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瓦戈的诗

第十七章 日瓦戈的诗

1 哈姆雷特

喧闹声停息。我走上舞台。

我倚靠在门框上，

细听往事的余音，

揣度今后的半生。

夜色像千百只望远镜，

一齐对准了我。

亚伯天父啊，如果可以的话，

免去我这一苦杯吧。

我珍视你既定的意图，

甘愿担当这一角色。

但现在演的是另一出戏，

求你豁免我这一回。

然而戏的场次已安排好，

最后的结局也无法逆转。

我孤零零，总是沉没在假仁假义里。

人生一世不似漫步田园。

2 三月

太阳晒得暖洋洋，热烘烘，

山沟哗哗直响，像是发了疯。

春神就像健壮的农妇，

一干起活儿就劲头十足。

白雪像害了贫血病，奄奄一息，

一条条发青的血管已没有血丝。

但是牛栏里热气腾腾，

连叉齿也露出生机。

这些夜晚呀，这些日日夜夜！

近午时候那嗒嗒的水滴，

那檐上冰锥的日渐消瘦，

那不眠的溪水的窃窃私语！

马棚和牛栏全都敞开。

鸽子在雪地里啄食燕麦，

最活泼、最不安分的粪堆

散发出清新的春天气味。

3 在基督受难周

夜幕还未收起。

天色还早，

依然繁星满天，

每颗星星都亮灿灿，

大地在赞美诗声中沉睡，如果这样睡下去，

会误了复活节。

夜幕还未收起。

天色还这样早：

从路口到街头，

黑咕隆咚一片。

到天亮和天暖

好像还有一千年。

大地还是光着身子，

夜里想起来打钟，

想从外面配合唱诗的声音，

可是没有衣服不能起身。

从受难周星期四

到星期六这几天，

河水冲打着堤岸，

打起一个个涡旋。

在基督受难的日子，

树林也脱光了衣和帽，

一棵棵树木挺身站立，

就像祈祷者站在那里。

在城里，在不大的地方，

就像在集会上那样，

一棵棵树木光着身子，

一齐朝教堂栅栏里张望。

树木露出惊惧的目光。

树木自然会感到恐慌。

因为花园要走出栅栏，

土地已经晃晃欲动，

土地要去埋葬苍天。

大门口那两棵白桦树

看着圣障中门边的烛光，

看着黑头巾和许多蜡烛，

看着一张张泪汪汪的脸，

忽然捧十字架的人群走出来，

还带着绘有基督遗像的方布，

白桦树连忙让路。

祈祷的人群顺着人行道

绕着教堂转起圈儿，

把春意、春的絮语，

把带有圣饼气味的空气，

把春天的醉人气息

从大街上带进教堂门廊里。

三月的风把雪撒开去，

撒在台阶上，撒在一群残废人身上，

就好像有一个人走出来，

把存法器的约柜搬出来打开，

把所有的东西分得一干二净。

唱诗唱到东方发白。

唱诗手或者圣徒，

等到号哭够了，

就从里面轻轻走出来，

走到空地上，路灯下。

但到了半夜里，等听到春的信息，

感觉到春的萌动，

一切有生之物会静下来，

死亡是可以战胜的，

因为复活了。

4 白夜

我想起遥远的过去

想起彼得堡的一座楼房。

你这个大学生来自库尔斯克，

你是草原上一个小地主的姑娘。

你娇艳可爱，有很多人倾慕你。

我们在那个白夜里，

一块儿坐在你的窗台上，

从你的高楼上向下眺望。

晨风吹得路灯轻轻颤抖，

像是一只只薄绸蝴蝶。

我轻轻对你说的话儿，

多么像沉睡的远方！

在长长的涅瓦河那边，

彼得堡远远地铺展开去，

我们也像这夜晚的城市，

羞答答地保守着自己的秘密。

在那个春天的白夜里，在远方，

在郁郁苍苍、丛林如带的地方，

夜莺唱着美妙的歌儿，

那歌声又清脆又嘹亮。

那声音千回百转，如醉如狂。

那小小鸟儿的声音

在着了迷的丛林里

造成又欢快又热闹的气氛。

在那地方，白夜像赤足行者

贴着栅栏悄悄走过，

偷听到的谈话溜下窗台，

紧紧跟在白夜后面。

在听来的谈话的余音中，

在围了板墙的果园里，

苹果树枝和樱桃树枝

穿起了淡白色的外衣。

一棵棵树木像白色幽灵，

成群地走出来为白夜送行，

白夜要走了，

因为已经看见那么多事情。

5 春天的泥泞路

正是夕阳如火的时候，

一个人骑马在林中走，

道路泥泞，林海茫茫，

他要去一个遥远的乌拉尔村庄。

马儿走得摇摇晃晃，

马蹄在路上噗唧噗唧响，

小水洼儿打旋儿的声音，

紧跟着给马蹄声伴唱。

等到骑马人放开缰绳，

马儿一步一步往前行，

来到春水泛滥的地方，

四周围一片哗哗流水声。

有的咯咯笑，有的呜呜哭，

那是石子儿撞击石片儿，

那是连根冲出的树桩

在旋涡里打转转儿。

可是在火红的晚霞里，

在远处的树丛中，

有一只夜莺起劲地叫着，

就像很响的报警钟声。

就在那沟边的杨柳

耷拉下那寡妇的头巾的地方，

夜莺就像古代的夜强盗，

在贼船上打起呼哨。

这样狂叫是因为什么，

什么样的喜，什么样的悲？

叫声像一颗颗老大的枪弹

在林中纷飞，要射的是谁？

仿佛它就要像林中精灵似的

走出这逃亡政治犯安歇之地，

迎着当地游击队的步哨

或者巡逻的马队走去。

青天、大地、田野、丛林

都在听这少有的声音，

分不清是痛是苦，

是狂乱还是幸福。

6 表白

生活又无缘无故地回来，

就像当年中断得那样奇怪。

我又来到这条古老的街上，

就像那个夏日里那时候一样。

还是这些人，这些操心事，

自从那个死亡的黄昏

匆匆将落日钉在曼涅日广场上，

至今落日的火焰没有冷却。

一些穿粗布衣的女子

夜里仍然徘徊在街头。

然后她们要回到顶楼，

忍受铁皮屋顶的烘烤。

一个女子拖着疲惫的双脚，

缓缓走到门口，

从地下室里走上来，

斜斜地穿过院子。

我又在准备托词，

又是一切和我没有关系。

那女子绕过后院走了，

只剩下我们在一起。

***

你别哭，别噘嘴，

别把肿了的嘴唇皱起，

春天上火烧出的疱刚刚结痂，

不要把干痂弄破。

不要把手放在我的胸前，

我们是带电的电线。

要当心无意中撞击，

我们又会粘在一起。

过几年，等你嫁了人，

会忘记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做女人是很伟大的事，

使男人发疯是了不起的业绩。

我这一辈子始终如一，

像奴隶一样爱慕女人的秀丽，

爱慕秀美的肩膀和手臂，

爱慕秀美的脊背和脖子。

黑夜用苦闷的铁箍把我锁住，

不管把我锁得怎样结实，

冲出去的愿望比什么都强，

我时时刻刻想挣脱出去。

7 城里的夏天

说话声低低的。

一齐忙不迭地

把脑后的头发

挽到头顶上去。

戴船形帽的女子

把缠满辫子的头

高高地昂起，

就像长了大冠子。

夜晚闷热异常，

眼看着大雨要来，

行人纷纷回家，

脚步声嚓啦嚓啦。

断断续续的雷声传来，

拖着高亢的回声，

一阵狂风吹过，

窗帘扑扑抖动。

一阵沉寂，

依然十分闷热，

电光依然在飞掣，

在天空划来划去。

等到夜雨过后，

明丽而火热的朝阳

又射在遍地水洼的

林荫道上。

那一棵棵开着花儿、

香喷喷的老椴树，

还因为没有睡足，

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8 风

我死了，你活着，

风如怨如诉，

摇撼着树林和别墅，

不是一棵一棵地摇撼。

而是一下子把所有的树

连同无边无际的远方

吹得摇摇颠颠，

就像海港里的帆船。

这不是逞勇示威，

也不是无端发怒，

而是在苦闷中遣词造句，

为你谱写摇篮曲。

9 醉花儿

我们在柳丛下躲雨，

柳丛缠满常春藤。

我们肩上披着雨衣，

我的两臂紧紧搂着你。

我错了。这柳丛

缠的是醉花儿，不是常春藤。

啊，既然人也醉了，那咱们

就把雨衣铺在身子底下。

10 晴和的初秋

醋栗叶子又粗糙又肥壮。

屋子里哈哈笑，玻璃叮叮响，

屋子里忙着切菜、腌菜，加胡椒，

还要把干鸡舌香花芽用醋渍上。

爱取笑的树林把这些声音

一齐撒到陡峭的山坡上，

山坡上的榛树晒成了焦黄色，

就像被野火烤煳了一样。

这儿有一条路通向山沟，

可叹那泡过水又干透了的老树，

还要可叹那斑斓的秋色，

秋风正把一切都扫进深谷。

还要可叹那世间的万物

比有些聪明人说的简单，

可叹那丛林一副颓丧神气，

可叹万物到时候都有一死。

等到草木一片枯黄，

等到秋色染遍大地，

眼前景象一片凄凉，

叹息、瞪眼都无济于事。

一条小路从园子里出来，

伸到白桦树丛里。

房子里是笑声和干活儿的闹声，

同样的笑闹声也在远处响起。

11 婚礼

客人们带着手风琴，

一齐拥到新娘家里来，

院子里人山人海，

一直要喝到东方发白。

在蒙了毛毡面子的

主人家的房门外面，

断续的说话声停了，

从一点清静到早晨七点。

早晨，正做着好梦，

正想美美地再睡一觉，

参加婚礼的手风琴

又欢快地响起来了。

手风琴手又用手风琴

把掌声，把珠光宝气，

把一阵阵欢声笑语

频频地洒了开去。

还有，还有，还有，

那民间小调的声波

纷纷从婚宴上飞来，

飞进睡觉人的耳朵。

有一个女子，浑身像白雪，

在叫声、闹声、口哨声里，

又仪态万方地款款走来，

摆动着窈窕的身躯，

摆动着肩膀，摆动着头，

摆动着右臂和右手，

随着行进的舞曲

翩翩起舞，像开屏的孔雀。

那热闹的欢声笑语，

那轮舞的踢踏声，

忽然一下子停息，

就像钻进了地缝。

热闹的院子又活跃起来。

一丝不苟的回声

又加入了声声叫闹，

加入了阵阵欢笑。

一群鸽子飞出窝儿，

像旋风似的向高处飞去，

在辽阔的天上散了开来，

就像千百颗瓦灰色小点儿。

就好像有人忽然想起，

急忙派鸽子参加婚礼，

带着良好的祝愿，

向新郎新娘道喜。

人生有如昙花一现，

人生又是溶化的过程，

把自己溶化在别人之中，

可以算是对别人的馈赠。

但愿只有婚礼，只有

飞进窗来的婚礼欢笑声，

只有瓦灰色的鸽子，

只有歌声，只有梦。

12 秋天

我让家里人上外地去了，

亲人们早已各自一方，

不论在心里，在大自然里，

都像往常一样孤寂。

这森林里又寂寥又空旷，

只有我和你默默相望。

就像歌儿里唱的，一条条小道

快要长满了荒草。

现在只有我和你

凄凄切切地对着木壁。

我们原不想冲破樊篱

我们将坦然地死去。

我拿起书本，你拿起绣花针，

在一点钟坐下，三点钟站起身，

在黎明时不知不觉

我们停止了接吻。

树叶呀，树叶，什么也别管，

你们只管尽情地飒飒飘散。

就让今天的万种愁绪

超过昨天痛饮的苦酒。

多么可爱，多么迷人，多么美丽！

我们要消融在九月的秋声里！

要在秋天的飒飒声里沉醉！

或者静默不语，或者如呆如痴！

就像丛林脱去绿叶，

你脱去长长的女衫，

投入我的怀抱，

只穿着带丝流苏的睡袍。

当生活比生病更令人生厌，

美的生存靠着勇敢的时候，

你是我不幸中之幸，

所以我们如此依恋。

13 童话

在很古很古的时候，

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有一个骑马的好汉

在草原荒野上奔走。

他是骑马去作战，

可是透过草原的灰尘，

看到迎面而来的远方

是一片黑郁郁的森林。

骑马人一阵疑惑，

心里嘀咕起来：

可不能去饮马，

要紧一紧马肚带。

他却不听心里的嘀咕，

飞马朝前奔去，

一溜烟冲进森林里，

跑上林中高地。

转过一座小丘，

进了一条山谷，

跑过一片空地，

翻越一道山冈。

来到一处洼地，

走上林间小路，

踩着野兽的爪印，

寻找饮马的去处。

他不听心里的呼喊，

不理睬自己的预感，

驱马下了悬崖陡岸，

来到清澈的小溪边。

***

溪边有一个山洞，

洞前是一处浅滩，

好像有一股硫火

在洞口一闪一闪。

一片红红的浓烟

遮住了人的视线，

忽然在林中响起

似近似远的呼唤。

骑马人哆嗦一下，

辨清呼喊的方向，

就驱马顺着山沟

奔向呼喊的地方。

骑马人紧握长矛，

他看到一个龙头，

又看到一条龙尾，

还有闪亮的龙鳞。

龙嘴里往外喷火，

火焰发射着火光，

龙身子盘成三圈，

缠住了一个姑娘。

龙身子就像长鞭，

龙脖子就像鞭梢，

龙身子缠在她身上，

龙脖子搭在她肩上。

当地有一种风俗，

凡是逮到美女子，

都要当做战利品，

献给林中的妖物。

当地的许多居民

向妖龙奉献贡品，

是为了保护家园，

请妖龙多多开恩。

妖龙得到这女子，

把她的手脚缠住，

又勒住她的喉咙，

要把她活活吞吃。

骑马人望望上天，

向上天祈求保佑，

端起长长的铁矛，

和妖龙进行搏斗。

***

合上的眼睛。

天空。白云。

水。浅滩。河流。

不知过了多久。

好汉被撞下马来，

他的头盔也撞坏。

忠心的马用四蹄

朝妖龙身上猛踩。

马和妖龙的尸体

并排躺在沙滩上。

骑马人昏迷不醒，

姑娘呆呆地发愣。

中午的天空又明又亮。

蓝天皎洁可爱。

她是谁？是女皇，

是郡主，还是农村姑娘？

一会儿觉得高兴，

高兴得泪如泉涌，

一会儿出神凝思，

仿佛这是一场梦。

一会儿神志清醒，

一会儿血脉一动不动，

因为流血过多，

因为没有了力气。

可是他们的心在跳动。

有时她清醒，

有时他清醒，

有时他们做起同样的梦。

合上的眼睛。

天空。白云。

水。浅滩。河流。

不知过了多久。

14 八月

太阳光很守信用，

清早就闯进窗来，

在窗帘和沙发间

挂起斜斜的金带。

阳光染红了树林，

染红一座座大楼，

还有书架后面的墙角，

我的被窝和湿了的枕头。

我想起来，枕头湿了

是因为什么。

我梦见，你们给我送殡，

你们一个一个走进树林。

你们正在林中走，

忽然有人想起来，

今天是基督变容节，

是旧历八月初六。

通常在这个日子，

无焰的光从太伯山出来，

清澈的秋日天空，

这时候分外可爱。

你们穿过又矮又稀、

光秃秃的赤杨树棵子，

走进一片坟地树林里，

树林像打了红印的饼子。

静静的树头指着青天，

青天摆出了不起的神气，

远处传来公鸡的叫声，

鸡叫声拉得长长的。

死神站在坟地的官林里，

就像是管土地的神灵，

他望着我的僵死的脸，

要给我挖一个容身的坟坑。

大家都真切地听见，

旁边有一个平静的声音。

那是我原来的说话声，

是我死前的预言：

“再见，变容节的青天，

八月初六的金色阳光。

再给我一点温柔和慈祥，

免得临别时过分悲伤。

“再见了，反常的年月，

再见了，向无尽的屈辱

勇敢挑战的女子！

我曾经是你的战场。

“再见吧，勇敢的翅膀，

再见吧，自由，顽强的翱翔，

还有未实现的世界方式，

还有创作和创造奇迹。”

15 冬夜

大地一片白茫茫，

无边无际。

桌上的蜡烛燃烧着，

蜡烛燃烧着。

就像夏天的蚊虫

一群群飞向灯光，

如今外面的飞雪

一阵阵扑向玻璃窗。

风雪在窗玻璃上

画着圈圈和杠杠。

桌上的蜡烛燃烧着，

蜡烛燃烧着。

顶棚被烛光照亮，

影子投在顶棚上：

有交叉的胳膊和腿，

还有命运的交会。

两只女鞋砰砰两声

落在地板上。

扑簌簌几滴烛泪

滴在衣服上。

一切都沉入雪海里，

白茫茫，灰蒙蒙。

桌上的蜡烛燃烧着，

蜡烛燃烧着。

一股风扑在蜡烛上，

一颗芳心荡漾，

就像天使一样，

张开两只翅膀。

二月里到处一片白，

夜晚常常是这样。

桌上的蜡烛燃烧着，

蜡烛燃烧着。

16 分离

他站在自家的门槛上，

看到家里完全变了样。

她走了，就像是逃亡。

四周围一片败破景象。

屋子里到处乱糟糟，

他因为泪眼模糊，

还因为一阵头晕，

看不清乱到什么地步。

早晨起耳朵里就嗡嗡作响。

他是清醒，还是在梦里？

为什么苍茫无际的大海

总是闯入他的脑际？

窗上蒙了厚厚的白霜，

看不清外面的风光。

无法排遣的满腔忧愁

益发像空旷的海洋。

他爱她的一颦一笑，

他爱她的每一特点，

大海和海岸相亲

是因为有拍岸的浪涛相连。

就像在狂风暴雨之后，

芦苇藏在浪涛深处，

她的容貌和窈窕身影

深深留在他的心底。

在动荡不宁的岁月，

在生活难熬的时代，

命运的波涛把她冲出，

她出了底层，朝他冲来。

克服无数的阻挠，

冲破千万重险关，

波涛冲呀，冲呀，

把她冲到他的身边。

所以现在她这样离去，

也许是强压自己的痛楚！

因为他们俩都怕分离，

分离会使人揪心裂腑。

他定了定神，四处看了看：

看到她在离开之前，

把橱柜抽屉里的东西

上上下下翻了个遍。

他在房里徘徊到天黑，

把各式各样衣服和布片

还有用纸剪成的样子

收拾起来放进箱子。

他的手碰到她缝的衣服，

衣服上的针线还在，

他好像忽然看见了她，

不由得轻轻哭了起来。

17 相逢

大雪纷纷扬扬，

将道路和房顶遮盖。

我正要出外走走，

却见你站在门外。

你一个人，穿着夹大衣，

没戴帽子，也没穿套靴，

为了压制激动的心情，

你嘬着水漉漉的雪。

树木和一道道栅栏

渐渐沉入黑暗。

你在大雪飘舞的夜里，

一个人站在一边。

头巾上的水簌簌地流，

顺着袖子流进翻袖口，

一滴滴的小水珠儿

在头发里亮闪闪的。

那金发的闪光

照亮了你的面庞，

那头巾、身影和大衣

都泛着熠熠的光芒。

睫毛上的雪化了，

眼睛里的痛苦还在，

你的整个模样儿

就像是铸成的铁块。

就好像拿你当铁笔，

在染发药水里蘸了蘸，

就在我的心上画，

画上了很粗的印子。

这些印子沉淀下来，

永远留在我心里，

就因为人世冷酷，

这些印子永不消失。

因此，那个风雪的夜晚

分成了前后两半，

可我不能在你我之间

划一条界限。

可是，在那些年月里，

到处都是流言飞语，

我们没有容身之地时，

我们哪里像今日？

18 圣诞星

这时候正是冬天。

草原上冷风飕飕。

圣婴在山洞里

冻得瑟瑟发抖。

一条犍牛呼着热气，

用热气暖和圣婴。

山洞里有不少家畜，

摇篮周围热气腾腾。

牧人抖了抖皮袄，

抖掉黍粒和碎草，

站在悬崖上，

用惺忪的睡眼望着夜晚的远方。

远处是雪中的田野和坟地，

还有雪中的栅栏和碑石，

还有埋在雪里的车辕，

坟地上空，繁星满天。

旁边有一颗星，起初叫人看不见，

比更房里的灯还暗，

在去伯利恒的路上，

发出耀眼的亮光。

这颗星不在天上，

它红得像火一样，

像大火的火光，

像失火的场院或村庄。

它高高地燃烧着，

就像着火的麦秸垛或干草垛，

这颗新星一出来，

惊动了整个世界。

它发出的火光通红通红，

这红光不知是吉是凶，

看到这不曾有过的火光，

三位星相家连忙来看究竟。

他们后面是驮东西的骆驼。

还有上了驮的小毛驴儿

一步一步朝山下走去。

后来发生的一切

此时像幻景似的提前出现。

出现了各种博物馆和画廊、

各种社会、各种意识、各种理想、

各种悲惨的场面、欢乐的情景、

各种各样枞树晚会和孩子的梦。

还有跳动的烛火、发光的金链，

还有五彩缤纷的金线银线……

还有越来越猛的草原狂风……

还有苹果，还有金光菊。

池塘的一角被赤杨树遮住，

但是透过鸦巢和树顶，

在这一边还是看得很清楚。

骆驼和毛驴在塘边走，

悬崖上的牧人完全看得见。

他们就掩上皮袄，说道：

“咱们走，跟大家一块儿去看看。”

蹚着雪走，走得浑身发热。

牧人们朝小屋后面走，

斜斜的脚印叠在那些脚印上，

走上光溜溜的林中小道，

护羊狗见到星光汪汪直叫。

寒冷的夜晚分外清幽，

似乎雪丘上有一个无形的人

老是想朝他们的行列里走。

护羊狗担心地四处张望

怕是祸事来临，紧紧贴在牧人身上。

有几个天使在人群里走，

在同一条路上，经过同样的地方。

天使无影无形，肉眼看不见，

但是走过后，脚印留在雪地上。

一大群人拥挤在大石边。

天亮了。露出雪松树干。

“你们是什么人？”马利亚问。

“我们是天使和牧人，

我们是来向你们道喜。”

“请在门口等等。不能一齐进来。”

在灰蒙蒙的晨曦里，

骑马的和步行的吵吵嚷嚷，

赶骆驼的和放羊的拥拥挤挤，

在一口饮水井边，

骆驼在吼叫，毛驴在乱踢。

天亮了。灰蒙蒙的曙光

拂拭着天上最后的星星。

马利亚挡住众多的人群，

只让三位星相家进入山洞。

他神采奕奕地躺在橡木摇篮里，

就像射进洞穴的月光。

驴嘴和牛鼻子里的热气

给他暖和着身子。

他们站在背阴处，

小声讷讷地说着话儿。

摇篮左边阴暗处有一个人

忽然用手捅了捅一位星相家，

星相家回头一看：只见圣诞星来到，

正在门口望着圣母马利亚。

19 黎明

你曾经是我命运中的一切。

后来战争来了，乱了，

很久不见你的踪影，

很久不知你的去向。

过了很多很多年，

你的声音又使我激动不安。

我整夜读着你的遗言，

好像从昏迷中清醒过来。

我很想到人群里去，

加入早晨热闹的行列。

我想把一切打碎，

我想把一切降服。

我从楼梯上跑下来，

就好像第一次出门，

来到外面的雪地里，

踏上结了冰的马路。

到处是灯火，人们起身了，

忙着吃早点，赶电车。

几分钟的工夫

整个城市就变了样子。

狂风用密密的飞雪

在门外编织着大网。

人们为了及时赶到，

只草草吃几口就动身。

好像我也在他们之中，

我的感觉和一切相同，

雪融化，我也在融化，

早晨阴沉，我也阴沉。

和我在一起的有陌生人，

有树木、没出门的大人和孩子们。

他们一个个把我征服了，

但这正是我的胜利。

20 神奇

他从比法尼亚往耶路撒冷走，

心里怀着隐忧。

峭壁上的荆棘晒得焦黄，

农舍上的炊烟一动不动，

空气热烘烘，芦苇静静伫立，

死海的海面寂然无声。

他怀着像死海那样的愁苦心情，

伴随着不大的一团灰尘，

顺着灰土飞扬的大路，

到城里去参加弟子们的集会。

他一个劲儿地愁思苦想，

连田野都愁得发出苦蒿味。

一切无声无息。只有他在这里。

大地在昏昏沉睡。

一切都混在一起：温暖与荒凉，

又有蝎虎，又有泉水，又有小溪。

不远处有一株无花果，

没有果子，只有枝叶。

他对无花果说：“汝有何用？

徒然木立，于我何益？

“我方饥渴，而汝无实，

汝之于我，未若岩石。

似汝不材，使我不适！

无德如此，万劫不复！”

无花果听到责难一阵战栗，

就像避雷针闪过一阵火花，

无花果被烧成了灰烬。

如果枝、叶和树根、树干

这时候有选择的自由，

可能会各尽其天年。

但神奇就是神奇，神奇就是上帝。

在我们不知所措的时候，

神奇事会猝然出现。

21 大地

春天大踏步来了，

闯进莫斯科的人家。

飞蛾从橱后轻快地飞出来，

在夏天的草帽上爬。

人们把皮袄收进衣箱。

一个个的花盆

摆到一条条搁板上，

有紫罗兰，还有桂竹香，

阁楼里散发着灰尘气味，

房间里的气息异常清爽。

一扇扇窗户敞开，

外面的空气随便进来，

白夜和晚霞

再不会在河边错过。

在走廊里可以听得清

外面的一切动静，

还听见阳春四月

对融雪的水滴说些什么。

四月知道很多很多事情。

朝霞停留在栅栏上，

说起人类的苦难，

絮絮叨叨说起来没完。

在外面和在宅院里，

又是一番蓬勃景象，

连空气也按捺不住性子。

又是绿了杨柳丝，

又是处处冒出白白的芽儿，

在窗台上、在大街上、

在作坊里、在路口都是这样。

为什么雾蒙蒙的远方在哭泣？

为什么粪堆发出苦涩的气息？

那我的使命就是，

让远方不再悲戚，

让城外的大地

不再感到孤寂。

因此在早春时候，

常常邀集一些好友，

把聚会当做死别，

把酒宴当做遗言，

为的是用痛苦的暗流

温暖寒冷的人生。

22 罪恶的日子

他在上一个礼拜天

进入耶路撒冷的时候，

千百教徒高呼着迎接他，

举着棕枝跟在他后头。

可是日子越来越昏暗，阴沉，

仁爱已不能打动人心。

眉头轻蔑地皱了起来，

完了，没什么好说了。

那阴云密布的天空，

像铅块一样沉重。

法利赛人一面像狐狸对他逢迎，

一面在为他罗织罪证。

他被教堂的黑暗势力

交给一些败类去审判，

他们拼命咒骂他，

就像过去赞美他时那样起劲。

附近一带的人们

纷纷探出头来张望，

跑前跑后，挤来挤去，

等着看事情的结局。

到处都是污言秽语，

四面八方飞来谣言。

他恍惚记起当年逃往埃及，

记起遥远的童年。

他记起荒野里那巍峨的高山，

还有那陡峭的悬崖，

撒旦在悬崖上诱惑他，

说要给他全世界的富贵荣华。

他记起在迦那举行的婚礼，

那丰盛的酒宴令人惊异。

还有那雾茫茫的大海，

他在海上步行登船，如履平地。

还有那聚集在茅舍里的穷人，

还有，他带着蜡烛走下地牢，

那死而复活的人一站起来，

蜡烛就惊吓得熄灭了……

23 抹大拉·马利亚(1)（之一）

天一黑，我的魔鬼就来，

它是我过去欠的债。

当初我像个疯癫的游魂，

整日里徘徊在街头巷尾，

给男人做发泄性欲的工具，

回忆起这些淫邪的往事，

心里痛楚得如同刀绞。

剩下的日子已经不多，

死亡的时刻就要到来。

但我要在未死之前，

趁我一息尚存，

我要在你面前把生命打碎，

就像打碎石膏制的器皿。

啊，主啊，我的救主，

如果此时此刻，

不是死神在桌旁守候着我，

像被我勾引的又一位顾客

那我此时又在何处？

不过，既然在众人眼前，

我在无边的苦海里

和你紧紧连在一起，

就像长在树上的嫩枝，

那你告诉我，罪过、死亡和硫火

又是什么意思？

主耶稣呀，当我把你的双足

抱在我的膝上时，

也许我是在学着

拥抱十字架的方木，

我昏昏沉沉，向你扑去，

原以为要送你入坟墓。

24 抹大拉·马利亚（之二）

人们在过节前忙着收拾。

我没有忙活这些事，

而是从桶里取出圣油

涂抹你洁净的双足。

摸来摸去，却摸不到你的鞋子。

我的泪眼什么也看不见。

一绺绺头发披散在眼上，

就好像挂起厚厚的帷帘。

我把你的双足放在衣襟上，

用泪水冲洗你的双足。

用项链将双足缠绕，

用头发将双足包起。

我对未来的事看得清清楚楚，

就好像你把未来放在我面前。

现在我有了先知的洞察力，

未来的事我都能预言。

明天庙里的帷幕就要落下，

我们将会在一边挤成一圈儿，

大地将要在脚下摇撼，

也许这是对我的怜惜。

押送队要变换队形，

骑兵要四面散开。

那十字架也要直冲天空，

就像一股冲天的龙卷风。

我要匍匐在十字架脚下，

我昏昏沉沉，咬紧嘴唇。

你把双臂伸到十字架的两端，

想拥抱太多的人。

你这样博大，显这样的神威，

受这样的痛苦，为了世上的谁？

世上可有这样多的生灵？

可有这样多的村落、河流和森林？

但是这样的三天会过去的，

这三天将把我推到新的境地，

在这可怕的几天里，

我将成长起来，获得新生。

25 客西马尼园

远方的星星眨着眼睛，

冷漠地照耀着大路拐弯处。

大路绕过橄榄山，

下面流的是汲沦溪水。

一片小草地突然断了半截。

小草地那边便是银河。

银灰色的橄榄林依然向前伸去，

仿佛漂浮在半空里。

尽头处是一个花园，一块份地。

他在墙外离开他的弟子们，

对他们说：“我的心十分悲戚，

你们在这里同我待一阵子。”

他二话也不说，

交出了无边的权力与法力，

就好像归还借来的东西，

如今他成了和我们一样的凡人。

夜晚的远方又冷又死寂，

好像是被毁灭的无人区。

广阔的宇宙空空荡荡，

只有这园里充满生机。

他望着那黑黑的远方，

空旷的远方无边无际，

为了免饮死亡的苦杯，

他流着血汗祷告天父。

他在祷告后打起了精神，

信步走出了园门。

他的门徒们疲惫不堪，

一个个在路边草地上打盹。

他唤醒他们：“天父赐福给你们，

叫你们与我同在，你们却这样昏睡。

人类之子的寿限到了。

他要被坏人出卖了。”

他的话刚刚说完，

一群奴隶和无赖突然出现，

火把、刀剑，还有犹大领先，

还要以接吻做暗号。

彼得挥剑和歹徒搏斗，

一剑削下一个人的耳朵。

但是他听到主说：“收回你的剑，

不能用刀剑解决争端。”

难道天父会不派天兵

前来保护我的生命？

敌人动不了我一根毫发，他们会逃得无影无踪。

但生命的书已翻到最珍贵的一页，

这一页比什么都神圣。

已经写下的就应该实现，

就让它应验吧。阿门。

你看，时代的流逝像寓言，

在流逝中会化成火焰。

为了证明其博大深远，

我将自愿受苦，走进坟墓。

我走进坟墓，三天后复活，

所有的时代将从黑暗中涌出，

像木排，像商队的木船，

依次涌来，接受我的审判。

(1) 抹大拉·马利亚，第一个看到耶稣复活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