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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之治与“各正性命”

时间:2023-12-14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夫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老庄之学“气质”不同,旨趣有异,太史公以老学收摄庄子思想,有所不审。同样,在治世上,相对于老学的“不为”之嫌与“小国寡民”之拘,庄子思想则表现出因任随顺的积极态度,其所谓“至德之世”亦展现出王之“富有”天下之盛。均治之治是治于世之未乱,乃本于根而发,其所成即为“至德之世”。

老子的“小国寡民”理想在《庄子》中有着进一步的表现,《胠箧》云:“子独不知至德之世乎?……当是时也,民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邻国相望,鸡狗之音相闻,民至老死而不相往来。若此之时,则至治已。”文字几乎全抄老子,并将此生存状态推崇为“至德之世”,是“至治”的表现。在《马蹄》中,“至德之世”的内涵又有所充实,其曰:

吾意善治天下者不然。彼民有常性,织而衣,耕而食,是谓同德。一而不党,命曰天放。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视颠颠。当是时也,山无蹊隧,泽无舟梁;万物群生,连属其乡;禽兽成群,草木遂长。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夫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恶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素朴而民性得矣。

较之于《胠箧》和《老子》,《马蹄》关于“至德之世”的设想更为极端,直以禽兽常物视人:“夫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观《庄子》外篇之《骈拇》、《马蹄》与《胠箧》诸文,一以抱朴任性为宗;其于道德仁义之辟,语多激切,嫌以乖张,言旨不类篇中他文,而与内篇诸文平正之气尤为不侔。故学者多谓此类文字非为庄子所作,出自其后学。然若平心视之,上述诸文更倾向于老子之说。若谓其出自庄子后学,也可能是其中偏重老学者所为。船山论《庄子》内、外篇之别时亦云:“内篇虽轻尧舜、抑孔子,而格外相求,不党邪以丑正;外篇则忿戾诅诽,徒为轻薄以快其喙鸣。内篇虽与老子相近,而别为一宗,以脱卸其矫激权诈之失。”[48]其言可谓善辨也。令人困惑的是,司马迁却明曰《胠箧》为庄子之文,且谓庄子思想既归本老说,又以昭彰老说为任,如其云:“庄子者,其学无所不窥,然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作《渔父》、《盗跖》、《胠箧》,以诋訾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49]史迁何以以老学收摄庄子思想,且何以对最能代表庄子思想的内篇诸文竟不置一辞?今虽不可考,其扬老抑庄之论却大可商量。

就立学根本而言,老庄皆宗“道法自然”,然二者思想又有分别,船山谓庄子于老学之外“别为一宗”,甚得其旨。统体论之,老子之学重在抱朴虚静、柔弱闭藏,庄子之学则规模辟张、与物同游。相较而言,前者“气质”偏静,后者“气质”偏动。偏静则“无为”有“不为”之嫌,抱体不发;偏动则“无为”示之以因应,即体发用。抱体不发,用不可见,崇本弃末,则体为虚寂;即体发用,体用一如,本末一贯,则体为“实体”。老庄之学“气质”不同,旨趣有异,太史公以老学收摄庄子思想,有所不审。或许,汉初黄老之学兴盛,而庄子思想寂寂无闻,时人知老而不知庄,见后者亦言自然无为,不加深究,遂谓其学不外于老说。

上述所论老庄之异并非虚拟、了无根据。《天下》评老庄之学时即分别甚清,如其谓老学“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义重在“空虚”;其谓庄学则曰“彼其充实不可以已”,义重在“充实”。本书前面几章关于庄子思想的展示,特别是“为是不用而寓诸庸”之“庸”所蕴含的实践精神、技与道之间的深刻关联以及“不得已”之说所彰显的正命有为观念,既可明庄学“充实”之所在,亦可证其与老学之不同。同样,在治世上,相对于老学的“不为”之嫌与“小国寡民”之拘,庄子思想则表现出因任随顺的积极态度,其所谓“至德之世”亦展现出王之“富有”天下之盛。

在《庄子》中,“至德之世”出现过四次:《马蹄》两次,《胠箧》一次,其文已列如上;另有一次在《天地》中,其曰:“至德之世,不尚贤,不使能,上如标枝,民如野鹿。”乍视之,此处所谓的“至德之世”与《马蹄》所论无有分别,似亦如后者以民若禽兽任性遂情为至治。然若结合上下文,二者实大异其趣。而且,《天地》与《马蹄》、《胠箧》,无论文义皆不可等而视之,极有可能出自庄子之手。钟泰即谓《天地》与《天道》、《天运》三篇,自为一类,“为庄子自作无疑”[50]。船山虽曰“外篇非庄子之书,盖为庄子之学者欲引申之,而见之弗逮,求肖而不能也”[51],但于其中又独标《天地》,认为“此篇畅言无为之旨,有与《应帝王》篇相发明者,于外篇中,斯为邃矣”[52]。故若《天地》本自庄子,其内容自然可信而为证;若《天地》非自庄子,既然其文义深邃且能与《应帝王》相发明,则亦有助于探究庄说。此处所论庄子的治世之道,即主要以《天地》辅助内篇敷衍而成,以免滥引而伤其义。

对于“至德之世”,《天地》论云:

门无鬼与赤张满稽观于武王之师,赤张满稽曰:“不及有虞氏乎!故离此患也。”门无鬼曰:“天下均治而有虞氏治之邪?其乱而后治之与?”赤张满稽曰:“天下均治之为愿,而何计以有虞氏为!有虞氏之药疡也,秃而施髢,病而求医。孝子操药以修慈父,其色燋然,圣人羞之。至德之世,不尚贤,不使能,上如标枝,民如野鹿。端正而不知以为义,相爱而不知以为仁,实而不知以为忠,当而不知以为信,蠢动而相使不以为赐。是故行而无迹,事而无传。”

此段文字假寓言以立论,谈及三种治世之道:一曰暴虐之治,二曰仁义之治,三曰天下均治之治。暴虐之治所在如纣王。纣王暴虐无道,民怨沸腾,终招武王征伐之师,身死国灭。赤张满稽“故离(按:离者,罹也)此患也”之叹,即是为其而发。仁义之治所在如有虞氏(舜)。有虞氏以仁义治天下,文教盛美(按:可参见《尚书·舜典》所述),然尚非至治。以《天地》之见,有虞氏之治乃“乱而后治”,犹如“秃而施髢,病而求医”,为事后工夫;况且,以仁义治天下,尚属有为,乃托迹而行、弃本循末。治之托迹循末,不仅不能从根本上去乱成治,且仁义亦将有毁伤万物、“刻雕众形”而为巧之虞[53]。天下均治之治所在则如《应帝王》之所谓“泰氏”:“有虞氏不及泰氏。有虞氏其犹藏仁以要人,亦得人矣,而未始出于非人。”“出于非人”谓出于天或自然。均治之治是治于世之未乱,乃本于根而发,其所成即为“至德之世”。生于“至德之世”,一方面,民皆得遂性自然,其德不离;另一方面,民“虽如野鹿”,不知贤能,却并非蒙昧愚钝,其行中自有仁义忠信在。故均治之治犹如孟子所谓“由仁义行”,而“非行仁义”(《孟子·离娄下》):仁义忠信皆是即体施用,因事而应,“行而无迹”。老子云:“太上,下知有之;其次,亲而誉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悠兮其贵言,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十七章》)显然,《天地》之论是基于老子此说而发的,但它又扬弃了后者中的虚静愚民的消极倾向,赋予自然以积极有为的内涵。

均者,平也,齐也,公也,正也,和也[54]。天下均治亦即天下齐治,或曰天下公正之治、平和之治。庄子的均治之说是与其“‘齐物’论”相通的,均治之治实为“齐物”思想在治世上的表现。前文已明:“齐物”不是抹杀众物之性,否认物与物之别,而是“如其所是”地面对诸物,以平正无倚之心“应答”诸物,让物各是其所是,各行其所可[55]。因此,均治之治必也尊重事物的本性,如其所是,不以一己之法使其屈从(即如《应帝王》所谓“顺物自然而无容私”),万物遂得“各正性命”(《易传·彖传·乾》)。性命得正,既为正生,亦为致命,或曰复命,亦即生生“不得已”之事皆得以尽[56]。天地万物各尽其性、各展其能、各得其所,化育流行,是为天下治。均治之治既有如此之功,《天地》又谓其为“圣治”,并论其功业之盛曰:钟山之说可谓善言也,其于理亦为善辨也。诚如钟说,《天地》此文“始终不离天地万物”,其旨趣亦始终指向“天下化”。而所谓“天下化”者,又可概之为天地万物皆能“致命尽情”,亦即《易传》所谓“各正性命”。如此,四海来归,天下共聚,王之归往之义昭彰无遗(“四方之民莫不俱至”)。天下归往于王,犹如万川归海(“大壑”),自然而成,不能自已。以归往训王,《德充符》亦有其例,曰:

谆芒将东之大壑,适遇苑风于东海之滨。苑风曰:“子将奚之?”曰:“将之大壑。”曰:“奚为焉?”曰:“夫大壑之为物也,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吾将游焉。”苑风曰:“夫子无意于横目之民乎?愿闻圣治。”谆芒曰:“圣治乎?官施而不失其宜,拔举而不失其能,毕见其情事而行其所为,行言自为而天下化。手挠顾指,四方之民莫不俱至,此之谓圣治。”“愿闻德人。”曰:“德人者,居无思,行无虑,不藏是非、美恶。四海之内共利之之谓悦,共给之之谓安。怊乎若婴儿之失其母也,傥乎若行而失其道也;财用有余而不知其所自来,饮食取足而不知其所[自][57]从,此谓德人之容。”“愿闻神人。”曰:“上神乘光,与形灭亡,是谓照旷。致命尽情,天地乐而万事销亡,万物复情,此之谓混溟。”

此段文义,钟泰所释甚精,其云:

“谆芒”者,云气。……“大壑”,谓海也。……“苑风”,长养之风,谓东风也。“注焉而不满”二语,见《齐物论》。彼云“此之谓天府”,然则大壑犹天府之比矣。“横目之民”,谓人。……“圣治”,“德人”,“神人”,虽分三问而意实贯通,不独意相贯通,亦即理无二致。于“圣治”,曰“天下化”,曰“四方之民莫不俱至”。于“德人”,曰“四海之内共利之之谓悦,共给之之为安”。于“神人”,曰“万事销亡,万物复情”。其言始终不离天下万物,此与《中庸》言“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者,宁有异乎?特《中庸》混言之,此则分言之耳。故在说“圣治”中,最要一语曰“必见其情事”。在说“德人”中,最要一语曰“不藏是非美恶”。在说“神人”中,最要一语曰“致命尽情”。“尽情”即必见情事之充类至尽,而“致命”则不藏是非美恶之盛德极功也。自来解《庄子》者,专在无为、自化上着眼,而不知无为之中正有无限工夫在。[58]

鲁有兀者王骀,从之游者与仲尼相若。常季问于仲尼曰:“王骀,兀者也,从之游者与夫子中分鲁。立不教,坐不议。虚而往,实而归。固有不言之教,无形而心成者邪?是何人也?”仲尼曰:“夫子,圣人也,丘也直后而未往耳!丘将以为师,而况不若丘者乎!奚假鲁国,丘将引天下而与从之。”

王骀之“王”颇有寓意,其义之所在即是天下归往之训(“丘将引天下而与从之”)。是以此例后文又有“物最(最者,聚义)”、“官天地、府万物”之说,皆是言王之聚万物、拢天下之功,正与《天地》的“大壑”、《齐物论》的“天府”之说彼此呼应。王能备具此功,自然是源于其无为之治。无为之于庄子非如老子偏于虚静守弱,嫌以不为,其中自有“有为”在。钟泰所谓“自来解《庄子》者,专在无为、自化上着眼,而不知无为之中正有无限工夫在”之说,深得庄子无为之治的“有为”(工夫)之蕴。对于“有为之无为”,《天地》论云:

大圣之治天下也,摇荡民心,使之成教易俗,举灭其贼心,而皆进其独志,若性之自为,而民不知其所由然。

摇者,“动也”(《说文》),或曰“作也”(《尔雅》);荡者,本义为洗涤,亦有动义。“摇荡[59]民心”义为震动民心而洗涤之:摇以动其习心之安,荡以涤其成心之蔽。习心若去、成心若除(按:习心、成心实为一心,因其残性伤物,故曰“贼心”),则民心归正,民心“摇荡”的同时即是其性命之正。“摇荡民心”非支离枝叶之举,亦非一时一世之行,而是一个“系统工程”,并以“成教易俗”为鹄的。只有教化流行、风俗移易,浸然薰然,民心才能真正归正;尤为关键的是:也只有在凯易之风教中,民之各正性命(“皆进其独志[60]”)才能“若性之自为”,无有勉强。所谓道法自然或顺性而为不是抽象的,而是随着生活世界的展开而展开[61]

有为之无为亦可曰无为之有为:谓其为有为,是因为王者治世并非真的无所作为,且其治重在风教之化,规模浩大;谓其为无为,是因为王者的有为之治皆是自然而成,庶民之化若其自为[62]。王者治世而达乎此地,其功德之盛亦得而彰,《天地》赞之云:“无为为之之谓天,无为言之之谓德,爱人利物之谓仁,不同同之之谓大,行不崖异之谓宽,有万不同之谓富。”王者只有备具此德、富有此功,方与其“身份”相合,深契于王之所以为王的本性。由是,《天地》又有“王德”之说,曰:

夫子曰:“夫道,渊乎其居也,漻乎其清也。金石不得无以鸣。(故金石有声,不考不鸣)[63]万物孰能定之!夫王德之人,素逝而耻[64]通于事,立之本原而知通于神,故其德广。其心之出,有物采之。故形非道不生,生非德不明。存形穷生,立德明道,非王德者邪!荡荡乎!忽然出,勃然动,而万物从之乎!此谓王德之人。视乎冥冥,听乎无声。冥冥之中,独见晓焉;无声之中,独闻和焉。故深之又深而能物焉,神之又神而能精焉。故其与万物接也,至无而供其求,时骋而要其宿,大小、长短、修远。”[65]

“王德”统贯内外:其内者可曰“王心”,王者之心通达于道(“立德明道”),而具“真明”(“独见晓焉”)、备和德(“独闻和焉”),“立之本原而知通于神”;其外者可曰“王业”,王者“定万物(定者,安也、平也、正也)”、“通于事”,天下归往(“而万物从之乎!”),巍巍大哉!“王心”为本,“王业”为末,“王业”乃是基于“王心”而成,无“王心”则无“王业”。本者为根,其既生末,亦以正末;而末以明本,亦以达本。故王者治世先须治心,治心即是去“机心”而备“纯白”①,亦即释“成心”而存“真明”。王者只有修道成德,才能应事达物而成大功。否则,“而身之不能治,而何暇治天下乎!”(《天地》)《天地》的“王德”之论甚合于内篇诸说,如《逍遥游》曰“神人”之功德云:“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又云:“之人也,之德也,将旁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66]。是其尘垢粃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德充符》亦云:“彼且择日而登假,人则从是也。彼且何肯以物为事乎!”又如《应帝王》论“圣人之治”曰:“夫圣人之治也,治外夫?正而后行,确乎能其事者而已矣。”[67]其对于治之本末、轻重、先后、缓急,皆辨之甚明。

《天下》论“古之道术”云:“古之人其备乎!配神明,醇天地,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明于本数,系于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并将其概之为“内圣外王之道”。钱基博论此道云:“‘圣’之为‘通’也,所以适己性也,故曰‘内’。‘王’之为言‘往’[68]也,所以与物化也,故曰‘外’。”[69]故《天地》所论之“王德”就是“内圣外王之道”,“王心”与“王业”亦分别相对于“内圣”与“外王”而言。“内圣”言己道之修,“外王”曰功业之盛,“外王”因“内圣”而成,犹“王业”顺“王心”而致。庄子的“王德”之论与《中庸》的“合外内之道”、《大学》的修齐治平之说甚为相通,皆是言“内圣外王之道”。后世学者言儒之治世动辄曰“内圣外王”,论庄子无为之说却往往以老学之无为当之,进而又谓庄子之学弃事绝物、且欲成逍遥亦必待遗世而独立,多有不审也。

由“内圣”而“外王”,由“王心”而“王业”,“王德”或“内圣外王”之说表明:王者修道治心既关乎己德之成,亦系于天下之化;天下之化则既关乎王之逍遥,亦切于天下之逍遥。逍遥固是云生命的自在,但自在或逍遥并非是在自我幽闭中实现的,而是关乎天下之化,深切于万物性命之正。对于王者来说,天下若不治,生民困乏,何谈其逍遥?对于天下生民而言,若生道阻遏,又何论其自在?《国语》记周之贤大夫芮良夫之言云:“夫王人者,将导利而布之上下者也,使神人百物无不得其极(引按:极者,则也;“得其极”即尽其性),犹日怵惕惧怨之来也。”(《周语上》)王者功德之盛、职责之大、忧患之深,不亦然乎?故《应帝王》曰:“明王之治: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贷万物而民弗恃。有莫举名,使物自喜;立乎不测,而游于无有者也。”王者倘能“功盖天下”、“化贷万物”而又“立乎不测(言其化之神)”、“游于无有者”[70],非逍遥而何?生民倘能“各正性命”而又无所恃(“民弗恃”、“有莫举名”)、若己自为(“物自喜”),亦非逍遥而何?

【注释】

[1]参见第二章之“物与物论”一节所论。

[2]本书所云道家,皆以老庄为核心。至于援道入法的黄老之学或介于道墨之间的宋钘、尹文之学等,皆非为本书所专论。

[3]《天下》评墨学之弊时有云:“以此教人,恐不爱人;以此自行,固不爱己。未败墨子道。虽然,歌而非歌,哭而非哭,乐而非乐,是果类乎?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忧,使人悲,其行难为也。恐其不可以为圣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虽独能任,奈天下何!离于天下,其去王也远矣!”此论实为至当。

[4]《礼记·礼运》亦云:“故宗祝在庙,三公在朝,三老在学。王前巫而后史,卜筮瞽侑皆在左右,王中心无为也,以守至正。”

[5]《老子》云:“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二章》)“处无为之事”即是为(无为之为),“行不言之教”亦是教。此例常被庄子所用,如舜之能正人(《人间世》)、“王骀”之能聚徒(《德充符》)及庚桑楚之大治畏垒之民(《庚桑楚》)等,皆是以无为言有为。

[6]儒家尚王道自不必说,庄子亦言“明王之治”,而学主清虚柔静的老子亦屡屡言王,特别是他的“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老子·二十五章》按:此句中的“王”,以前多有学者怀疑为“人”之误,郭店楚简的出土,遂释此疑)之说,既赋予王以天地之大,亦表明老子对于“真正的王”所给予的企盼与厚望。

[7]《系辞上》亦云:“夫乾,其静也专,其动也直,是以大生焉。夫坤,其静也翕,其动也辟,是以广生焉。广大配天地。”

[8]杨倞:《荀子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77页。

[9]如《广雅》既云:“归,返也。”(《释言》)又云:“归,往也。”(《释诂》)分别参见王念孙:《广雅疏证》,中华书局,1983年,第135、8页。

[10]自黄帝至殷纣,天子皆称帝。待周武王翦商,为天子,“其后世贬帝号,号为王。”(《史记·殷本纪》)天子之号虽有别,然帝道、王道未尝为二。

[11]据皮锡瑞,“光被即广被,亦即横被,皆是充塞之义”(皮锡瑞:《今文尚书考证》,中华书局,1989年,第9页)。“表”之本义为外衣,“四表”谓四方之极,与天下、四海同义。

[12]参见王卡点校:《老子道德经河上公章句》,中华书局,1993年,第188页。

[13]河上公据此亦指出:“公正无私,则可以为天下王。治身正则形一,神明千万,共凑己躬也。能王则德合神明,乃与天通。德与天通,则与道合同也。与道合同,乃能长久。”(王卡点校:《老子道德经河上公章句》,第64页)

[14]按:《荀子》“不为”之说,《孟子》亦有论及,如其言圣人德之同时,云:“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公孙丑上》)

[15]今人论及此诗,多以家天下或专制之说言之,王道与天下观念之败,于斯世为盛矣。

[16]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233页。

[17]同上书,第233页。

[18]转引自陈奇猷校注:《韩非子集释》,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92页。

[19]关于夷夏之辨的性质与意义,可参考蒋庆的相关论述,见蒋庆:《公羊学引论》,辽宁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221—232页。

[20]钟泰:《庄子发微》,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760页。

[21]清陈乔枞引汉儒论中国之地云:“要服(引按:关于‘要服’并后‘荒服’,后文有论)之内分布九州,谓之中国,是为中国方五千里。贾、马所云六千里者,并荒服数之。欧阳、夏侯所云五千里者,就中国言之也。”(转引自皮锡瑞:《今文尚书考证》,中华书局,1989年,第188页)

[22]按:服者,服事、服役之义。

[23]关于古今文家在“甸服”与王畿关系上的分歧,分别参见杨倞《荀子注》第183页、皮锡瑞《今文尚书考证》第185页。按:若据下引荀子“封内甸服,封外侯服”之说,“甸服”当如古文家曰王畿。

[24]转引自皮锡瑞:《今文尚书考证》,第186页。

[25]转引自同上书,第187页。

[26]同上。

[27]《国语·周语上》言“先王之制”时,其论“五服”与荀子相同,其曰:“夫先王之制:邦内甸服,邦外侯服,侯、卫宾服,蛮、夷要服,戎、狄荒服。甸服者祭,侯服者祀,宾服者享,要服者贡,荒服者王。日祭、月祀、时享、岁贡、终王,先王之训也。有不祭则修意,有不祀则修言,有不享则修文,有不贡则修名,有不王则修德,序成而有不至则修刑。于是乎有刑不祭,伐不祀,征不享,让不贡,告不王。于是乎有刑罚之辟,有攻伐之兵,有征讨之备,有威让之令,有文告之辞。布令陈辞而又不至,则增修于德而无勤民于远,是以近无不听,远无不服。”

[28]此处所引《骈拇》、《马蹄》及后文所引《胠箧》,虽非庄子自作,其义亦显浅薄,然其学则归本老庄(特别是老子),可视为正统道家之脉。

[29]本、末本谓树之根、枝。末(枝)自本(根)生,故本(根)源末(枝)流;同时,末(枝)又广吸阳光雨露反滋于其本(根),是为反本或报本。

[30]关于此“意”,成玄英、林希逸、陆西星、王夫之等皆谓同“噫”,嗟叹之辞。若如此,则后文“故意仁义其非人情乎”之“故意”,将语有不协。钟泰辟“高邮王氏父子解‘意’作抑”之说时云:“‘意’,自是意度之辞,与下云‘尝试论之’用‘尝试’字一种笔法。”(参见钟泰:《庄子发微》,第190页)钟说较优,可从。

[31]此处的“人情”即后文所云“性命之情”,“情”可训为“实”,王先谦即作此说(转下注)①(接上注)(参见王先谦:《庄子集解》,中华书局,1987年,第79页)。郭象注此句曰:“夫仁义自是人之情性,但当任之耳。”(参见郭庆藩:《庄子集释》,中华书局,2004年,第318页)虽未以“实”训“情”,其义却在。按:“情”者从心,本义为感情。情感之发,出自人性,为人的天生禀赋,非为外铄,亦非虚妄,《荀子·正名》云:“情者,性之质也。”“质”之本义为以物相抵押,其可抵押者,乃实有之物,且亦为“有价值”之物(“质”之“贝”部象征财富)。故“质”有“实”义,相应地,“情”亦引申出“实”义,如《孟子·告子上》云:“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人见其为禽兽也,而以为未尝有才焉者,是岂人之情也哉?”其中的两“情”字,皆训为“实”。

[32]《大宗师》云:“颜回问仲尼曰:‘孟孙才,其母死,哭泣无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无是三者,以善处丧盖鲁国,固有无其实而得其名者乎?回壹怪之。’仲尼曰:‘夫孟孙氏尽之矣,进于知矣。唯简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简矣。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后;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造适不及笑,献笑不及排,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寥天一。’”

[33]《论语·八佾》云:“林放问礼之本。子曰:‘大哉问!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

[34]《论语·里仁》云:“子曰:‘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

[35]如《论语·为政》记云:“子张问:‘十世可知也?’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从中可见夫子及儒家关于礼的变易思想之趣。

[36]相比之下,儒家罕言道体,而多论道德仁义、礼乐制度之用,故子贡有“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论语·公冶长》)之叹。

[37]王弼:《老子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14页。

[38]对于“反者道之动”,俗论常释云:道的运动使事物的对立面互相转化。实际上,老子此说义在于“反复”,本不在于论证事物的对立面互相转化的原理。当然,事物在其“反复”中,也会表现出诸如对立面的互相转化等现象,但此互相转化并非“反”之原义。

[39]王弼:《老子注》,第8页。

[40]王卡点校:《老子道德经河上公章句》,第62页。

[41]同上书,第122页。

[42]此所谓“分化”,乃自然而成,非谓人力之所致。至于通过人力宰割、雕琢而导致的事物“分化”,斯益下矣,在此不论。

[43]“婴儿”是对本根的比喻;“无极”则谓本根之于事物由之而来的原初性。就单个事物而言,“无极”谓其根;就天地万物的整体而言,“无极”即道。

[44]钱穆:《庄老通辨》,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第121页。

[45]同上书,第123页。

[46]据俞樾和王先慎,此句或当作“静则为动之正”。参见陈奇猷校注:《韩非子集释》,第71页。

[47]王夫之:《老子衍》,中华书局,1962年,第3—4页。

[48]王夫之:《庄子解》,中华书局,1964年,第76页。

[49]司马迁:《史记》,岳麓书社,1994年,第494—495页。

[50]钟泰:《庄子发微》,第244页。

[51]王夫之:《庄子解》,第76页。

[52]同上书,第101页。

[53]相反,遵道而行则无此患,如《大宗师》论道云:“吾师乎!吾师乎!韲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

[54]按:均、平、齐、公、正、和等字义相通达。参见第一章之“道通为一”一节所考。

[55]参见第二章之“为是不用而寓诸庸”一节所论。

[56]关于正生、正命、从命、致命以及复命之间的关系,参见第四章之“‘不得已’之先天境遇:命”一节所论。

[57]此“自”字据钟泰说补入,其云:“‘从’上各本无‘自’字,惟焦竑《庄子翼》有之。‘自来’与‘自从’亦对文,于义富有,故从焦氏本补入。”(钟泰:《庄子发微》,第275页)钟说甚是,当从之。

[58]钟泰:《庄子发微》,第273—274页。

[59]此处“摇荡”之义,诸注多有失之,唯钟泰“鼓舞”之说庶几得之。

[60]关于“独志”之义,分歧甚大,郭象谓之为各有其趣之志(“志各有趣”),成玄英释以“独化之志”(参见郭庆藩:《庄子集释》,第432页);陆西星等谓其为“朝彻独见之志”(陆西星:《南华真经副墨》,中华书局,2010年,第179页。按:陆氏此说承自林希逸);王夫之以“独志”与“贼心”相对,认为“独志者,自爱自贵也”,“贼心者,窃人之名言,而忘其身之爱贵者也”(王夫之:《庄子解》,第107页)。钟泰亦以“独志”与“贼心”相对,谓“独志”乃“脱出于贼心之上者”,“贼心之灭,即‘独志’之进”(钟泰:《庄子发微》,第267页)。上述诸说皆各有其理,然义亦皆有未尽。若结合上下文义,“独志”实即民之“致命尽情”,亦即“各正性命”,且上述诸说亦皆涵摄于此义。

[61]关于性与尽性之义,参见第二章之“物与物论”一节所论。

[62]庄子所说的这种无为之治,亦为儒家所推崇,如孟子云:“恶于智者,为其凿也。如智者若禹之行水也,则我无恶于智矣。禹之行水也,行其所无事也。如智者亦行其所无事,则智亦大矣。”(《孟子·离娄下》)

[63]据钟泰所考,括号内的文字乃郭象注文误被窜入。其说是,当从之。参见钟泰:《庄子发微》,第251页。

[64]苏舆怀疑此“耻”字有误,曰:“‘通于事’与‘通于神’对文,耻字疑误。”(转引自王先谦:《庄子集解》,第101页)苏说甚是。因为,本段文字论“王德”,几乎不离“物”字,如:“万物孰能定之”、“有物采之”、“而万物从之乎”、“故深之又深而能物焉”和“故其与万物接也”,而“事”、“物”一体,若以“通于事”为“耻”,于义不协。(转下注)①(接上注)因此之故,诸家注此句(“耻于通事”)便曲折为说,强以达义,比如:郭象曰:“非好通于事也。”成玄英则云:“王德不骄不矜,任真而往,既抱朴以清高,故羞通于物务。”(郭庆藩:《庄子集释》,第412页)林希逸之说则颇为不经,其曰:“事事无不为,无不能,而不以此为名,故曰耻通于事。”(林希逸:《庄子鬳斋口义校注》,中华书局,1997年,第187页)既言“事事无不为,无不能”,又曰“耻通于事”,何可成说?陆西星之释既承袭林说,又试图纡曲去其弊,曰:“素,朴素也。逝,先往也。言率其素履以往,常自虚静恬淡寂寞无为,未尝沉着于有为事相之中,故曰:耻通于事。然虽耻通于事,而事至能揆,物来能应,本然之明自不容昧,故先事而知,若鬼神然。”(陆西星:《南华真经副墨》,第170—171页)仍然抵牾难除。这正好表明,此“耻”字当误。又,据本书诸章所论,庄子不唯不弃事绝物和“耻通于事”,恰恰相反,其所谓逍遥还是以通事达物为前提的。

[65]《天地》云:“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且将“机心”(“机心”乃“成心”的表现)之释称为“刳心”,曰:“夫道覆载万物者也,洋洋乎大哉!君子不可以不刳心焉!”刳者,剖、判之义,可引申为“刮除”。“刳心”者,即喻“成心”之除,钱基博云:“盖不‘刳心’,不足以契道也。”(钱基博:《读〈庄子·天下篇〉疏记》,载张丰乾编:《〈庄子·天下篇〉注疏四种》,华夏出版社,2009年,第105页)

[66]此是就道德之成所展现的境界而言,犹如《大宗师》论真人之德:“若然者,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皆谓神人或真人已摆脱物之制囿而无得毁伤。

[67]按:确者,或训“坚”(李颐),或训“不移易”(司马彪),或训“实”(成玄英),或训“断断焉”(林希逸),或训有“定”义(陆长庚)等,总之,非为虚妄;“能其事”谓尽其能于事,是尽物之性与尽己之性的统一。

[68]钱氏训“王”为“往”,与古义无别,其“方向”却与孟荀老庄之释相反:钱氏训“往”为王之往化万物,“往”由王心出;孟荀老庄训“往”为天下归往,“往”自民心发。实际上,两“往”义正相发用,即:王者正因其有往化万物之心、行,方才取得天下归往之功业。

[69]钱基博:《读〈庄子·天下篇〉疏记》,载张丰乾编:《〈庄子·天下篇〉注疏四种》,第104页。

[70]此即《老子·二章》所谓“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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