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现存古籍文献中,“性灵”一词最早出现于东晋王嘉所著的《拾遗记》卷九,其曰:“西方北方玉声沉重而性温润,佩服者益人性灵;东方南方玉声轻洁而性清凉,佩服者利人精神。”[1]这里“性灵”一词似可以与“精神”互训。由于今本《拾遗记》有疑为梁萧绮伪作者(见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有疑为“或经梁萧绮润饰,似非王嘉原文”者[2],所以我们还不能确切地说:“性灵”一词最早出于东晋王嘉之笔。但我们可以肯定地说,《宋书》、《弘明集》所录颜延之《庭诰》一文中两处出现的“性灵”一词,无疑是出自颜氏之笔,因为文献对此文为颜氏所作从来没有疑义。《庭诰》一云:“今所载咸其素蓄,本乎性灵,而致之心用。”一云:“业习移其天识,世服没其性灵。”他所说的“性灵”可与“天识”互训,它们都与佛学涅槃佛性学说关系密切(详见下文)。与颜氏同时的“范泰、谢灵运每云:六经典文,本在济俗为治耳。必求性灵真奥,岂得不以佛经为指南耶?”[3]这就是说,佛经不同于六经“济俗为治”,它是帮助人们寻求“性灵真奥”的。至此,“性灵”已经成为一个完全独立于儒家学说的佛学概念了。
唐代释道宣在《广弘明集序》中说:“昔梁钟山之上定林寺僧祐律师,学统九流,义包十谛,情敦慈救,志存住法,详括梁晋,列辟群英,留心佛理,构叙篇什。撰弘明集一部一十四卷。讨颜谢之风规,总周张之门律。辩驳通议,极情理之幽求;穷较性灵,诚智者之高致。备于秘阁,广露尘心。”[4]道宣认为《弘明集》最主要的内容就是颜延之、谢灵运等人的规劝和周颙、张融等人的辩论。颜、谢之“穷较性灵”,上文已述及。而张融与周颙辩驳,亦涉及“性灵”问题。[5]《弘明集》所载之《张融门律》,其中有“夫性灵之为性能知者也,道德之为道可知者也”[6]云云。由此可见,“性灵”是佛学中的一个十分重要的概念。
晋宋之际竺道生所倡导的涅槃佛性说(含“顿悟”说),对颜延之、范泰、谢灵运等人的佛学理论具有深刻的影响。颜、范、谢三位佛教徒在使用“性灵”一词时,其佛学理论背景正是涅槃佛性说。
汤用彤论及道生的涅槃佛性说,曰:“涅槃佛性,原为本有。而此万惑之中本有之实相,原超乎情见。称为佛性,自非常人之所谓神明也。佛性之义,《涅槃经》反复譬解,不厌求详(详解乃惧人之误执佛性,而转堕入封惑也)。生公陈义,要言有三。一曰理,一曰自然(或法),一曰本有。”[7]方立天对道生涅槃佛性说做了以下的概括:(一)佛性是“本性”,(二)佛性是“善性”,(三)佛性是“自然”,(四)佛性是“法”,(五)佛性是“理”。总之,“竺道生认为佛性是众生的最善的本性、最高的智慧、最后的真理,也是众生的实体。”[8]
颜、范、谢所说的“性灵”,不是常人所说的神明,神灵、灵魂之类,那是“误执佛性”;“性灵”是众生的最善的本性、最高的智慧、最后的真理。首先,性灵是与众生最善的本性相关的概念。颜延之《庭诰》中所说的性灵,可以与“天识”互训。性灵、天识是与后天的“业习”、“世服”相对的天生的本性,是众生天生的最善的本性。其次,性灵是与“自然”(法)相关的概念。汤用彤说:“自然者,无妄而如如也。”颜氏所说的“本乎性灵”正是相对于世俗造作的“通人之规”而言的,“性灵”是未经人为造作的自然本性。其三,性灵是与最高的智慧相关的概念。《庭诰》中性灵与天识互训,是指与经过后天习染的世俗的知识、经验不同的最高的智慧。其四,性灵是与最后的真理相关的概念。谢灵运说,佛经能够帮助人们得到“性灵真奥”。他写《辨宗论》所宣扬的正是道生的“顿悟”说。真理是不可分的,是不可以分阶级证悟的;不悟则已,一悟则彻底证悟。“性灵真奥”就是被彻底证悟的最后真理。
总之,“性灵”一词出现在晋宋之际,它的出现与当时流行的竺道生的涅槃佛性说密切相关。其基本含义亦与涅槃佛性说相关:一、性灵是众生的最善的本性,二、性灵是自然(法),三、性灵是最高的智慧,四、性灵是最后的真理。在颜延之、范泰、谢灵运三人有关“性灵”的言论中,除了颜氏“本乎性灵”一语与文学有一定联系外,其他并不涉及文学与文论。但由于他们都是著名的文学家,他们关于“性灵”的言论,对南北朝时期的以“性灵”论文学的文学思潮,产生了深刻的内在影响。
“性灵”一词,是中古文学理论中一个十分重要的词语。詹福瑞先生所著《中古文学理论范畴》一书,将从魏晋到齐梁间的“诗缘情”、“文章”、“丽”、“神思”、“比兴”、“文气”、“体性”、“典雅”、“风骨”、“隐秀”、“通变”等概念列为这一时期代表性的文学理论范畴,并对此进行了深入的研究,给人启发。但笔者认为詹先生没有将“性灵”列入这一时期具有代表性的“文学理论范畴”之例,不能不说是一个缺憾。
詹福瑞先生列举中国古代文学理论概念、范畴:“如言志、缘情、文章、神思、比兴、体性、风骨、隐秀、通变等等。”又云:“中古时期,适应文学的发展,也提出了一系列新的概念、范畴,神思、体性、文气、风骨、隐秀、通变均属此类等。”[9]笔者检索文渊阁《四库全书》电子版,按词语出现频率将詹先生所列举的所有概念、范畴排列如下:1.文章(22526次),2.言志(1853次),3.通变(1774次),4.风骨(1377次),5.比兴(1170次),6.文气(1064次),7.缘情(953次),8.神思(793次),9.体性(491次),10.隐秀(71次)。我们再看《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四库全书》电子版)中以上概念出现频率的排名:1.文章(54次),2.言志(17次),3.缘情(10次),4.通变(8次),5.神思(5次),6.比兴(2次),7—9.体性(1次),隐秀(1次),风骨(1次),10.文气(0次)。这只是一个概率上的统计,如“体性”在《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出现一次是因为没有断句,上下文粘连而成。但通过这个统计可以看出,在《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中,缘情、神思较比兴排名靠前,说明儒家“六义”概念不及新兴的缘情、神思等文学概念更受六朝人的关注。现在我们再通过《四库全书》电子版,来看看未被詹先生所列举的与文论有关的三个词(这三个词之间亦关系密切):1.性情(4047次),2.情性(2439次),3.性灵(1027次)。在《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中这三个词语排名有所变化:1.情性(13次),2.性灵(10),3.性情(7次)。第一,这三个词在《四库全书》中出现的频率最低的也高于“缘情”一词;第二,它们在《汉魏六朝百三家集》出现的频率最低的也仅次于文章、言志、缘情、通变;第三,后人习惯使用“性情”一词,六朝时却习惯使用“情性”,而“性灵”一词出现10次,与“缘情”并列,说明六朝时期使用“性灵”概念并不低于“缘情”概念;第四,由于以上检索所涉语境往往并不涉及文学理论,所以我们还需检索专门的文论著作,在《文心雕龙》中“性灵”出现5次,《诗品》中出现1次。总之,在中古文论中,“性灵”不是一个可以忽略的文论概念,正如王利器先生所说:“性灵为六朝新起之文艺思潮,即司空图《诗品》所谓‘自然’也。”[10]“性灵”是否即是司空图所谓的“自然”,这可以讨论,但王先生认为“性灵”是“六朝新起之文艺思潮”的说法,笔者十分赞同。
一般说到中古时期的“文学的自觉”,就会联系到曹丕的“诗赋欲丽”说或陆机的“诗缘情而绮靡”说等等。但曹、陆等人的认识,都是中国本土故有文化的结晶。魏晋之际思想意识上的“通脱”,使人们认识到诗赋不同于一般的道德、功利的文章,但从根本上说,他们的思想还都不能越出儒家、道家的思想范围,也就是说,无论诗赋如何“丽”、如何“缘情”,它最终都是为了表现儒家或道家的济世或遁世的情怀的。他们认识到了文学的相对独立的价值,这便是他们“文学的自觉”的主要内涵。
“性灵”一词,出现在晋宋之际,它在南北朝时期不仅成为一个与文学理论密切相关的词语,而且成为一个与文学本体论相关的词语。由于“性灵”一词与涅槃佛性论密切相关,它与儒家或道家的学说没有多大的联系,因此,它为中华文艺注入了不同于儒家或道家的艺术本体观念,它也是中古时期“文学的自觉”的重要内涵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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