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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德有时非常伟大有时非常渺小

时间:2023-12-15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几天前我来到了这里;今天我第一次拜访歌德,他很热情地接待了我。过了不久歌德就出来了,他穿着蓝上衣,还穿着鞋子,多么崇高的形象啊!歌德问我在耶拿有没有熟人,我回答说,我希望能和克涅伯尔2先生建立联系。歌德立即答应写一封介绍信给我随身带去,以便我受到较好的接待。今天上午我又收到歌德用明信片写的邀请信。

1823年

1823年6月10日 星期二 魏玛

几天前我来到了这里;今天我第一次拜访歌德,他很热情地接待了我。他给我的印象非常深刻,以致我把这一天看作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天。

昨天我让人去探问,他约我今天十二点到他那儿。我按时去访问,发现他的仆人已经在等着引我上楼去见他。

房子的内部给我一种非常愉快的印象,一切均很高雅和简朴,不怎么豪华;陈列在台阶上的那些形形色色的古希腊、古罗马雕像的复制品,也说明歌德对造型艺术和古希腊、古罗马时代的爱好。我看见楼下的房间里有好些妇女来来往往地忙着,还看到一个漂亮的小男孩,他是歌德的儿媳妇奥蒂丽的孩子,他不认生,朝我跑了过来,瞪着大眼看着我。

我向四周看了一下,然后随同这位非常健谈的仆人拾级而上到了第二层楼。仆人打开一间房子的门,我就跨过上面嵌着SALVE字样的门槛,这个意为敬礼的拉丁文预示着我会受到热情的欢迎。仆人引我穿过这间房,又打开另一间较宽敞的房子,叫我在这里等一会儿,因为他要进去禀告主人我已到了。这里空气非常凉爽,让人觉得很舒适;地板上铺着地毯,摆着一张红色的长沙发和几张同样颜色的椅子,显得很爽朗。房里一边摆着一架三角大钢琴,壁上挂着各种各样的素描和油画。

透过对面敞开着的门,可以看见里面还有一间房子,壁上同样装饰着各种各样的油画,仆人就是穿过这间房子进去向主人禀告我已来到的。

过了不久歌德就出来了,他穿着蓝上衣,还穿着鞋子,多么崇高的形象啊!我不禁为之一惊。可是他说话很和蔼,马上消除了我的局促不安。我们坐到了那张长沙发上。在远处看到他的神情和仪表,我既感到幸福,也感到不知所措,以致言语很少,甚至说不出话来。

他一开头就谈起我的手稿。他说:“我是刚放下你的手稿才出来的。整个上午我都在阅读你的这部著作;它用不着推荐,它本身就是一种推荐。”接着,他称赞我的文笔流畅,思路清晰,一切都有根有据,而且是经过周密考虑的。他补充说:“我很快就要把它寄出去,今天我还要给柯达1写封信,用邮车寄给他,明天就把稿子另包寄给他。”为此,我用语言和目光表达了我对他的感谢。

接着我们谈到我的下一步的旅行。我告诉他我旅行的目的地是莱茵区,我要在那里找一个适当的住处,以便写一点新作品,不过我想先从魏玛到耶拿,在那里等候柯达先生的回信。

歌德问我在耶拿有没有熟人,我回答说,我希望能和克涅伯尔2先生建立联系。歌德立即答应写一封介绍信给我随身带去,以便我受到较好的接待。

接着歌德对我说:“好了,好了,要是你到了耶拿,我们就变成了近邻,可以随时互访或通信。”

我们在平静的心情中亲切地久久地坐在一起。我按着他的膝盖,默默地看着他,我要把他看个够。他的褐色面孔非常结实,而且布满皱纹,每一条皱纹都有丰富的表情。总而言之,他的面孔显得诚实而坚定,宁静而伟大!他说话慢而随便,令人想起一位上了年纪的君主。可以看出他有自信心,超然于世间的褒贬之上。在他身旁,我感到难以形容的幸福;我感到莫大的安慰,就像一个备尝艰苦、许多长久的希望都落了空的人,终于看到自己最美好的愿望得到满足一样。

接着他提到了我的那封信,并对我在信中说过的一句话赞不绝口:一个人只要能把一件事说得清清楚楚,他也就能把许多其他的事说得一清二楚。“人们不可能知道,事情会怎样变化,”他说,接着他告诉我,“我在柏林有很多好朋友,这几天我想起了他们,希望他们在那里替你想点办法。”

这时,他独自深情地微笑了。然后他提醒我这些日子在魏玛应该看些什么,并答应请他的秘书克罗伊特先生替我当向导。他特别指出,我应当去看看魏玛剧院。他问了我现在的住址,说他希望和我再晤谈一次,一旦找到适当的时间,他就派人来请。

我们友好地分别了。我感到万分幸福,因为他的每句话都表现出亲善,而且我感到,他对我怀有好感。

1823年6月11日 星期三

今天上午我又收到歌德用明信片写的邀请信。我应邀到他那儿待了一个多小时。今天他的表现和昨天完全不同,他对所有的事情反应迅速和果断,活像一个小青年。

他朝我走来的时候,带来了两本厚厚的书。他说:“你这样急促地离开我,这不好,其实,我更希望我们之间彼此更加亲近一些。我希望更多地看到你和更多地和你谈话。可是,由于一般性的东西太多,所以我马上想到某种特殊的东西,这特殊的东西作为一个第三者,可以充当我们之间的联络点和讨论对象。你在这两本书里可以找到1772年和1773年的《法兰克福科学报告》,在这些科学报告里几乎包含了我当时所写的所有短小的评论文章。这些评论文章没有署名;不过,因为你是知道我的态度和思想方法的,所以你一定能把它们从其他的评论文章里找出来。我希望你较为仔细地观察一下我在青年时代所写的这些文章,并且告诉我你对它们的看法。我想知道,它们是否有价值,是否值得在将来纳入我的作品集中出版。我自己觉得这些文章离我太远了,我对它们的价值无法做出判断。可是你们年轻人一定知道,它们对你们是否有价值,从今天的文学的观点上看,它们还有多大的使用价值。我已经让人拿来了这些文章的抄件,往后你可以把这些抄件拿去,以便把它们和原件进行比较。不久,在你认真仔细地进行编辑的时候,你就会发现,在不损害整体的性质的情况下,可以删除某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或者补充某些有益的东西。”

我回答他说,我很愿意试着看一看这些评论文章,而且看的时候别无其他的要求,只希望自己能完全按他的心意办事。

他回答说:“一旦你投入这项工作,你就会发现,你完全能够胜任这一任务;这事对你来说易如反掌。”

接着他向我透露,他打算在大约八天以后动身去马里恩浴场3,要是我在他启程之前还待在魏玛的话,他很希望能和我再次见面和晤谈,以便加深我们之间的友谊。

他补充说:“我也希望你在耶拿不仅待几天或几个星期,而且整个夏天都把那里当作自己的家一直住下去,直到我初秋从马里恩浴场回来为止。昨天,为了住房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我已写信给我在耶拿的朋友,以便你在那里万事如意,住得舒适,心情愉快。

“你在那儿可以为你今后的研究找到各种各样的原始资料和参考书,还能结交许多有学问和好交游的朋友;此外,这地区有许多名胜古迹,你可以有五十条不同的散步路线,这不仅给你带来愉快,而且几乎所有的散步都有助于你进行安静的思考。你在这期间将有空闲和有机会为你自己写点新东西,同时顺便办理我委托你做的事。”

我对歌德这些友好的建议并无什么反对意见,就欣然接受了他所提的一切建议。当我和他告别的时候,他特别亲切地对我说,后天他将和我继续交谈,希望我不要错过这个机会。

1823年6月16日 星期一

在这几天里,我多次拜访歌德。今天我们主要谈论工作上的事。我也对他在法兰克福时期写的那些评论文章发表了意见,我把这些评论文章称之为他大学时期的余音。歌德似乎对我的这种说法感到满意,因为这种说法表明一种观点,人们应该用这种观点去观察歌德在青年时期写的那些文章。

接着他交给我《艺术与古代》的头十一期,希望我把它们作为第二个任务——第一个任务是阅读他在法兰克福时期写的那些评论文章——带到耶拿去。

他说:“我就是希望你好好地研读一下《艺术与古代》的这几期,你不仅要整理出一份总的内容目录,而且要加以说明,哪些题目还没有说清楚,以便我认识到,哪些线索需要重新接起来和继续编织下去。你所做的这项工作能大大减轻我的劳动强度,你自己从中也能获益,因为通过这种实践,你对所有这些文章的内容不仅有所了解,而且对它们的看法,要比普通的读者出于个人爱好对它们的看法尖锐得多。”

我觉得歌德的这番话完全正确,并且告诉他,我很乐意接受这项任务。

1823年6月19日 星期四

我本来打算今天去耶拿。但是昨天歌德恳求我在魏玛待到星期天,然后乘邮车去耶拿。他昨天交给我几封介绍信,其中有一封是给弗洛曼4一家人的。他告诉我:“在这个圈子里,你会感到称心如意的。我在他们那里度过了许多美好的夜晚。让·保尔5、蒂克6、施莱格尔兄弟7以及其他德国名人也都到过那里,而且喜欢跟弗洛曼一家交往。就是到现在,那里还是许多学者、艺术家和其他知名人士经常聚会的场所。过几星期之后,请你给我写封信,寄到马里恩浴场,告知我你的情况以及你对耶拿的观感。我已吩咐我的儿子,当我不在家时,要常去看望你。”

歌德对我这样细心照顾,使我非常感激。我从各方面都感到歌德待我如家人,将来也还会如此。这使我感到幸福。

星期六,6月21日,我告别了歌德,于次日乘车前往耶拿。到达耶拿后,我在一家非常善良和正直的人家的花园住宅里住了下来。由于歌德的推荐,我在克涅伯尔先生和弗洛曼的家里受到友好的接待,在同他们的交往中获益匪浅。歌德委托我做的那两件事进展顺利;此外,我不久就高兴地收到了柯达先生的一封信,信中他不仅表示非常愿意出版寄给他的手稿,而且答应付给我一笔可观的稿费,不仅如此,柯达先生还答应当着我的面在耶拿印刷我的这本书。

这样一来,我的生活至少可以维持一年,我踌躇满志,希望在这段时间里创作出一些新的作品,以便为我日后作为作家的幸福奠定基础。我希望通过我的那些论述诗歌的文章《关于诗歌的论文集》,一劳永逸地放弃理论研究和文学评论。我在这些论述诗歌的文章里,曾试图弄清诗歌创作的最好的规则,可是我的整个内在的本性敦促我从事实际的工作。我曾计划写许许多多的诗,较长的和较短的诗,也计划写各种各样的剧本,现在的问题是,我应该知道我的主攻方向,以便愉快地和从容不迫地一件件地完成我想做的工作。

从长远观点看,我并不喜欢耶拿,因为我觉得这里太安静,也太单调。我希望到大城市去,这不仅因为那里有第一流的剧院,还因为那里有自由和热闹的民众生活,在这种条件下,我能够吸取艺术上有价值的生活因素,极为迅速地提高我的内心修养。在这样的大城市里,我也希望离群索居,完全不被人注意,以便我随时能够安安静静地从事创作。

在这期间,我已经草拟出歌德所希望的《艺术与古代》的头四期的内容目录,并把这份内容目录连同一封信寄给在马里恩浴场的歌德,在这封信里,我非常坦率地说出了我的愿望和计划。不久,我收到了歌德写给我的一封简短的信:

我及时地收到你寄来的内容目录,它完全符合我的愿望和目的。我希望我从浴场回来的时候,能够看到经你编审过的我在法兰克福时期写的那些评论文章。对你的大力帮助,暂且暗自表示非常感谢。我时刻关心着你的思想、情况、愿望、目的和计划,在我回来的时候,我将同你详谈你的健康情况。今天我就说这么多。向马里恩浴场告别,不仅引起我许多深思,而且使我有许多事要做,我在这里逗留的时间虽然太短,但我结识了不少杰出的人物,所以分别的时候不免感到非常难受。

但愿我见到你的时候,你正默默无闻地从事工作,因为归根结底,获取世界观和经验的最可靠的和最纯洁的途径就是默默无闻地工作。祝你平安;我高兴地盼望着和你进行一次较长的和更为亲密的谈话。

歌德

1823年8月14日,马里恩浴场

我读了歌德给我的这封短信,不仅感到非常幸福,而且暂时又感到了莫大的安慰。由于这封短信,我决定不擅自行动,而完全按他的建议和意愿行事。在这期间,我写了几首小诗,完成了歌德在法兰克福时期所写的那些评论文章的编审工作,并把我对这些评论文章的看法,根据歌德的要求写成了一篇简短的论文。我盼望着他从马里恩浴场回来,此外,我的《关于诗歌的论文集》的印刷工作即将结束,无论如何,今年秋天我得休息一下,我希望到莱茵地区作一次为期几个礼拜的短期旅行。

1823年9月15日 星期一 耶拿

歌德已经从马里恩浴场平安归来,可是他觉得他在这里的花园住宅缺乏必要的生活设施,所以只在这里待了几天。他看上去很健康,而且精力充沛,能一连走好几个小时的路。看到他这样健康,我心里非常高兴。

在相互愉快的问候之后,歌德开始谈起我的事情。

“我得坦率地告诉你,”他开始说,“我希望你今年冬天待在魏玛,就住在我这里。”这是他开头说的话,接着他详细地说明要我在魏玛住的理由:“你在诗歌和评论方面很在行。你在这两方面有一种天生的基础;这是你的本行,你应该坚持它,相信它很快就会给你带来可观的生活收入。可是,除了这本行以外,某些与专业无关的东西你也得知道。现在的问题是,在这个问题上(指去魏玛之事)你不该犹犹豫豫,而应该迅速做出决定。我希望你今年冬天和我们一起生活在魏玛。你要是住在魏玛,你就会对你思想如此迅速地得到发展感到惊异,你在这里会有最好的学习条件,因为我手里有最好的参考资料。然后你会终身站稳脚跟,感到愉快,并能满怀信心地在各种场合中出现。”

我对歌德的这些建议感到高兴,并对他说,我很愿意听从他的意见和劝告。

歌德继续说:“我将为你在我的附近安排一个住所;整个冬天你都有时间从事重要的工作。在魏玛还聚着许多好东西,你渐渐地会在上流社会中找到一些人,他们比得上任何大城市里的佼佼者。我个人也和许多非常出色的人结为朋友,你渐渐地就会结识他们的,和他们的交往将会对你非常有益。”

歌德给我说出许多名人的名字,并且三言两语地说明每一个名人的特长。

他继续说:“在这么一个小地方有这么多好东西,你在什么地方能找到呢?我们也有一个精良的图书馆,还有一座剧院,它们绝不比其他德国城市的最好的图书馆和剧院逊色。所以我再一次说:请你待在我们这里,不仅在这个冬天,希望你把魏玛选作你的居住地。这里的大门和街道通向世界的各个尽头。你在夏天可以出外旅行,渐渐可以看见你所希望看的东西。我五十岁时来到魏玛,并从这里出发周游世界!但我总喜欢回到魏玛来。”

我感到幸福,因为我又能待在他的身边,又能听他发表高见,我感到我的整个内心世界都委身于他。我想,我只要有你和能够有你,其余的事一概都可随便!因此我再次对他说,凡他考虑我的特殊的处境而认为是好的事情,我都乐意做。

1823年9月18日 星期四 耶拿

昨天上午,在歌德动身回魏玛之前,我很幸运又和他晤谈了一个多小时。这次他说了非常重要的话,对我来说这简直是无价之宝,使我终身受益不尽。德国的青年诗人都必须知道,这次谈话对他们也是有益的。

歌德讲了几句开场白,他问我今年夏天有没有写诗。我回答说,我虽然写了几首,但是总的说来,我对作诗还缺乏乐趣。接着歌德对我说:“你要注意,不要写大部头作品。许多最优秀的人,那些最有才华和最勤奋的作家,正是由于贪图写大部头作品而受苦。我在这一点上也吃过苦头,而且认识到这样做只会对自己有害。我在这方面不知有多少心血付诸东流!如果我把可写的都写了,那么写上一百卷也嫌不够。”

歌德继续说:“现实生活有权利要求作家加以表现;诗人在日常生活中产生的思想和感受,不仅要求表现,而且也应该得到表现。可是,如果你脑子里老在想着写一部较大的作品,那么旁的什么也不会产生,一切思想都会被拒绝,这样你自己就会长时间地丧失生活本身的乐趣。为了使一个巨大的整体融贯完美,就得使用和消耗巨大的精力;要把大部头作品用流畅的语言表达出来,那是需要费大力的,而且还要有安静的生活环境!如果在整体上安排不妥当,那么一切精力就白费了。此外,如果你在处理那样庞大的题材时没有完全掌握住细节,那么整体的某些地方就会有缺陷,这样你就会受到指责。正是由于这一切,诗人尽管付出了这么多的辛劳和牺牲,但结果所获得的并不是酬谢和欢乐,而是不快和精力的衰竭。反之,如果诗人每天都抓住现实生活,并经常以清新的心境来处理呈现在他眼前的事物,那么他总可以写出一部好作品,即使偶尔不成功,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

歌德继续说:“姑且举柯尼斯堡的奥古斯特·哈根8为例。他是一位很有才能的诗人!你读过他的《奥尔弗里特和李辛娜》那部诗没有?诗中有些片段是写得很出色的,例如波罗的海沿岸的风光以及当地的一些具体细节。但是,这只是一些漂亮的片段,作为整体来看,谁也不会对这部诗感到满意。可是,为了创作这部诗,他付出了多大的辛劳和气力,是的,他简直弄得精疲力竭了!现在他还写了一部悲剧呢!”

说到这里,歌德微微一笑,并且沉默了一会儿。我趁机插话说,要是我没有弄错的话,他在《艺术与古代》上就劝告过哈根只选些小题目来写。歌德回答说:“我当然劝过他这样做,但他会按我们老年人说的去做吗?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知道的东西最正确,因此,有许多人彻底失败了,还有许多人在这个问题上长期执迷不悟。可是现在再没有时间去胡思乱想了。在这一点上我们老年人是过来人,如果你们青年人愿意重蹈我们老年人的覆辙,那么我们所有的探求和错误还有什么用处呢?如果这样,我们就永远无法前进了。我们老年人犯了错误是情有可原的,因为我们面前并没有已被铺平的道路。但是对入世较晚的一辈人要求就要更严格些,他们不应该再一次地犯错误和探求,而应该听老年人的忠告,马上踏上正道,向前迈进。光采取以往通向目标的步骤是不够的,应该把每一个步骤都看作目标,使它作为步骤而起作用。

“请你牢牢记住我的这番话,看它对你是否也适用。我并不担心你也会走错路,不过我的话也许可以帮助你迅速地跨过与你现在的处境不相适应的这段时期。就像刚才讲过的那样,如果你目前只写一些小题目,抓住日常生活提供给你的一切材料,那你总会写出一点好作品来,这样每天都会给你带来欢乐。你可以把你的作品先交给报刊或印成小册子发表,但切莫迁就旁人的要求,要始终按照自己的心意写下去。

“世界是如此巨大和广阔,生活是如此丰富多彩,所以永远不会缺乏作诗的动因。但是所有写出来的诗必须是即兴诗9,也就是说,现实生活必须为作诗提供机缘和材料。一个特殊的事件通过诗人对它的处理而变成带有普遍性和诗意的东西。我的诗都是即兴诗,来自现实生活,从现实生活中获得坚实的基础。我认为空中楼阁的诗一钱不值。

“不要说现实生活缺乏诗意;诗人之所以经受得住考验,正是由于他有足够的智慧,能从一件平凡的事物中找出引人入胜的一个侧面。现实生活应该为作诗提供动机,这就是要表现的要点,也就是诗的真正核心;但是,把这些有待表现的要点组成一个优美的、生气勃勃的整体,这却是诗人的事了。你熟悉傅恩斯坦10,那个所谓的‘自然诗人’。他写了一首关于忽布种植的诗,这首诗写得太好了。我现在要他写一些有关手工业的歌,特别要他写一首纺织工人之歌,我确信,他会很好地完成我交给他的任务的,因为他从青年时代起就和这些手工艺匠人一起生活,他完全熟悉手工艺这一行,他会驾驭他的创作题材的。写小题材的优点正在于你只需选择你所熟悉的事物。至于写大部头的诗,情况就不同了。写大部头的诗,免不了要把各个部分按计划连接起来,编织成为一个整体,而且还要描绘得惟妙惟肖。可是青年人对事物的认识不免片面,而大部头作品却要求作者有多方面的广博知识,人们往往由于缺乏多方面的知识而失败。”

我告诉歌德,我想写一部以四季为题材的大部头的诗,把各个阶层的活动和娱乐都编织进去。歌德回答说:“这正是我刚才说的那种情况。你可以在许多方面获得成功,但是在某些你也许还没有认真研究过、还不大熟悉的方面,你就不会成功。你也许善于描写渔夫,但也许不善于描写猎户。如果整体上出了毛病,整体就会显得有缺陷,不管个别的部分写得多么好,这样你就写不出什么完美的作品。但是,你要是把那些你能胜任的个别的部分挑出来单独加以描写,你肯定会写出一点好作品来。”

歌德继续说:“我特别告诫你不要相信自己的那些伟大的发明创造11,因为要发明创造就要提出自己对事物的观点,而青年人的观点很少是成熟的。此外,人物和观点作为诗人的两个重要特征会离开诗人,从而使他在下一步创作中丧失丰满性。最后还有一点:单凭想象去虚构题材以及安排和组织方面的构思需要花费很多时间,这样对我们并没有什么好处,纵使我们最后完成了我们的作品。

“反之,如果题材是现成的,情况就大不相同了,工作就会轻松些。因为事迹和人物已在口头上流传下来,所以诗人要做的工作只是使整体有生气。在这种情况下,诗人也可以保持自己的完满性,因为他只需添加他自己的少许东西;此外,时间和精力的消耗也可以大大地减少,因为他只需在表达方面费力。我甚至劝人采用前人已加工过的题材。例如伊菲格尼亚12这个题材就常常被人们采用,可是产生的作品各不相同,因为每个人都按自己的方式去看待和处理流传下来的传说。

“我劝你暂时把一切大题目搁在一边。你努力探索这么久了,现在是你开开心心生活的时候了。写小题材是最好的途径。”

我们一面谈着,一面在他的房间里踱来踱去。我只能始终表示赞同,因为我内心里感到他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理。每走一步,我都感到比前一步轻松愉快,因为我愿意承认,我一直都没有很好弄清楚的一些大计划,曾是我的不小的精神负担。现在我把这些大计划抛开了,等我通过钻研世界情况,掌握了有关题材的每个部分之后再说,目前我先以愉快的心情就某一题材或某一部分陆续地进行处理。

听了歌德的话,我感到长了几年的智慧。结识了这位真正的大师,我在灵魂深处感到幸福。我从他那儿得到的好处,简直是无法计算的。

今冬我还会从他那里学到很多东西,单是和他的交往也会使我受到教益,尽管他有时并未说出什么重要的话。即使他不说话,他的风度和品格对我就是一种教育。

1823年10月2日 星期四 魏玛

昨天,天气宜人,我从耶拿乘车前往魏玛。刚到不久,歌德为了欢迎我来魏玛,派人给我送来了一张预订的戏票。

今天上午我去拜访歌德。他对我的到来感到高兴,对我非常友好和亲切。当我想走的时候,他对我说,他想先介绍我跟枢密院成员舒尔茨认识。他领我走进隔壁的房间,在这个房间里,我发现舒尔茨先生正在观察艺术品。歌德把我介绍给了舒尔茨,并让我们单独进行谈话。

舒尔茨对我说:“你待在魏玛,而且愿意帮助歌德编辑他的那些至今尚未出版的著作,为此我们感到非常高兴。他(指歌德)已经告诉我,他从你的合作中可望获得很大的好处,他还希望你完成某些新的东西。”

我回答他(指舒尔茨)说,我唯一的生活目的就是使自己对德国文学有用处,我希望在这里贡献自己的力量,因此很愿意暂时放弃自己在文学上的一些打算。我补充说,和歌德的实际交往也将对我今后的发展产生非常良好的影响,我希望通过和歌德的实际交往,在几年之后使自己成熟起来,以便更好地完成我现在很少能够完成的事情。

“当然,”舒尔茨说,“像歌德这样杰出的人物和大师的个人影响是不可估量的。我到这里来,也是为了向这位伟大的英才学习,以便使自己神清气爽。”

接着他问了我的书的印刷情况,早在去年夏天,歌德就写信告诉他这件事。我告诉他,再过几天,我希望收到从耶拿寄来的头一批样本。一旦收到这些样本,我将送他一本,并把书寄往柏林,如果他此时已不在魏玛的话。然后我们热情地握手告别。

1823年10月14日 星期二

今天晚上,我头一次在歌德家里参加大型茶会。我第一个到场,看到那些照得通亮、敞开着门互相连通的房间,心里非常高兴。在最里面的房间里我找到了歌德,他高兴地向我迎面走来。他穿着黑色的西服,上衣上佩戴着一枚星形勋章,这样的穿着使他显得很健康。我们单独在一起待了一会儿,然后走进所谓的屋顶室里,在一张红色长沙发上方挂着一幅题为《阿尔多布兰迪尼的婚礼》13的油画,这幅画特别引起我的注意。因为绿色窗帘被推在旁边,这幅画被灯火照得通亮,我很高兴能静静地观察这幅画。

“是呀,”歌德说,“古人不仅有伟大的志向,而且善于表现它们。与之相反,我们现代人也许有伟大的志向,但我们很少能够像我们所想象的那样,非常有力而生动地表现它们。”

这时,里默尔14、迈耶、米勒首相以及宫廷的许多其他有名望的先生和女士也来了。歌德的儿子和儿媳走了进来,我和他们在这里初次认识。渐渐地,所有的房间里都挤满了客人,大家都兴致勃勃,有说有笑。也有几个漂亮的年轻外国人到场,歌德和他们用法语交谈。

我喜欢这些客人,他们不拘礼节,无拘无束,有的人站着,有的人坐着,有的人在开玩笑,还有的人一边笑,一边和这个或那个人谈话,大家都按自己的兴趣自由结合。我和歌德的儿子热烈地讨论几天前刚刚上演的侯瓦尔德15的剧本《肖像》。我们对它的看法完全一致,使我高兴的是,歌德的儿子在分析情况的时候,不仅有见解,而且激情迸发。

歌德本人对参加茶会的客人非常和蔼可亲,他一会儿朝这个客人走去,一会儿朝那个客人走去,看来他更喜欢听别人说话,也就是说,他让他的客人多说话,而自己却很少说话。歌德的儿媳多次走来,尾随着歌德,依偎着他,并且亲吻他。我不久前曾对歌德说,戏剧给我带来很大的乐趣,当我忘情于一出戏的时候,我就会感到很开心,而很少去思考戏的印象。这种情况似乎适合于歌德,也适合于我目前的处境。

歌德带着他的儿媳朝我走来。“这是我的儿媳,”他说,“你们两个已经认识了吗?”我们告诉他,我们刚刚才认识。接着他说:“她叫奥蒂丽,和你一样,也是一个戏迷。”我和奥蒂丽为我们有共同的爱好而感到高兴。“我的儿媳,”歌德补充说,“不会错过任何晚会。”我回答说:“只要上演好的、轻松愉快的戏剧,我还可以满意,可是,要是上演坏的戏剧,你也得耐心地看下去。”歌德回答说:“你说得很对。你不能离开,要迫使自己也听一听和看一看坏的东西。当你听到和看到坏的东西的时候,你就会对坏的东西充满仇恨,这样就可以帮助你更好地认识好的东西。阅读的时候,情况就不同了,要是你不喜欢一本书,你可以把它扔掉,可是在剧院里你得坚持下去。”我同意他的看法,并且在想,这老者(指歌德)偶尔说的话总是很有教益。

我们分开了,随即加入其他客人之中去了。这些客人在我们周围或在这个和那个房间里大声地、兴高采烈地聊天。歌德朝那些女士走去;我加入了里默尔和迈耶这一伙,他们给我讲述了许多意大利的情况。

过了不久,政府顾问施米特坐到了钢琴旁边,为客人们演奏了贝多芬的几首钢琴曲。他的演奏似乎受到了客人们的热忱欢迎。然后,一位有才智的女士16为在座的人讲述了许多有关贝多芬的趣事。就这样,不知不觉就到了十点钟,今晚的茶会我过得非常愉快。

1823年10月19日 星期日

今天中午,我第一次在歌德家里用饭。一同用膳的除歌德以外,还有他的儿媳奥蒂丽、乌尔里克小姐(奥蒂丽的妹妹)和幼小的瓦尔特(歌德的孙子)。我们大家都很随便。歌德的表现完全像个家庭中的父亲,他给我们盛一道菜,为我们切开烤鸡,而且切得特别熟练,还不时地给我们斟酒。我们其他的人则喋喋不休地和兴致勃勃地谈论戏剧、年轻的英国人和其他日常发生的事情;在我们当中,乌尔里克小姐显得非常快活和健谈。歌德总的说来显得沉默寡言,只是偶尔插话,说点重要的事情。此外,他偶尔看看报纸,告诉我们一些报纸上的消息,特别是一些关于希腊人的进步的消息。

席间,我对歌德说,我还得学习英语。歌德听了很高兴,并且对我说,他迫切希望我学习英语,特别是为了男爵拜伦的缘故。歌德说,像拜伦这样品格非常卓越的人,历史上不曾有过,今后也很难出现像他这样的人。我们审查了本地的老师,但没有发现一个发音非常好的,所以我们宁愿请年轻的英国人当我们的英语老师。

饭后,歌德让我看他做色彩学方面的一些试验。可是我对色彩学一无所知,所以对他所说的现象很少能够理解。不过,我将来要是有空闲和机会,我希望学习一下这门科学。

1823年10月21日 星期二

我今晚在歌德家里。我们谈论他的作品《潘多拉》。我问歌德,我是否可以把这首诗看作一个整体,或者这首诗是否还有续篇。歌德回答说,没有续篇,他没有写续篇,因为第一部分的布局太大,以致他后来无法完成第二部分。他认为,我可以把他写好的东西看作一个整体,他为此也感到安慰。

我告诉他,我是在把这部难懂的作品读了好几遍之后,才逐渐理解它的含义的。我还告诉歌德,我几乎能把这部诗背出来。歌德听了微微一笑。“我相信这是可能的,”他说,“所有的诗句就像是嵌在一起的。”

我告诉他,我不完全同意舒巴特17对《潘多拉》这首诗的看法,因为舒巴特认为,歌德在《维特》、《威廉·迈斯特》、《浮士德》和《亲合力》这几部作品中单独表现的东西,在《潘多拉》这首诗里得到了综合的表现,这样反而使这首诗变得难以理解。

歌德说:“舒巴特看问题往往比我们深刻一些,不过,他非常有才能,而且对一切问题的看法都很精辟。”

我们也谈到了乌兰德18。歌德说:“我认为,什么地方产生大的影响,那里通常也有大的原因。乌兰德之所以在国内外享有盛名,必定是因为他创作出了一些优秀的作品。顺便提一下,对他的那些‘诗’,我几乎不能做出自己的判断。我出于非常良好的愿望拿起了他的一卷诗,可是我从一开始就偶然发现这么多差的和令人沮丧的诗,以致我不愿意继续读下去。我喜欢读他的那些叙事谣曲。我发现,他在这方面的确很有才能,而且他所写的故事诗非常优美,这正是他获得荣誉的原因之一。”

接着我问歌德他对德国悲剧的诗行有什么看法。他回答说:“在德国人们很难对此取得一致的看法。每个人都为所欲为,或多少按题材的要求去写悲剧。我个人觉得,六音步的抑扬格诗行最相称,但是这种六音步的抑扬格诗行我们德国人觉得太长;我们德国人由于缺乏形容词,只要有五音步就够了。英国人由于他们的单音节的词很多,需要的音步还要少。”

随后歌德让我看了几幅铜版画,然后谈到了早期德国的建筑艺术,并说他今后愿意带我看看一些这类的建筑物。

他说:“在早期德国的建筑艺术的作品里,你可以看到一种特殊情况的全盛时期。谁要是直接看到这样的全盛时期,就只会赞叹不已;可是,谁要是向内看植物的秘密的内在生活、力量的运动,以及怎样逐渐地开花,谁就会用完全不同的眼光看待这件事,因为他知道他在看什么。

“我愿设法让你在今年冬天了解一些有关早期德国建筑艺术的情况,以便你明年夏天到莱茵地区作一次旅行,相信你看了斯特拉斯堡的大教堂和科隆大教堂之后,会从中得益不浅。”

听了歌德的这番话,我心里非常高兴,并对他表示感谢。

1823年10月25日 星期六

暮色降临的时候,我在歌德家里待了半个多小时。他坐在书桌前的一张木制的扶手椅上;他看上去心情特别安定,像一个内心完全充满宁静的人,或像一个正在想到一桩甜蜜幸福的事情的人,这甜蜜幸福的事情他已经享受过,现在它再次大量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歌德的仆人斯塔德尔曼在歌德的附近为我放了一把椅子。

我们开始谈论戏剧,因为它是我今冬的主要兴趣之一。劳帕赫19的《尘世的黑暗》是我到目前为止所看到的最后一出戏。我对这出戏的评价并不高,因为它缺乏艺术表现力,观念占了上风,而不是生活占了上风,抒情性多于戏剧性。剧情显得冗长,用五幕表达的东西,用两幕或三幕就足以表达清楚了。歌德补充说,整个剧本的思想围绕着贵族统治和民主政治转,缺乏对普通老百姓的关注。

与此相反,我称赞我所看过的科策布20的剧本,即他的《亲属关系》和《和解》。我认为这两部剧本不仅及时地反映现实生活,而且成功地抓住了现实生活的那些引人入胜的方面,而且有时表达得非常精辟和真实。歌德赞成我的观点。他说:“保持了二十年、并受到人民喜爱的东西,想必有点儿名堂。科策布要是待在他的圈子里,并且不超越他的能力,他通常都能写出一些好作品。他的情况和柯多维茨基21的情况一样,后者也擅长画市民的场面,但是要他去画罗马或希腊的英雄,他就会一事无成。”

歌德向我列举了科策布的一些好剧本,特别是他的四幕喜剧《那两个克林柏格》。歌德补充说:“不要否认,科策布熟悉生活,注意着周围的一切。”

歌德继续说:“不能否认,现代的悲剧诗人也有思想和某种诗意,但是他们中的大多数缺乏简单、生动的表达能力;他们追求某种超出他们的能力的东西,在这方面我想把他们称之为勉强的有才能的人。”我说:“我怀疑这样的诗人能用散文写一部剧本,我认为,能否用散文写剧本,这是他们是否有才能的真正的试金石。”歌德同意我的看法,并补充说,诗行可以提高诗意,或者简直可以诱出诗意。

接着我们谈到了他目前正在做的工作。他告诉我他已写好了他的《经过法兰克福和斯图加特前往瑞士的旅行》,他已把这部作品分三册出版,并打算把它们寄给我,以便我读一读细节,并提出一些建议,怎样把它们组织成为一个整体。他说:“你会看到,我只是把瞬间看到的东西记下,根本没有想到计划和艺术上的完美。这就好比把一桶水倒空一样。”

我很喜欢歌德的这一比喻,我觉得,它很适合于用来表示某种无计划的东西。

1823年10月27日 星期一

今天早上,歌德派他的仆人来邀请我今晚到他家里喝茶和听音乐会。仆人给我看了被邀请的客人的名单,我从名单上看出今晚到歌德家里做客的人很多,知道茶会和音乐会肯定非同一般。仆人说,有位年轻的波兰女人22已经来了,她准备在晚会上演奏几首钢琴曲。我愉快地接受了邀请。

此后,歌德的仆人给我送来了剧场的入场券,今晚上演海因里希·贝克23于1798年根据英文本改编的喜剧《象棋机》。我不知道这部喜剧,可是我的女房东滔滔不绝地称赞这部喜剧,以致我渴望去看一看。此外,我整天感到身体不大舒服,对我来说,看一出喜剧要比参加一个好的社交晚会更合适。

傍晚,戏开演前一个小时,我去看望歌德。这时,他的家里已经非常热闹。我在走过时听到在一间较大的房间里有人在给钢琴校音,作为音乐演奏的准备。

我发现歌德独自一人在他的房间里;他已经穿着节日的盛装,看到我来,他似乎很高兴。他说:“那就待在我这儿吧,我们要一直聊天,直到其他的人来到了为止。”我心里想,这下你走不开了,你得待在他这里;现在你和歌德单独待在一起,这当然很愉快,但是,当许多你不认识的先生和女士出现的时候,你就不会感到如鱼得水了。

我和歌德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过了不久,我们开始谈论戏剧。我趁此机会重复我说过的话,即我认为戏剧始终是我获得新的愉快的源泉,尤其是因为我以往几乎什么戏也没有看过,而现在几乎所有的剧本都给我留下一种非常新的印象。“是呀,”我补充说,“我的情绪很坏,以致我今天甚至感到不安和陷入内心冲突,尽管我即将参加今晚在你家里举行的重要的晚会。”

歌德接着说:“你知道为什么吗?”他停止了讲话,睁大眼睛,友好地望着我。片刻之后,他继续说:“你去看戏吧!请不要客气!如果今晚上演的这出喜剧更能给你带来愉快,更适合你的心情,那你就去吧。我家里举行的是音乐会,这样的音乐会常举行,你还有机会参加的。”“是的,”我回答说,“我想去看戏;此外,要是我笑,这也许对我会好一些。”“那好吧,”歌德说,“那你在我这里就待到大约六点钟为止,我们还可以聊一会儿。”

斯塔德尔曼带来了两支蜡烛,他把它们放到歌德的书桌上。歌德请我坐到烛光前面,因为他要让我读点东西。他要让我读什么呢?那就是他的最新的和最心爱的诗,他的关于马里恩浴场的《哀歌》。

这里,我得就这首诗的内容补充说几句话。就在歌德这次从所谓的温泉浴场回来不久,这里传播着一则谣言,说歌德在温泉浴场认识了一位在肉体和精神上都同样讨人喜欢的年轻女士,并对她产生了强烈的好感。每当他在浴场的林荫道上听到她的声音时,他总是脱下帽子,朝她跑过去。他一刻也不离开她,就这样,他幸福地生活了几天;然后,分离使他非常难过,在这种痛苦的情况下,他写了一首非常优美的诗,但是,他把这首诗视为一种圣物,并把它秘藏起来。

我相信这种谣传,因为它不仅完全符合歌德硬朗的身体状况,而且完全符合他的创造性的智力和健康活泼的心。我早就强烈地希望读到这首诗,但出于礼貌不好向他提出请求。所以当歌德主动提出要我看这首诗的时候,我的确感到受宠若惊。

他亲手用拉丁字母把诗句写在坚固的仿羊皮纸上,并用一张红色的摩洛哥羊皮把它包起来,然后用一根丝带系好。这样,仅仅根据外表,我便能做出判断,歌德特别重视这首诗,认为它的价值高过他其他的诗。

我非常高兴地看了诗的内容,发现每一行诗都在证实着大家的传闻。可是头几行诗马上表明,歌德并不是这一次才认识那位年轻的女士的,而是再次认识她了。这首诗总是围绕着它自己的轴在转,似乎总转回到它出发的地方。诗的结尾不可思议地突然中断了,显得异常奇妙和动人。

当我读完诗的时候,歌德又朝我走来。“是吧,”他说,“我已经让你看了点好东西?几天以后,你应该告诉我你对这首诗的看法。”听了歌德的这句话,我感到很高兴,因为他并没有要求我立即做出判断,而是让我有几天思考的时间,因为这首诗给我的印象实在是太新和太快,所以我不可能说出某些恰如其分的意见。

歌德答应另找空闲的时间让我再读一读这首诗,因为戏开演的时间快到了,我和他热烈握手告别。

《象棋机》可能是一出很好的戏,演出可能也很好,可是我看戏的时候心不在焉,我的心思全在歌德那儿。

看完戏后,我从他家旁边走过;我看到他家里灯火辉煌,听到钢琴演奏的声音,我后悔自己没有待在那里。

第二天有人告诉我,那位年轻的波兰女士,即斯琴玛诺夫斯卡女士,在为她举行的盛大的晚会上非常出色地演奏了钢琴曲,令所有在座的客人为之陶醉。我还得知歌德在今年夏天在马里恩浴场认识了她,她这次来魏玛,是为了看望歌德。

中午,歌德让我看了一本小册子——曹佩尔24写的《歌德研究》。我在其中发现了一些非常中肯的评语。与此相反,我给歌德寄去了我今年夏天在耶拿写的几首诗,我曾写信对他讲过这些诗。

1823年10月29日 星期三

今晚掌灯的时候,我去看歌德。我发现他心情很振奋,他的眼睛在烛光的映照下闪闪发光,全副表情显得轻松愉快,样子似乎很年轻。

他和我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接着他开始提起我昨天送给他看的一些诗。

他说:“我现在明白了,你在耶拿时为什么告诉我,你想写一首以四季为题材的诗。我现在劝你写下去,马上就从写冬季开始,我觉得你对自然事物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和看法。

“对你的那些诗,我只想说两句话。你现在已经到了必须闯过艺术的真正高大的难关的时候了,这就是对特殊事物的理解。你必须竭尽一切力量,使自己从观念中解脱出来;你有才能,而且有了很大的进步,现在你必须做到这一点25。你这几天去过梯夫尔特26,我想先出这个题目给你做。你也许还会去三四次,把梯夫尔特仔细地观察一下,然后才能发现它的特征,拥有所有的题材。你必须不辞辛苦,仔细地研究那里的一切,并把它们形象地表现出来。这个题目是值得费力研究的。我自己本来早就应该这么做了,但是我无法办到,我亲身经历过那些重大的事件,而且陷在里面太深,因而情不自禁地想起太多的细节。但是你作为一个陌生人来到这里,关于过去,你可以请教当地的城堡主,自己要探索的只是现在的、突出的、具有意义的东西。”

我答应要试着照办,虽然我不能否认,这个课题对于我像是离得很远而且非常难。

“我知道,”他说,“这个课题很难,但是艺术的真正生命正在于掌握和描述特殊的事物。此外,如果作家满足于一般,那任何人都可以模仿;但是特殊的东西我们就无法模仿了。为什么呢?因为别人没有亲身体验过。”

他继续说:“你也不用担心特殊的东西引不起共鸣。任何性格,不管多么奇特,任何有待描述的东西,从石头到人,都有普遍性,因为各种现象都经常复现,世间没有任何东西只出现一次。”

歌德接着又说:“到了描述个别特殊这个阶段,人们称为‘布局’的工作也就开始了。”

这话我并没有马上听明白,但是我没有提问题。我想,他指的也许是现实与理想的结合,也就是我们身外的东西和我们天赋的内心世界的结合。不过他指的也许是另一回事。歌德于是接着说:

“还有一点,你在每首诗后注明写作日期。”我疑惑地注视着他,想知道这一点为何如此重要。他就说:“这样就等于是你在为你的进展情况记日记。这并不是小事。我自己多年来一直这样做,并且认识到这样做很有意义。”

不知不觉,看戏的时间快到了,于是我离开了歌德。“你现在去芬兰!”他从后面风趣地对我叫喊。果然,晚上演出的正是魏森图恩夫人27创作的五幕剧《芬兰的约翰》。

这出戏虽然有许多动人的场景,但是由于激动人心的场面过多,而且作者故意这样安排,所以从整体来看,这出戏并没有给我留下良好的印象。不过,我觉得最后一幕写得很好,这使我多少感到满足。

我看了这出戏,写下了以下的意见:被一位诗人写得一般的人物在舞台上会变得有血有肉,因为演员们是生气勃勃的人,他们把剧中人物演活了,并帮助他们(剧中人物)获得了某种个性。相反,被一位大诗人写得很出色的人物,由于他们每个人都具有非常鲜明的个性,所以演出必然会失败,因为演员们通常并不很适合表演剧中的人物,也就是说,演员们很少有人会违反自己的个性。如果演员和剧中人物并不完全相同,或者如果演员没有能力完全克服自己的个性,那么就会产生一种混合,也就是说,人物会丧失他的纯洁性。所以通常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一位真正伟大的诗人写的剧本,其中总是只有几个人物宜于表现,这也符合作者本来的意图。

1823年11月3日 星期一

将近下午五点钟,我去看歌德。当我走上楼的时候,听到在那间较大的房间里有人在非常大声和兴致勃勃地说话和开玩笑。歌德的仆人告诉我,那位年轻的波兰女士刚在那儿吃好饭,客人们还在一起。我又想走,可是他说,他奉命为我向主人通报一下;我想,这也许是他的主人的习惯,因为天色已晚了。我听他自便,自己在门口等了一会儿。过了不久,歌德高高兴兴地出来了,引着我走进对面他的房间里。看上去他对我的来访感到高兴。他马上取来一瓶葡萄酒,并不时地为我斟酒,他自己偶尔喝上一杯。

“我差一点儿忘了,”歌德一边说,一边在桌子上找什么东西,“这里是一张为你准备的音乐会入场券,明天晚上,斯琴玛诺夫斯卡夫人将在市政厅的大厅里公开举办音乐会,你千万不要错过这个机会。”我告诉歌德,我不会重复我不久前做过的傻事28。我补充说:“听说她上一次在你家里演奏得很好。”“好极了!”歌德说。“演奏得和胡默尔29一样好吗?”我问。歌德回答说:“你得想一想,她不仅是一位伟大的演奏能手,而且是一位漂亮的女人;正因为这样,我们觉得她的演奏似乎比胡默尔的演奏要好;她的演奏技巧的确非常娴熟,使我感到惊异!”“可是她的演奏也很有力度吗?”我问。“是的,也很有力度,”歌德回答说,“这正是她身上最引人注目的东西,因为在其他女人身上通常找不到这一特点。”我告诉歌德,听了他的这番评论,我一定要去听她演奏。

歌德的秘书克罗伊特走了进来,向歌德报告了一些有关图书馆的事情。他走后,歌德对我说,他(指克罗伊特)在工作上不仅非常勤奋,而且非常可靠。

我于是把话题转到1797年歌德经过法兰克福和斯图加特去瑞士的游记。他最近把这部游记的三本手稿交给我,我已经把它们仔细研究过了。我提到他当时和迈耶一同对造型艺术的题材问题进行了很多思考。

“对,”歌德说,“还有什么比题材更重要呢?没有题材还有什么艺术学呢?如果题材毫无用处,一切才能都会浪费掉。正是因为现代的艺术家们缺乏有价值的题材,所以现代的所有艺术都停滞不前。我们大家都在这方面吃过亏,我自己也无法否定我的现代性。”

他继续说:“只有极少数的艺术家看清楚这一点,并且知道什么东西有助于他们获得安宁。举例来说,人们用我的叙事谣曲《渔夫》为题来作画,没有想到这首诗是压根儿不可以画的。我在这首叙事谣曲里只表现了人们对水的感觉,即夏天水是一种赏心悦目的东西,它引诱我们下去游泳,此外便别无所有,这怎么能画呢?”

我还提到,我很高兴他在那次旅行途中对一切事物都有兴趣,并且把一切事物都掌握住了:丛山的形状、地位以及上面各种各样的石头;土壤、河流、云、空气、风和气候;还有城市及其起源和发展;建筑艺术、绘画、戏院;城市的设施和管理;手工业、经济、道路工程;人种、生活方式、各种性格特点,乃至政治、军事以及其他成百上千的事情。

歌德回答说:“不过你找不到一句有关音乐的话,因为我对音乐是外行。每个人都必须知道,他在旅途中应该看些什么,他的要旨是什么。”

这时,首相先生走了进来。他同歌德说了几句话,然后非常友好地和颇有见识地谈论他在这几天里读到的我的那篇小文章。之后,他又朝那些女士走去,因为那里有人在演奏钢琴。

当首相走了之后,歌德非常友好地谈论他,然后对我说:“你现在和所有这些杰出的人物建立了一种令人愉快的关系,我把这种关系称之为家乡,对于家乡人们总是深切地留恋,也就是说,人们总喜欢再次回到家乡。”

我回答他说,我已经开始感觉到我在这里的逗留对我产生了令人欣慰的影响,我正逐渐地从我以往的思想和理论中摆脱出来,而且越来越重视现实情况的价值。

歌德说:“若不是那样,那就坏了。我希望你坚持自己的观点,牢牢地抓住现实生活。每一种情况,乃至每一瞬间,都有无限的价值,因为它们是整个永恒世界的代表。”

过了一会儿,我把话题转到梯夫尔特以及描绘它时应采取的方式。“这是一个复杂的题目,”我说,“而且难给它一个恰当的形式。我想最方便的方式是用散文来写这个题目。”

歌德说:“要用散文来写的话,这个题目还不够有意义。这种所谓的说教和描写的形式,总的说来可以采用,但还不够理想。你最好用十至十二首押韵的小诗来处理这种题材,但是你必须根据不同方面和不同景致的要求,采用各种各样的诗体和形式,用这种办法可以把整体描绘得晶莹透彻。”我马上表示接受这个很适当的建议。歌德接着又说:“对了,你为什么不加一点戏剧性的东西,比方写一点和园丁的谈话呢?通过这种把整体肢解成若干部分的办法,可以使工作轻松一些,而且可以更好地把题材的各个方面的特征表现出来。与此相反,塑造一个包罗万象的较大的整体总是困难的,而且人们很少会写出什么完满的作品。”

1823年11月10日 星期一

几天以来,歌德感到身体很不舒服,看上去他得了重感冒。他大声和用力地咳嗽。而且咳嗽似乎还引起疼痛,因为他咳的时候用手按住胸口的一侧。

今晚看戏之前,我在歌德那儿待了半个多小时。他坐在扶手椅里,背后垫着一个枕头,他说话似乎感到困难。

我们交谈了几句话之后,他希望我能读一首诗。接着他翻开了最新出版的《艺术与古代》。他仍然坐在他的扶手椅里,只是用手指了指这首诗所在的地方。我拿了一支蜡烛,然后坐到离他不远的书桌旁开始读这首诗。

这首诗很特别,所以我读了一遍之后,尽管并不完全理解,但已被它那特殊的内容深深地吸引住了。这首诗热情地赞扬印度的贱民,并且被作为三部曲处理。诗里的整个气氛好像来自一个陌生的世界,加之表达方式非常奇特,所以我很难理解它的真正含意。此外,由于歌德本人在场,我也不便深入地研究这首诗。我一会儿听到他咳嗽,一会儿听到他叹息,这样我好像分成了两半,我的一半在读诗,另一半在听他咳嗽和叹息。因此,我得一遍又一遍地读诗,以便稍许熟悉它的内容。可是,我越是深入地钻研,这首诗的意义对我就显得更加重要,我仿佛觉得这首诗达到了艺术的更高阶段。

接着我和歌德谈论了题材和题材的处理。歌德通过他的某些暗示使我更加清楚地明白了某些事情。

“当然,”歌德接着说,“处理要非常简洁,而要做到这点,必须很好地深入研究题材。我自己觉得,这就好比用钢丝锻造一把大马士革剑一样。我自己就花了四十年的时间深入研究这个题材,所以我当然有时间把它去粗取精,使之最后变得精炼。”

我说:“要是这首诗出现在读者那里,肯定会产生影响。”

“啊呀,读者!”歌德叹息道。

我说:“要是像解释一幅油画那样解释一首诗,也就是说,用展示先前的因素使真正眼前的东西变得生动,这会不会有助于读者理解这首诗呢?”

歌德回答说:“我不同意你的看法。油画的解释是另外一回事,因为一首诗是用许多词组成的,所以一个词会抵消另一个词。”

歌德的这句话一针见血地指出了诗的诠释者们的通病。现在的问题是,人们能否避免这种通病,能否用语言帮助读者理解一首诗,而又丝毫无损于这首诗所表达的温柔的内心感情。

当我离开他的时候,他希望我把《艺术与古代》的那一期带回家去,以便继续读一读他的这首诗;此外,在这一期上还刊登了吕克特30的《东方的玫瑰》,歌德对这位诗人评价很高,似乎对他寄予很大的期望。

1823年11月12日 星期三

今天傍晚,我去看歌德。可是在楼下我听到了普鲁士的国务部长威廉·洪堡在他那儿。我对洪堡的到来感到高兴,并且深信一位老朋友的来访会给歌德带来极大的愉快。

然后我去剧院观看《布拉格的姐妹们》31的演出。这出由全体演员上场参加演出的戏可谓十全十美,以致观众在整个演出过程中笑声不断。

1823年11月13日 星期四

几天前的一个下午,天气晴朗,当我踏上通向爱尔福特的道路的时候,碰上了一个上了年纪的男子,这人从外表上看像是一个富有的中产者。我和他结伴而行,交谈不久之后,我们便谈论起歌德来。我问他是否认识歌德本人。“我是否认识他?”我的同伴颇为愉快地回答说,“我曾是他的男仆,服侍他已快二十年了。”接着他滔滔不绝地极口赞扬他以往的主人。我请他给我讲述歌德青年时代的一些情况,他欣然同意了。

“当我到他那里的时候,”他说,“他大约二十七岁;他很瘦,动作灵巧,身材细长,我不用费力就能把他背起来。”

我问他歌德在他初来的时候是否也很快乐。他回答说,当然咯,歌德和快乐的人在一起总是很快乐,不过从来也不会超出限度;在这种情况下,他通常会变得严肃起来。他总是埋头工作和研究,对艺术和科学充满兴趣,这大体上是他主人的持续不断努力的方向。晚上,那位公爵常来看他,他们常常就学术上的问题交谈到深夜,以致他常常感到交谈的时间太长,因此他常想,什么时候公爵才想离开。“另外,自然科学研究,”他补充说,“也是当时他们喜欢探讨的课题。

“只是到了午夜时分,他才按铃叫我。当我走进他的房间的时候,他已将他的铁制的带滚轮的床从房间的最底下的一端向上推到了窗子的旁边,然后躺在床上观察天空。‘你在天空里什么也没有看到吗?’他问我。我回答说:‘什么也没有看见。’‘那么你到值勤室去,问一问站岗者,他是否和你一样什么也没有看见。’我于是跑到站岗者那儿,问他有没有看到什么。站岗者回答说,他什么也没有看见。我把这消息告诉了我的主人,他依然躺着,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天空。‘听着,’然后他对我说,‘我们处在一个重要的时刻;要么此时我们有次地震,要么此时我们得了一分。’这时,他让我坐到他的床上,并且向我说明,他是根据哪些迹象得出这一结论的。”

我问那位善良的老者(指歌德以前的男仆),那时的天气如何。

“多云,”他回答说,“一丝风也没有,四周静悄悄的,而且天气很闷热。”

我问他,他是否马上相信歌德所说的那句话。

“是的,”他说,“我相信他的话,因为他的预言总是正确的。在第二天,”他继续说,“我的主人向我讲述了他在宫廷里所作的观察。他说,有位女士悄悄地跟她的女邻座说:‘听着!歌德在胡言乱语!’可是公爵和其他的先生相信歌德所说的话,而且他的预言不久就得到了证实,几星期之后,传来了一个消息:就在同一个晚上,麦西那32的一部分被地震破坏了。”

1823年11月14日 星期五

傍晚,歌德派人给我送来了请帖,邀我去看望他。由于洪堡在宫廷里,所以他更欢迎我到他那里去。我发现他还像几天前一样坐在他的扶手椅里;他热情地和我握手,一边非常温存地说了几句话。他的身旁是一块大的炉前护热板,它的影子由于桌子上放着蜡烛而投在他的身上。首相先生也走了进来,加入了我们这一伙。我们坐到了歌德的附近,轻松愉快地进行交谈,以便他只消专心地听我们谈话。不久,枢密官、医生威廉·列拜茵也来了。他给歌德诊脉,然后对在座的人说,歌德的脉搏跳得很活泼和很轻荡。我们为此感到高兴。歌德则说了几句玩笑话。“要是胸口的一侧不再疼痛就好了!”他接着抱怨说。列拜茵建议给歌德的胸口贴上一块膏药;我们对歌德说,这种药有很好的疗效,歌德表示乐意接受大家的建议。列拜茵把话题转到马里恩浴场,这似乎唤起了歌德对马里恩浴场的愉快的回忆。大家制定计划,明年夏天再到那里去,并且补充说,希望大公爵也能一道去。听了大家的远景规划,歌德感到格外高兴。大家还谈到了斯琴玛诺夫斯卡夫人,回忆起她在这里的那些日子,在那些日子里,男人们个个力争得到她的宠爱。

列拜茵走后,首相读了几首印度诗。这时,我和歌德就他的关于马里恩浴场的《哀歌》进行了交谈。

晚上八点,首相走了;我也想走,可是歌德请我再待一会儿。我又坐了下来。话题转到戏剧方面,明天席勒的《华伦斯坦》要上演,因此我们就谈起席勒来。

“我对席勒有一种特别的感觉,”我说,“我真正喜欢读他的长篇剧作中的某些场面,并且感到佩服,可是接着我就发现许多违反自然真实的毛病,读不下去。就连对《华伦斯坦》也还是如此。我不得不指出,席勒的哲学倾向已经损害了他的诗,因为他的哲学倾向使他把理念看得高于一切自然,甚至消灭了自然。凡是他能想到的东西,他认为都得实现,不管它是符合自然,还是违反自然。”

歌德说:“看到那样一个有卓越才华的人为那些对他无益的哲学思想方法煞费苦心,真使人感到悲痛。威廉·洪堡把席勒在痛苦地进行思索的日子里给他的一些信带给我看了。从这些信里可以看出席勒当时怎样殚精竭虑,想把感伤诗和素朴诗完全区分开来。可是他无法为感伤诗找到基础,这使他感到不可名状的困惑。”这时歌德微笑着补充说,“好像没有素朴诗做基础,感伤诗就不能存在一样,感伤诗仿佛是从素朴诗生长出来的。”

歌德继续说:“以某种无意识状态,几乎本能地进行创作,这不是席勒的风格,相反,他必须对他所做的任何事情反省一番。因此他对自己作诗的计划总是琢磨来,琢磨去,逢人就谈来谈去,没有个完。他近来的一些剧本都一幕接一幕地跟我讨论过。

“我的情况正好相反,我从来不和任何人,甚至不和席勒,谈我作诗的计划。我把一切默默地记在心上,往往一部作品已完成了,旁人才知道。当我把已完成的《赫尔曼与窦绿苔》给席勒看时,他大为惊讶,因为我事先对他只字未提我写这部诗的计划。

“但是,我急于想知道你对明天即将上演的《华伦斯坦》的看法!你会看到一些伟大的人物形象,这出戏将给你留下意想不到的深刻印象。”

1823年11月15日 星期六

晚上我在剧院里,第一次观看《华伦斯坦》的演出。歌德昨天讲的话,一点也不过分。这出戏给我的印象很深刻,打动了我的内心深处。演员们大多数受到过席勒和歌德本人的影响,他们把剧中全体重要人物展现在我的眼前,同时使我想象到每一个人物的个性,这是单靠阅读所不能办到的。因此这部剧本对我产生了不同寻常的效果,以致我整夜都忘不了它。

1823年11月16日 星期日

晚上我在歌德那儿。他和往常一样坐在他的扶手椅里,看上去身体有些虚弱。他首先问我对《华伦斯坦》有何看法。我向他谈了这出舞台戏给我留下的印象;他显然乐于听我说。

索勒33先生来了,由歌德的儿媳领了进来。他是受大公爵的委托来给歌德授金质奖章的,歌德对奖章的出示以及紧接着的讨论和晤谈似乎感到很愉快。

歌德的儿媳和索勒先生到宫廷里去了,眼下又只剩下我和歌德两人。

歌德想起他的诺言,他曾答应找一个合适的时间再次让我看一看他的关于马里恩浴场的《哀歌》,于是他站了起来,把一支蜡烛放到书桌上,然后把诗拿给我看。我很幸运再次看到了这首诗。歌德又从容不迫地坐了下来,让我安安静静地进行思考。

我读了一会儿以后,就想把我对这首诗的一些看法告诉歌德,可是我觉得他似乎在睡觉。于是我利用这有利的时机把诗读了一遍又一遍,这对我来说简直是一种难得的享受。我觉得这首诗里贯串着这样一个主题:青年人狂热的爱情,由于高尚的道德而和缓下来。此外,我觉得这首诗里所表达的感情,要比歌德其他的诗里所表达的感情强烈。我由此得出结论:这是受拜伦的影响,歌德也不加否认。

“你看到一种非常狂热的心境的产物,”他补充说,“当我囿于这种非常狂热的心境的时候,我似乎觉得为了它世上的一切我都需要,可是现在我无论如何也不想再陷入这种状态了。

“我从马里恩浴场出发,对所经历的事情还记忆犹新,在这时我就写了这首诗。上午八时,我在第一站写下了诗的第一段,然后在马车里继续写,就这样从一站到另一站我把记忆中储存的东西写下来,到了晚上,一首完整的诗就写成了。因此,它有某种程度的直接性,它是一气呵成的,所以浑然一体,完善无缺。”

我接着说:“这首诗在其整体风格上有许多特点,和你其他的诗不一样。”

歌德回答说:“原因可能是我用现实打赌,如同人们用一笔巨款作赌注一样,我毫不夸张地希望这笔赌注尽可能地升值。”

我觉得歌德的这个比喻非常重要,因为它揭示了歌德的工作方法,而且它有助于我们解释他的普遍受人赞扬的多样性。

这时将近九点钟,歌德请我叫他的仆人斯塔德尔曼过来,我照办了。接着歌德让他的仆人把医生开的膏药贴到他胸口的一侧。当时,我站在窗口,我在身后听到歌德在向斯塔德尔曼诉苦,说他的病情一点也没有好转,似乎变成了慢性病。仆人给歌德贴完膏药后,我在歌德身旁还坐了一会儿。他也向我诉苦,说他有好几个晚上根本无法睡觉,吃饭也压根儿没有胃口。“冬天就这样过去了,”他说,“我什么事情也不能做,什么材料也不能收集,精神很不好。”我求他不要过多地去想他的那些作品,我说,这种状态不久就会过去,我试图用这种方法安慰他。可是,他说:“啊呀,我并不性急,这样的状态我已经经历得太多了,我已经学会了忍受痛苦。”他穿着白色法兰绒做的晨服,膝盖和脚上盖着和裹着一条毛毯。“我根本不想上床睡觉,”他说,“我宁愿整夜坐在椅子上,因为我反正睡不着。”

时间已经很晚了,他热情地和我握手,然后我离他而去。

当我走进楼下的仆人室去取我的大衣的时候,我发现斯塔德尔曼非常愁闷。他告诉我,他为主人的状况感到忧虑;如果主人抱怨,这就是不好的兆头。另外,他的双脚似乎突然变得很细,而在此之前,他的脚还有些肿胀。明天一早,他想去见医生,为的是向医生说明这些不好的症状。我试图安慰他,可是他仍担心不已。

1823年11月17日 星期一

今天晚上,当我走进剧院的时候,许多人向我迎面挤来,非常担心地向我打听歌德的健康状况。我心里想,他的情况想必在城里迅速传播开来,而且也许要比实际的情况更加严重。有几个人告诉我,歌德患的是胸膜积水。听了这些流言蜚语,我整个晚上都郁郁不乐。

1823年11月19日 星期三

昨天,我忧心忡忡地四处闲逛,因为除了他的家庭成员以外,谁也不允许去看他。

今天傍晚,我去看歌德,也受到了接待。我发现他依旧坐在他的扶手椅里,从外表上看,他似乎和我星期天离开他时完全一样,可是精神却愉快得多了。

我们特别谈到了曹佩尔和古人34的文学的研究产生的那些非常不同的影响。

1823年11月21日 星期五

歌德让人叫我到他那儿去。我很高兴再次发现他在自己的房间里走来走去。他给我一本小书:普拉滕35伯爵的《加泽拉诗》。歌德说:“我打算在《艺术与古代》上评论一下普拉滕的这些诗,因为它们值得重视。可是,我的健康情况不允许我做什么事。你看能否把这些诗钻研一下,从中找到某些乐趣。”

我答应试着读一读这些加泽拉诗。

歌德接着说:“加泽拉诗有一个特点,即它要求有大量的内容,而且全诗用同一韵脚,换言之,加泽拉诗不仅要求有大量相似的思想,而且要求相同的韵脚有规律地反复出现。所以,不是任何人都能写这种诗的;但是普拉滕的这些诗你会喜欢的。”这时,医生走了进来,我只好走了。

1823年11月24日 星期一

星期六和星期天,我研读了这些诗。今天上午,我写了我对这些诗的看法,然后把它寄给了歌德,因为我早已得知,好几天以来他不让任何人去看他,因为医生禁止他说话。

可是,今天傍晚他让人来喊我。当我走进他的房间的时候,发现他的身旁已安放了一把椅子;他和我握手,态度非常亲切。他马上开始谈论我的那篇普通的评论文章。“我很高兴读到你的这篇评论文章,”他说,“你很有才能。”他接着说,“我要告诉你一件事。要是旁人要求你提出一些文学上的建议,你千万要加以拒绝,或至少事先告诉我;因为共同的兴趣已经把我们联系在一起,所以我不希望你也和别人有一种关系。”

我回答说,我只愿站在他一边,并且希望他暂时不要把我介绍给其他的人。

这使他很高兴。他接着说,今年冬天我们还想共同做些令人愉快的工作。

然后我们开始谈论《加泽拉诗》本身。歌德对这些诗的完美无缺赞不绝口,并且希望我们的现代文学也能产生出一些有本事的作家。

他接着说:“我想向你推荐我们现代的一些有才能的作家,你要特别注意研究他们。我希望你随时了解我国文学中出现的一切重要现象,并向我指出其中最可嘉的,以便我们在《艺术与古代》的各期上讨论它们,对好的、高尚的和卓越的东西及时加以肯定。因为尽管我有最良好的愿望,但我年事已高,而且有各种各样的职责,所以没有别人的帮助,是无法实现这一计划的。”

我答应他去做这件事,同时高兴地看到,歌德对我国现代作家和诗人的关心比我所想象的还要多。

过了几天,歌德为了上述目的给我寄来了最新的文学日报。我好几天都没有去看他,他也没有派人来叫我。我听说他的朋友泽尔特36来看望他。

1823年12月1日 星期一

今天我应邀到歌德家里用餐。当我进屋的时候,我发现泽尔特坐在他的身边。他们朝我走了几步,和我热情地握手。歌德说:“这是我们的朋友泽尔特,你跟他很好地认识一下,我不久就将把你派往柏林,你在那儿会得到他很好的照顾。”“我在柏林会好好工作的。”我说。“说得对,”泽尔特笑着说,“在柏林你能学会许多东西,但也会把许多学会的东西忘了。”

我们坐了下来,开始进行各种各样的交谈。我打听舒巴特的情况。“他至少每八天来看望我一次,”泽尔特说,“他已经结婚,可是还没有找到工作,因为他和柏林的语文学家们搞坏了关系。”

接着泽尔特问我认不认识伊默尔曼37。我回答说我常听人提起他的大名,可是至今我对他的作品一无所知。泽尔特说:“我是在明斯特和他认识的,这是一个很有希望的年轻人,我真心希望他的职务能让他有更多的时间从事他的艺术。”歌德也同样称赞伊默尔曼的才能。“我们要看一看,”歌德说,“他怎样发展;他是否终于同意净化他的审美观,在艺术形式上把公认的最好的样式作为准绳。他独辟蹊径,这是好的,但是这样做也很容易误入歧途。”

歌德的小孙子瓦尔特跳跳蹦蹦地来了,开始向泽尔特和他的爷爷提许多问题。歌德说:“你真是个好动的人哪!每逢你来,你就把我们的谈话给破坏掉了。”顺便提一下,歌德喜欢这男孩,总是不知疲倦地顺从这男孩的一切意愿。

歌德的儿媳奥蒂丽和乌尔里克小姐(奥蒂丽的妹妹)走了进来。歌德的儿子也走了进来,他身穿制服,还佩着一把军刀,显然是要去宫廷。我们入席用餐。乌尔里克小姐和泽尔特先生特别活跃,他们在整个用餐的时间里非常优雅地开着玩笑。泽尔特本人在场,使我非常高兴。作为一个幸福而健康的人,他总是善于利用时机,而且从来也不说错话。在这种情况下,他总是充满同情心,很愉快,而且非常自由随便,他不仅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而且时而说出一些非常粗鲁的话。我们分享他的这种精神上的自由,在他的身旁,我们很快就会打消一切使人憋闷的顾忌。我暗自希望能同他生活一阵子。我深信,这对我很有好处。

饭后不久,泽尔特就走了。今天晚上,他还要到大公爵夫人那儿去。

1823年12月4日 星期四

今天上午,歌德的秘书克罗伊特给我送来了歌德的请帖,请我到他家里吃饭。与此同时,克罗伊特向我转达了歌德的暗示,要我给泽尔特赠送一本我的《关于诗歌的论文集》。我照歌德的意思做了,把一本我的《关于诗歌的论文集》带到了泽尔特住的酒店里。作为报答,泽尔特送给我伊默尔曼的《诗集》。“我很乐意送给你伊默尔曼的这本《诗集》,”他说,“但是你瞧,这本《诗集》是作者署名送给我的,它对我来说是一件珍贵的纪念品,所以我得把它留下。”

吃饭之前,我和泽尔特去散步,我们穿过公园朝魏玛的北部走去。在有些地方他想起了以往的时候,并且向我讲述了许多关于席勒、维兰德和赫尔德尔的故事,他和他们曾是很要好的朋友,并把他和他们之间的友谊看作无价之宝。38

泽尔特接着谈了许多有关作曲的学问,并且吟咏了许多歌德创作的诗歌。他说:“每当我想为一首诗谱曲,我总是事先深入理解它的每一个词,使情景清晰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然后我大声地朗读这首诗,直至把它记熟为止。就这样,当我把这首诗再一次吟咏的时候,曲调就自动地出来了。”

刮风下雨迫使我们早些回来,尽管我们并不愿意这样做。我陪伴他一直走到歌德的屋前,然后他上楼朝歌德的儿媳走去,以便在用餐前和她共唱几首歌曲。

两点钟的时候,我去用餐。我发现泽尔特已经坐在歌德的身旁,正在观赏意大利的铜版画。歌德的儿媳走了进来,于是我们开始入席。乌尔里克小姐今天没有来吃饭,歌德的儿子也没有参加聚餐,他只是进来向大家问好,然后又到宫廷里去了。

席间,大家进行了各种各样的交谈。泽尔特和歌德讲述了许多滑稽的名人逸事,它们只是为了揭示他们共同的朋友——生活在柏林的弗里德里希·奥古斯特·沃尔夫39的性格特征。然后大家纵谈《尼伯龙人之歌》。接着谈到勋爵拜伦和他可望对魏玛的访问。对拜伦有可能对魏玛的访问,歌德的儿媳特别感到兴趣。此外,宾根地区的罗胡斯40节也是一个非常热门的话题,谈到罗胡斯节的时候,泽尔特特别想起了两位漂亮的姑娘,她们的盛情深深地铭刻在他的心里,直到今天,每想到她们,泽尔特似乎总感到幸福。然后,大家热烈地讨论了歌德的那首快乐的叙事诗《士兵的幸福》。泽尔特滔滔不绝地讲述了有关伤兵和漂亮的妇女的逸事,讲这些逸事的目的,是为了证明歌德这首诗的真实性。歌德自己说,他用不着到很远的地方去寻找这样的一些事实,他本人在魏玛已经看到了这一切。可是,歌德的儿媳在交谈的过程中始终唱反调,她认为那些妇女并不像这首“恶劣”的诗所描述的那样。

就这样,今晚用餐的几个小时非常愉快地过去了。

饭后我和歌德单独在一起,他问我对泽尔特有何印象。“怎么,”他说,“你觉得他怎么样?”我回答说,泽尔特的人格很高尚,他乐善好施。歌德补充说:“初认识他的时候,你会觉得他有些粗鲁,甚至有时显得有些放肆,但是,这只是表面现象。我到现在几乎还没有看到过像泽尔特那样温柔的人。此外,你得记住,他在柏林度过了将近半个世纪。但是,正如我所仔细观察的,那儿生活着非常鲁莽的一类人,对这一类人,光有精美食品是远远不够的,还得学会强词夺理,有时为了免遭灭顶之灾,还得粗鲁一些。”

1823年12月31日 星期三

在歌德家里吃饭,就好些问题进行了交谈。他让我看了一个上面有许多素描的皮夹子,在这些素描中,海因里希·费斯里41的习作特别引人注目。

接着我们谈到了宗教方面的事情,以及对神的名望的滥用。

歌德说:“人们虐待他(指上帝),仿佛不可理解的、根本不可能想出的上帝不比他们有价值。否则他们就不会说:上帝我主,亲爱的上帝,慈善的上帝。对他们,特别是对神职人员来说,上帝不过是一句空话和一种名称。神职人员每天都把他(上帝)挂在嘴上,但他们压根儿什么也不去想。可是,如果他们内心充满着他的伟大,他们就会默不作声,出于对他的尊敬而不提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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