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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品》中的“性灵”概念之研究

时间:2023-12-14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刘勰的《文心雕龙》和钟嵘的《诗品》是较早在文论中使用“性灵”一词的著作。《文心雕龙》中的“性灵”一词,一直没有受到研究者足够的重视。笔者认为,“性灵”一词在《文心雕龙》一书中具有文学本体论的意义。从《文心雕龙》“性灵”一词出现的上下文语境及全书的思想倾向而言,刘勰使用“性灵”一词并没有佛学的含义。在《原道》中,刘勰认为,人之所以为人,成为“三才”之一,是因为其为“性灵所钟”。

“性灵”一词在南北朝时期的文论中出现的频率相当高,其在文论中的重要性,也有一个逐渐被提高的过程。颜延之第一次使用“性灵”一词,就是对自己《庭诰》一文的议论,他说《庭诰》之作,“本乎性灵”,这也算得上以“性灵”论文的端倪。刘勰的《文心雕龙》和钟嵘的《诗品》是较早在文论中使用“性灵”一词的著作。虽然刘、钟已经注意到“性灵”这个概念,但这个概念在他们心里的重要性,显然不及梁代王筠、陈代姚察、北齐颜之推等。

王筠在《昭明太子哀册文》中称颂萧统:“吟咏性灵,岂惟薄伎。属词婉约,缘情绮靡,字无点窜,笔不停纸,壮思泉流,清章云委”[38]。姚思廉在《梁书·文学》中引用其父姚察的话说:“魏文帝称古之文人,鲜能以名节自全。何哉?夫文者妙发性灵,独拔怀抱,易邈等夷,必兴矜露。大则凌慢侯王,小则傲蔑朋党,速忌离訧,启自此作。”[39]颜之推说了与姚察意思相近的话:“自古文人,多陷轻薄……每尝思之,原其所积。文章之体,标其兴会,发引性灵,使人矜伐,故忽于持操,果于进取。”[40]在王、姚、颜等看来,文章(即今人所谓“文学”)与学问(即今人所谓学术活动)之间最大的不同就是:文章是“吟咏性灵”、“妙发性灵”、“发引性灵”的,而学问则与性灵之间并没有必然的联系。这种把文学本质特征与“性灵”联系在一起的观点,其实在《文心雕龙》中已初露端倪。

一、刘勰《文心雕龙》中“性灵”一词的文学本体论意义

《文心雕龙》一书,五次使用“性灵”一词:

(1)仰观吐曜,俯察含章,高卑定位,故两仪既生矣。惟人参之,性灵所钟,是谓三才,为五行之秀,实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原道》第一)

(2)三极彝训,其书曰经。经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也。故象天地,效鬼神,参物序,制人纪,洞性灵之奥区,极文章之骨髓者也。(《宗经》第三)

(3)赞曰:三极彝训,道深稽古。致化惟一,分教斯五。性灵熔匠,文章奥府。渊哉铄乎,群言之祖。(《宗经》第三)

(4)圣贤书辞,总称文章,非采而何?……若乃综述性灵,敷写器象,镂心鸟迹之中,织辞鱼网之上,其为彪炳,缛采名矣。(《情采》第三十一)

(5)夫宇宙绵邈,黎献纷杂,拔萃出类,智术而已。岁月飘忽,性灵不居,腾声飞实,制作而已。(《序志》第五十)

《文心雕龙》中的“性灵”一词,一直没有受到研究者足够的重视。笔者认为,“性灵”一词在《文心雕龙》一书中具有文学本体论的意义。

(一)《文心雕龙》中“性灵”一词符合语源学的基本含义

根据笔者上文对“性灵”一词的探讨:从语源意义上说,“性灵”既是指统一于佛性的人性、天性、本性(真性与善性),也是指能显现和体认及所显现和体认的佛性的主、客观精神(实相与般若)。从《文心雕龙》“性灵”一词出现的上下文语境及全书的思想倾向而言,刘勰使用“性灵”一词并没有佛学的含义。他是把颜延之、谢灵运等的“性灵”一词取来,去掉其中的佛学内容,留下了一个淡化了佛学背景的“性灵”概念:它是指人性、天性、本性(真性与善性)和神明的主、客观精神(真理与智慧)。以下根据《文心雕龙》原文详述之。

(1)在《原道》中,刘勰认为,人之所以为人,成为“三才”之一,是因为其为“性灵所钟”。“钟”者,聚也。因为人这种生物是人性、天性、本性(真性与善性)和神明的主、客观精神(真理与智慧)所聚集的生命体,所以人才能够成为“三才”之一。(2)在《宗经》中,他认为儒家经典之所以值得推崇,是因为它洞见了人性、天性、本性(真性与善性)和神明的主、客观精神(真理与智慧)的最深奥的领域(“洞性灵之奥区”),所以,它达到了文章的极致,可以成为后世写作活动之楷模(“极文章之骨髓”)。(3)《宗经》赞辞中“性灵熔匠,文章奥府”一语,意思与“洞性灵之奥区,极文章之骨髓”相近。(4)《情采》中“综述性灵,敷写器象”一语的意思是:圣贤们的书辞(文章)无论在表现人性、天性、本性(真性与善性)和神明的主、客观精神(真理与智慧)方面,还是在描写具体的事物方面,都是具有出色的文采的。(5)《序志》“性灵不居”一语中的“性灵”一词,可以引申为人的生命。据《原道》的意思,人的本质(或生命的本质)就是“性灵”:人性、天性、本性(真性与善性)和神明的认识客观真理的主观精神(真理与智慧),所以,生命不居就是“性灵不居”。总之,从刘勰五次使用“性灵”一词的上下语境看,都没有超出“性灵”一词的语源学上的基本含义。

(二)《文心雕龙》中“性灵”一词具有文学本体论的意义

《文心雕龙》首篇即为《原道》。末篇《序志》则云:“《文心》之作也,本乎道”。什么是《文心雕龙》所依据的“道”呢?这主要还得根据《原道》的阐述来理解。

纪昀评《原道》云:“自汉以来,论文者罕能及此。彦和以此发端,所见在六朝文士之上。文以载道,明其当然;文原于道,明其本然,识其本乃不逐其末。首揭文体之尊,所以截断众流。”[41]《原道》云:“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纪昀评道:“齐梁文藻,日竞雕华,标自然以为宗,是彦和吃紧为人处。”[42]他在《隐秀篇》中还有一个评语:“纯任自然,彦和之宗旨,即千古之定论。”[43]可以看出,纪昀十分重视《文心雕龙》中的“自然”。但纪昀只是从《文心雕龙》的写作的宗旨和文学创作的价值论上认可“自然”的重要性,并没有说“自然”是《文心雕龙》所原之“道”。

黄侃对“心生而言立”一句作了以下的解读:

盖人有心思,即有言语,既有言语,即有文章,言语以表思心,文章以代言语,惟圣人为能尽文之妙,所谓道者,如此而已。此与后世言文以载道者截然不同。[44]

黄侃是接受纪昀“文原于道”的说法的,但他不能接受纪昀所谓“文以载道”的说法。当纪昀说出“文以载道”那样的话语时,黄侃便十分警觉地做了以下的回应:

案庄、韩之言道,犹言万物之所由然。文章之成,亦由自然,故韩子又言圣人得之以成文章。韩子之言,正彦和所祖也。道者,玄名也,非著名也,玄名故通于万理。而庄子且言道在矢溺。今曰文以载道,则未知所载者即此万物之所由然乎?抑别有所谓一家之道乎?如前之说,本文章之公理,无庸标楬以自殊于人;如后之说,则亦道其所道而已,文章之事,不如此狭隘也。[45]

黄侃引用庄子和韩非子的观点,说明“道”是万物“所由然”。“所由”者,即“自然”。万物是“由自然”而然的。文章也是“由自然”而然的。如果说“文以载道”,所载之“道”是“自然”,那是“文章之公理”;如果说所载之“道”是儒、墨、法、名、佛等等一家一派的学说,那实在是把文章看得太狭隘了。黄氏甚至用佛学的“如”的概念来比附“自然之道”:“道者,犹佛说之‘如’,其运无乎不在,万物之情,人伦之传,孰非道之所寄乎?”[46]黄侃认为,《原道》之“道”,即是“自然”。

文章的产生是自然而然的:“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有了心思就有言语,有了言语就有了言语的替代物——文章。也就是说,文章是言语的替代物,言语是心思的表现。心思即是刘勰所说的“心”。那么,“心”是什么呢?刘勰说:人“为五行之秀,实天地之心”。人为什么可以成为“天地之心”?是因为人是“性灵所钟”的生命体。也就是说,如果不是“性灵所钟”的生命体,那就是一般的动物、植物,不能成为“天地之心”;只有“性灵所钟”的生命体(人),才能成为“天地之心”。逻辑上说,“性灵”产生“心”;“心”产生于“性灵”。没有“性灵”所聚,就没有“心”;反之,没有“心”,照样有不聚的“性灵”。这就是说,“性灵”是“心”的本原;“心”是“性灵”聚集的产物。因此,细审《原道》全文,再读其“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一语,知道其完整的意思即是:性灵聚而心生,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性灵聚集便产生了心,有了心就有言语,有了言语就有了言语的替代物——文章。这样,性灵不但是心所以产生的本原,而且是文章所以产生的终极本原。“性灵→心→文”这个结构和“文→心→性灵”这个结构,其实可以与“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一语中所表述的“道→圣→文”结构和“文→圣→道”结构相通。因为圣人是最高级“心思”(心)的代表者,所以将“圣”与“心”相通,逻辑上并不相碍。因此,我们可以仿“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一语:“性灵”沿“心”以垂文,“心”因文而明“性灵”。理清了这条思路,我们就能够读懂刘勰给出的“宗经”的理由了:儒家的《五经》为什么值得绝对尊崇,那是因为它们是圣人所作的文章,能够洞见“性灵”最深奥的区域(洞性灵之奥区)。这就是“圣因文以明道”的意思,亦是说:最高级的“心思”(心,即圣)借助文章(《五经》)来显示“性灵”(即“道”)。因为“性灵”是文章的终极本原,是文章的“道”,所以,“洞性灵之奥区”乃是《五经》所以要被绝对尊崇的理由。

如果说“性灵”是文章的终极本原,那么,只有在“性灵”也具有“自然”的含义时,我们才能够认为“性灵”与“自然”(道)一样具有本体意义。

刘勰认为人因为是“性灵所钟”,所以“为五行之秀,实天地之心”。人不同于动物、植物等一般的生物(“无识之物”),后者虽然也能自然地、不加外饰地产生视觉形象和听觉形象,但它们不能够产生“人文”(情文,作品)。因为人是“性灵所钟”,所以才能成为“有心之器”;因为是“有心之器”,所以才能产生“人文”(情文、作品)。因此,“人文”(情文、作品)是“性灵”的产物。

刘勰又说:“人文之元,肇自太极,幽赞神明,易象惟先……谁主尸之,亦神理而已。”这就是说:“人文”的种种现象是由谁来主宰的呢?是“神理”。什么是“神理”?据黄侃和周振甫等的解释,“神理”即是“自然”。[47]刘永济先生在对《原道》的释义中有言:“神理,即道也。”又言:“舍人论文,首重自然。二字含义,贵能剖析,与近人所谓‘自然主义’,未可混同。此所谓自然者,即道之异名。”[48]这样看来,道、神理、自然是指同一个形而上的“某物”,它是世界的本体,而作为具体现象的文、人文、文章等等,则是道体(道、自然、神理)在现象界的显现。

当刘勰在所有的“文”(自然界的“文”与人类社会的“文”)的现象中专门论述“人文”(“情文”)时,他从客观精神的角度阐述道:“人文之元,肇自太极”(这是从“理”的角度来阐述人文的起源),而“主宰”种种人文现象的那个客观精神,即是“自然”(谁主尸之,亦神理而已)。由于他这里是从客观精神(理)的角度来阐述问题的,所以他不用“自然”一词,而是选用了一个更贴切的词语,叫“神理”。“神理”乃是从客观精神的角度来阐述“人文”现象之“自然”本原的词语,它是“自然”的异名。

然而,“人文”(“情文”)现象既然被称为“人文”,就不可能没有“人”的因素,没有主观精神的因素。“心生而言立”诸语似乎说:“文章”(人文)是主观精神的产物,是“心”的产物。这样一来,刘勰似乎是个二元论者,即认为“人文”现象的本原有两个,一个是客观精神的“神理”(自然),一个是主观精神的“心”。但从《原道》原文和笔者上文的分析中,我们知道:“心”产生于“性灵”,“性灵”产生“心”。没有“性灵”肯定没有“心”,有“性灵”而不聚集,也没有“心”,只有“性灵”聚集时,才会有“心”,因此,性灵是心的本原,是人文、文章的终极本原。“心”是主观精神,但它不是本原,它是“性灵”的产物。由于“性灵”之聚散与主观精神没有关系,因此,性灵只能是一种客观的精神。这就是说,“文章”(人文)的真正本原不是主观精神的“心”,而是一种被称作“性灵”的客观精神。

“性灵”作为文章(人文)的本原,逻辑上是不可能与“道”、“自然”、“神理”等概念相互冲突的。它其实就是“道”、“自然”、“神理”等概念的异名。因为“文章”(人文)是“心生而言立”的,它涉及主观精神;又因为“心”产生于客观精神的“性灵”,“性灵”不拘限于主观精神,所以刘勰在阐述“文章”(人文)现象的本原时,用了一个既涉及主观精神(智慧)又涉及客观精神(真理)的、十分贴切的词语——性灵。因此,作为从主观精神(心生而言立)的角度来阐述的“文章”之本原的“性灵”,实质上就是客观精神的“道”、“自然”、“神理”的异名。当我们说,文章是其终极本原——“性灵”——的显现时,也就是说,文章是道、自然、神理的显现。为了更清楚地说明问题,我们不妨对道、自然、神理、性灵四个概念做一个比较研究。

在《文心雕龙》中,“道”是世界本原的总称;“自然”是道的内在规定;“神理”是从客观精神的角度所表述的“自然”;“性灵”是从主观精神的角度所表述的“自然”。因此,《文心雕龙》中形而上的核心概念就是“自然”(道的内在规定),而“道”、“神理”、“性灵”,都是“自然”概念的异名。详述如下:

(1)道:《文心雕龙》把世界的本原总称为“道”。“道”是形而上的“某物”,是自然界和人类社会所有“文”的现象之所以产生的根源。(2)自然:当刘勰对自己所认为的、作为世界本原的“道”做一个内在规定时,他使用了“自然”这个概念。“自然”作为“道”的内在规定,使《文心雕龙》中的“道”不同于儒家、道家或佛学的“道”——虽然它与《周易》、《老子》、《庄子》、《淮南子》、郭象庄子注及佛学理论等等都有一定的联系。正如黄侃所言:“今曰文以载道,则未知所载者即此万物之所由然乎?抑别有所谓一家之道乎?如前之说,本文章之公理,无庸标楬以自殊于人;如后之说,则亦道其所道而已,文章之事,不如此狭隘也。”总之,《文心雕龙》中的“道”不是某家某派的“道”,而是不被某家某派所局限的“自然”。(3)神理:当刘勰从客观精神(理)的角度来指称“人文”现象的本原(道、自然)时,他使用了“神理”一词。据黄侃、周振甫、刘永济等先生们的解释,“神理”即是“自然”,即是“道”。而刘勰所以使用这个词,只是他论述问题的角度不同,他是从客观精神的角度,来讨论“人文之元”的问题,所以他使用了“神理”一词。(4)性灵:当刘勰从主观精神(心生而言立)的角度指称“人文”现象(文章)的本原时,他使用了“性灵”一词。由“性灵所钟”产生了心,由心产生了文章,所以性灵是心和文章的本原。虽然“心”是一种主观精神,但“心”所由产生的本原(性灵)却是一种客观精神。因此,作为客观精神的“性灵”,它与“神理”一样,是“人文之元”(道、自然),只不过它是从心(主观精神)的角度来阐述的“人文之元”(道、自然)的。性灵作为文章(人文)的本体,即是指人性、天性、本性(真性与善性)和神明的主、客观精神(真理与智慧)。正因为“性灵”是“人文”和“文章”现象的终极本原,所以它是最优秀的文章所要表现和所能达到的最深奥的领域;又因为它是“人文”和“文章”现象的终极本原,所以它只是从主观精神的角度认识“人文”、“文章”的本原时使用的一个与“道”、“自然”、“神理”不同的名词,实质上则是“道”、“自然”、“神理”的异名,与“道”、“自然”、“神理”一样具有本体意义。当我们说,文章是“性灵”的显现时,也就是说,文章是道、自然、神理的显现。这就是我们所以说“性灵”一词在《文心雕龙》中具有文学本体论意义的理由。

二、钟嵘《诗品》中“性灵”一词的诗学意义

在钟嵘的《诗品》中,“性灵”一词仅出现一次,《诗品上》云:

(晋步兵阮籍诗)其源出于《小雅》。无雕虫之巧。而《咏怀》之作,可以陶性灵,发幽思。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洋洋乎会于《风》、《雅》,使人忘其鄙近,自致远大,颇多感慨之词。厥旨渊放,归趣难求。颜延注解,怯言其志。[49]

“陶性灵”这一词组后来为颜之推转用时成为“陶冶性灵”(《颜氏家训·文章》)四字,杜甫沿用颜氏的词组,曰:“陶冶性灵为底物”(《解闷》十二首之一)。“陶性灵”这三个字,在诗学史上是有特别的意义的。刘熙载在《艺概·诗概》中说:“钟嵘谓阮步兵诗可以陶写性灵,此为以性灵论诗者所本。”[50]刘氏此言不是没有根据的。首先,《诗品》是“百代诗话之祖”,在《诗品》中出现“性灵”一词,自然对后来以“性灵”论诗者提供经典依据;其次,更为重要的是,《诗品》中许多重要观点,也是后来以“灵性”论诗者的重要理论依据。

(一)“性灵”与“性情”、“情性”

《诗品》中除了出现一次“性灵”之外,还出现了一次“性情”和一次“情性”。在六朝文论中,“性情”与“情性”两词,基本上是可以相通的。但“性灵”与“性情”、“情性”的意思,有时似乎是相通的,而实际上是不能相通的。我们通过对《诗品》中“性灵”一词与“性情”、“情性”两词的比较,也许能更好地看出“性灵”一词的词义。

《诗品序》云:

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欲以照烛三才,晖丽万有。灵祇待之以致飨,幽微藉之以昭告。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51]

又云:

夫属词比事,乃为通谈,若乃经国文符,应资博古,撰德驳奏,宜穷往烈。至乎吟咏情性,亦何贵于用事?“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风”,亦唯所见;“清晨登陇首”,羌无故实;“明月照积雪”,讵出经史?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52]

以上两段分别出现了“性情”和“情性”二词。从版本的角度看,这两个词都出现了交错使用的情况。曹旭先生的《诗品集注》对“摇荡性情”一语校异云:“‘性情’,《吟窗》、《格致》、《诗法》、《诗府》诸本作‘情性’”[53];对“至于吟咏情性”一语校异云:“‘情性’,《梁文纪》、《津逮》、《砚北》、《学津》、《对雨楼》、《择是居》、《集成》、《谈艺》、《玉鸡苗馆》、《全梁文》诸本皆作‘性情’。……案:钟品此语,本之汉《毛诗·大序》。《毛诗序》云:‘吟咏情性,以风其上。’正作‘情性’。《玉屑》略‘至于’二字,亦作‘情性’。疑作‘情性’是。”[54]钟嵘本人在以上两处到底使用的是“性情”还是“情性”,现在无法确定。但有两点是可以肯定的:第一,在《诗品序》的流传过程中,出现了“性情”、“情性”互相替用的情况。这就是说,这两个词的意思是接近的,所以出现了相互替用的现象。第二,以上出现“性情”和“情性”的两处,都没有出现某版本以“性灵”替用的情况。而《诗品上》出现的“可以陶性灵”一语,曹旭先生的校异云:“‘性灵’,原作‘性雲’,据顾氏、退翁……诸明本及《竹庄》、《玉屑》所引改”[55],并没有出现或作“性情”、或作“情性”的本子。这说明“性灵”一词与“性情”、“情性”两词很不相同,人们不会将后者与前者相互替用。

在六朝文论中,“性灵”和“性情”有时似乎是相通的。如刘勰《文心雕龙·征圣》曰:“夫作者曰圣,述者曰明,陶铸性情,功在上哲,夫子文章,可得而闻,则圣人之情,见乎文辞矣”。这里出现的“陶铸性情”一词,与《诗品序》中出现的“陶性灵”一词,从语义上讲是十分相近的。如果联系到刘勰《文心雕龙·宗经》中“性灵熔匠”一语,那么,假使把刘勰所说的“陶铸性情”理解成“陶铸性灵”,也似乎不是没有理由的。

然而,根据《征圣》的上下文语义,我们是不能将“性情”与“性灵”混为一谈的。刘勰《征圣》中“夫子文章,可得而闻”一语,出自《论语·公冶长》:“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注曰:“章,明也。文彩形质著见,可以耳目循。性者,人之所受以生也。天道者,元享日新之道,深微,故不可得而闻也。”[56]刘勰引用此语的意思是文章因为文彩形质著见,所以是可以通过耳目来把握的对象。而“性与天道”,是形而上的“某物”,道理深微,不是通过耳目就能直接把握的对象。但是为什么他又说圣人的文章能够“陶铸性情”呢?这主要出自王弼的说法。据《三国志》裴松之注,王弼认为圣人与常人一样具有“五情”,能够应对人间事务,而圣人与常人不同之处是他不为情欲和人间事务所拖累罢了。[57]刘勰承认王弼的看法,认为圣人的文章表现圣人与常人相同的情感。通过圣人“可得而闻”的、形而下的情感,我们能够体认到圣人“不可得而闻”的、形而上的“神明”(即“无累于物”的“性与天道”之类),因此刘勰把“性”与“情”并举,说圣哲的文章可以“陶冶性情”。

如果刘勰不使用“陶冶性情”而是使用“陶冶性灵”,那他必须放弃王弼关于圣人“有情”与“神明”的精致的思辨,另创新说。但正如刘勰在《序志》中所说:“有同于旧谈者,非雷同也,势自不可异也”,他并没有使用“性灵”一词的原因,是他认为在圣人“有情”的问题上,是不可能再提出什么新说了。因此,从表面看来,他使用“陶冶性情”似乎也可以替换为“陶冶性灵”,但实际上这两个词组是不可以相互替换的。钟嵘《诗品》中“性灵”与“性情”(或“情性”),也是不能相通或相互替代的。这两个词的区别,在文学理论上是具有重要理论意义的(详见下文)。

(二)《诗品》中与“性灵”一词相关的含义

在《诗品》所评论的从汉代到齐梁的一百二十余位诗人中,钟嵘仅在对阮籍的诗歌进行评论时,使用了“性灵”一词。从钟嵘关于阮籍诗歌的评论中,我们不难看出与“性灵”一词相关的一些含义。

《咏怀诗》八十二首是阮籍诗歌的代表作,也是现存阮籍作品中所有的五言诗作品。钟嵘对阮籍诗歌的评论,应该主要是对这八十余首五言诗的评论。从这些评论中,我们可以得到与“性灵”一词相关的三个含义:第一,“性灵”与哲学思辨相关;第二,“性灵”与“自然”观念相关;第三,“性灵”与思想情感的暧昧性相关。

第一,“性灵”与哲学思辨的关系。钟嵘所品评的汉、魏、晋、宋、齐、梁时期的诗人中,具有高深哲学修养的诗人为数不少。他们当中在中国哲学(经学、玄学、佛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的,起码有何晏、阮籍、嵇康、欧阳建、颜延之、谢灵运、范缜等人。在这些诗人哲学家中,唯阮籍和谢灵运的五言诗属于“上品”。谢灵运作《辨宗论》,倡顿悟成佛说,在佛学史上很有意义。但顿悟成佛本是道生的观点,谢氏之作,主要起到传播这一观点的作用,并没有太多自己的创见。[58]阮籍的情况则大不一样,他是“魏晋玄学”发展到第二阶段的代表性人物。他最早注重《庄子》,以《庄子》取代《论语》,确立了“魏晋玄学”解释学上的三部经典(即“三玄”):《易》、《老子》、《庄子》。他作了《通易论》、《通老论》、《达庄论》之外,还在《大人先生传》中创造了一个崇尚自然,超越名教的“大人先生”的形象,对后世的文学、哲学、美学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59]据此,我们可以这样说:在《诗品》评论的一百二十余位诗人中,最具有诗人哲学家风范的人物,当首推阮籍。钟嵘称阮籍“《咏怀》之作,可以陶性灵,发幽思”,“使人忘其鄙近,自致远大”云云,此与阮籍崇《庄子》、越名教、任自然的玄学背景及“大人先生”式的玄学实践是有着内在联系的。正如罗宗强先生所言:《咏怀》之作,“目的是抒怀,而旨趣则是老、庄。从这个意义上说,《咏怀》八十二首,是一种全新的充满哲思的诗”。“《咏怀》的这种特殊表现形式,成为中国诗歌史上的一种无法重复的现象,以后虽有各种各样的模仿之作,但因其遭遇之不同,始终没有能够像阮籍这样达到如此深奥难求的境地。”[60]因此我们认为,钟嵘《诗品》仅在对阮籍诗歌的评论时出现了“性灵”一词,表明了“性灵”一词是对阮籍诗歌中所表现的对自然人性之哲学思辨的首肯之意。

第二,“性灵”与“自然”观念。钟嵘评论阮籍诗歌一云:“无雕虫之巧”,再云:“言在耳目之内”。这都揭示了阮籍诗歌的“自然”本色。钟嵘用“巧”字评论过许多诗人,如张协(上品)“巧构形似之言”、谢灵运(上品)“尚巧似”、张华(中品)“巧用文字”、颜延之(中品)“尚巧似”、鲍照(中品)“贵尚巧似”、宋孝武帝(下品)“见称轻巧矣”、鲍令晖(下品)“往往崭绝清巧”等等。在钟嵘的评论中,“巧”字有时含有贬义,如张华“巧用文字”、孝武帝“见称轻巧矣”,但多数含有褒义或是中性的词义。钟嵘称阮籍诗歌“无雕虫之巧”。一个诗品属于“上品”的诗作“无雕虫之巧”,说明“雕虫之巧”不是一个褒义词。“雕虫之巧”是指人为的、刻意制作的工巧。阮籍的诗歌没有人为的、刻意制作的工巧,它具有“自然”的特点。正如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卷八所云:“阮公《咏怀》,神至之笔,观其抒写,直取自然,初非琢炼之劳,吐以匠心之感。”[61]

钟嵘又称阮籍诗歌“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这是说,尽管阮籍诗歌在思想感情上无法使人得到确切的解释,但这些诗歌都是诗人“因情触景,随兴寓言”[62]的产物,其所呈现的思想情感和自然景物,都是“耳目之内”可以直接捕捉到的事物。我们知道钟嵘论诗有一个著名的“直寻”说。从上文所引《诗品》序“夫属词比事,乃为通谈云……”一段中,我们知道文中出现的“即目”、“所见”、“直寻”,都是指诗歌直书即目所见的景物,也就是“言在耳目之内”的意思[63]。钟嵘认为诗歌具有“吟咏情性”的特征,它表现的是自然的思想感情,无需补缀典故,假借学问,所以他反对“文章殆同书抄”,批评“句无虚语,语无虚字,拘挛补衲”的诗作。他认为诗歌是有“滋味”的艺术形式,而最有“滋味”的诗歌是凭着诗人的自然天性(天才)创作的、无需假借于学问的诗歌(“自然英旨”)。[64]他所说的“天才”(与“学问”相对)和“自然英旨”(与“拘挛补衲”相对)都是指未经刻意造作的、合乎人的自然本性的东西。而这种东西,正是阮籍的哲学和诗歌所倡导、所追求、所体现的东西。总之,钟嵘用“无雕虫之巧”、“言在耳目之内”等评语来说明阮籍的诗歌,准确地把握了阮籍诗歌的艺术特点。这些评语充分揭示了阮籍诗歌(哲学、人格)与“自然”的根本联系。而阮籍诗歌“可以陶性灵、发幽思”,其中“性灵”一词的主要含义,显然就是指人的自然本性。

第三,“性灵”与思想情感之暧昧性。钟嵘对《咏怀》之作六七十字的评论中,有四次涉及思想情感暧昧性的问题,其一曰:“可以陶性灵,发幽思”,“幽思”是指幽微的情思;其二曰:“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这是说《咏怀》之作言近而旨远,语近而情遥;其三曰:“厥旨渊放,归趣难求”,这是说《咏怀》之作思想感情深远放达,读者很难寻求到诗人的意趣所归;其四曰:“颜延注解,怯言其志”,这涉及阮籍的身世遭际及《咏怀》幽深之旨趣与颜延之的身世遭际及对阮诗理解的问题,它同样揭示了阮籍诗歌思想情感幽深遥远的特点。刘勰《文心雕龙·明诗篇》云:“阮旨遥深”,《体性篇》云:“嗣宗俶傥,故响逸而调远。”这些评论同样涉及阮籍诗歌思想感情的暧昧性问题。

造成阮籍诗歌思想情感之暧昧性的原因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方面是政治生活的原因;另一方面是哲学思想上的原因。阮籍在政治方面不愿意与司马集团合作,又害怕像嵇康一样被司马集团找借口杀害,于是作为“天下之至慎者”(司马炎评阮籍语)的阮籍只好喝酒自醉,口不臧否,真有悲愤痛苦,也不敢直言表露,于是写诗时尽管情真意切,直书即目所见和随兴所感,但在措辞之际,还是故意躲躲闪闪,委曲暧昧,使读者无法确切把握其创作主旨。

除政治原因之外,另外一个造成阮籍诗歌思想情感上之暧昧性的原因,就是他的哲学思想。阮籍的哲学(玄学)并不像何晏、王弼的哲学(玄学)那么具有精密的思想系统。汤用彤先生认为,嵇康、阮籍并无形而上的精密之思考,只是把汉人的“元气说”与他们的浪漫之趣味混成一片。他们崇自然反名教,不能像王弼那样摆脱汉人思想的窠臼,把道(无、自然)与器(有、名教)看成是体用不二的关系。他们视“道器有时间上先后,故道器可分为二截,既从太古之道,乃反后天之器”。嵇、阮的哲学虽不精致,但却是十分浪漫和富于诗意的。如汤先生所分析的嵇、阮哲学中关于“自然”的三种含义:

1畅自然之第一义——混沌、玄冥。……玄冥是primitive state(原初状态)、是自然的,非人为的,犹如未经雕刻之玉石(朴),这种状态是最好的;社会上、政治上若有太朴之情形,是他们最理想的世界。在这世界内,无礼法之限制,精神上非常自由,诗人文学家多此想象,故嵇阮有此思想。

2畅自然之第二义——法则、秩序。……阮籍从天地之法则讲到人事之法则,皆为顺自然也。但嵇康阮籍所谓法则与王弼所说者自不同,此法则是有情调的,富于感情的,有音乐性的,其说为一种对宇宙之po‐etic feeling(诗意的感情)。

3畅自然之第三义——天和、和谐。嵇康、阮籍以为“自然”是一和谐之整体,其所以“和谐”,盖因其为混沌无分别状,故是“和”;又因其有法有则,故是“谐”。此“和谐”盖为宇宙之“天和”(cosmic harmony)也,嵇阮均为音乐家,常以音乐之“和谐”说明自然之和谐……[65]

从汤先生关于嵇康、阮籍哲学之“自然”概念的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出,嵇阮的哲学是充满了浪漫主义的理想的,是富于诗意的情感和音乐的和谐的。阮籍的哲学富于诗意的情感和浪漫的形象(如《大人先生传》),这无疑增加了读者直觉把握的兴趣,拓展了读者的想象空间,但其代价便是减损了读者通过理性判断、准确地把握其哲学思想的可能性。在阮籍作为诗人的同时,他又是一位哲学家。作为后者,他的诗歌自然是很富于哲学思辨性的,而这些哲学思辨本身的不确定性,又使他的诗歌中本来就无法直白表露的幽微的情思,增加了一份哲理性的暧昧。

总之,钟嵘评论《咏怀》之作“可以陶性灵,发幽思”,其中以“性灵”一词作评语,不仅与诗人的哲学思辨相关,与诗人的自然观念相关,也与诗人思想情感的暧昧性相关。

(三)“性灵”与“情性”(“性情”)的不同诗学旨趣

“性灵”一词的基本含义,与“性情”一词的基本含义是不同的。尽管在六朝文论中,这两个词好像是相通的[66],但实际上“性情”虽然包含人性、天性、本性(真性与善性)的涵义,但它还突出了感性(情感)的意义;而性灵虽然也包含人性、天性、本性(真性与善性)的涵义,但它还突出了理性(智慧)的意义。或者说,“性情”是偏重于感性(情感)的人性、天性、本性(真性与善性);“性灵”是偏重于理性(智慧)的人性、天性、本性(真性与善性)。“性灵”一词在《诗品》中的出现,在中国诗学理论上是具有重要理论意义的。它揭示了一种与儒家诗学不同的诗学观念,对后世诗学理论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朱东润先生有这样一个观点:“言中国诗者,大抵可分为二:温柔敦厚者为一派,其说出于《戴记》;缘情绮靡者为一派,其说出于陆赋。”[67]他认为在国家一统、儒教思想支配社会时,温柔敦厚之说盛行,如两汉、唐代以后;在国家分裂、儒教思想不足以支配社会时,则缘情绮靡之说盛行,如晋宋六代之间。朱先生所说的情况,是符合中国诗歌发展史的现象的。但他把温柔敦厚说与缘情绮靡说完全对立起来,视前者为儒家诗教,视后者为儒家诗教的对立面,这一点,也许说得太绝对了。其实,“缘情绮靡”一语中“缘情”的观念,主要还是来源于儒家诗教。《毛诗序》有“情动于中而形于言”之说,又有“情发于声,声成文谓之音”之论,这些观点也像温柔敦厚说一样,来源于儒家经典《礼记·乐记》。因此,诗歌缘自情感的观点是儒家诗学所认可的基本观点。陆机所说的“缘情”一语,是完全符合儒家诗教的。但《毛诗序》云:

国史明乎得失之迹,伤人伦之废,哀刑政之苛,吟咏情性以风其上,达于事变,而怀其旧俗者也。故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68]

从这里可以看出:抒发情感,是人的自然本性(发乎情,民之性也),诗歌是通过表达人们的自然情感而达到“风其上”的效用的(吟咏情性以风其上)。在儒家诗教看来,诗歌仅仅表达个人的自然情感还是不够的,还要把这种个人的自然情感控制在符合社会“礼义”的规范之内(发乎情,止乎礼义)。由此可见,儒家诗教并不是不承认诗歌缘自情感,但它在认可“发乎情”、“吟咏情性”的同时,又从目的论上提出“以风其上”和“止乎礼义”那样的政治、道德的要求。这一点是陆机《文赋》不愿提及的。仅从陆机不愿意提及“以风其上”、“止乎礼义”这个角度看,朱先生把缘情绮靡说与儒家诗教完全对立起来,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钟嵘《诗品序》曰:“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又曰:“若乃经国文符,应资博古;撰德驳奏,宜穷往烈。至乎吟咏情性,亦何贵于用事。”他把诗歌看成是“摇荡性情”的产物,又把诗歌不同于其他文体的本质规定性称作“吟咏情性”。钟嵘关于“气之动物”的说法,主要来源于《礼记·乐记》;关于“吟咏情性”的说法,则来源于上文所引的《毛诗序》。由此可以看出,钟嵘关于“摇荡性情”和“吟咏情性”的观点,主要来源于儒家诗教。当然,他也同陆机一样,把儒家诗教中的温柔敦厚说和“以风其上”、“止乎礼义”等政治、道德内容给忽略了。[69]但不管怎样,钟嵘诗论中的“性情”和“情性”两词,都是符合儒家诗教的基本观念的:诗歌表达自然人性和自然情感。

《诗品》在对阮籍诗歌的评论中,出现了“陶性灵,发幽思”一语。钟嵘在这里不使用“性情”或“情性”,却使用“性灵”一词,显然是要表达对阮籍诗歌之特殊性的认识。阮籍的哲学是倡导人性之“自然”的,其诗歌也深切地抒发了他内心自然的情感——忧生之嗟。[70]自然人性和自然情感正是“情性”或“性情”的主要内含,但钟嵘却没有使用这两个词,而是选择了“性灵”一词。这说明钟嵘认为阮籍的诗歌不能归属于与儒家诗教相关的“吟咏情性”的概念,而是一种别样的诗歌。

“情性”(或“性情”)的基本含义是指自然人性和自然情感,即上文所说的:偏重于感性(情感)的人性、天性、本性(真性与善性)。这个词语出现在《毛诗序》里,正说明它是佛教传入之前儒家诗教所固有的一个诗学概念。“吟咏情性”就是表现自然人性和自然感情的意思。“性灵”一词产生于佛教流行之后的晋宋之际,虽然它在许多语境里并不是一个佛学用语,但它的基本含义是与“情性”(或“性情”)不同的。笔者在本章第一节开始时已经指出,“性灵”是指人性、天性、本性(真性与善性)和神明的主、客观精神(真理与智慧)。这个概念比“情性”(或“性情”)的概念甚为晚出,它是经过何晏、王弼、嵇康、阮籍、向秀、郭象等人的玄学和道安、鸠摩罗什、僧肇、道生、慧远等人的佛学熏染后的产物。“性灵”涉及人的本质属性问题,涉及认识主体和认识客体及真理问题,而“情性”(或“性情”)主要是指人的自然本性和自然情感。正因为“情性”(或“性情”)是偏重于感性的人性、天性、本性(真性与善性)的,所以它并不能涉及人的本质属性及真理(理、天理、神理)的问题。例如,刘勰称人“为五行之秀,实天地之心”的根据乃是因为人是“性灵所钟”的生命体。“性灵所钟”是不能改成“情性所钟”或“性情所钟”的,因为“情性”、“性情”一般是不被儒、道、释等主流意识形态看成是人的本质属性的。

“性灵”这个词出现在《诗品》中,说明一种不同于传统儒家诗教的诗学概念在中国诗论中开始萌芽。刘熙载在《艺概·诗概》中所说:“钟嵘谓阮步兵诗可以陶写性灵,此为以性灵论诗者所本。”这正说明钟嵘“陶性灵”之说在中国诗学史上的意义。如果说纯正的儒家诗教是提倡“温柔敦厚”、“吟咏情性以风其上”和“发乎情,止乎礼义”的,那么,陆机的“诗缘情而绮靡”说和钟嵘的“摇荡性情”说则传承的儒家诗教“吟咏情性”、“发乎情”的思想而删略了儒家政治、道德的说教(“温柔敦厚”、“以风其上”、“止乎礼义”)。而离开儒家诗教走得更远的,则是钟嵘的“陶性灵”说。如果说,“缘情”和“吟咏情性”等说法是指:诗歌是表达人的自然情感的,那么,“陶性灵”的说法则是指:诗歌不仅可以表达人的自然情感,而且可以体悟人性的本质、世界的真理。

钟嵘所说的“性灵”当然不同于范泰、谢灵运所说的“性灵真奥”之“性灵”,因为范、谢所说的“性灵”乃是“佛性”,而钟嵘所言一则是论诗,二则其所论者阮籍与佛教没有什么关系,所以其所说的“性灵”与佛性没有直接的联系。但钟嵘所说的“性灵”,也与人性中最本真、最深奥的哲理相关。上文我们已从阮籍诗歌的哲学思辨、阮籍哲学的“自然”概念及阮籍诗歌思想感情的暧昧性等三个方面,说明了“性灵”一词与阮籍诗歌相关联的基本含义。这些基本含义,都与人性中最本真、最深奥的哲理相关。从中国诗学的角度说,儒家诗教是说:诗歌缘起于人的自然情感,而能达到政治、道德的目的(“吟咏情性以风其上”、“发乎情,止乎礼义”);陆机、钟嵘等人的诗学是说:诗歌缘自情感而表现出华丽的文采(“诗缘情而绮靡”);或者是说,诗歌就是表达情感的(“摇荡性情”、“吟咏情性”)。但钟嵘在承认诗歌表达情感的同时,又从阮籍的诗歌中看到了其“陶性灵”的特征,所以他认为诗歌还能够体现最本真、最深远的哲思。

诗歌表现人生哲理,这是从正始诗人嵇康、阮籍到东晋玄言诗代表诗人许询、孙绰等一百多年间十分流行的诗风。但这些“玄言”诗人虽然创作了大量“平典似道德论”的作品(也有并非是“平典似道德论”的诗作,如嵇、阮诗作),却并没有从诗学方面给予总结。钟嵘用“灵性”一词不但区别出阮籍诗歌与一般“吟咏情性”诗歌的不同特征,同时也区别出它与“平典似道德论”的诗歌的不同特征。他一方面对一百多年来出现的只偏重哲理而忽视诗歌本身的“玄言”化、“清言”化的诗风给予坚决的否认;但另一方面,他对尊重诗歌形象性、情感性、能够自然微妙地表现诗人情感与哲思的作品,给予高度的评价。他对阮籍诗歌的评论,实质上也是对那些不尊重诗歌自身艺术规律的哲理诗的否定。

总之,以“性灵”论诗是与以“温柔敦厚”论诗、以“缘情绮靡”论诗、以“性情”(“情性”)论诗等十分不同的、新起的诗论。《诗品》在以“情性”、“情性”论诗之外,又开启了以“性灵”论诗的端倪,这正是《诗品》使用“性灵”一词在中国诗学史上特殊的意义。

钟嵘用“陶性灵,发幽思”一语表达了他对阮籍诗歌表现自然、微妙的感情和深远的哲思的肯定。这为后世论诗者以“性灵”论诗,开启了新的思路。本文第五章第一节对这一问题进行了补充论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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