德风俗等历史传统亦将被否弃,此非虚而待物,而是“执虚”或“执无”。其结果,生命将一无所依,或入于枯寂之灭,或沦于弱肉强食之争。无论是在世之生生,抑或是个体生命的优游自在,皆无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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