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方清净土
“易杰,”妹妹对他说,“听我说哪,易杰。”
“我不想听。”
他接着不言不语地看着那口清泉,泉眼里水噗噗地往外直冒。而那水里有小股小股的沙子跟着喷出来。泉边的小石子里插着一根带杈的干树枝,树枝上面挂着一只铁皮水杯。狄克·杨托斯瞧了瞧水杯又看起泉水来,涌出的泉水汇成一道清澈的水流,往路旁的小石子地上流去。
他可以一眼看得见路的两头,他抬眼望了望山冈,又向下看了看码头和湖上。湖湾的对面是林木葱茏的尖角地,铺着一层泛白碎浪的湖岸外是开阔的湖面。他背靠着一棵高大的杉树,后面是漆黑沉沉的杉林沼泽地。他的妹妹坐在旁边的青苔上,用胳膊搂着他的肩头。
“他们在等你回家吃晚饭呢,”妹妹说。“总共来了两个人。是坐同一辆马车来的,他们问你去哪了。”
“有人回答他们了吗?”
“你知道的,谁也不知道你在哪儿呀,只有我晓得。你钓到的鱼多吗,易杰?”
“都钓到二十六条了。”
“全都是大鱼吗?”
“嗯,给人家做菜正合适。”
“喔,易杰,你可别卖了呀。”
“那老板娘肯定会出一块钱一磅买我的。”狄克·杨托斯说。
妹妹的身上被晒成了一身的褐色,而且她的眼睛是深褐色的,头发也是深褐色的,夹着晒得发了黄的一绺绺,像洋娃娃一样可爱。这兄妹俩相亲相爱,别人根本插不进来,家里的其他成员在他们眼里都是“别人”。
“他们什么都知道了,易杰,”妹妹说起话来完全是一副绝望的口气。“他们说要拿你做个样子叫人家看看,还说是要把你送教养院呢,怎么办啊。”
“他们没有什么证据的,最多也只有一件的,”狄克说。“不过我还是得暂时去避避风头。”
“那我跟你一起去吧。”
“不行。这我不能同意,我的小妹。我们还有多少钱?”
“十四块六毛五。我全都带来了。”
“他们还说了什么其他的没有?”
“没有。就说不等到你回家他们就不走,一直待在那。”
“这样的话,妈妈还得弄吃的招待他们,一定弄得她头都疼了。”
“已经请他们吃过一顿午饭了。”
“那他们在家里都干了些什么呢?”
“就在纱窗的阳台上坐着没事干,干等你回去呢。他们要向妈妈讨你的猎枪看,可是他们不知道,我一见他们出现在栅栏那,就把枪早藏在柴棚里了。”
“你料到他们要来?”
“是啊。没错,哥哥,你不也料到他们要来吗?”
“就是,这帮混蛋!”
“其实我也觉得他们挺混蛋的,”妹妹说。“我都这么大了,还不让我一块儿去吗?我把枪都藏好了。钱也都带来了,哥哥。”
“带上你我不放心,狄克。”杨托斯对她说。“我连自己要去哪儿,心里都还没一点数呢,又怎么能带上你呢?”
“你怎么会心里没数呢?”
“咱们要是两个人一块儿去,人家该更注意了。一个小伙子一个小姑娘,那多显眼哪。”
“那我扮成男孩子好了,”她说。“反正我也一直很想做个男孩子呢。你看,我只要把头发剪短了,谁还看得出我是个姑娘家呢。”
“对,”狄克·杨托斯说。“没错,这倒是真的。”
“兴许我们还是考虑得周到一些,”她说。“求求你了,狄克,求你了。带上我一块儿去,可以帮你很多忙呢,再说没有了我你会觉得冷清清的。一点意思都没有,你说是不?”
“我现在一想到要离开你,就已经觉得冷清清了。”
“你看是吧?再说你这一走说不定就得几年。谁又说得定呢?还是带上我吧,易杰。求求你带上我吧。”她又亲了亲他,然后两条胳膊紧紧搂住了他。狄克·杨托斯望着她,拼命想把自己的思路给理清楚。这事情有点不好办啊。可他没有其他办法。
“按理说,我是不该带你去的。不过话还得说回来,论理我就压根不该闯这个祸,”他说。“那好吧,我就带你去好了,不过,恐怕至多只能带你两三天。”
“这没关系,”妹妹对他说。“什么时候你不要我了,我就马上回家。咱俩说好了。要是你觉得我麻烦,觉得我讨厌,觉得带上我很费钱,我答应你一定回家就是。”
“那我们得好好合计一下。”狄克·杨托斯对她说。他瞧了瞧路的两头,又抬眼望了望天,天空中飘浮着大团大团下午的高层云,再看看尖角地外面的湖上,那湖上尽是一片片白色的浪花。
“我想我得先穿过树林子上尖角地那边的小旅馆去,把鲑鱼卖给老板娘,换点钱,”他对妹妹说,“这鱼是她定好了的,今天要做成菜供应给夜市。眼下馆子里吃鲑鱼的比吃鸡的多,你知道吗。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道理,不过这些鲑鱼是挺不错的。我已经掏洗干净,用干酪包布包好了,因此准能保持新鲜,不会变味的。还有啊,我打算告诉她,本地的猎监员跟我有些过不去,他们正在到处找我呢?我得跟她说,到外地去躲上一阵。我打算向她讨一只平底小锅,再问她要一些盐和胡椒粉,嗯,最好再要些咸肉,要些瓶酥油,要些玉米粉。最后呢,我还要问她讨一只布袋,好装东西。对了,我还打算去弄些杏干、李干,弄些茶叶什么的,还应该多带些火柴,再带把小斧头。我想毯子我只能弄上一条。她一定会帮我忙的,因为卖鲑鱼犯法,买鲑鱼也一样犯法的,这是不用怀疑的。”
“我可以去弄条毯子,”妹妹说。“然后我就把枪裹在毯子里,把你我的鹿皮鞋都带上,我再去换一条其他样式的工装裤,换一件男孩的衬衫,把身上的换下来藏好,让他们以为我还是穿的这身衣裤,这样就不会被他们找到了。我还要带肥皂,梳子,剪刀,针线包,一本《洛纳·杜恩》,一本《瑞士家庭鲁滨逊》。”
“如果有点二二口径的子弹找到多少带多少,”狄克·杨托斯正说着,话音忽然匆匆一转:“快过来!快!躲一躲!”他远远地看见路上来了一辆马车。
于是他们就在杉树后面贴着软绵绵的青苔坡面趴下,之后听见了沙土路上轻轻的马蹄得得声,还夹着细微的轮声咿哑。车上的人谁也没说话,然而车经过的时候狄克·杨托斯却闻到了他们身上的气味,另外还闻到了马的汗臭。他以为车上的人会停下车来,走到泉水跟前饮饮马、喝点水什么的,因此急得一身都是汗,直到车子一刻不停地往码头的方向去远了,这才放了心。
“就是他们吧,小妹?”他问。
“嗯,你说的没错,”她说。
“来,爬到后面去。”狄克·杨托斯说。随后,他拖着他那袋鱼爬到了后面的沼泽地里。这一带的沼泽地长满了青苔,却一点都不泥泞。他这时候才站起身来,把口袋藏在一棵杉树的树干背后,并做了个手势让妹妹再往里走。他们脚步轻得像鹿一样,钻进了这片尽是杉树的沼泽地里。
“那些人之中有一个我认识,”狄克·杨托斯说。“这王八蛋不过个孬种。”
“他说他已经盯了你四年了。”
“这我知道。”
“那另外一个,穿一身青皮、脸皮颜色跟烟草渣儿似的大个子,是从本州的南边来的。”
“好,”狄克说。“现在人都看到了,我看我还是快些走吧。你回家不会出岔子吧?”
“不会。我抄近路翻山走,不会走大路的。晚上我在哪儿跟你碰头,易杰?”
“听我的,我看你实在不应该去,小妹。”
“但是我一定得去。你不知道,这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可以留一张字条给妈妈,说我跟着你出去了,说你会好好照顾我的。她会放心的。”
“好吧,”狄克·杨托斯说。“那我就在被雷击过的那棵大青松旁边等你。从树林口一直往里走,你看见倒在地上的那一棵就是了。你知道那棵树吗?抄近路去大路,一定需要经过那棵树的。”
“那好像离我们家近得很呢。”
“你知道的,我的妹妹,我不想让你带着东西跑太远的路。”
“我听你的就是了。可你千万别去冒险啊。”
“我真恨不得手里有把枪,现在就赶到树林边,趁那两个坏蛋还在码头上的时候,就把他们两个全崩了,然后再到老磨坊去弄块铁芯来,用铁丝往他们身上一系,不知不觉地把他们沉到深水里去。”
“在这以后呢,你又准备怎么样?”妹妹问。“他们不过是上面派来的,这是他们的工作。”
“可那第一个王八蛋谁也没派他来。”
“但是你打死了驼鹿,你还卖鲑鱼,哥哥,他们在你小船上查到的那么多的东西都是你打死的。”
“打这种东西不算犯法。”
他不想提起那些都是些什么东西,因为那就是他们所掌握的证据。
“我明白。可不管怎么说,你总不能去杀人吧,我要跟着你去也就是为了这个缘故。”
“我们不提这个好吗?不过那两个王八蛋我真恨不得宰了他们。”
“我明白你的心情,我的哥哥,”她说。“我的心情也跟你一样。可我们总不能去杀人呀,易杰。你就答应我不干,成吧?”
“这我可不能答应。这么一说,给老板娘送鲑鱼去恐怕也不太保险呢。”
“那我给你送去。”
“不,它们太重了。我带着这些货穿沼泽地,绕到旅馆后面的树林子里。你直接去旅馆,看老板娘在不在,有没有情况。没有情况的话,你就到树林子里来,我们在那会合,我在那棵大椴树下等你。”
“穿沼泽地绕过去,那路可远呢,易杰。”
“这样走离教养院也远些。”
“那我的哥哥,我跟你一块儿穿沼泽地过去不行吗?到了那儿你先别进去,让我去找她,回头等我出来,再跟你一块儿把那些货送进去。”
“好是好,”狄克说。“不过我倒希望你还是照我的办法做。”
“为什么,易杰?”
“因为那样你兴许可以在路上看见他们,那你就可以告诉我他们去哪儿了。我在旅馆后边二茬林子里的大椴树下面等你就是了。”
在那之后,狄克在二茬林子里等了一个多钟头,他的妹妹还是没来。但是后来总算来了,狄克见她那副狼狈的样子,知道她一定很累了。
“他们在咱们家里呢,”她说。“就坐在纱窗阳台上喝威士忌加姜汁汽水,连马也卸了下来,牵进棚里去了。他们说不管怎样他们一定得等你回家。是妈妈告诉他们,说你到小溪里钓鱼去了。反正我觉得妈妈不是有意的。反正她不见得是有意的吧。谁希望自己的儿子出事呢?”
“潘可多太太那边怎么样了?”
“我在旅馆的厨房里见到她了,她问我有没有看见你,我回答她没有。她说她在等你给她送鱼去,晚市等着用呢。看样子,她急死了。你还是快送去吧。”
“好吧,”他说。“鱼还挺新鲜的。我刚换上了凤尾草给垫着。”
“我跟你一块儿去好吗?”
“行吧。”狄克说。
那旅馆是一座长长的木头房子,有个阳台面向湖面。旅馆宽阔的木头台阶向下直通到码头上,而那码头远远的直伸到湖中。阳台周围有杉木白坯的栏杆,台阶两边也有杉木白坯的栏杆。阳台上摆着杉木白坯的椅子,椅子里坐的都是些穿白衣服的中年人。草坪上装有三根水管,水管里噗噗地冒着泉水,还有几条小路直通到水管跟前。那水的味道闻起来好像臭蛋,因为那是矿泉,狄克兄妹以前常来这里喝水,那时候只把这当成一种健身的锻炼。不过此刻他们却是冲着旅馆背面的厨房去的,旅馆旁边有条小溪流入湖中,小溪上有座木板桥。他们过了木板桥,就偷偷溜进了厨房。
“把鱼洗一洗放在冰箱里好了,易杰。”潘可多太太说。
“等我回头再来过秤。”
“潘可多太太,”狄克说。“我可以跟你说两句话吗?”
“没事,有什么事情你只管说吧,”她说。“你不看见我正忙着吗?”
“不知你可不可以现在就把钱给我。”
潘可多太太围一条方格围裙,她是个很大方的女人,长得也很漂亮,不过此刻她忙得很,再说她厨房里的帮手也都在,有点不太方便。
“你不会是想把鲑鱼卖给我吧,难道你不知道那是违法的吗?”
“我当然知道,”狄克说。“这鱼是我送给你的,而我问你要的是劈柴堆柴的工钱。”
“那好吧,我去取来,”她说。“在外屋里呢,得上那边去拿。”
狄克兄妹就跟着她来到外边。等到了从厨房去冷藏室的木板通道上,潘可多太太忽然站住了,她把手伸进围裙口袋里,掏出个皮夹子来。
“你得快离开这儿,”她慈祥地急忙忙说道。“得赶快离开这儿。对了,你需要多少钱?”
“我该得十六块。”狄克说。
“那就拿二十块去,”她对他说。“不过你的小妹妹可不能跟着受累啊。赶紧让她回家去看着他们点儿,等你走远了就没她的事了。”
“有关他们的事你什么时候听说的?”
她对他摇摇头。
“卖鱼犯法,买鱼也一样犯法,也许罪名更大,”她说。“你先到外乡去躲避一时,等风头过了再说。易杰,不管人家怎么说你,我知道,你可终究还是个好孩子。情况真要是很差,你可以去找潘可多。需要什么的话,就夜里到我这儿来好了。你知道的,我是很容易惊醒的。只要敲敲窗就行,我就能听到了。”
“你今天晚上的夜市该不会上鲑鱼了吧,潘可多太太?你该不会再上这道菜了吧?”
“安全第一,我看还是不上了,”她说,“不过这鱼也不会浪费的。放心吧,潘可多一个人就能吃上个六七条,而且我的朋友里这么能吃的也有的是。你可要小心哪,易杰,等风头过了就好。到时候再回来,现在啊,去躲一躲吧。”
“小妹想跟我一块儿走呢。”
“你怎么能带她去呢,”潘可多太太说。“你今天夜里再来一趟,我帮你准备些东西让你带走。”
“能给我一只平底小锅吗?”
“你用得着的东西我都会给你准备好的。你用得着什么东西潘可多心里都有数的。钱,我另外就不给你了,免得太多钱给你招来麻烦。”
“我倒是很想见见潘可多先生,向他要一些东西。”
“只要你需要,他什么都会给你的。但是你千万别到他店里去找他。”
“我写个字条让小妹送去好了。”
“那你需要什么就随时写条子去,”潘可多太太说。“你不用担心。真的,放心吧,潘可多会替你想主意的。”
“那就再见了,哈利大妈。”
“再见了。”她说着亲了亲他。他觉得她来亲他的时候身上有股味道挺好闻的。厨房里烤面包的时候就是这种味道,好闻的很。潘可多太太身上的那股味道跟她的厨房一样,她的厨房里总是挺好闻的。
“嗯,记住了,孩子,不用担心,也千万别做坏事。”
“我不会做坏事的。”
“那是当然的了,”她说。“潘可多总会给你想办法的。”
这兄妹俩后来又在自己家背后小山上的那片大青松林子里会合了。那个时候已经是黄昏,太阳已经落到了湖那边的山后了。
“你要的东西都找齐了,”妹妹说。“打起包来这个包还挺大的咧,易杰。”
“我知道。那两个人现在在咱家干什么?”
“他们啊,饱饱的吃了一顿晚饭,这会儿正坐在阳台上喝酒呢。两个人在对着互相吹牛,尽夸自己聪明。”
“我可没看出来他们有多聪明,至少就眼前来看他们还算不得怎么聪明。”
“他们说,就打算叫你挨饿,饿到你受不了。”妹妹说。“说是只消在树林子里待上个两三夜,你就会乖乖的回来。只要肚子饿得两耳乱鸣,你就会乖乖的回来。”
“晚饭妈妈给他们吃了什么?”
“哦,这个啊,蹩脚透了。”妹妹说。
“好。”
“单子上的东西我都找齐了。妈妈可能是怕头痛犯了,已经去睡了。她还给老爸写了封信。”
“你看了那封信没有?”
“没有。信在她房间里放着呢,跟明天要买的东西清单放在一起。我想啊,等明天一早发现家里东西都不见了,这清单她又得重新开过了。”
“哦,对了他们喝了多少酒?”
“兴许喝了七大瓶吧。”
“要是能在酒里放上点蒙汗药那我才觉得痛快呢。”
“哥哥,你告诉我怎么个放法,我去放好了。直接加在酒里面吗?”
“不,放在酒杯里。可我们没有蒙汗药。”
“药箱里会不会有呢?”
“不会。”
“我在酒瓶里加点拔力高好了。他们还有一瓶酒呢,要不就加上点甘汞,这两样东西我知道我们家有。”
“不好,”狄克说。“你还是等他们睡着了,就想法把那一瓶酒倒半瓶给我。找只旧药瓶,倒在药瓶里。”
“我还是去看着他们点儿吧,”妹妹说。“哎呀,我还是想啊,我们要是有蒙汗药就好了。这种玩意儿以前我可连听都没听说过。”
“其实那也没有什么太神奇的,”狄克对她说。“那是一种叫水合氯醛的药。有些窑姐儿要打伐木工人口袋里钞票的主意,就会时不时在酒里下这种药给他们喝。”
“这么说来这种药有点邪门,”妹妹说。“不过我们恐怕还是应该备一点,以防万一啊。”
“让我亲亲你,我的妹妹”做哥哥的说。“这也是以防万一,我们还是下去看他们喝酒去吧。我倒想听听他们坐在我们家里怎样说三道四,应该挺有意思的。”
“那你得答应我决不发火,也决不干坏事,好吗?”
“好。”
“也不要去伤害马,这事跟马一点都不相干。”
“我发誓不去伤害马。”
“哥哥啊,我还是在想,我们要是有蒙汗药就好了。”妹妹显示出一片忠诚。
“可我们就是没有啊,这事没有办法的啊,我的妹妹。”狄克对她说。“我看在这除了波依恩城外是哪儿也不会有的。”
兄妹俩坐在柴棚里,在那儿观察纱窗阳台上据桌而坐的那两个家伙的动静。这个时候,月亮还没有出来,天色很黑,然而这两个家伙背后是一派湖光,因此这两个人的轮廓看得很清楚。这个时候他们没在说话,却都探出了身子,俯在桌子上。随后狄克就听见了冰桶里的冰块声。
“姜汁汽水没有了,”两人中的一个说。
“我说过这点姜汁汽水根本不够我们喝的,”那另一个说。“可你却一定要说够了够了。”
“还是去弄点水吧。厨房里提桶勺子都有。”
“我的酒够了,我要睡觉去了。”
“那你不等那个娃娃了吗?”
“今天不等了。我要去睡会儿。你守着吧。”
“你看他今儿晚上会来吗?”
“这可说不定啊。我要去睡会儿,你觉得困了就来叫醒我。”
“我一夜不睡都没关系,”那个本地的猎监员说。“为了要抓晚上打猎捕鱼的,我守上一个通宵是家常便饭,只要需要,我是连眼皮都从来不合一下。”
“我也一样,”那个南边来的人说。“可我现在得去稍稍合会儿眼了。”
狄克兄妹俩看他进了门。妈妈对那两个家伙说过,他们要睡的话可以睡在起坐间隔壁的卧室里找个地方睡。狄克他们看见他擦了根火柴。没过多久,窗子里便又是一片漆黑了。回头再看那另一个猎监员,他先在桌子前坐着,后来也盘起了胳膊,把头扑倒了。再一会儿连呼噜声都听见了。
“我们应该再等会儿,看他当真睡熟了,再进去取东西,”狄克说。
“你还是在栅栏外等着,”妹妹说。“我在屋里走动没关系的。万一他醒来,看见了你就不好了。”
“那好吧,”狄克说。“我就先把这里的东西都拿走。还好需要的东西多半是在这里。”
“黑灯瞎火的,你能都找到吗?”
“没问题。对了,猎枪在哪儿?”
“平搁在后棚顶高处的人字木上边。哥哥你要小心别掉下来,也别碰倒了木柴,狄克。”
“你就放心好了。”
从屋里出来,她就来到另一头的栅栏角上,狄克正在那边一棵倒伏的大青松后面打他的包。这棵大青松在去年夏天被雷击中了,当年秋天就在暴风雨中倒下了。这个时候月亮刚刚从远山背后露出脸来,月光透过树隙筛落下一大片,狄克尽可看得清清楚楚打包。妹妹放下了手里的口袋,说:“他们睡得就像死猪一样,易杰。”
“那就好。”
“南边来的那个也跟阳台上的这个一样打起呼噜来了。我们需要的东西我想我都找齐了。”
“真有你的,我的小妹。”
“我给妈妈写了个字条,告诉她我跟你一块儿走了,也好看着你点,省你去闯祸,我要她谁也别告诉,还说你会好好照顾我的。让她不要担心,我把条子塞在她的房门下面。她把房门锁上了。”
“唉,真见鬼!”狄克话一出口,就赶紧道歉:“对不起,小妹。”
“这也不能完全怪你,反正我总不能来帮你的倒忙吧。”
“你真的很厉害。”
“那哥哥,我们这会可以痛快一下了吧?”
“好吧。”
“我把威士忌带来了,”她兴冲冲地说,“原来的酒瓶里我还留了点儿。让他们去猜是给对方喝掉的吧。反正他们那儿还有多余的一瓶呢。”
“那我的妹妹,你自己的毯子带了吗?”
“这还用说。”
“我想我们还是走吧。”
“我来猜猜我们朝哪儿走:叫我猜中,一路顺风。其他倒没啥,就是加上了我的毯子,这包更大了。哥哥,我来背枪吧。”
“好吧。你穿的是什么鞋子?”
“穿了鹿皮工作鞋。”
“带上什么书了吗?”
“《洛纳·杜恩》,《诱拐》,还有《呼啸山庄》。”
“只有《诱拐》还值得你看看,其他都是大人看的。”
“《洛纳·杜恩》才不是给大人看的呢。”
“好吧,听你的,那我们就朗读好了,”狄克说。“朗读的话一本书可以多读几天。不过,小妹呀,你非要跟过来,事情就有点不好办了,因此我们还是快走。那两个混蛋,别看他们一副蠢样,其实他们心里才鬼着呢。蠢事,兴许是因为喝了酒才干出来的。”
狄克这个时候已经打好了包,收紧了背带,于是就往后一靠,把鹿皮鞋穿上。他拿胳膊搂着妹妹:“我的好妹妹,你确定,你真的要去?”
“我非去不可,易杰。都到这个时候了,别再婆婆妈妈的拿不定主意了。你看,我连条子都留下了。”
“好吧,”狄克说。“那我们走吧。枪你先背着,背不动了就交给我,好吗,你别太累了。”
“我都准备好了,只等出发了,”妹妹说。“让我来帮你把包背起来。”
“你连眼皮都没合过一下,可我们就得马上赶路,这个问题你想过吗?”
“我知道的。趴在桌上打呼噜的那个家伙吹牛说他可以一夜不睡,谁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但是我知道,其实我才真可以一夜不睡呢。”
“说不定他原先倒也真有那个本事呢,”狄克说。“不过有一点你一定需要注意:那就是脚可千万别出毛病。你的鹿皮鞋挤脚吗,我的妹妹?”
“不挤。放心吧,哥哥,我一个夏天一直光着脚板走路,脚板都练硬啦。”
“我也有一副铁脚板,”狄克说。“来,让我们走吧。”
于是,他们就踩着满地软软的青松针出发了,这里的树木都长得很高,大树之间没有什么小树丛。他们顺着山坡向上走去,月亮在树梢间露出脸来,照出了兄妹俩的身影:狄克背着特别大的一个包,妹妹背着点二二口径的长枪。他们到了小山顶上,回过头去,看到了月光下的湖。在月光下,清清楚楚的,连那黑糊糊的尖角地都看得见,尖角地后边就是对岸高高的山峦了。
“我想我们还是在这儿向湖告别了吧。”狄克·杨托斯说。
“再见了,湖啊,”小妹说。“你知道的,我是永远爱你的。”
他们下了山冈,穿过连绵的旷野,又穿过果园,翻过一道栅栏,来到了一片麦茬累累的地里。穿过麦茬地的时候,他们向右边望去,看见了山谷里的屠宰场和大谷仓,还看见了临湖另一块高地上的那座农家老木屋。美丽的月光下只见一条钻天杨夹道的长长的路,直通到湖边。
“你的脚在这个地上走痛吗,小妹?”狄克问。
“不痛,真的,哥哥,”妹妹说。
“我是因为要避开狗,所以才走这条路的,”狄克说。“那些狗只要一知道来的是我们,马上就会不叫的。但是就算只叫几声,也说不定就会让人听见,暴露我们的行踪了。”
“我知道,”她说。“人家听见狗叫了几声又马上不叫,就会知道过来的是我们了。”
他们向前望去,看得见在路的那边,黑糊糊的有山峦隆起的轮廓。他们走完了仅有的一片除过了茬的麦田,越过了通往水上冷藏所的低洼小溪,之后他们又顺着渐渐高起的地势穿过了又一片麦茬累累的田地,面前便又是一道栅栏,那道栅栏外横着沙土大路,过了大路就都是密密层层的二茬林子了。
“等我爬了过去,再来搀你一把,”狄克说。“稍等一下下,我得先把这条路好好看一下。”
一到栅栏顶上,那绵延起伏的辽阔土地、那老家旁边黑压压的树林、那月光下亮晶晶的湖面,就尽收眼底。太美了,他忍不住欣赏了一会,足足过了会儿,他这才回头察看起大路来。
“他们顺着我们的来路追来是不可能的,这条路上沙土很厚,我看我们留下脚印也不太会引起注意,”他对妹妹说。“假如沙子不太硌脚的话,我们就尽量靠路边走好了。”
“易杰,说实在的,我看他们都是没有多少脑子的笨蛋,压根不会想到要追。你只要看他们就知道这点了:就知道死等你回家,晚饭还没吃就已经有几分醉了,后来就更别提了,两个笨蛋。”
“但是别忘了,他们还是到码头去找过我的,”狄克说。“我不是正好在那儿吗。要不是你先告诉了我,我兴许早就给他们逮住了。”
“虽说他们没有多少脑子,但是听妈妈说你兴许钓鱼去了,他们自然也会想到你准是在那条大点的小溪上。我走了以后,他们肯定到船那检查过了,看船一条不缺,也就自然就会想到你准是在溪上钓鱼了。谁不知道你钓鱼的地方一般总是在磨坊和榨房的下游一带啊。他们就是考虑起问题来反应挺迟钝的。”
“好,算你说得对,”狄克说。“可你不得不承认,他们判断得还是差不多的。”
妹妹把枪托向前从栅栏缝里递给了哥哥,然后自己也从横档中间爬了过去。她挨着哥哥一起站在沙土路上,狄克手按着她的头,轻轻地抚摸着。
“你累透了吧,我可爱的小妹?”
“不,没什么。我太开心了,真的,哥哥,一点也不觉得累。”
“你要是还不觉得太累,那你就沿着这边沙厚的路走。沙上有他们马蹄踩出的窟窿,而且沙子又松又干,留下脚印也不大看得出来。嗯,对的,那边的路面硬,我走那边。”
“其实我在那边走也行德尔。”
“不,我不能让你把脚擦破了,我是你的哥哥。”
顺着路向两湖之间的高地走过去,一路都是上坡,时不时的也有短短的几段下坡。路的两边都是密密层层的二茬林子,从路边到林子之间也长满了灌木,虽然尽是黑莓紫莓之类。向前望去,从树林子里看得见一个个山头,就像一排锯齿。这个时候月亮已快要下山了。
“觉得怎么样,我可爱的小妹?”狄克问妹妹。
“有劲极了。真有意思,易杰,你每次离家出走,都这么带劲吗?”
“哪儿呀。我总觉得很寂寞。”
“怎么个寂寞法呀?”
“只觉得苦恼,憋闷。真不是滋味,有时候还真会挺想家的。”
“和我在一起,你看你还会觉得寂寞吗?”
“那倒不会了,就像现在,我很开心。”
“你这回没有去找汤洛蒂,却跟我在一起,是不是有些不高兴了?”
“你干吗没事老是要提起她?”
“我也没有老是提起她呀。你兴许老是在想她吧,因此总以为我在说她。”
“你可真是个小精灵鬼,”狄克说。“我是因为你告诉了我她在哪儿,因此才想起了她。既然我都知道了她在哪儿,当然就要想想,也不知她这会儿在干些什么,反正总是这一类的事吧。”
“唉,你让我有种感觉,我看我真不应该来。”
“我早就跟你说过你不应该来。”
“唉,算了吧,”妹妹说。“我们这算什么呢,我们是好兄妹,总不见得去学人家的坏样吵架吧?我这就回去。你也不是少了我就不行。”
“住口,别说这些啦!”狄克说。
“请你别这样训人,易杰。我回去,还是留下,反正由你来决定吧。你什么时候叫我回去我就回去。我听你的,可我不想吵架。自家亲人吵架我们见得还少么?你觉得那有意思吗?”
“就是,”狄克说。
“我知道,你是把我逼得没办法,才带我走的。可你也得知道,我也是处处为你着想。只想替你避祸,不是吗,你没给他们逮住,还不都是亏了我来报信啊。”
说话之间他们已经到了高地上,在这里又看得见湖了,不过从这里看去湖面似乎一下子变窄了,简直就像条大河了。
“到了这儿,我们就可以抄近路穿田野里过去了,”狄克说。“到那边再走伐木古道。假如你要回去,该在这儿转身往回走了,不能再往前了。”
他卸下背包,拿到树林子深处一放,妹妹把枪也靠在背包上。
“坐下休息一下吧,小妹,”他说。“咱俩都累了。”
狄克头枕背包躺了下来,他的妹妹也在他身边躺下,把脑袋靠在他肩头上。
“我才不回去呢,易杰,除非你叫我走,”她说。“我可不愿意跟你吵架。答应我咱们决不吵架,好吗?我的哥哥。”
“好,答应你。”
“我再也不提汤洛蒂了。”
“去他的汤洛蒂!”
“我要尽量帮着你,和你做个好伙伴。”
“你本来就是个好伙伴嘛。我有时心里烦躁,又加上觉得寂寞,因此火气很大,你不会见怪吧?我的好妹妹。”
“哪儿的话呢。我们只要好好相互照应,找些乐儿,就可以过得开开心心的。”
“好。从现在起,我们俩就要开开心心地过。”
“我本来就很开心嘛。”
“前面是一段相当难走的路,接着还有一段路,更是难走到极点,只要坚持走过了这两段路,我们就到目的地了。你看我们等天亮了再走行不行。你就在这睡好了,小妹。身上不觉得冷吗?”
“一点也不冷,易杰。我穿着套衫呢。”
她挨着狄克蜷拢了身子,转眼间就睡熟了。不一会儿狄克也睡着了。他只睡了两个钟头,曙光一露,就把他惊醒了。
狄克在二茬林子里兜够了圈子,这才带着妹妹踏上了伐木古道。
“我们可不能留下离了大路而改走古道的足迹,这很危险的。”他对妹妹说。
古道上杂树丛生,他只能一再低头哈腰,免得撞上枝桠。
“真像个隧道,挺有意思的。”妹妹说。
“再坚持走上一阵就开阔了。”
“这个地方我以前来过吗?”
“肯定没来过。我以前带你打猎,是到过林子,可从来没有到过这么远的地方。”
“从这儿出去,是不是就到那个秘密点了?”
“不,小妹。这一路走下去,要经过几处乱木地呢,都是好大一片,挺够呛的。到时候你可要挺住啊,我们去的地方是没人去的。”
他们顺着古道一路走去,最后又拐上了另一条道儿,那儿的草木就更显得芜杂了。过了这条道儿才看到一片空地。空地上有一些烧荒后长出来的野草灌丛。另外还有几座伐木人住过的旧木屋。小木屋都很破旧了,有一些甚至连屋顶都塌陷了。但是道儿边上却有一泓清泉,兄妹俩过去喝了点水。在这个时候,太阳还没有升起,走了一夜,这一大清早,兄妹俩就觉得肚子空空、饿得直叫了。
“这儿四周一带早先都是青松林子,”狄克说。“好多年前砍伐这里的青松树,只是为了要剥取树皮,木材他们是从来不要的。”
“可这道儿又是怎么回事呢?”
“他们一定是先从远处砍起,把树皮拖来堆在道旁,方便拉到林子外头去。这样一路砍过来,最后砍到了这道儿边上,于是就又把树皮堆在这儿,再给拉出去。”
“这么说,要过了这一大片乱木地才能到那个秘密点?”
“是的。过了这片乱木地,再走上一段时间,又是一片乱木地,过了那儿就是原始林了。”
“既然这么一大片林子全砍了,怎么又在那留着那么一片林子没砍呢?”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兴许那边的林子是有主的,不肯卖吧。不过靠边上的一带还是给偷伐了不少,少不了要向林主赔一笔采伐费。但是林子的绝大部分都还没有动过,要进去连条勉强可走的路都没有呢。”
“可人家为什么不从小溪里走呢?那条小溪总该有个来路的吧?”
趁着休息的这点时间,在还没有动身去闯面前那片难闯的乱木地之前,狄克倒也很想给妹妹讲讲其中的道理。
“其实啊,是这么回事,我最可爱的小妹。那条小溪穿过了我们刚才走的那条大路以后,要流过一个庄稼人的地。那个庄稼人把他的地全都围上了栅栏,弄成了牧场,有想在小溪里钓鱼的人,他都要撵走。因此到了他地界里的那座桥下,人家就再也过不去了。就是有人想在他的屋后穿过牧场,那也需要在小溪上过。他就在这一段小溪前特意放上一头公牛。这头牛凶极了,简直见了谁都要冲过来赶他跑。我从来没见过有这样凶的牛,它就一直守在那儿,总是那么杀气腾腾的,就等有人过来,好撒野。那庄稼人的地盘就是到那为止的,可往前又是一片杉林沼泽地,那里到处都有深水窟窿,地形不熟的根本就过不去。就算是熟悉地形的,走起来也够呛的。从那儿再往前就是那个秘密点了。咱们俩是翻山走的,因此不免绕了点远路。过了那个秘密点,前面的沼泽地那才是真正的沼泽地呢。那就是个绝地,谁也别想过得去。好了,说到这吧,我们这就来走面前这段难走的路吧。”
难走的路已经走过了,更难走的路也已经被甩在背后了。狄克他们一路里不知爬过了多少木头堆。高的比他的头还高,低的也能达到他的腰那么高了。他总是先接过枪,放在木头堆顶上,然后把妹妹一把拉上来。让她爬到那一头滑下去,要不就自己先下去,再接过了枪,然后搭把手让妹妹下来。万一碰到一堆堆的树枝乱丛,他们不是从上面踩过,就是打旁边绕过。乱木地里热烘烘的,布满了各种各样的杂草鲜花,小姑娘头发上沾满了不算,还给呛得直打喷嚏。
“你说得对,哥哥,这乱木地真要命,”她对狄克说。他们那个时候正坐在一根剥去了皮的大原木上面休息,他俩挑了剥皮人落斧砍树的那头坐着。去了皮的地方是灰溜溜的,其实说实话,那日益朽烂的木头整个儿都是灰溜溜的,还有啊,附近四外满地的高大树干没有不是灰溜溜的,枝枝丛丛也没有不是灰溜溜的,只有那些野花野草长得一片茂盛。
“过了这一处前面就再没有乱木地了,我的妹妹,挺过去就好了。”狄克说。
“真讨厌透了,”妹妹说。“还有那要命的野草,看上去就像种满了树的墓地没人看管,像地上长了花一样。”
“你现在总该明白我为什么不想摸黑赶路了吧?”
“嗯,我知道了,这一带摸黑过不了。”
“就是。从这里走,我们也不用怕后面会有人追来。只要到了这儿,前面的路就好走了。”
随后,他们出了烈日炎炎的乱木地,进入了绿荫如盖的大树老林。乱木地一直延伸到了一道山梁的顶上,过了山梁顶没有多远,再往前便尽是森林了。森林里地上是一层褐色的覆被,脚踩上去有弹性,还挺阴凉的。这片林子里没有矮树灌丛,树都长到六十英尺开外才分出枝桠来。林荫里还真是凉快,狄克听得见高高的树梢头渐渐起了微微的风声。他们一路走去,看不到一丝阳光。经验丰富的狄克知道,不到中午时分,阳光是绝对透不进那枝桠交错的,高高的树梢的。他可爱的妹妹拉着他的手,紧靠着他走。
“说实话,我怕倒是不怕,易杰。不过到了这儿总觉得不大自在。”
“我也是,”狄克说,“几乎每次都是这样。”
“这样的森林我从前可从来没有到过。”
“别担心,我的妹妹,这附近一带也就只剩下这么一片原始森林了。”
“哥哥,我们要在这林子里走很久吗?”
“嗯,路相当长。”
“还好有你,我要是一个人走的话非害怕不可。”
“我只觉得不太自在。怕倒一点也不怕。”
“哥哥,这话我刚才就说了。”
“我知道。恐怕我们正是因为心里害怕,因此嘴上才这么说吧。心里怕,嘴还硬。”
“不。我因为跟你在一起,因此一点也不怕。真的,不管遇到什么事情,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可我知道我要是独自一人的话,就准得害怕。哥哥,你确定你以前没有跟别人一起来过这儿?”
“没有。每次我都是一个人来的。”
“你不怕吗?”
“不怕。不过说真的,我总觉得不太自在。我想在教堂做礼拜该就是这样的感觉吧。虽然我没有去过。”
“易杰,我们要去落脚的地方,是不是也这样一派森严?”“不会的。你不用担心。那儿是个愉快的地方。你一定会喜欢的。可眼前的这种气氛对你来说,倒大可以好好玩味玩味,小妹。这种气氛对你可有好处哩。想想看,过去的森林就都是这样的。这片森林恐怕也是眼前还留下的最后一方净土了。这儿是从来没有人来的。能来到这里,其实是你的福气呢。”
“我喜欢过去的年代。但是这样森严的气氛我可不大欣赏。”
“嗯,其实也不是都这样一派森严的。不过青松林就是这样。”
“在这儿走真有劲。真是有意思极了,哥哥,我本来以为我们家后面的林子里就够有劲的了。可哪里比得上这儿哟。易杰,你信不信上帝?你要是不愿意回答,就不一定要回答我。”
“我可说不上。”
“好吧如果不想说的话,你不一定要告诉我。可是你知道的,我晚上做祷告,你不会反对吧?”
“那有什么不可以的呢?你要是忘记了,我一定提醒你就是了。”
“谢谢你。因为我到了这样的森林里,在这种气氛下,觉得自己心里就只想信奉上帝。”
“因此大教堂都造成这样的气氛。”
“我的哥哥,你从来没见过大教堂吧?”
“没见过。不过在书里看到过描写,我还想像得出来。这座森林就是我们这儿最好的一座大教堂。”
“哥哥,你看我们会不会有那么一天,可以到欧洲去看看大教堂?”
“我是觉得吧,当然行啦。不过我首先得摆脱眼前的麻烦,还得学会挣俩钱儿,那就一切都没有问题啦。”
“你看你写文章能挣得了钱吗?”
“没有问题,只要我写得出色。”
“你要是能够写些比较轻快的作品,倒就有可能会获得成功呢?其实这不是我的意见,妈妈说你写的东西总是太忧伤。人们不怎么爱看忧伤的东西的。”
“是《圣诞老人》杂志嫌我写的东西太忧伤,不是吗”狄克说。“他们话是没这么说,可就是不喜欢我的作品。”
“真可惜啊,《圣诞老人》是我们最喜爱的杂志啊!”
“我知道,”狄克说。“我也希望可以把我写的东西发表在那上面,可他们就嫌我太忧伤了。唉,其实我还根本不算个大人呢。”
“怎么才算个大人呢?结了婚就算个大人了,我不太懂这些呢,我的哥哥。”
“应该不是这么算。反正,还不是个大人的话,要送就只能送教养院。万一成了个大人,犯了错误,送监狱就够格了。”
“这么说我们还应该庆幸,幸亏你还不算个大人。”
“他们别想送我去任何我不喜欢的地方去,”狄克说。“虽然我的作品写得忧伤,但是我们可别再尽说忧伤的话了。”
“我可没说你的作品写得忧伤啊。不是我说的。”
“我知道。可人家都这么说呀。”
“我们得快活点儿才好,易杰,”妹妹说。“到了这起森林里,我们都变得没有一点笑脸了。这样可不好啊。”
“我们用不了多久就能走出森林了,”狄克对她说。“到那个时候,你就可以看到我们要去落脚的地方了。你饿了吗,我的小妹?”
“嗯,好像是有点饿了。”
“肯定饿透了,”狄克说。“我们吃两个苹果吧。填填肚子。”
走下一座坡面长长的小山,他们看到前面的树干之间出现了阳光。这说明他们到了森林的边缘,他们看到四下都长起了白珠树以及一些蔓虎刺,地上已是一派草木茂盛了。从树干之间望去,有一片开阔的草地,顺着坡势一直延伸到水边的那一行白桦树下。两个孩子只要过了草地和那一行白桦树,再往下就是绿得黑黝黝的一片杉林沼泽地,沼泽地外的远方是一带黛色的山峦。沼泽地和山峦之间伸进来一弯湖水。不过现在他们在这儿是看不见的。只是觉得那中间间隔很大,看样子,这伸进来的一弯湖水准在那儿。
“这是泉水,”狄克指给妹妹看。“这垒起的石头就是我以前露宿的地方。”
“易杰呀,这儿真是太美了,太美了!”妹妹说。“还能望到湖,是吗?”
“是有个地方能望到湖。看起来景色不错,不过作住处还是这儿好。我去捡些柴枝,我们一起来做早饭。”
“这是几块耐火石,但是好像以前的东西了。”
“这儿已经好久没有住人了,”狄克说。“这几块耐火石说不定还是印第安人的呢。”
“森林里一没有小路,二不见树上有白楂指路,我的哥哥。你怎么会把路认得那么准呢?”
“你没看见三道山梁上都竖有指路的杆吗?”
“什么?我没有注意啊,没看见呀。”
“以后我再指给你看。”
“是你竖在那儿的吗,我的哥哥?”
“不。是早就有了的。”
“那你为什么早不指给我看呢?”
“这我倒也说不上,”狄克说。“兴许我是只想显一手给你看吧。”
“易杰,只要在这儿他们永远也别想找到我们。”
“但愿如此。”狄克说。
大概也就在狄克兄妹踏进第一片乱木地的同时,睡在他们家纱窗阳台上的那个猎监员被阳光给刺醒了。两个孩子的住宅坐落在临湖高处的绿树中,太阳从屋后开阔的山坡上探起头来的时候,正好直射在他的脸上。
这个猎监员夜里起来去喝过水,他从厨房里回来,没找到什么合适的地方,就干脆往地上一躺,拿个椅垫来当了枕头。这个时候醒过来才发现自己竟是睡在地上,于是连忙爬了起来。他原本是向右侧睡的,这是由于他左边腋下挎了只手枪皮袋的缘故,里面插着一支点三八口径的史密斯韦森转轮枪。现在脑子清醒了过来,他赶紧先摸了摸枪,这才觉得阳光刺眼,就避过脸去,然后走到厨房里,自顾自地从切菜桌旁边的水桶里舀了一勺水喝。女佣人正在炉膛里生火,那猎监员就对她说:“弄些早饭来给我们吃,好不好?”
“没有早饭,我的先生。”女佣人说。她是睡在宅后的小屋里的,半个钟头前才来到厨房里。一进来就看见猎监员躺在纱窗阳台的地上,桌上的一瓶威士忌已经被喝得差不多只剩了空气,她开始只是吓了一跳,心里只觉得反感。后来就禁不住忿忿然起来。
“没有早饭,你这是什么意思?”猎监员说,手里的勺子还没有放下。
“就是没有早饭。”
“怎么会没有早饭呢?”
“就是没有东西吃呗。”
“那咖啡呢?”
“也没有。”
“茶呢总该有点茶吧?”
“茶也没有。没有咸肉,没有盐,没有麦片,没有胡椒粉,没有咖啡,更没有博登牌罐头奶油,没有珍妮大婶牌荞麦粉,你看到了,什么也没有。”
“你在胡扯些什么呀?我们昨天晚上吃的东西明明还很多嘛。”
“现在都没啦。我想准是让‘五道眉儿’给叼走啦。”
南边来的那个猎监员听见他们说话就起来了,这个时候已经来到了厨房里。
“你早上可好?”女佣人跟他打了个招呼。
那个猎监员没有搭理,只顾对另一个猎监员说:“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情了,艾沃森?”
“我想是那小王八蛋昨天夜里来过了,拿走了好多吃的,足足有一驮。”
“请你们在我的厨房里不要骂人。”女佣人说。
“那我们到外边去。”那个南边来的猎监员说。两个人一起走到纱窗阳台上,随手关上了厨房门。
“这是怎么回事?我有点糊涂了。”南边来的人指了指那片“老格林河”。一夸脱装的原啤酒,剩下还不到四分之一了。“看你醉成了什么样子!”
“我可没比你多喝多少呀。我一直打起了精神在桌子跟前坐着呢......”
“你坐在那里干什么了?”
“在等杨托斯家的王八兔崽子露面呀。”
“我看,少不了还喝了点酒。”
“我可没喝。后来到四点半左右,跟你说真的,我起来到厨房里去喝了点水,回来就在这门前躺下歇了会儿。”
“要歇会儿为什么不躺在厨房的门前呢?”
“何况他要来的话,从这里更容易发现啊。”
“那后来呢?”
“他八成儿是扒窗进来的,反正是溜进了厨房,把那么多的东西装走了,嗯,我想是这样的没错。”
“你胡说!”
“那你到底是在干什么?”本地的猎监员问。
“跟你一样在睡觉。”
“这不结了!我们为什么还要争吵呢。争吵能顶个屁,一点都解决不了问题。”
“你去把那女佣人叫到阳台上来。”
女佣人被叫到了阳台上,那个南边来的人对她说:“你去对杨托斯太太说,我们有话要跟她讲。”
女佣人没有应声,不过她还是听话的到里宅去了,还随手关上了门。
“你把没开的、喝空的酒瓶子都收拾一下,”那个南边来的人说。“嗯这个瓶里还剩下一点酒,反正也派不上用场了。喂,你要不要再喝一杯?”
“谢谢,我不喝了。我想我今天有事情得办。”
“那我就来喝一杯,”那个南边来的人说。“不喝也行,你已经喝得比我多了。”
“可别这么说,你走了以后我可连一口都没有喝过。”本地的猎监员还是不肯罢休。
“你怎么老是这么胡说个没完?”
“我这可不是胡说。我才不会乱说呢。”
那个南边来的人放下了酒瓶。见女佣人开门进来,又随手关上了门,他就对着女佣人说:“好吧。太太怎么说?”“太太的偏头痛又犯了,她说不能见你们。说你们既然有搜查证,那要搜就请搜,搜完了就请走。她头疼就不接待了。”
“那她儿子的事她怎么说?”
“她没看到过我们家少爷,少爷的事她什么也不知道。”
“其他孩子呢?”
“到沙勒瓦做客人去了。”
“去谁家做客?”
“我不知道。太太也不知道。反正他们是跳舞去的,孩子们玩起来都很疯的,我估计他们住在朋友家要过了星期天才回来。”
“昨天在这儿转悠的那个孩子是谁?”
“昨天我没看见有什么孩子在这儿转悠呀。”
“不对,明明有的。”
“兴许是哪个小朋友来找这里的孩子玩儿的。也说不定是哪个外地游客的孩子。你说的那个孩子,是男的还是女的?”
“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褐色头发,褐色眼睛,一脸的雀斑,皮肤晒得黑黝黝的,穿工装裤、男衬衫,光着小脚板。”
“这倒是说不准了,”女佣人说。“你确定十一二岁了?”
“呸,还是算了吧,”那个南边来的人说。“别指望从这种乡巴佬嘴里问出什么名堂!”
“你说我是乡巴佬,那他又算什么?”女佣人说着对本地的猎监员瞟了一眼。“艾沃森先生又算什么?他的孩子跟我还是一所学校里念的书呢。他是乡巴佬他爹?”
“那个小姑娘是什么人?”艾沃森问她。“快说吧,索莎。我想知道,那个小女孩到底是什么人,你就是不说,我反正也查得出来的。”
“我怎么会知道,”那个叫索莎的女佣人说。“你知道的,眼下上这儿来串门的简直什么样的人都有。呵呵,有时候我真觉得像是住在个大城市里一样。”
“你该不是要自找麻烦吧,索莎?”艾沃森说。
“这我哪儿能呢,先生。对我有什么好处啊?”
“我很严肃的,不跟你说笑话。”
“你自己呢,该也不是要自找麻烦吧?”索莎问他。
他们到马棚外套好了车,那个南边来的人说:“看来我们的事办得不太顺利呢,是不是?”
“他这下子可以远走高飞了,”艾沃森说。“吃的都有了,枪一定也拿到手了。不过他眼下还是跑不出这一带。我准能逮住他。你辨认足迹在行吗?先生”
“不行。说实在的我不行。你呢?你的技术怎么样?”
“雪地里还行,现在嘛,我也说不准。”那另一个猎监员说得笑了起来。
“不过我们也不一定非得找到他的足迹不可。只要我们仔细研究一下,算准了他去哪儿就行了。”
“我想啊,他带上了那么多的东西,不会到南边去的。去南边的话只要稍微带上些吃的,到铁路线上就有火车可搭了。”
“我也说不准那柴棚里到底给拿走了些什么东西。不过看样子,厨房里的东西他肯定拿走了一大堆。肯定够他吃的了。他出逃一定有个目的地。我得去调查一下他平日都有哪些习惯,都有哪些朋友,还有他会常去什么地方。沙勒瓦、佩托斯基、圣伊格内斯、席博伊根,我是觉得要堵住他就到这几个地方去堵。你倒说说,你要是他的话你会去哪儿呢?”
“我一定会去西北半岛。”
“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你看啊,那一带地方他以前都是去过的。到渡口去抓他最方便了。要不然就很麻烦,从这儿到席博伊根地域辽阔,对他又都是熟门熟路。”
“我看我们还是去看看潘可多吧。今天不妨就去查看这一路。”
“他会搭东约旦-大特腊沃斯线的列车去吗?”
“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不过那就离他的家乡远了。我估计他多半会去熟悉的地方。”
他们正打开栅栏门要出去,索莎从屋里出来了。
“可以搭你们的车子上铺子里去吗?我得去采办些食品杂货。家里什么都没有了。”
“你怎么看出我们要上铺子里去的?”
“你们昨天不是在商量要去找潘可多先生吗?不小心被我听到了。”
“你买了东西怎么运回来呢?”
“我想搭个便车该没问题的吧,这里总少不了有人要出外旅行,或者到湖边来玩儿的。别忘了今天是星期六啊。”
“好吧。那就上车吧。”本地的猎监员说。
“谢谢你了,艾沃森先生。”索莎说。
等他们到了杂货铺子兼邮局,艾沃森把牲口拴在马槽前,他跟南边来的那个人没有进店,他们站在外面商量了几句。
“这个索莎真是讨厌透了,我真不想跟她说一句话。”
“就是。”
“话说回来,潘可多倒是个好人。在这一带像他这样人缘好的再找不到第二个了。因此这买鲑鱼的事,你千万不能说他有什么不是。以我的经验啊,吓,是吓不倒他的,我们可不能招得他跟我们对立。”
“那以你的经验,你看他会跟我们合作吗?”
“我觉得吧,你要是态度不好就准得坏事。”
“我们去会会他吧。”
这个时候索莎早已进了铺子,她径直穿过店堂,走过玻璃陈列柜,走过成排的纸盒,走过开了盖的货桶,走过满架的罐头,却什么东西也没看在眼里,什么人也没看在眼里。她一直走到里边的邮局,邮局里有许多专用信箱。还有个领邮件、卖邮票的窗口。索莎见窗口关着,就直往后屋走去。潘可多先生正用一把铁锹在那里开一箱货。他看了看索莎一眼,微微一笑。
“约翰先生,”女佣人的话说得快极了,“有两个猎监员到店里来了,他们要抓狄克。兴许你不知道吧,狄克昨天晚上走了,他的小妹妹也跟他一起去了。这事你可千万别走漏风声。他妈妈也知道了,不过他妈妈那头估计问题不大。我想她至少该不会说出去吧。”
“他把家里吃的东西都带走了是不是?”
“嗯,是的,大半都带走了。”
“嗯,我知道了,你需要些什么只管去挑,开张清单,回头我再跟你一样一样核对。”
“他们就快要进来啦。”
“哦,这样啊,那你从后门出去,再打正门进来。我去招呼他们。”
于是索莎就绕过这长长的木板房,又重新登上正门的台阶。这一次她一踏进店门,就什么东西都看在眼里,什么人都看在眼里了。她认识送篮子来的那几个印第安人,站在左边第一排玻璃陈列柜前看柜内钓具的那两个印第安小伙子她也认识。旁边一只玻璃柜里摆的是些什么成药她全有数,轻车熟路,甚至她还知道常来买药的都是谁。有一年夏天她在这铺子里当过售货员,因此知道那些纸盒上铅笔写的字母代号和数字表示的都是什么意思。还有啊,鞋子、冬天用的罩靴、手套、帽子、羊毛袜子、套衫,在这些纸盒里什么都有。她知道这几个印第安人送来的篮子能卖多少钱,眼下时令已过,篮子已经卖不出什么好价钱了。
“怎么到这个时候你才把篮子送来呀,坦菲休太太?”她问。
“七月四日玩得一开心,就没顾上送来。”那印第安女人笑着说。
“比利还好吗?”索莎问。
“我已经有四个星期没见到他了。我也不知道呢,索莎。”
“你干吗不把篮子拿到旅馆去,想法兜卖给那里的游客呢?”索莎说。
“那当然也没有什么不行的,”坦菲休太太说。“我去过一次了。”
“要我看啊,你应该天天拿去卖。”
“可路远着哪。”坦菲休太太说。
就在索莎一边跟熟人说话儿,一边开单子替东家采购货物的同时,那两个猎监员在店堂后边见到了约翰·潘可多先生。
约翰先生长着一对青灰色的眼睛,黑头发,黑色八字须,看他的样子总叫人觉得好像这位先生是走错了地方,才撞进了一家杂货店一样。他年轻的时候离开密执安北部外出,一去就是十八年。所以说啊,他的模样儿根本不像个店老板,倒像个治安官员,或者说像个豪爽的赌徒。他早年开过几家酒馆,经营得还蛮不错。但是后来这一带的林木采伐完了,于是他就买了农田,仍旧留在当地。再后来本县行使地方自决权,决定禁酒,他就又买下了这家铺子。当时他已经开了一家旅馆。但是他说,一家旅馆没有酒吧不成格局,因此那旅馆,他简直从来不去。旅馆就由他太太经营。说起来也挺好的,太太的劲头比先生还大,先生说他可不愿意在这些顾客身上浪费时间,这些顾客有的是钱,想去哪儿度假就可以去哪儿度假,可他们却偏要来住一家没有酒吧的旅馆,在阳台上的摇椅里一坐,一晃一摇的打发光阴。真是有点让人想不通呢。他把这些游客叫做“换茬的”,每次跟太太一谈起来,他就要拿他们挖苦上一顿,好在他的太太是极爱自己先生的,就算先生再揶揄她她也从不计较。
“你要叫他们‘换茬的’那你就叫吧,”太太一天晚上在枕头边对他说。“虽说我有那么两下子,可世上我这个女人却就唯独得服你的管教,不是吗?”
太太欢迎这些游客,是因为游客里有些人带来了文化修养的气息。而那位先生说,太太爱文化修养就像伐木工最爱嚼“无敌牌”烟丝一样。其实,他倒并无不敬之意,对太太的这种爱好。因为他的太太自己就说过,她爱文化修养正好先生之爱上等陈年威士忌。没记错的话,她还说来着:“潘可多,文化修养不修养的,你也不必去多操这份心,反正我是不会要求你这样那样的,我爱你你知道的。可我觉得有文化修养就是高。”
先生说,她要欣赏文化修养就尽管去欣赏好了,随便怎样,天塌下来他也不管,只要别叫他去参加肖托夸或什么成人进修班就行。他可受不了那些东西。他以前参加过野营布道会,还参加过一个所谓“奋兴”布道会,但是肖托夸他从来没有去参加过。他说,野营布道会和“奋兴”布道会虽说都无聊得很,可至少还有人当真给鼓动得来了劲,会后会有些男女相悦的事情发生。他告诉狄克·杨托斯说,他太太每次参加过著名传道士“吉卜赛人”史密斯那样的大人物主持的“奋兴”布道大会之后,总会担心上一阵,生怕先生的灵魂不能获救,将来得不到永生。不过好在他潘可多长得极像史密斯,因此结果总能云消雾散,依旧心安理得。但是肖托夸这玩意儿如何,他就心中没底了。约翰先生心想:文化修养兴许总要比宗教信仰斯文些吧。不过这按说是一个应该冷静对待的课题,而人们却对此如痴如狂。他看得出来,这啊,可决不仅仅是一个赶时髦的问题。
“这玩意儿对人们确实有吸引力,我不得不承认这点。”他这么告诉过狄克·杨托斯。“性质想必有点近乎‘摇喊’教派,只是表现在思想方面。这个问题等你长大以后不妨研究一下,并把你的看法说给我听听。既然你要当个作家,就应该早些去熟悉一下。因为要是晚了就跟不上形势了。”
约翰先生喜欢狄克·杨托斯,说是因为他身上带有“原罪”。狄克本人并不理解这话的意思,不过听了却觉得挺自豪的。
“你免不了要干出些事情来,而且将来得为此而忏悔,小伙子,”约翰先生当时对狄克这么说来着。“犯事呢,倒可说是人世间的一大美事。至于忏悔不忏悔的,反正将来再去作思想斗争吧。嗯,问题是,这种事你总难免要干出来。”
“我可不想干坏事,你知道的。”狄克当下说。
“嗯,对,我知道,我也不希望你去干坏事,”约翰先生说。“但是人活着总会干出这样那样的事来。做人不可说假话,不可偷盗。这个你要记住。可说假话却又是人人难免的。那你就得凭眼光认定,对什么人决不可说假话,知道吗?”
“我就认定对你决不可说假话,这点是我笃信的。”
“好。好孩子。你不管碰到什么事,决不要对我说一句假话,我发誓,我也决不拿假话骗你。”
“嗯,我一定尽力做到。”狄克当时说。
“不是尽力做到,知道吗,”约翰先生说。“是绝对要做到。”
“好吧,”狄克说。“我发誓我决不对你说假话。”
“你的那个姑娘怎么样了?”
“有人说她在北边的苏河工作,我也不知道真实的情况。”
“这姑娘长得挺美的,说实话我一直很喜欢她。”约翰先生还说来着。
“嗯是的,我也那么觉得,我也一样。”狄克说。
“想开些,别太难受了。”
“我也由不得自己,”狄克说。“其实这事一点都不能怪她。她生性那样,我要是再碰到她,我想我还会跟她好上的。”
“兴许不会了吧,我想。”
“恐怕还是会的,我只能尽量克制自己就是了。”
约翰先生心里惦记着狄克,他来到了店堂后边的柜台里,看到那两个人就在柜台跟前等着他。他站在那里把两个人上下一番打量,只觉得不管哪一个他也看不顺眼。对那个本地人艾沃森他一向都没有好感,打心眼里就看不起,但是看到南边来的那个家伙,他意识到这是个危险人物。虽然这一点他还来不及加以研究分析,而是单看那人的脸相:一副眼神莫测高深,嘴巴抿得很紧,一般嚼烟草的人也用不到把嘴抿得这么紧啊。那个家伙的表链上还串着一枚真品的驼鹿牙。这枚鹿牙确属精品,以约翰的经验,估计取自一头五岁左右的雄鹿。好漂亮的鹿牙,约翰先生禁不住又看了一眼,然后又看了看这个人的上装里鼓出来的好大一块,那是他腋下的手枪皮袋。
“你用随身带着的那把大枪把这头雄鹿打死的吗?”约翰先生问那个南边来的人。
那个南边来的人不以为然地瞅了瞅约翰先生。
“不,你错了,”他说。“那是我用一把温切斯特45-70型长枪在怀俄明的开放区打的。”
“你还会用长枪,这么说挺了不起咧?”约翰先生说。他探头朝柜台下看了看,“一双脚也不小。你出来追捕娃娃们,也用得着这么大的枪?杀鸡用牛刀啊。”
“你说‘娃娃’还带个‘们’字,什么意思?”那个南边来的人说。他看起来精明的很。他来了个先下手为强。
“我指的就是你要找的那个娃娃。”
“不对,你刚才明明还带了个‘们’字,”那个南边来的人说。
约翰先生发动了反击。看来不反击是不行的。“艾沃森带上了什么枪去追捕那娃娃呢?他自己的孩子是叫那娃娃揍过两顿的。你一定带着大家伙吧,艾沃森。小心那娃娃也能揍你一顿呢。”
“那你为什么不把他交出来,让我们来试试看呢?”艾沃森说。
“你明明还带了个‘们’字,约翰先生,”那个南边来的人说。“你为什么要这样说?”
“看到你这个混蛋我就是想这样说,”约翰先生说。“你这个八字步走路的狗杂种。”
“你要是有种用这种腔调跟我说话,干吗还缩在柜台后边,自己不走出来呢?”那个南边来的人说。
“你最好放明白点,要知道你是在跟合众国的邮政局长说话,”约翰先生说。“你说的什么话,除了粪团脸艾沃森以外再没有第二个人给你作证啊。你兴许也知道人家为什么要叫他粪团脸吧。我劝你去好好想想,你是个吃侦探饭的嘛。”
他现在高兴了。他击退了对方的进攻,这回二人打了个平手,他已经好多少年没有眼下这样的心情了,想当初他就是这样高兴。谁知道哪里像后来,为了谋生得侍候游客吃饭睡觉,让他们坐了粗木摇椅前一摇后一晃的,在旅馆前面的阳台上望湖景。这真没劲。
“你听着,八字脚,现在我想起你是谁了,全想起来了。你不记得我了吗,摆八字脚的?”
那个南边来的人直勾勾的瞅着他,就是记不起来。
“我记得汤姆·霍恩被绞死的那天,你就在夏延,我不会记错的。”约翰先生索性给他当面抖了出来。“当时那个大老板答应给好处,就有一帮子人出来诬陷他,我不会记错的,那里边就有你。怎么样?现在想起来了吧。就在你帮着人家谋害汤姆的那个时候,你可还记得那梅迪辛鲍的酒馆是谁开的?真是想不到啊,你人都老了还干这样的事,是不是根子就在那里呢?想起来了吗?你的记性难道真是这么不济?”
“你是什么时候离开了西部来到这儿的?”
“没记错的话,汤姆的案子结案两年以后。”
“真是活见鬼。”
“你还记得我们带上了行李临离开格雷布尔的时候,我把那枚鹿牙送给了你吗?”
“记得。听我说,吉姆,这个娃娃我非逮住他不可,没有什么好说的。”
“我的名字叫约翰,”约翰先生说。“叫约翰·潘可多。来,我们一起到后面喝一杯去。那一位先生你也得熟悉一下。他叫‘疙瘩脸’艾沃森。本来呢,我们大家叫他‘粪团脸’艾沃森。为了照顾他的脸面我现在给他改了个名,你看还行吧。”
“约翰先生,”艾沃森先生说。“你能不能友好一点,帮帮我们的忙,好不好?”
“我把你不好听的名字都改了,不是吗?难道这还显得不友好吗?”约翰先生说。“请问两位老弟还要我帮你们什么忙?”
到了后屋,约翰先生从角落里货架的下格取出啤酒,递给南边来的那个人。
“放开喉咙喝吧,八字脚,”他说。“看你的样子我就知道你得喝两杯了。”
等他们每人一杯下了肚,约翰先生这才又问:“可以告诉我吗?你们去抓这个娃娃,为了什么呀?”
“因为他违犯了渔猎法,”南边来的那个人说。
“那么怎么个违法呢?”
“上月十二号,他打死了一头雄鹿。”
“两个堂堂男子汉带枪追捕一个小孩子,我说多大个事呢,原来就为小孩子上月十二号打死了一头鹿。”约翰先生说。
“要知道他的违法行为决不止这一件。”
“不过这一件你们掌握了证据。”
“嗯,你说的差不离吧。”
“那他还有什么样的违法行为呢?”
“你可不知道,多着哪。”
“可你们都没有掌握证据是吧。”
“我可没那么说,”艾沃森说。“然而这一件铁证如山。”
“你确定那日期是十二号?”
“对。”艾沃森说。
“你怎么也不向他提些问题,倒老让他牵着鼻子问你?”南边来的那人提醒他的搭档说。约翰先生一听就笑了起来。“别打扰我们说话,摆八字脚的,”他说。“我想让他那颗出色的脑袋好好发挥作用。”
“你跟这孩子熟吗?”南边来的那人问。
“嗯,如你所知,相当熟。”
“那你跟他有过买卖上的往来吗?”
“他有时到我店里来买点东西。这孩子不错,总是现款付清的。”
“那你知不知道他可能会去哪儿?”
“这我就不清楚了,我只知道他在俄克拉何马有亲戚。”
“那你最近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的事?”艾沃森问。
“得了,艾沃森,”南边来的那人说。“我看你这是在白白浪费我们的时间。谢谢你的酒啊,吉姆。”
“是约翰,”约翰先生说。“你的名字呢,可以告诉我吗,摆八字脚的?”
“波塔,亨利·杰·波塔。”
“摆八字脚的,答应我,你可千万不能向那孩子开枪啊!”
“这我可不敢保证,我的任务是去把他逮回来。”
“我知道,你可一向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
“走吧,艾沃森,我们走吧,”南边来的那人说。“在这儿简直是白白浪费时间。”
“记住我的话,一定不能开枪。”约翰先生把声音压得低低地说。
“听见啦!”南边来的那人说。
两个人穿过店堂,出了店门,牵过牲口套上轻便马车,驱车走了。约翰先生目送他们直向大路的那头驰去。赶车的是艾沃森,南边来的那人在后面跟他说什么话。
“为什么叫亨利·杰·波塔呢?”约翰先生心想,“我只记得他的名字叫‘摆八字脚的’什么。他的脚大,所以靴子都得定做。大家都叫他八字脚,再到后来又变成了‘摆八字脚的’。内斯特家的那个小伙子被枪杀了,据说是他在现场附近的泉水旁边找到了足迹,这才害得汤姆挨了绞。‘摆八字脚的’,‘摆八字脚的’什么呢?兴许我压根儿就不知道他姓什么。可也总不见得叫‘摆八字脚的’八字脚吧。会不会叫‘摆八字脚的’波塔呢?不,肯定不叫波塔。”
“不好意思,很抱歉,我不能收你这些篮子,坦菲休太太,”他说。“你送来太晚了,现在已经不是时令了,这又不能留到明年再卖。不过你要是能拿到旅馆里去耐着性子兜卖给游客,我想脱手是没有问题的。”
“你就买下来再拿到旅馆里去卖吧,行吗?帮帮忙。”坦菲休太太出了个点子。
“不。我想你直接兜卖给他们好销些,”约翰先生对她说。“你长得比我讨人喜爱。”
“那可都是我年轻时候的事情了,”坦菲休太太说。
“索莎,我有话要跟你说。”约翰先生说。
一到后屋,他就问:“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我不是早告诉你了吗?他们来抓易杰,想等他一回家就好把他逮住。他的小妹妹去报了信,易杰知道家里有埋伏,就趁他们醉得呼呼大睡的时候,拿了些吃的东西偷偷溜走了。他带去的东西很多,我想吃两个星期是不成问题的,就连枪他也带上了,小妹也跟他一起去了。”
“小妹为什么要去?”
“我也不知道,约翰先生。我看她兴许是想照应照应哥哥,一方面也可以看着点儿,不让他干出什么坏事来。易杰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你的老家就在艾沃森家附近。照你看狄克常去哪些地方,他心里有没有底?”
“能打听的他都打听到了。至于他心里有没有底,我就不知道了。”
“那你看他们兄妹俩到哪儿去了呢?”
“这我就没法儿知道了,其实我也想知道呢,约翰先生。易杰去过的地方可多了。”
“跟艾沃森一起的那个家伙可不是个东西,那是个十足的坏蛋。”
“可我看,这人不怎么精明嘛。”
“别看他样子不怎么样,实际上这人可精了。他是酒喝多了,才那么蔫不唧的。可实际上这人才精哩,而且心很坏。我以前是了解他的。”
“那你有什么事要我办的?”
“目前还没什么事,索莎。有什么情况快来告诉我。”
“约翰先生,等我把货款结好了,请你复核一下。”
“对了,你怎么回家呢?”
“我可以搭船到亨利家的码头,再从东家屋里划一条小船出来,最后到码头上把东西接回去。约翰先生,他们打算拿易杰怎么样啊?你知道吗?”
“说实话,我也正为这事担心呢。”
“听他们说,好像要打算把他送教养院什么的。”
“唉,他要是没打死那头鹿就好了。”
“他自己也后悔了。关于那件事情,他告诉我他刚刚在书里看到,说是打野兽只要枪开得准,子弹可以只擦伤点皮,而伤不了命。可以只打昏过去,而伤不了命,因此易杰就很想试试。那个傻孩子,他说他明知道这是干傻事,但是很想试试。于是他就打了那头鹿,没想到把鹿的脖子都打断了。他觉得难过极了,什么只擦伤不打死,都是骗人的,他觉得这种事他根本就不应该去试。”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他把鹿肉挂在原先的水上冷藏所里,我想后来一定是让艾沃森给发现了。反正是让人给拿走了。”
“谁能想到,又有谁会去报告艾沃森吗?”
“我想问题就出在艾沃森的那个儿子身上。那个小子老是盯狄克的梢。他时常跟在背后你却看不见他。很可能连狄克打死那头鹿的时候他都看见了。那个小子可不是个东西,约翰先生。不过有一点值得佩服他,他盯梢的本领真是没得说的。呵呵,还真说不定这会儿他就在这屋里躲着呢。”
“那是不可能的,”约翰先生说。“不过躲在屋子外边偷听倒是有可能的。”
“也说不定,我看他准是追赶狄克去了。”那女佣人说。
“你听见他们在你东家屋里谈起过他吗?”
“一句话都没有提起过他,我发誓”索莎说。
“艾沃森肯定把他留在家里干活儿。照我看对这小子我们倒暂且没有必要放在心上,就有什么事也得等那两个家伙回到艾沃森家里才会有动静,对不?”
“那我今天下午划船过湖回家一趟,派个娃娃去探听一下艾沃森家里有没有雇人来干活。有人的话,就表示他让那小子出外去了。”
“嗯,那两个家伙年纪大了,干跟踪的事是不行了。”
“可那小子厉害得很呢,约翰先生,他对易杰的情况了解得太清楚了,易杰常去哪儿他都有数。我想他会找到兄妹俩,再带大人去抓他们。”
“来,我们到邮局里面去谈。”约翰先生说。
来到了那许多插信格子、专用信箱、大张大张摆得井井有条的原封邮票,以及挂号登记簿、盖销邮戳、印台等等的后面,等领邮件的窗口一关,索莎马上又感受到了当初在铺子里帮工时坐进邮局的那份自豪感。一到里边约翰先生就急迫地说:“依你看他们到哪儿去了,索莎?”
“这我就没法儿知道了,真的。我看不会走得太远的,要不他就不会带小妹去。而且那一定是个极好的去处,他是个聪明的孩子,要不他也不会带小妹去。钓鲑鱼给旅馆做菜的事他们也知道了,约翰先生。”
“也是让那小子知道的?”
“嗯。”
“艾沃森家那小子,我想我们恐怕得想个对付他的办法。”
“我真恨不得杀了他。真的。小妹要跟着她哥哥去,我确信也一定就是为了这个缘故。免得易杰把他杀了。”
“你想想办法好吗,我们可不能断了他们的消息啊。”
“好的。可你也得想想办法呀,约翰先生。杨托斯太太已经完全垮了。她偏头痛的老毛病又犯了。喏,这儿有封信,你拿去吧。”
“你应该投在邮筒里,”约翰先生说。“这是向邮局交寄的。”
“昨天晚上看他们俩睡着了,说实话我真想杀了他们。”
“那可不行,”约翰先生对她说。“这种话可千万说不得,这种念头也千万起不得。知道吗?”
“难道你就不曾有过恨不得想要杀谁的想头,约翰先生?”
“也有过。不过我想这种想法是要不得的,也是行不通的。”
“我老爸就杀过一个人。”
“这啊,对他有害无益。”
“他是实在忍不住了。”
“不管怎么说,得学会沉住气,”约翰先生说。“哦,你该走了,索莎。”
“我今儿晚上或者明天早上再来看你可以吗,”索莎说。“我要是还能在这儿工作该有多好啊!约翰先生,你理解不了我现在的想法的。”
“我也巴不得你能在这儿工作,索莎。但是潘可多太太却不是这样想的。”
“我明白,”索莎说,“天下的事就是这样的。”
这个时候,狄克兄妹正躺在嫩草铺成的地铺上,上面有个斜斜的棚顶,是兄妹俩一同搭起来的。这个棚顶的地点就在青松林的边上,前面隔着山坡是杉林沼泽地,而沼泽地外就是远处的青山了。
“小妹,要是你觉得这还不够舒服的话,我们还可以再剥些那青松树上的软树脂下来垫在下面。今天晚上已经很累了,咱们就这么将就过一宵吧,好吗。明天再好好拾掇一下,反正总要弄到称心为止。”
“嗯,我的哥哥,我已经够惬意的了,”妹妹说。“手一摊脚一伸,还能怎么惬意呢,易杰。”
“在这个地方过夜相当不错,”易杰说。“而且一点也不显眼。我们的火堆最好尽量烧小些。”
“在这里烧个火堆,在对面山上能看得见吗?”
“可能看得见,我的妹妹”狄克说。“你知道的,夜里火光惹眼,老远以外都看得见。不过我可以用张条毯子把火光挡住。这样就不会让人看见了,放心吧。”
“易杰,要是我们背后没有追兵,到这儿来只是为了好玩,那该有多好啊,是吧。”
“还是放弃这种幻想吧,”狄克说。“我们这还不过是开了个头呢。再说,只是为了好玩的话,我们也不会到这儿来了。”
“嗯,真对不起,易杰。”
“其实这也没什么,”狄克对她说。“我说,我的妹妹,我到下面去钓几条鲑鱼来做晚饭吃。”
“我和你一块儿去好吗?”
“别。你还是留在这儿好好休息一下吧。劳累了一天,也难为你了。你就看会儿书,要不就安安静静歇会儿好吗。”
“那乱木地是挺够呛的,是不是?我看那才真叫不好对付呢。哥哥,我干得还可以吧?比你想得怎么样?”
“你干得很了不起,说实话,搭棚建营地你也确实有一手。不过我觉得现在你还是得好好休息休息。”
“我们的这个营地起了名字没有?”
“我看就叫一号营地吧。”狄克说。
接下来他顺坡而下,向小溪走去,快到溪边时,站下来砍了一根四英尺来长的柳枝,他把枝条修得光光的,皮却并不削去。在这里就望得见那清澈而湍急的溪流。小溪不宽,却很深,岸边长满了青苔,由此向前,一直流到沼泽地里。清湛湛的溪水淌得飞快,能够看到一朵朵水花涌起在水面。然而狄克并没有走到岸边,因为他知道岸边的地下也是水流,他可不想踩上去惊动那些可爱的小鱼。
他想:眼下溪流中央的鱼就肯定不会少。现在进入残夏了。
他衬衫的左胸袋里带着个烟草袋,这个时候,他就从烟草袋里掏出一卷丝线,大致比对柳条的长短剪了一段,系住在柳枝尖端事先开好的一个浅浅的槽口里。然后他又从烟草袋里取出一只钩子系上,还捏住钩子试了试钓线的拉力和柳枝的弯度。做完这些,他这才搁下钓竿,又回到跟溪边杉木林子毗连的那个小白桦林里,那里有一棵已经枯死多年的小白桦树,白桦树的树身横倒在地上。他翻开枯树,在树身下发现几条蚯蚓。蚯蚓不大,却遍体鲜红,活蹦乱跳,他把蚯蚓捡起来放在一只原先装哥本哈根鼻烟的扁圆听子里。那个听子盖上特意钻得有一些小孔。细心的他还撒了些泥土在蚯蚓身上,最后就把枯树搬回原处。在这个地方他每次来总能找到鱼饵,算来已是有两三年了;把枯树翻开过以后,他也每次总要照原先的样子重新搬好。
这个时候,他心里想:这条溪流也真不知有多大呢。他知道上游那头还另有一片沼泽地,那才叫厉害呢,沼泽地里大量的水都是通过这条溪向外流的。他向小溪的两头看了看,又抬头看了看山上青松林下他们准备宿夜的所在。最后回去拿起钓竿,钓线钓钩都已经装好了,于是他又在钩子上用心穿上点饵料,还啐了口唾沫以求个吉利。他右手提着装好饵料的钓竿钓线,放轻了脚步,小心翼翼地,向着那水面虽然看起来很窄但是流量极大的小溪岸边走去。
这一段的水面真的特别窄,窄到他的柳条竿只要轻轻一挥,钓线就肯定会甩到对岸。快到岸边的时候,只听见湍急的溪流水声汹涌。为了不让自己的身影落在溪水里,他远远在岸边站住,然后从烟草袋里取出两颗边上开缝的铅丸,嵌在钓线上距钩子约一英尺的地方,用牙齿一咬,铅丸就钳住在钓线上了。
鱼钩上穿着两条蜷曲的蚯蚓。他一挥手把鱼钩甩到了水面上,然后轻轻放下,鱼钩在湍急的水流中打了个旋,又沉了下去。他往下低了低柳条竿的尖头,由着水流把钓线和鱼钩连饵料一起拖到了溪岸下的暗水道里。不久之后,他感觉到钓线扯直了,又突然被使劲拉紧了。于是他就把钓竿往上一提,钓竿却在手里弯着身子直不起腰来。他只觉得扯紧的钓线在那里又抽又拉,于是用力往上提,那钓线却就是不松劲。到后来劲终于松了,那家伙随着钓线一起从水上来了。鲑鱼被拉出了水面,只见那窄窄的深深的溪流里一阵狂蹦乱跳,悬空打着扑腾,一荡荡到了狄克的背后,落在后面的溪岸上。那鱼映着阳光,一派耀眼,狄克定了下神才看清,那鱼正在凤尾草里翻跳打滚呢。狄克捧起鱼来,沉甸甸的,好壮实的鱼,一股鱼香真是诱人,再仔细一看,这鱼背好深的皮色,遍体的斑点是那么乌黑透亮,鱼鳍的边上更是一派色彩鲜明。那鱼鳍的边缘是白花花的,靠里边镶着一道黑色的线,到鱼腹部分是一片可爱的金色,好像晚霞一般。狄克把鱼拿在右手,勉勉强强才能一把攥住。
他心想:这鱼是大了点,我怕平底小锅里容不下呢。但是既然让我伤着了,也只好索性把它宰了。
于是他就用猎刀的刀把猛砸鲑鱼的脑袋,然后把鱼挂在一棵白杨树的树干上。
“唉,真是可惜,”他自言自语说。“这么大的鱼,给潘可多太太的旅馆里做菜是再合适也不过的了。可却让我和小妹给吃了。”
他又想:我看还是到上游去,找一个水浅的地方钓两条小些的吧。可也真是的,这鱼让我从钩子上硬拉下来,难道不会觉得有一点痛?有人说逗鱼上钩是件很好玩的事情,他们爱这么说当然也由他们说去好了,但是没有把上钩的鱼取下过的人,决不会知道这一拉要给鱼造成多大的痛苦。就算只是那么一刹那的疼痛吧,还不一样是痛苦?原本风平浪静,逍遥自在,却忽然就来了叫你上钩的人,最后让人从水里提起来,吊在空中,你说这滋味是好受的吗?
他暗自寻思:这条小溪也真是有意思。钓鱼反而要去找小些的鱼钓,真是奇怪!
他捡起了刚才撂下的钓竿。那鱼钩弯了,他用手把它扳直。然后把那条大鱼一拎,向上游走去。
易杰知道:小溪出了上游的那片沼泽地没有多远,有一处是卵石滩,溪水很浅。他可以到那儿去钓上两条小鲑鱼。说不定小妹不喜欢这条大鱼呢。她要是想家的话,我看还是得送她回去。也不知那两个老家伙这个时候又在干些什么?我这个地方,艾沃森家那个混蛋小子估计也不一定会知道。那个王八狗崽子!我看这里除了印第安人,谁也不会来钓鱼的。做个印第安人其实挺好的哈——他想。做个印第安人可以省去许多麻烦。
于是他就顺着小溪向上游走去,他尽量不沿着河边走,可有一次还是踩上了一处下有暗流的空心地。就那次,呼地一下猛地窜出一条大鲑鱼来,在溪水里划出了一道漂亮的水花。这样大的鲑鱼,在这溪流里要转个身恐怕都不行呢。
那鲑鱼逃到上游,又钻进了溪岸下的暗流里,狄克只能冲着鱼儿的背影说:“好家伙,那么大的鲑鱼!你是什么时候上这儿来的?”
在全是卵石的那段浅水滩上,他钓到了两条小蛙鱼。鱼虽小,倒也挺好看,还挺结实,他把三条鱼的内脏都掏去了,然后把内脏扔在小溪里用冷水洗净鱼肉了,从口袋里取出一只褪色的小糖袋包了起来。
他心想:还好小妹爱吃鱼呢。要是能采到些浆果就更好了。不过我知道哪儿有,多少总能采到一些。于是,他就转身上了山坡,向他们的宿营地走去。太阳已经下山了,天气非常好。他举目远望,一直望到沼泽地外,看到那边的天空里有一只鱼鹰在翱翔,按方位计算,下面该就是那一弯湖水了。
他偷偷来到棚前,妹妹一点都没听见。她在那侧身躺着,看书呢。为了避免吓她一跳,见了她他把话说得很轻。
“小捣蛋,你干什么了?”
妹妹一回头,对他瞧了瞧,微微笑了笑,又摇了摇头。
“我把头发剪了。”她说。
“你怎么剪的?”
“用剪子呀。那你说还能怎么剪?”
“可你又没镜子,怎么剪呢?”
“我就一只手拉住头发,一只手剪。这多容易啊!看我的样子像不像个小子?”
“嗯,像个婆罗洲的蛮小子。”
“要我剪得像主日学校的学童一样整整齐齐,在这根本不可能啊。我是不是剪得像个十足的野蛮人了?”
“倒也不是。”
“太有意思了,”她说。“我现在既是你的妹妹,又是个小子了。你说我能不能从现在就变成个小子?”
“那怎么可能呢。”
“如果能就好了。”
“你尽说傻话,我的小妹。”
“嗯,好像是有那么点儿。喂,你看我像不像个傻小子?”
“是有点像。”
“你能帮我修修吗?你可以拿把梳子边看边剪。”
“我肯定得帮你修得稍微像样些,不过别抱太大希望哈,我可没本事弄的多好。你饿了吗,外婆的傻兄弟?”
“我就不能做你不傻的,聪明点的兄弟吗?”
“可你知道的,我压根儿就不愿意拿你这个妹妹去换个兄弟。”
“但是现在你不换不行啊,易杰,你难道一点都看不出来?我们必须得这么办。按说我应该先问一问你,可一想到我们不这么办不行,我就干脆一声不响先干了再说。”
“嗯,你干得好,”狄克说。“怕什么!你干得好极了。”
“谢谢你,易杰,太谢谢你了。所以我刚才就照你的嘱咐,躺在这儿打算好好休息一下。可脑子里却全是一套胡思乱想的想法,我觉得总该为你做些什么。比方说我刚才就在想,我应该拿上一只烟草听子,到席博伊根那样的大地方去找一家大酒馆,然后给你弄上一听子的蒙汗药。”
“你去问谁要呀,我的妹妹?”
狄克这个时候已经坐了下来,妹妹坐在他的膝头上,用胳膊搂住了他的脖子,一头短发在他的脸蛋上偎偎擦擦的。
“问窑姐儿里的那个女王娘娘要呗,这还用问,”她说。“你知道那家酒馆叫什么名儿吗?”
“我还不知道。”
“我知道,叫‘皇家十元金币旅馆商场’。”
“那你准备在那儿干什么呢?”
“当窑姐儿的随从啊。”
“那你知道窑姐儿的随从又是干什么的?”
“喏,窑姐儿来来去去的时候给她在后面提长裙;如果她要上马车,替她开车门;带她去她该去的房间,免得她走错。兴许跟女王身边的侍从女官差不多吧。”
“当随从应该对窑姐儿怎么说话呢?”
“只要不是失礼的话,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呗。”
“那你学个样子我听听,兄弟。”
“打个比方说吧:‘哎呀,小姐,我觉得吧,像今儿这样的大热天,哪怕就是做只鸟儿待在描金笼子里,也一定是累得够受的。’就是这一类的话啊。”
“那窑姐儿会怎么回答呢?”
“她会说:‘嗯,你的话是不错。不过就算这样啊,也自有一种乐趣。’因为我给她当随从的这个窑姐儿,她的出身应该是很卑微的。”
“那你自己觉得你又是什么出身呢?”
“我是一位忧伤的作家的妹妹,哦,错了,不,是弟弟,我受过良好的教养。因此我很受那女王娘娘的欢迎,还有啊,那帮窑姐儿也都很欢迎我。”
“那到最后,蒙汗药你弄到了没有呢?”
“当然弄到啦。我那么聪明。那个窑姐儿她说:‘小甜甜,这灵丹妙药你就拿去吧。’我还说了声‘谢谢’呢!她又说:‘请代我向你那位忧伤的哥哥问好,告诉他,他什么时候要是到席博伊根来,一定请他上我们的商场里来看看哟。’”
“你还是给我下来吧。”狄克说。
“嗯,我知道的那商场里的人说起话来就是这个腔调的。”小妹说。
“我得做晚饭了。你不饿吗?”
“晚饭还是我来做。”
“不,”狄克说。“你尽管说下去。”
“你觉得我们会过得愉快吗,易杰?”
“看,我们这不就过得挺愉快的吗?”
“嗯,我还没说完呢,我为你做的事还有一件呢,要不要我说给你听听?”
“你说的那事,是在你决心剪掉头发、干点实际的事情以前咯?”
“这件事其实也是挺实际的。你听我一说就会明白了。我的好哥哥,你做晚饭的时候我亲亲你不碍事吧?”
“我过一会儿再告诉你。你到底还要为我做件什么事啊,我的妹妹?”
“可是我突然想起来,我昨儿晚上偷了威士忌,我真担心我这是道德堕落了。你倒说说,我就干了这么一件不太好的事,能不能算是道德堕落?”
“这还真不好说。反正那啤酒是已经开了的。”
“这话也对哈。可是我把空了的小酒瓶连同有酒的大酒瓶一起拿到厨房里,给小酒瓶满满的灌了一瓶,我的手上不小心溅到了一些酒,然后就用舌头把酒舔了,当时我就想这一舔啊,我八成儿是道德堕落了。”
“那你你觉得酒的味道怎么样呢?”
“说不出来是什么味道,有点烈,而且怪得很,还有点叫人恶心。”
“这就说明你还没有道德堕落呢。”
“哎,那就好了,因为我要是道德堕落了的话,又怎么可以劝你弃恶从善呢?”
“这其实我也不好说,”狄克说。“你到底还要为我做件什么事?”
他已经把火生好,把平底小锅也已搁在火堆上,正一片片往锅子里放熏肉片。他的妹妹双手合拢抱住了膝头,在一边看着。狄克看她放开了手,一条胳膊向下伸去,只那么使劲一撑,两条腿就直伸了出去。要做个小子,她什么都得学起来。
“嗯,我想我还得学这两只手该怎么放。”
“没有什么难的,只要别去拢头发什么的就行。”
“这个我知道。只是如果眼前有个跟我同样年纪的男孩子能让我模仿,那就好办多了。”
“那你模仿我好了。”
“说的也是哈,能模仿你当然是再合适不过了,是不是?但是你该不会笑话我吧。”
“这我可不好说。”
“哎呀,希望我别在路上一不留神露出姑娘家的样子来。”
“我想不会的。”
“我们的肩膀长得一个样,腿也长得差不多呢。”
“对了,你刚才还没说完呢,你另外到底还要为我做件什么事?”
狄克这个时候已经在煎鲑鱼了。他们是从倒地的枯树上现砍了一段木头当柴烧的,熏肉片已经熬得焦黄卷起,而且他们都闻到了一股香味,那是用熬出的肉油煎鲑鱼的味道。狄克拿油尽往鱼身上淋,一会儿又把鱼翻了个身,然后再继续不断拿油去淋。天色渐渐黑下来了,他们在小小的火堆背后早已围起了一方帆布,免得让人看见火光。
“你到底还要为我做件什么事?快点告诉我好不好。”他又问。小妹身子往前一探,冲着火堆啐了口唾沫。
“我这口唾沫啐得像不像男孩?”
“反正总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够不到锅子。”
“哎呀,我那一手其实可厉害着哪。那是我从《圣经》里学来的。我要拿上三颗大铁钉,叫那两个老家伙加上那个坏小子每人挨一颗,我要趁着他们睡熟的时候,把大铁钉敲进他们的太阳穴。”
“嗯,如果这样的话,这钉子你打算用什么来敲呢?”
“无声锤子。”
“那你怎么让那锤子不出声呢?”
“我当然自有我的办法包得它不出声。”
“可据我所知,这敲钉子的事可不大好办哪。”
“嗨,《圣经》里的那个女人就是这么干的。我看到带枪的大男人喝得醉倒了,我就趁着黑夜在他们中间转一圈,偷走他们的威士忌,既然我连这些都干了,为什么就不能干脆干个彻底呢?更何况我这是从《圣经》里学来的。”
“《圣经》里可没有什么无声锤子。”
“兴许我弄错了,无声船桨该是有的吧。”
“兴许有。不过我们可不能去杀人啊。你跟我一块儿来这里,不也就是为了不让我杀人的缘故吗?”
“这我知道。不过你和我,咱俩的脾性儿是很容易犯罪的,易杰。我们跟别的人家不一样。再说,既然我想我已经道德堕落了,那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好了。”
“你疯了,我的小妹,”他说。“我问你,你喝了茶会不会睡不着觉?”
“这个我也不知道。你知道的,我晚上从来不喝茶。至多只喝薄荷茶。”
“我把茶沏得淡些,再冲上罐头炼乳。好不好?”
“要是我们带得不多,易杰,那我看我就别喝了吧。”
“你喝喝看,牛奶加了茶别有一种淡淡的风味呢,试试看吧,我的妹妹。”
这个时候他们已经在吃晚饭了。狄克给自己和妹妹各自切了两漆黑面包,他们先一人一片在锅内的肉油里浸一下。当然了,按照规矩,吃油浸面包的时候应该一边吃鲑鱼,鲑鱼外脆而内里极嫩,煎得真是棒极了。他们吃完后就把鱼骨投在火里,再拿另一片面包夹着熏肉片吃,小妹还喝了些加炼乳的淡茶。狄克又找了两段细木片,随后把炼乳罐头上的洞眼塞住。
“你吃够了吗?”
“嗯,够了。哥哥,这鲑鱼真好吃,熏肉也不赖。咱们居然还有黑面包,我们真走运啊。”
“那就再吃个苹果吧,”他说。“我想我们明天兴许就有好吃的了。这顿晚饭恐怕不太够吃吧,我的小妹。”
“哪儿呀。我吃得都有点撑了。”
“你真的不饿吗?”
“嗯,我不饿,肚子吃得饱着呢。我还带来些巧克力,你要不要来一点?”
“你这小家伙哪儿来的巧克力?”
“我在藏宝袋里面放着的。”
“藏宝袋?”
“我的藏宝袋。我积攒的宝贝儿都藏在那儿。”
“噢。”
“这块是新鲜的。除此之外还有些是从厨房里拿的,已经不太新鲜了。我们先吃新鲜的吧,然后把不新鲜的留着等万一需要的时候再吃吧。你看,在我的藏宝袋的袋口上,还有根绳子可以收紧呢,就像烟草袋一样。我们要是能捡到天然的金块什么的,放在这袋里再合适不过了。易杰,你说我们这次反正是往外跑,可不可以干脆就跑到西部去?”
“说实话,我还没有想好呢。”
“嗯,你不知道啊,我真希望我这藏宝袋里能装满了天然的金块。那多好啊,那可要值到十六块钱一盎司哩。”
狄克把平底锅洗干净了,然后把背包拿进棚里,放在靠头的一边。他把一条毯子铺在嫩草上,做地铺用,另一条毯子他想盖在上面,狄克在小妹那一头折了一道边在底下塞好。他把刚才沏茶用的小铁皮桶掏洗干净了,然后去泉水边打了满满一桶的冷水。等他回来的时候,看见妹妹已经在地铺上睡熟了,她把蓝色牛仔裤裹着鹿皮鞋当了枕头。他亲了一下妹妹,她却没有醒,于是他把他那件穿旧的格子花呢上装往身上一披,又在背包里掏摸了一阵,终于找到了那一小瓶威士忌。
他打开瓶盖闻了闻,这酒味闻起来好香。他从小铁皮桶里把刚打来的泉水舀了半杯,倒上一点威士忌。就坐在那儿慢慢地品尝起来,他每一口都要在舌头底下含上好一会儿,然后才慢慢倒腾到舌头上来咽下去。
慢慢地,他的眼光落在那一小堆木炭火儿上:当有轻轻的晚风吹来,火光就一亮一亮的。他的嘴里品着掺冷水的威士忌,眼睛却望着炭火,这让他有了点心事。晚些时候,杯里的酒喝完了,他又舀了点冷水来喝,喝完了才睡下的。他把枪放在左腿下,用鹿皮鞋裹上裤子也作了枕头,这个枕头靠上去硬邦邦的倒也不错,他用这一头的毯子边紧紧裹住了自己的身子,做完祷告就睡着了。
半夜里,他觉得有点冷,就把格子花呢上装给妹妹盖在了身上,而自己转过身来把背朝她那边挪了一些,这样方便把这一头的毯子多匀些出来压在身下。他用手摸了摸枪,重又在左腿下放好。夜里的空气冷得刺鼻,还带来了新砍的青松味儿和松枝上的树脂味儿。后来他竟然被冻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原来竟然已经这样筋疲力尽。后来过了一会他才又觉得舒服了些,背上暖烘烘的,是妹妹的身子,他心里想:我得把她照顾好,我要让她过得开开心心,我要平平安安送她回家。于是他听着她的呼吸,听着这夜的静谧,一会儿就又睡着了。
当他醒来的时候,天才蒙蒙亮,只勉强看得清沼泽地外的远山。他躺在那儿不出一声,只是把僵硬的身子舒展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坐起身来,套上了卡奇裤子,穿上鹿皮鞋。他看妹妹还是睡得很熟,暖和的格子花呢上装早已被他的妹妹拉起来把领子垫在下巴底下,她那高高的颧骨和黑黝黝雀斑点点的脸皮在黝黑中透出了淡淡的玫瑰红,而那昨天刚剪得短短的头发越发衬出她的小脸蛋儿眉清目秀,特别是那鼻梁显得尤其直,她的一对耳朵显得特别靠近。真是可爱,他只恨不能把她这个时候的模样儿画下来,那长长的睫毛垂在脸上是那样好看,让他都挪不开眼睛。
他心想:她这样子看起来真像一头小野兽,她的睡相也真像一头小野兽。他又想了:那么你说她这一头短发又像什么呢?照我看啊,好像有人把她的头发在砧板上一斧头给斩断了似的,嗯,这应该是最贴近的比喻了吧。她看上去似乎总有一种雕像般的感觉。其实我还是挺爱妹妹的,虽然妹妹爱他却似乎有点过了头。不过,他想:这种事情我根本就觉得没有什么的。至少我希望不会有什么。
他又想:现在把她叫醒可不太好。连我都这样筋疲力尽,那她肯定是更累了。只要我们在这儿能平安无事,那就说明我们这件事是做对了:嗯,我们就是应该躲得远远的,等事态平息了,等那从南边来的猎监员自己滚蛋。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应该让小妹吃得好些。遗憾的是,现在,我真拿不出来什么像样的东西。
东西,当然还是有一些的。那背包里装的就有很多。不过我想我们今天实在应该去弄些浆果。如果可以的话最好能打上一两只松鸡。我们还可以去采些鲜美的蘑菇。熏肉应当得节省点儿用,不过对现在来说,我们也不至于就不够用。我们还有瓶酥油。昨天晚上我恐怕给她吃得太少了。而且按照以往的习惯,她要喝很多牛奶,她还挺爱吃甜食的。不过这也不用发愁。我们自有好东西吃。好在她挺喜欢吃鲑鱼。昨天那几条鲑鱼真是不错。因此用不到为她发愁。她会吃得满意的。可狄克老弟啊,你昨天晚上肯定没有让她吃饱喝够。所以呢,现在还是别去叫醒她,就由着她去睡吧。眼前的这些活儿就有得你干的。
他小心翼翼地从背包里取出些东西来,这个时候妹妹在睡梦中微微一笑。这一笑,颧骨上黑黝黝的脸皮就绷紧了,显出了原来的底色。然而她并没有醒,狄克就去准备做他的早饭,他得把火先生起来。昨天砍好的柴还有不少,他却只生了一堆小小的火,先沏茶,一会儿再做早饭。他喝的是清茶,还吃了三颗杏子干,然后又拿起《洛纳·杜恩》来想读上一段。但是这本书他早就已经看过了,现在重读一遍,觉得对他来说没有一点吸引力了,他心想:这次外出,这倒是个不大不小的损失。
昨天傍晚建好营地以后,他拿出了几个李子干放在一只铁皮桶里浸泡,于是他这会儿就把泡透了的李子干放在火上慢慢儿地煮。他看到在背包里有精荞麦粉,就把荞麦粉连同一只搪瓷锅、一只铁皮杯一起拿了出来。他在荞麦粉里和上水,调成糊状。那听植物油做的酥油也被他拿出来了。他又从一只空面粉袋底上剪下了一块,裹在一根砍下的枝条上,最后用一段钓鱼绳子紧紧扎住。小妹一共带来了四只旧面粉袋,能有这样一个厉害的妹妹他真觉得自豪。
调好了面糊之后,他把平底锅放到火上,这一次锅子里加的是酥油,他就用蒙着块布的那根枝条抹油。于是平底锅里先是泛起了一层乌光,继而嗤嗤有声,还毕剥作响。他又加了一次油,随后才把面糊倒下去摊平,他看到面饼起了泡,没有多久周边渐渐生出了硬皮。他看着面饼膨发起来,还生出了纹理,慢慢成了灰白色。他用一块新削的干净木片把饼从锅底上铲下来,翻了个个儿,再盛起来,把煎得金黄脆亮的一面在上,另一面还在嗤嗤作响。在锅子里明明看到面饼一个劲儿往上膨胀,看起来好像很轻,但是提在手里却还是觉得挺重的。
“早上好,”妹妹说。“我是不是睡了个大懒觉?”
“没有的事,我的小鬼。”
她站起身来,衬衫下摆罩住了她黑黝黝的大腿。
“你把活儿全都干完了。”
“还没有呢。我的妹妹,你看到了,我刚开始做煎饼。”
“这个饼的味道真香极了,是不是?我可不可以到泉水边去洗个澡再来帮你干。”
“我看还是别在泉水里洗澡。”
“我可不是那种高等人,别担心。”她说完,就在棚子后边消失了。
“你把肥皂放在哪儿啦?我的哥哥。”她说。
“哦,就在泉水边。那儿还有只空的猪油桶。回来的时候把里边的黄油给我拿来。放在泉水里凉着的就是。”
“嗯,好的,我一会儿就回来。”
黄油足有半磅重,她连空桶一起拿了回来,桶里用油纸包着的就是他们需要的黄油。
他们把黄油和“木屋”牌糖浆涂在荞麦饼上吃。“木屋”牌糖浆是铁皮罐头原装的,罐头上有个烟囱状的口子,拧开盖子就可以倒出糖浆来。看来他们真的拿了不少东西。这个时候,兄妹俩都饿极了,荞麦饼加上黄油糖浆,味道也真是好极了,黄油一涂到饼上就化了,跟糖浆一起一直沟沟洼洼的流。煮好的李子盛在两只铁皮杯子里,他们吃了李子又喝李子汁。然后又用原杯沏茶喝。
“这样好吃的李子,我们以前只有在过节的时候才吃得到,”小妹说。“味道真是太棒了!你晚上睡得好吗,易杰?”
“嗯,好极了。”
“我得谢谢你替我盖了件衣服。虽然有点冷,但是这一夜还是过得挺愉快的,是不是?”
“是啊。你半夜里没有被冻醒吧?”
“说真的,我的哥哥,我到这会儿还没有醒呢。易杰,我们就一辈子待在这儿,好吗?”
“那怎么能行。你长大了还得嫁人。总不能一直待在这啊。”
“要不我就嫁给你得了。咱俩同居,我就算你的妻子好了。我在报上的一篇文章里看到有过这么回事。”
“那你是在一篇没有什么文法的文章里看到的吧。”
“对。我就不想管什么文法,想跟你同居,当你的妻子。这可不可以呀,易杰?”
“当然不可以。”
“我就是要这么办。我就是要瞒着你去办这事。这种事情其实好办得很,只要过上一段时间的夫妻生活就行。如果要计算时间的话,就从现在算起好了。那跟垦地占地的规定是一样的。”
“我不会让你去提出申请的。”
“那可就由不得你做主了。要不怎么叫不成文法呢。我琢磨来琢磨去,这事也不知研究过多少回了。我打算去印些名片,上面这样写:狄克·杨托斯太太,住密执安州十字村——目前尚在同居阶段。我要每年把这样的名片公开向人散发一批,直到规定期满为止。”
“我看你这办法行不通的,我的妹妹。”
“其实啊,我还另外有一套方案呢。可以趁还未成年,先给你生几个娃娃。到那个时候,你就不得不跟我结婚了。”
“那可真是没有什么道理。”
“嗯,我自己也都搞糊涂了。”
“这种事行得通行不通的,反正现在谁也说不准。”
“肯定行得通,”她说。“苏先生就指望着这一招哪。”
“兴许苏先生弄错了呢。”
“怎么会呢,易杰,其实这件事情实际上就是苏先生想出来的。”
“我看应该是他的律师吧。”
“哎,反正这场官司是苏先生打的没错。”
“我是不大喜欢苏先生这个人的。”狄克·杨托斯说。
“好呀。其实我也不大喜欢苏先生。不过他这么一来,让报纸有看头多了,是吧?”
“他这么一来,所有的正常人对他就更反感了。”
“好多人对斯坦福·怀特先生也挺反感。”
“我看人家是妒忌他们俩吧。”
“我相信事情就是这样,易杰。就好像有些人妒忌我们一样。”
“你看就我们现在的情况,还有没有谁妒忌我们?”
“这会儿兴许不会有人妒忌了吧。只怕连妈妈都会觉得我们是逃避法律制裁的亡命之徒,浑身都是罪孽。还好她不知道我还给你拿了那瓶威士忌。”
“这威士忌很不错。我昨儿晚上尝过味道了。”
“啊,那就好。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偷酒。没想到偷到的居然是好酒,你说好不好玩?我还以为跟那两个老家伙沾了边的就不会有好东西呢。”
“别老是要叫我想到那两个家伙,我的妹妹,讨厌死了。我们不要再提他们了,”狄克说。
“好吧。那我们今天干什么呢?”
“你觉得呢?”
“按我的意思啊,我倒想上约翰先生的店去看看,把我们缺少的东西统统给买来。”
“那怎么行呢。”
“我知道这行不通,那你还有些什么打算?”
“我想我们该去采些浆果,我再去打一只松鸡,最好能多打几只。鲑鱼倒是不愁钓不到的。可我不想叫你老吃鲑鱼,我都有点吃得腻了。”
“你吃鲑鱼还吃腻过?”
“没有。不过听说有人吃多了就腻了。我可不想那样。”
“鲑鱼我是吃不腻的,”小妹说。“它不比狗鱼,一吃就腻。鲑鱼,还有鲈鱼,那是怎么吃也吃不厌的。这我心里有数,易杰。不骗你的。”
“还有大眼狮鲈也是百吃不厌的,”狄克说。“好像只有铲鲟不行。
我得老弟,这种鱼管保你吃多了就腻。”
“我不爱吃‘草耙骨’,”妹妹说。“那是种一吃就倒胃口的鱼。”
“来,我们先把这儿打扫一下,然后再去找个地方把弹药藏好,之后呢,我们就一起去采浆果,如果有野禽打就打上几只野禽。”
“我得带上两只猪油桶,再带上两个面粉袋。”妹妹说。
“小妹,”狄克说。“最好别忘了‘上厕所’啊。”
“嗯。”
“这可是马虎不得的。”
“我知道。你自己也别忘了哈。”
“放心吧,我忘不了。”
狄克回到树林里,把几盒散装的点二二口径步枪短弹和一盒点二二口径的步枪长弹埋在一棵大青松根部满地腐熟的松针下。埋好之后,他把刚才用小刀掘开的,结了块的松针又按照原样盖上,然后高高地举起手来,在那棵大青松厚厚的树皮上削下了一小块。作为记号,他把树的方位记清楚了,这才出了树林来到山坡上,顺坡而下,走到他们的棚前。
现在已是一派灿烂的晨光了。高高的天空,一片清澈的蓝,云呢,还没有一点踪影。狄克跟妹妹在一起,心情愉悦。他心想:管它这件事将来是怎样的结果,眼下我们还是应该开开心心地过。他此刻已经明白了一个道理:做人只能过一天算一天,别管什么以后,只有当天才能算数。只要天还没黑,就还是今天,而到了明天,就是又一个今天了。现在看来,这一辈子来他懂得的道理,就数这一条最重要了。
这是个晴朗的好天,他背着枪来到营地,心里十分高兴,但是罩在他们头上的烦恼事儿就像口袋里藏着只鱼钩,一路上时不时地还会扎痛他。他们把背包留在棚里,估计大白天不太可能有狗熊来掏包里的东西,这儿就是有狗熊的话,也只会在山下沼泽地一带找浆果吃。不会上来的。不过狄克还是把那瓶威士忌在泉水背后埋了起来。趁小妹还没有回来,狄克在那棵倒伏的枯树上一坐,把枪检查了一下,他们烧火用的木柴就是从这棵枯树上砍的。他们等下准备去打的是松鸡,因此他就退出了枪里的弹盒,把里面的长弹倒在手里,都放进一只麂皮袋里,然后再在弹盒里装上点二二口径的短弹。他知道,短弹打起来没有那么响,打松鸡就算不能命中头部,也不至于会把它的肉打烂。
一切都已准备停当,他打算出发了。他心里想:这丫头到底上哪儿去啦?但是再一想:别冒火嘛。刚才不是你让她慢点儿的吗。你又急个什么劲呢。话虽这么说,但是心里还是直发急,为此他生起自己的气来。
“来了来了,我回来了”妹妹说。“对不起,我去了太久了。我兴许走得太远了。”
“没什么,”狄克说。“现在我们走吧。别忘了带上猪油桶?”
“嗯,连盖子都带上了。放心吧”
他们顺着山坡向下走去,然后两个人来到了小溪边。狄克向溪流上游仔细观察了一会,又把山坡上下一番打量。妹妹在那瞧着他。她把桶子都放在一个面粉袋里,拿另一只面粉袋一系,随后搭在肩上。
“你不带一根钓竿吗,易杰?”她问哥哥。
“不带了。如果需要钓鱼的话我就现砍一根。”
他手里提着枪,走在妹妹的前头,他们跟小溪始终保持着一段小小的距离。这架势至少看起来像在打猎了。
“这条小溪真怪。”妹妹说。
“这是我见过的最大的小溪了,”狄克对她说。
“说是小溪,但是看这样深得吓人。”
“这条小溪一直有新的水源,”狄克说。“而且还通着岸下,通得可深呢。这水也怪冷的,小妹。要不要碰下试试看。”
“咦,我可不干。”她说。冷得指头直发麻。
“太阳一照才能暖和一点,”狄克说。“可也暖和不了很多。让我们慢慢儿一路走一路找东西打吧。再往下走有个地方就有很多浆果可以采。”
他们沿着小溪一路走去。狄克端详着沿岸的地面。不久之后,他看到了一只水貂的足迹,顺手指给妹妹看了。他们还看见几只小小的红冠戴菊莺在杉树林里捕食昆虫,那些小家伙一纵一跳的,敏捷灵巧,看到兄妹俩走过去也不躲开。他们还看到雪松太平鸟都那么文静娴雅、气度高贵,就连行走的姿势是那么优美动人,它们翅膀上和尾巴上覆羽处那火气般的星星点点更是迷人。做妹妹的看到这个还说道:“这种鸟儿真是美到了极点了,易杰。我敢跟你打赌,哥哥,这世界上绝对不会再有更美的鸟儿了。”
“就像我妹妹的容貌那么漂亮。”他说。
“得了吧,易杰。别开玩笑了。你知道的,我看到雪松太平鸟,只觉得心里又激动、又高兴,差点连眼泪都流出来了。”
“这种鸟儿的姿态可真是又气派,又文雅,又友好,我真喜欢啊!”狄克说。
他们又继续向前走,突然狄克把枪一举,在他的妹妹还没有来得及看清哥哥的目标是什么的时候,枪声已经响了。接下来就听见了一只大飞禽掉在地上,还拍着翅膀乱扑腾的声音。她听到狄克接连按动枪机,又连续打出来两发子弹。而且神奇的是,他每次枪响之后总能听见柳林里又是一阵翅膀乱扑的响动。紧接着就是扑棱棱哄的一下子,从柳林里突然窜起一群褐色的大飞禽,其中有一只飞出了没有多远,就在柳树上落下,那有羽冠的脑袋歪了,脖子里的那一圈羽毛也弯下了,瞧着这边地下那几个还在折腾的同伴。在红柳树上居高临望的那只飞禽长得又美丽又丰满,个头又特别大。它向下探出了脑袋,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狄克就又慢慢举起枪来,妹妹小声对他说:“得了,易杰。别打了。我们这就够了。”
“好吧,”狄克说。“这一只你来打好吗?”
“不要,易杰。我不想打。”
狄克走进柳林里,捡起打下来的那三只松鸡,随后用枪托砸向它们的脑袋,然后拿去摊在青苔上。他的妹妹用手摸了摸那三只松鸡,还挺暖和。只只都是胸脯丰满、羽毛美丽。
“你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等着吃了。”狄克说。他心里快活极了。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倒为它们觉得难过呢。”妹妹说。“它们原本也跟我们一样,早上过得快快活活的。”
她抬起头看了看还歇在柳树上的那只松鸡。
“瞧它的样子的确有点傻乎乎的,都这样的情况了,还在往下直瞪眼呢,笨蛋!”她说。
“印第安人管每年这个季节的松鸡叫笨鸡。它们总要尝过了挨打的滋味,才会学得乖一点。话说回来,这种松鸡其实还不算最笨的鸡。有的松鸡怎么也学不乖。那种叫做柳树松鸡的就是那样。而我们眼前的这种松鸡叫披肩松鸡。”
“我们可不能跟那个什么柳树松鸡一样啊!”妹妹说。“你去把它赶走吧,易杰。”
“还是你来赶。”
“走吧走吧,小松鸡。”
那松鸡一动也不动。
易杰举起枪来,那松鸡还是对着他愣愣地看着。狄克知道他要是把这松鸡打死的话,妹妹一定会难过,因此他就一弹舌头,尖起了嘴唇,呼啸,不知道怎么发出个松鸡从暗处一窜而出的声音,但是那松鸡却仍旧呆呆地对着他瞧。
“我看我们还是别去招惹它了吧。”狄克说。
“真对不起,易杰,”妹妹说。“这只松鸡果然笨透了。”
“等着吃松鸡肉吧,”狄克对她说。“你吃了就明白我们为什么要打松鸡了。”
“这个时节,可以打松鸡吗?”
“是的。现在不能打,不过现在松鸡长得正壮,这样的松鸡除了我们还有谁打得到?其实啊,我的妹妹,被我打死的大角才多呢。大角只要捉得到松鸡,每天都要吃一只。就是你哥哥我打的这种大角老是捕鸟吃,好鸟都给它们吃光了。”
“大角要吃这只笨松鸡还真容易,”妹妹说。“你这么一说我倒就不觉得难受了。要不要帮你拿个面粉袋装起来?”
“我得先把内脏掏了,再包上些凤尾草再装在袋里。你看,从这儿到浆果地里没有多少路了。”
他们背靠一棵杉树坐下了,狄克把松鸡开了膛,掏出还没有冷却的内脏,那些内脏托在右手里还热乎乎的。他拣出了可以吃的脾肝之类,把其他的没用的丢掉了,然后再把剩下的鸡肉拿到溪流里去洗干净。拾掇干净松鸡以后,他理了理鸡毛,用凤尾草一包,把它们一起放在面粉袋里。然后把面粉袋的袋口和两角用钓鱼绳子扎好,随手往肩上一搭,又回到小溪边,把不能吃的肚肠之类都扔了。他特意拣了几个鲜红的松鸡肺扔到溪水里,看鲑鱼在又急又猛的水流中浮上水面来。
“本来这东西作鱼饵倒是挺好的,可惜我们现在还用不到鱼饵,”他说。“我们的鲑鱼就暂时存放在这小溪里吧,需要的话我们可以再随时来取。”
“这条小溪要是就在我们家附近的话,我觉得我们简直可以靠它发财了。”妹妹说。
“要是那样的话啊,溪里的鱼也早就给捕完了。像这样真正的原始小溪,现在这个时候也只剩这么一条了。等会过了湖弯,那儿倒是也有一条,只不过那个地方实在太难去了。我可从来没有带人来钓过鱼。”
“还有谁来过这个小溪钓鱼?”
“肯定不会有人的。”
“那照你这么说,这小溪里就从来没有人来钓过鱼咯?”
“那倒也说不准。以前是常有印第安人来打鱼的。不过自从他们不干剥青松皮的买卖以后,他们就撤了营地,再也不来这里了。”
“艾沃森家那小子知道这里吗?”
“他才不会知道。”狄克说。但是话出了口,又想了想,他心里却开始不安起来。艾沃森家的小子好像就在眼前。
“你在想什么,易杰?”
“没想什么啊。”
“你就是在想什么。快点告诉我嘛。我们是伙伴呀。”
“他说不定会知道,”狄克说。“真是要了命!说不好他会知道!”
“可你也不能确定他一定知道,是吧?”
“我真不确定!问题也就在这儿。要是确定他知道的话我就到别处去了。”
“说不定他这会儿已经摸到我们的营地上去了呢。”妹妹说。
“别说这样的晦气话。我的妹妹,难道你真想把他招来吗?”
“你说什么呢,”她说。“真对不起,易杰,我不应该提起这个话头的。”
“我倒觉得没有什么,”狄克说。“我很感激你的提醒。这事我早就想到了。只是刚才一时忘了,就没有再去多想。看来我还真得多用用脑子想想,最好一辈子也别忘记。”
“你的那个脑子老是在想事。”
“不多想想不行啊。”
“得了,我们还是下山去采浆果吧,”小妹说。“就是要补救,现在也已经没办法了,我说得对吗?”
“是啊,”狄克说。“等我们采了浆果,就赶紧回营地去吧。”
不过狄克现在脑子里总是想怎么解决。担惊受怕其实没有必要,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
他决定来这儿避风头的时候就是那么个局面,现在情况也没有什么变化。说艾沃森家的小子以前跟踪他到这儿来过,这种可能性当然不是没有,然而可能性不大。
有一回他走霍奇斯家的那条路到这儿来,那次好像可能被这小子盯过梢,不过现在想来却也未必。根本没有人来这条小溪里钓过鱼。这一点他几乎完全可以肯定。不过,艾沃森家的那小子是不喜欢钓鱼的。
“那个小杂种就爱盯我的梢。”他说。
“这我知道,易杰。”
“他找我的麻烦已经不止一次了。有三回了吧。”
“这我知道,易杰。可是不管发生什么,你千万别杀死他呀。”
狄克心想:她就是怕我干这样的傻事,才跟我一块儿来的。她就是防着这一点,才跟我来到了这么个地方。只要有她在身边,这种事我绝对不能干。
“我知道的,我不能杀死他,”他说。“反正现在也没办法可想了。我们俩别再提这件事了,好吗?”
“只要你答应不杀了他,”妹妹说,“我们就没有解不开的难题,没有避不过的风头,知道吗?我的哥哥。”
“好的,现在,我们回营地去吧。”狄克说。
“不采浆果了?”
“我想还是改天再去采吧。”
“你有点不放心了吗,易杰?”
“嗯。真对不起。”
“可就算回营地去又能怎么样呢?”
“我们能做一些防范的工作。”
“那我们还照原来的计划走下去不行吗?”
“我看今天就算了吧。我不是害怕,我的妹妹。你也没什么可怕的。可不知怎么我总有点不放心。”
狄克这个时候早已急忙忙离开小溪,他走到了树林子里,于是他们就沿着树林边缘在荫头里走。这样可以绕到山上,然后居高临下往营地上走。
他们小心翼翼地从树林子里向营地上走过去。狄克提着枪走在前头。很明显,营地上显然没有人来过。
“你留在这儿,”狄克对妹妹说。“我走远些去瞧瞧情况。”他把装松鸡的面粉袋和打算装浆果的桶子一并交给了他的妹妹,自己向小溪上游走了好大一段路。刚一出妹妹的视线,他就把枪里的点二二口径短弹换上了长弹。他心想:我真的不想打死他,可这子弹还是应该换的。他在田野里仔细搜索了一遍,没有什么人迹,于是他下山到小溪边,又向下游方向走了一程,最后才回到营地上。
“对不起,我的妹妹,看样子,我神经过敏了,”他说。“我们还是饱饱地吃一顿午饭吧,免得晚上做饭提心吊胆,还怕漏出了火光,泄露我们的行踪。”
“但是我现在还是有些担心哪。”她说。
“你担什么心呀。什么新情况都没有出现啊。”
“可这小子人还没来,就已经吓得我们连浆果都不敢去采了。”
“这个我知道。可你也要知道,这小子并没有来。他可能从来就没有到过这小溪一带来过。说不定我们这辈子再也不会再见到他了。别害怕,我的妹妹。”
“易杰,知道吗,他不在比在还叫我害怕。”
“我知道。可害怕也不是个办法呀。”
“那赶快想想办法吧,我们该怎么做呢?”
“这样吧,等天黑了我们再做饭。”
“你怎么突然改变主意啦?”
“天黑以后他就不会来了。要他摸黑穿过沼泽地上这儿来是不可能的。清早,黄昏,还有深夜里,这三个时间我们完全不用担心他会来。我们得学着鹿的样子,好好计算一下,就在这三个时间里出来活动。我们白天睡大觉。”
“嗯,很可能他根本就不会来。”
“是啊。很可能。”
“那我还是留下来,好吗?”
“我想我应该送你回家。”
“别。求你了,请别送我回家,易杰。想想看,我不在的话,你要杀他还有谁能来拦着你呀?”
“你听我说,我的妹妹,再也别提这个杀字了。记住,我可从来没有说过要杀谁。你知道的,我不杀人,也永远不会杀人。”
“真的?你说的都是真的?”
“真的。”
“嗯,那我真是太高兴了。”
“其实连高兴都不必。原本就是,谁也没有说过要杀人。”
“好吧。那就算我从来没有想过,也从来没有说过那个字眼好了。”
“嗯,我也一样。”
“那是当然。”
“我根本连想都没有想过,对吧?”
他心想:好啊,你说你根本连想都没有想过。其实你从早到晚没有一刻不在想那件事情。只是在她跟前你是怎么也不能想的,因为你一想,她就能觉察到。她可是你的妹妹,兄妹之间的那种感应是很微妙的。
“你饿了吗,我的妹妹?”
“还好吧。”
“那就啃一点硬巧克力吧,等我我去打些清凉的泉水就回来。”
“其实我不吃也没有什么的。”
他们望着对面沼泽地外的青山上空。十一点钟的时候,照例起了风,青山上空渐渐涌起了大朵大朵的白云。那的天空还是一片高远澄澈的蓝,涌起的云都是朵朵纯白,随着风力渐渐强劲。云朵从山后腾空而起,渐渐升入了高高的中天。而那些云影掠过了沼泽地,也掠过了山坡。这个时候树林子里也来了风,他们躺在树荫里,感受着凉风习习。铁皮桶里打来的泉水清凉爽口,那巧克力虽然不是很苦,还真是够硬的,嚼起来嘎吱嘎吱的响。
“但是说真的,这里的泉水还真不错的,比我们昨天第一次尝到的那一处泉水也差不多,”妹妹说。“哥哥啊,吃了巧克力再喝,越发觉得这水可口了。”
“你饿了的话,那我们就做饭好吗。”
“不要,你不饿我也不饿。”
“我真笨,老是要闹肚子饿。唉,我真傻,为什么就这样半路就打住了没有去采浆果呢?”
“你不是傻。你是要回来查看查看。我的哥哥。”
“我告诉你吧我的小妹。在我们走过的乱木地附近有个好地方,我去过那儿,真的,我知道那儿也有浆果采。等我把东西都藏好了,我们就一路穿树林子上那儿去好吗?采上满满的两桶,这样连明天吃的都齐全了。这一趟你哥哥包你走得不冤枉。”
“好吧。别担心,我倒还走得动。”
“你真的不饿?”
“不饿。真的,吃了巧克力我就一点都不觉得饿了。说真的,我倒很想就留在这儿看会儿书。我们去打松鸡那会儿,我走得就蛮够劲了。”
“这样也好,”狄克说。“你昨儿走了那么多路,现在还觉得累吗?”
“嗯,好像是还有点儿。”
“那我们就歇会儿吧,我来念《呼啸山庄》。”
“我都这么大了,为什么还要你念给我听啊?”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呢,我是你哥哥啊!”
“那就请你念吧。”
“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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