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天空
迈阿密的天气又热又闷,从大沼泽吹来的陆地风还带来了大群的蚊子,连早上都有。
“我们还是尽快走吧,”洛基说。“汽车的事你懂行吗?我觉得我得先去弄点儿钱。”
“还真不太懂。”
“你最好到报纸的分类广告里看看,了解现在都有些什么样的汽车在出让。我去弄点儿钱,然后汇到这里的西联来。”
“你这样就能拿到钱?”
“只要我能打通我律师的电话,就能让他马上把钱汇来。”
说话的两个人现在处于比斯坎湾大街一家旅馆的十三层楼上,那的茶房刚刚下楼买报纸和其他东西去了。他们借了两个下临海湾的房间,在这里望得见公园和大街上来往车辆。登记的时候他们都用了自己的本名。
“住转角上的这一间给你住,”洛基当时还说来着。“这个房间兴许能吹到些风。我住那一间好了,在那打电话方便些。”
“我还可以为你做些什么?”
“你去找一份报纸,仔细看一下分类广告里出让汽车的栏目,我来看另一份报纸。”
“我们需要找什么样的车呢?”
“跑车,尽可能挑最好的。记得轮胎要好。”
“你觉得我们能弄到多少钱?”
“我打算先要五千。”
“这个主意不错。你觉得他会给你这么多吗?”
“我也说不清楚。我现在就给他打电话去,”洛基说完就到隔壁房间里去了,可刚一关上门,马上又打开了。“你还爱我吗,亲爱的?”
“我还以为你已经深知那一点了,”她说。“趁这会儿茶房还没有回来,请亲亲我吧。”
“嗯,好的,亲爱的。”他把她紧紧地拥在怀里,使劲地亲着她。
“这就对了,”她说。“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分开住?”
“这是因为我估计领汇款的时候可能要来查对一下我的姓名。”
“是这样的吗。”
“如果我们交上好运的话,就用不到在这儿过夜了。”
“真的这么快就能走?你说的是真的吗?”
“要是运气好些的话,是的。”
“那我们就可以用基奇夫妇的名义在一起了?”
“斯蒂芬·基奇夫妇。”
“还是叫斯蒂芬·布拉特-基奇夫妇好听些。”
“不说了,我得赶快去打电话了。”
“那你一打完就赶快回来,亲爱的。”
他们的午饭是在一家希腊人开的海鲜餐馆里吃的。这个餐馆有空调,在这酷热的城市里真无异是沙漠中的一片绿洲。而且菜品也不错,一点不假都是用海味做的。唯一的缺陷是同样的菜跟埃迪海鲜馆一比,就像是煎了又煎的锅底陈油。不过那一瓶希腊白葡萄酒倒还可以,味道还很清凉纯正,带有一股树脂香。甜点他们要的是樱桃酱馅饼。
“我们到希腊去怎么样,那儿有不少海岛,”她说。
“你没有去过希腊?”
“有一年夏天去过。我挺喜欢那儿的,所以还想去。”
“嗯,那听你的,我们一定去。”
到了下午两点钟,款子已经汇到了西联。只是数目有点不对,是三千五,而不是五千。到三点半,他们就已经买下了一辆别克牌的跑车。虽是辆旧车,但是里程计上显示却才跑过六千英里。车上还有两只看起来不错的备用轮胎,就连挡泥板都还是好好的,还配有收音机、大反光灯,值得一提的是,车后的行李箱容量也大,车身是沙色的。
到了五点半钟,他们就已经买好了所有用得到的东西,结清账目出了旅馆。旅馆的看门人也已经在替他们把旅行袋往车后厢装了。天仍旧热得要命。
洛基穿的是厚厚的军装,热得他一身大汗。在夏天的亚热带地方穿这号衣服,那种感觉一点也不亚于在冬天的拉布拉多光穿一条短裤。他给了看门人小费,然后上了汽车,车子就顺着比斯坎湾大街驶去。然后又向西一拐,驶上了开往科拉尔盖布尔斯和“泰迈阿密小道”的路。
“现在,你觉得开心吗?”他问那姑娘。
“嗯,快活极了。你说这不会是做梦吧?我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当然不是做梦,这热得要人命的鬼天气像是假的吗,而我们要五千又没拿到五千。”
“你说我们买这辆车,是不是有点买贵了?”
“没有啊,我觉得一点也不多。”
“这车买过保险了吗?”
“当然保了。还加入了三A会呢。”
“我们动作真的挺快的是不?”
“嗯,称得上神速。”
“剩下的钱你放好了吗?”
“那当然了,亲爱的。在衬衫口袋里,用别针扣着呢。”
“那是我们的金库,可要看好了。”
“是啊,这是我们的全部家产了。”
“你觉得这笔钱够我们用上多久?”
“亲爱的,我们也不会就靠这笔钱生活的。我还会去挣一些。”
“那这么说,我们至少得靠这笔钱维持一段时期。”
“嗯,那是。”
“洛基。”
“嗳,小姑娘儿。什么事?”
“你爱我吗?”
“说实话,我说不清。我挺喜欢你的。”
“说声爱我吧!”
“我真说不清。不过我会理清楚我的思绪的,错不了。”
“我是爱你的。爱死了你,爱死你了,爱死了你。”
“望你能这样一直爱下去。这对我来说是个很大的支持。”
“你为什么不肯说声爱我?”
“稍后再说吧。”
本来这一路上她就一直把手按在他大腿上,这会儿却缩了回去。
“那好吧,”她说。“就等等吧。”
那个时候,汽车正沿着去科拉尔盖布尔斯的宽广大路向西行驶,穿过单调乏味而又苦热不堪的迈阿密的郊外。路边有些店铺、加油站和超级市场,后面不断有超车的,这个时候人们都离开市区开着车回家了。只一会功夫,科拉尔盖布尔斯就在他们的左边闪了过去:他们只看见一座座开着威尼斯式矮窗的楼房,耸立在这佛罗里达的草原上。他们前面还是直溜溜备受烤逼的大路,在当年的大沼泽地上直穿而过。洛基这个时候便加快了车速,汽车飞快地划破沉闷的空气,他的这些动作,让仪表盘上的通气孔里和斜开的通风窗里一阵阵气流朝车内直钻,顿时让人觉得一阵清凉。
“这辆汽车真漂亮,”姑娘说。“我们真幸运可以买到这样一辆漂亮的车子。”
“够幸运的。”
“看来我们一直在交好运呢,亲爱的?”
“到目前为止,看起来还不错。”
“你对我也太不放心了。”
“没那事,真的,亲爱的。”
“可为什么我们不能找个地方好好的快活一下呢?”
“我们现在不是挺快活的吗。”
“听你的口气可不像是太快活,亲爱的。”
“好吧,既然你那么说,那就算我不快活好了。”
“可你就不能快活一下吗?你看我现在的样子,才真叫快活呢。”
“我一定会快活起来的,亲爱的,”洛基说,“向你保证。”
洛基望着面前的路,他这辈子也不知开着车在这条路上跑过多少回了。只要一看到那不绝向前伸展的路面,就知道是这条路。太熟悉了,他知道两边有沟渠,有森林,有沼泽。路还是这条路,只不过今天车子换了,坐在身边的人不一样了。一想到这里,洛基觉得先前的那种空虚的感觉又涌上心头来了,他意识到他必须把这种感觉压下去。
“我是爱你的,小姑娘儿,你知道的。”他就说。他觉得这并不是他的真心话。不过话听起来倒也很像是那么回事。跟真的似的,“我是非常爱你的,我发誓,我一定要好好待你。”
“还要快活起来,你也发誓。”
“一定还要快活起来。”
“嗯,这就对了,”她说。“我们这就算已经开始啦?”
“我们不是早就在路上了吗。”
“那什么时候才能看见飞禽呢?”
“在这种季节里飞禽还远着哪。”
“洛基。”
“嗳,拜伦琪。”
“你如果真的有心事,快活不起来,也别硬装好吗?反正今后就有我们快活的。你现在是怎么个心情我也不想过问,就让我代表我们俩来好好快活一下吧。知道吗,我今天可真叫情不自禁了。”
他看见再往前去的话,路就向右一拐,不是往西,而是折向西北。最后通入森林沼泽地带去了。就快到了,这就好了。这一下真让他大大松了口气。一会儿就可以看到死柏树上的那个大鱼鹰窝了。车子刚才驶过的地方,不巧正是他当年打死响尾蛇的所在。那是好久之前一年冬天的事,他是跟大卫的妈妈一起驱车经过这里的,当时安德鲁还没有出世呢。也就在那一年,他们俩在大沼泽地的贸易站买了塞米诺尔人的衬衫,在汽车里穿了起来。他把打死的那条大响尾蛇给了赶来做买卖的一帮印第安人。看样子那些印第安人很喜欢这条蛇,因为这蛇气质很好,好像还有十二颗响环,洛基还记得那蛇耷拉着砸扁了的大脑袋,提在手里真是又粗又沉,那个印第安人接过去的时候还笑了呢。也就是那一年,他们打死了一只穿路而过的野火鸡。当时好像正是清早,太阳刚升起来没有多久,迷雾渐散,柏树在银白色的雾气里显出了黑漆漆的身影。突然从雾气里闯出来一只赤铜色漂亮的野火鸡,跑到了大路上,先还昂起了头大踏步,继而把头一缩就想逃跑,结果扑通一声倒在路上。
“你看,我心情很好嘛,”他对那姑娘说。“前面这一带地方可有趣了。”
“亲爱的,你觉得我们今儿晚上能到哪儿?”
“总有地方落脚的。放心吧,只要一到海湾这一边,这吹来的风就不是陆地风,而是海风了。海风就凉快了,会舒服很多的。”
“那就太好了,”姑娘说。“要是第一个晚上就在那家旅馆里过,那叫我怎么受得了啊。真是难受呢。”
“我们的运气不错,竟然逃过了。我真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能走成。”
“不知道汤姆怎么样了?”
“一定很冷清。”洛基说。
“他这人还真了不起,我说得对吗?”
“他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也是我心目中的道德典范。说实话,我把他看作我的父兄,他也在经济上支持过我。他简直就像个圣人一样。可又总是乐呵呵的。”
“嗯,我从来也没有见到过这样的好人,”她说。“不管是谁,看他这样爱你、爱孩子们,都会感动得心儿里酸酸的。”
“现在,我真希望孩子们能好好地陪他过上一个夏天。”
“那你岂不是要想死他们了?”
“其实我一直挺想念他们的。”
那回打到了野火鸡,他们就把它放在车厢的后座上。那火鸡重得很,还暖乎乎的,一身耀眼的铜色羽毛漂亮极了,一点都不像家养的火鸡全是蓝黑两色。大卫的妈妈兴奋得连话也说不来了。过了好久才说:“别放在那儿,还是让我抱着吧。我想再好好看看。让我抱一会再放到后边去。”他于是拿一张报纸给她垫在膝头,看着她把火鸡血污的脑袋塞在翅膀底下,用翅膀掩得严严实实。她就坐在那儿,把火鸡胸脯上的羽毛抚啊抹啊,而洛基则只管开他的车。到了最后她说:“这会儿也就没有热气了,”于是她就用报纸把火鸡包起来,重新又在后座放好,还念叨:“谢谢你呀,让我玩儿了这么长时间,刚才我真舍不得呢。”洛基手没有离开方向盘,吻了她一下,她说:“洛基呀,我们真是太幸福了,我知道,我们会永远这样幸福的,我说得对吗?亲爱的”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还记得车子正好驶到前边的第二个道路拐弯。现在,西沉的太阳已经压到了树梢上。可他们还是没有见到飞禽的踪影。
“亲爱的,你该不会一心想念他们,就顾不上爱我了吧?”
“放心吧,不会的,我不骗你。”
“我也明白,他们不在你身边,让你觉得伤心。可你总不能老留在他们身边呀,你还有自己的生活啊,你说是不是?”
“嗯,是啊。这些事情,请你不要多虑,小姑娘儿。”
“你叫我小姑娘儿,我听了就高兴。亲爱的,再叫叫我。”
“这可不能随便叫,在句子末了叫一声才自然,”他说,“小姑娘儿。”
“那兴许是因为我年纪小了一截的缘故吧,我特别喜欢你那么叫我”她说。“我是喜欢这些孩子的。三个都喜欢,真的,喜欢极了,他们三个我觉得都特别棒。我真不知道,原来还有这可爱的孩子。但是安迪才那么点年纪,我总不见得会嫁给他吧,我爱的是你,亲爱的。因此我把他们都忘了,我就跟你在一起,我要尽情享受这无比的幸福。”
“嗯,你确实挺好的。”
“其实我才不好呢。我这个人是挺难搞定的。不过我一旦爱上了谁,我心里是很明白的,我也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我就爱上了你。所以我会注意的,为了你,亲爱的,我一定要把不好的地方改掉。”
“你这点就挺了不起的。”
“喔,你看吧,亲爱的,我还能改掉好多呢。”
“其实你现在这样就很好了。”
“那就先做到这样。洛基啊,我真是太幸福了。你说我们今后还会这样幸福吧?”
“当然会的,小姑娘儿。”
“我们会永远这样幸福吗?我知道我不该问出这种傻话,可是因为我有那样一个妈,你呢,见过的人也算多了。不过相信我,我有信心,我相信有这种可能。我真的完全相信有这种可能。我这辈子就只爱你,既然爱你是可能的,我只爱你一个人,我们一起享受幸福总也该可能吧?求求你,对我说声可能吧。”
“我想应该可能吧,小姑娘儿。”
他以前也总是说“可能”、“可能”。虽然不是在这辆车子里。是在其他车子里,或者还是在其他国家。然而在这个国家里,他“可能”两字也说得够多的了,已经说到嘴上说内心也信的地步了。其实本来也是有可能的。想当初什么都是有可能的。就好像在这条路上,就是眼前的这一段路,那个时候,右边的运河里流淌着清澈的河水。当初这里就可能有那么个印第安人撑着那么条独木小舟。是的,就是有这种可能。现在运河里就没有印第安人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以前才有可能。嗯,那都是飞禽销声匿迹前的事了。是打到野火鸡前几年的事了。应该就在打死大响尾蛇的前一年,他们看到这个印第安人撑着条独木小舟,船头横着一只白颈白胸的雄鹿,那细长的鹿腿高高搁起,纤巧的蹄子就像一颗破碎的心,鹿头向着那个印第安人。还有,那一对漂亮的鹿角还是方具雏形。就在那,他们停了车,跟那印第安人打招呼,但是那印第安人却不懂英语,只是对着他们咧嘴一笑,船头的那只小雄鹿虽然是死的,眼睛却睁得大大的,而方向正好直对着那印第安人。这样的事在当时是可能有的,在那之后的五年里也还有可能。可现在还能有些什么呢?现在已是什么都不可能有了,只有他自己算是还在,不管怎样,只要事情还有那么一丁点儿实现的希望,他就还得提出来。就算提出来不好,他也不能不提。不提就永远没有实现的希望了。不是吗,他不能不提,提了兴许才会有所憧憬,兴许才会产生信心,兴许他的将来才会实现。他心想:“兴许”不过是个丑恶的词儿,特别是在你“雪茄烟抽到了尽头”走投无路的时候,更不要用这个词。
“你身边带着烟吗?”他问姑娘。“我想试试那只打火机灵不灵呢。”
“不知道,我没试过。我还没抽过烟呢。现在我心里早已一点都不紧张了。”
“你总不见得心里不紧张就不抽烟了吧?你没有烟瘾?”
“是不抽。我一般是不抽的。”
“那么我们还是得把打火机打打看。”
“好吧。”
“对了,你原先是跟谁结的婚?”
“喔,我们不谈他的事。”
“是不谈。我只是想问问他姓什么叫什么?”
“反正是你不认识的。”
“你真不打算告诉我?”
“不想,洛基。真的不想。”
“那好吧,你高兴就好了。”
“我很抱歉,”她说。“其实我那个原先是个英国人。”
“原先?”
“他是个英国人。不过我倒喜欢在这里添上‘原先’两个字。况且你不也喜欢用‘原先’两字吗?”
“‘原先’两字挺不错的,”他说。“比起‘兴许’两字来可要强得多了。”
“好吧。反正你说的这句话我听不懂,不过我相信你说的不会错。我说,洛基。”
“嗳,小姑娘儿。”
“你心里觉得好受点了吗?”
“嗯,好多了。现在感觉良好。”
“那好吧。我就把他的事告诉你。一开始他不是那个样子的,我后来才发现敢情他是个极放荡的人。就是这样一个家伙。他在最初的时候,可从来没有露出过一点口风,也从来没有露出过一点形迹。一丝一毫都没有。真的。我说的一点假话都没有,你兴许要笑我糊涂了吧。可他就是丝毫不露。一般看来他还真是一表人才呢。你知道这种人表里完全不一样。后来我发现了他的底细。我们那么亲近,自然马上就发现了。不瞒你说,是在当夜就发现的。好了,这事就不说了,好不好?我不太想说了。”
“可怜的海伦娜。”
“别叫我海伦娜。叫我小姑娘儿吧。”
“我可怜的小姑娘儿。我的小心肝。”
“其实叫心肝倒也挺好听的。不过小姑娘儿和心肝可千万不能混叫啊。我不喜欢那样,混叫一起就不好了。其实呢,说到这个人,妈妈是认识的。我当时还在心里想来着,妈妈怎么事先也不给我通通风,跟我出点主意什么的呢。她只是事后才说了句她倒从来没有留心。我就说:‘你怎么不多留个心眼儿呢。’她说:‘这事我觉得你该自有主见,用不到我来管闲事。’我说:‘你就不能给我通通风吗?难道在我周围,就没有一个信得过的人能来给我通通风?’她却说:‘宝贝儿,人家都以为,对于这事,你自有主见。真的,没有一个人不是这样想的。谁都只当你自己在这方面是根本无所谓的,咱们这岛上正道不张,却没有不透风的墙,这种男女关系方面的事,我当然以为你什么都清楚了。’”
她这个时候简直是直挺挺坐在他身旁一动也不动,说话也完全是一副平板的调子,就像在说别人的故事。她并没有学着当时的口吻。她只是照搬当时的原话,语气平淡。至少都是她记忆中的原话吧。洛基觉得那听起来也的确很像是原话。
“妈妈可真是有一张小甜嘴啊,”她说。“她那天对我说了好多好多的话。”
“听我说,”洛基说道。“我们把这些统统都忘记吧。把它们都丢到一边。我们说丢就丢,就都丢在这路边吧。你心里有些什么郁闷的事情需要排遣,随时只管对我说。随时。那些讨厌的事情,我们现在已经统统都丢开了,我们彻彻底底丢开了。”
“说实话,我就巴不得这样,”她说。“我本来就是这样的态度嘛。我不是一开始就说了不谈这事吗。”
“嗯,是说了。我真抱歉。亲爱的,不过说真的,我心里倒是挺高兴,因为现在事情已经都丢开了。”
“你真好。亲爱的,不过你也用不到这样像念咒语、驱邪魔似的。你不用给我救生圈,我会游泳。嗯,他呀,原先可真是一表人才,没说的。”
“痛痛快快说吧。你要是还想说,那就痛痛快快说吧。不用考虑别的。”
“别这样。看你这份优越感好厉害,不用摆上架子就是架子十足的了。我说,洛基。”
“嗳,拜伦琪。”
“我是深深爱你的,你知道的,以后我们就不用再来这一套,好吗?”
“好的,对。”
“我真高兴。亲爱的,让我们来快活一下好不好?”
“好极了。你看,”他说,“这里有飞禽了。我们算是见到了第一批飞禽。”
左边的沼泽里隆起了一片柏树地,俨然像个树岛,阳光照在黑沉沉枝叶丛中的那些飞禽身上,显出了白色的身影。这个时候,夕阳沉得更低了,禽鸟也都从天空里飞过来了,那一个个白色的身影缓缓掠过,背后伸出了长长的美腿。
“那是它们到树林子里来过夜了。知道吗?这些飞禽白天都在沼泽地里觅食。你仔细看,两只翅膀一收,长长的腿往前面一伸,那就是鸟儿准备着陆了。”
“我们也能看到鹭吗?”
“你仔细瞧,那不是?”
这个时候汽车已经停下,隔着渐渐黑下来的沼泽,可以看到林鹭一下鼓着翅膀在空中飞过,打个回旋,然后都降落在另一个树岛上。
“比以前这种鹭栖息的地方可要近多了。”
“说不定我们明天早上还能碰上呢,”她说。“既然车子停着,要不要我给你调杯酒喝,亲爱的?”
“还是一路走一路调吧。我想我们留在这儿要挨蚊子叮了。”
他发动车子的时候,车子里其实早已有了几只蚊子,都是又大又黑的“大沼泽地种”。于是他打开车门,用一只手猛轰猛赶,就靠这一阵风,没想到,倒也把蚊子都撵了出去。那个姑娘在随身带的包里找出了两只搪瓷杯,随后又拿出一瓶有纸盒包装的白马牌苏格兰威士忌。她用纸餐巾把杯子擦干净了,然后就连着纸盒从瓶里倒了威士忌,再从保温壶里取出冰块加上,最后冲上苏打水。
“来,亲爱的,为我们的幸福干杯。”说完,她就把冰凉的搪瓷杯递给他,他接过杯子慢慢地喝,左手依然把着方向盘开他的车,他们向着现在已是一片昏暗的大路上驶去。稍过一会他把车灯打开了,两道亮光马上就老远插进了前面的黑暗里。两个人就一路喝他们的威士忌,这酒喝得还不错,酒一落肚他们心里也舒畅多了。洛基心想:喝酒不是没有喝酒的好处,只要喝得正是时机,酒还是有它的好处的。就像这一杯酒,就喝得把好处完全发挥出来了。
“在杯子里喝酒总觉得有点黏糊糊、滑溜溜的。”
“也许是搪瓷杯的缘故,小姑娘儿。”洛基说。
“搪瓷杯是不太好,”她说。“不过这酒味道挺好的不是?”
“话说回来,今天一天我们这还是第一次喝上酒。嗯,午饭的那片树脂香葡萄酒不去算它。这可以‘醉死大老虎’的玩意儿,才是我们的好朋友,你说是吧。”他说。
“给酒起这么个名儿倒真有意思。你们一向把威士忌叫做‘醉死大老虎’吗?”
“那是打仗后的事了。就在打仗的时候,我们第一次用了这么个名儿,是我们自己起的。”
“看起来这里的树林子里也藏不下老虎之类的大家伙。”
“我看就算有大家伙,恐怕也早给打光了,”他说。“很多人很可能是坐了那种轮胎奇大的沼泽地专用大车来到处搜索大家伙的。”
“那一定很费手脚吧。其实倒还不如用只搪瓷杯来‘醉死大老虎’给那些大家伙喝点省力些。”
“你不知道,铁皮杯子盛酒喝起来味道更要好呢,”他说。“不说能不能喝死老虎,就说那个味道之好也是惊人的呢。不过那一定要有冰凉的泉水才行,还有,杯子还要先在泉水里冷却一下。你要是往泉水里瞧,都看得见底下直冒气泡,再仔细看的话,还会看到一小股一小股沙子往上冒。”
“这么好玩啊,那我们也可以尝一下吗?”
“行啊。一定样样都让你尝到。亲爱的,你知道吗,想像一下,加上点野草莓,那个味道真是呱呱叫呢。要是有柠檬的话,最好切半个把汁水挤在杯子里,把皮也一起放进去。然后把野草莓捣烂了加进去,最后从冰窖里取一小块冰,冲掉上面的锯屑,放在杯子里,倒上威士忌,不停地搅拌,不停地搅拌,搅到匀,直到搅到整杯酒都冰凉。”
“再不加水了?”
“嗯,不用加了。冰化出来的水就够了,还有草莓汁和柠檬汁呢,这已经够多的了。”
“你看这个时候候还会有野草莓吗?”
“肯定有的,我想。”
“我要是想做个松饼的话,依你看能采得到那么多吗?”
“相信我,你能。”
“我们还是别谈这个了吧。一说这个,招得我肚子都怪饿的。”
“前边还有约摸一杯酒的路程,”他说。“相信我,再一杯酒喝完,我们也该到了。”
汽车此时已是在夜色中驶去,黑糊糊的沼泽高高地立在路的两边,明晃晃的车头灯直照到老远的前方。那杯酒把往事都驱散了,就好比这车头灯冲破了黑暗一样,洛基说道:
“小姑娘儿,我倒想再来一杯,要是你愿意给我调一杯的话。你觉得可以吗?”
她把酒调好以后,说:“为什么不让我帮你拿着酒呢,你想喝我再给你喝怎么样?”
“放心吧,我技术还行,拿着碍不了我开车。”
“我拿着更碍不了我什么事。亲爱的,你喝了觉得很痛快,是不?”
“嗯,是的,再也痛快不过了。”
“这也不至于,觉得痛快其实就很好了。”
这个时候前面出现了灯光,那是一个开林拓地的时候建起的村子,洛基马上就拐上了通往左边的一条路。那车子开过一家杂货店、一家百货店、一家餐馆,顺着通往海边的一条空落落的平整街道驶去。接下来,他又向右一转,驶上另一条平整的街道,他们经过了一些空地和稀稀落落的房屋,最后看到了一个加油站的灯光标志。对了,还有一个独立小屋式汽车旅馆的霓虹灯广告牌。那个广告牌上说是小屋一律朝海,可以看到美妙的海滩。海边有路可通附近的公路干线。他们的车子就直接开到加油站停下,从加油站里走出来一个中年男人,在广告牌的灯光下看去皮色有些发青,洛基请他把车子的油、水系统检查一下,还要求他加足汽油。
“这里的小屋好不好?住在这里怎么样?”洛基问他。
“好啊,老总,”那人说。“又漂亮,又干净。”
“被单干净吗?”洛基问。
“相信我,真是要多干净有多干净。你们准备过夜?”
“如果我们不走的话就过一夜。”
“哦,那差不多过一夜要三块钱。”
“那你可以带着这位太太去参观一下吗?”
“当然行啦。再舒服的床垫没处找了。床单管保没一丝灰尘。还有淋浴设备。房间两头通风,凉爽极了。包你喜欢。就连卫生设备都是现代化的。”
“我想去看看。”姑娘说。
“钥匙在这里,给你。你们是从迈阿密来的?”
“对。”
“我也觉得还是西岸好,”那人说。“你车子的油、水系统都没问题。”
姑娘不久就回到了车上。
“那间小屋子还真是不错。还挺荫凉的。”
“现在这个时候,风正好从墨西哥湾吹来,”那人说。“今儿晚上都是这个风向。明天一天也是。也许星期四或许还可以吹上半天。亲爱的,屋里的床垫你试过啦?”
“是的,看上去都蛮好的。”
“我们家那个老太婆总是拾掇得连半点灰尘的影子都不许有,我都感觉她太傻了。她为了这几间屋子,简直把人都快累死了。不巧的是,今儿晚上我让她看戏去了。你们知道的,洗东西最费事了。可她都顶了下来。喏,看啊,先生。刚好给你加了九加仑。”说完他就去把油泵的软管挂好。
“这人有点莫名其妙,”海伦娜偷偷说。“不过屋子倒是挺好、挺干净的。”
“怎么样,住下吧?”那人问。
“好的,”洛基说。“就住下吧。”
“那就请在登记簿上登记一下。”
洛基填上了“迈阿密海滨道9072号罗伯特·哈钦斯夫妇”,把簿子还给他。
“您跟那位教育家沾点亲?”那个人一边在登记簿上记下了汽车牌照号码,一边问。
“真是不好意思,半点亲都不沾。”
“这可没什么可抱歉的,”那人说。“说实话我也不是觉得他有什么了不起。只是刚才在报上看到有他的消息。要不要我帮你什么忙?”
“不用了。我想我自己开车进去得了,而且这些东西我们就自己搬吧。”
“三块钱,加九加仑汽油,连州税共计五块半。先生。”
“附近哪儿有可以吃东西的地方?”洛基问。
“哦,镇上有两家餐馆,都差不多。”
“那你本人觉得哪一家好?”
“人家都说绿灯餐馆相当不错。”
“哦,是啊,我好像也听说过,”姑娘说。“但是记不得在哪儿听说的。”
“很可能。嗯,那儿的老板娘是个寡妇,挺有名的。”
“嗯,对了,就是那家。”姑娘说。
“真的不用我帮什么忙?”
“不用了。我们能对付,谢谢。”洛基说。
“我倒有句话很想说,”那人说。“赫钦斯太太长得真是漂亮哪。”
“谢谢,”海伦娜说。“你过奖了。不过我看这都是灯光花花绿绿照下来的关系。”
“不,”他说。“我不是用话恭维你。我这不过是心里话。您真的很漂亮。”
“我看我们还是快点进去吧,”海伦娜对洛基说。“亲爱的,您不要出门还没多久就把我给丢了。”
那个小屋里有一张双人床、一张铺破布的桌子、两张椅子。从天花板上挂下一个电灯泡。有个厕所,还有个淋浴设备,在洗脸盆上面还有面镜子。在洗脸盆旁边的毛巾架上挂有干净毛巾。当然了,屋子一头有根横杆,上面挂着几个衣架。
洛基把提包搬进屋里,海伦娜把冰壶、两只杯子和带纸盒的苏格兰威士忌放在桌子上,另外还有个纸袋,里面装得满满一袋都是白石牌苏打水。
“别皱眉头好吗?亲爱的。”她说。“床是干净的。至少被单看起来挺干净的。”
洛基用胳膊搂住了她,把她亲了亲。
“可以把灯关掉吗,亲爱的?”
洛基伸手上去把灯头上的开关给关了。他就那样在黑暗里吻她,他把嘴唇轻轻贴上她的嘴唇。感觉到她两片嘴唇拱得高高的,但却没有张开,抱在他怀里的柔软的身子还在那里颤动。他把向后仰着头的姑娘紧紧搂在胸前,这个时候,他的耳畔只听见海边的浪声,身上吹拂着窗口里进来的凉风。他感觉到姑娘那丝般的头发都披在他手臂上,他们两人的身子都绷得直挺挺的。他的手落到了她的胸前,感觉到她的奶子在他的手指下突然苏醒了过来,就像花蕾骤然怒放的感觉一样。
“喔,洛基,”她说。“来吧。求你了,来吧。”
“别说话,亲爱的。”
“这就是那个他了么?喔,他真好。”
“别说话好吗,亲爱的?”
“他会爱惜我的,是吧?我也一定爱惜他。可我想他该不会是个五大三粗的人吧?”
“嗯,你说对了,他不是的。”
“喔,我是那样的爱你,因此也是那样的爱他。你说我们现在是不是该来好好享受一下了?我是再也耐不住了。一直可望而不可即的,我已经苦苦忍耐了整整一个下午了。”
“就来享受一下吧。”
“喔,来吧。来吧。快来吧。”
“再亲亲我亲爱的。”
就在一片黑咕隆咚中,他踏进了一片陌生的天地,那真是陌生得很,连进去都很困难。猛一下子让人别扭得都觉得悬乎了,可没用多久,那就变成了令人目眩神迷的幸福安全的洞天。什么疑虑,什么危险,什么恐惧,这里一概都不见了,在这里只让人觉得若即若离。非要说即,但是愈来愈贴近了,要说离,却也离不到哪里去。以前的事情都快忘得精光了,今后的事他什么也不想了。黑暗中,他们看到的是灿烂的幸福曙光,近了,近了,近了,愈来愈近了。他一个劲儿迎着那曙光奔去,说也不信会奔得那么久,那么远,那么欢快。他奔得愈来愈欢,一直奔向这突然得来的火热的幸福。
“啊!我的心肝,”他说。“啊,我爱你,我的心肝!”
“唉。”
“谢谢你呀,我亲爱的幸福小天使。”
“我已经死了,”她说。“别谢我。亲爱的,我已经死了。”
“你要不要......”
“不要。亲爱的,我已经死了。”
“那我们就......”
“不要。亲爱的,请相信我的话。现在这一刻,我也不知道还能用什么话来表达我这种心情。”
后来过了一阵她小声叫了一声:“洛基。”
“嗳,小姑娘儿,怎么了。”
“你心里踏实吗?现在。”
“踏实,踏实极了,我的小姑娘儿。”
“你不觉得有什么事让你失望么?”
“没有的事,小姑娘儿。为什么这么说呢?”
“你说你会爱我吗?说啊,亲爱的。”
“我爱你,”他没说实话。“我爱你刚才给我的乐儿”这才是他的心里话。
“那我要你重新说一遍。”
“我爱你,我的小姑娘儿。”他还是没说实话。
“再说一遍好吗,我喜欢听。”
“我爱你。”他就是不说实话。
“你说了三遍了,”她在黑暗里说。“亲爱的,你说了三遍你爱我了,那我可要强制你兑现了。”
那一刻,风吹在身上让人觉得凉凉的,棕榈叶发出的响声就像在下雨,过了一会那姑娘说:“今晚的夜色是可爱的,可你知道我这会儿怎么啦?”
“我想你可能会说,你的肚子饿了。”
“你是不是料事如神?”
“那是因为我自己也肚子饿了。”
于是,他们在绿灯饭店吃饭,那个寡妇老板娘在餐桌底下喷了些驱蚊水,随后还给他们端来了焦脆鲜鱼子炸咸肉。他们一边喝冰镇王牌啤酒,还各自吃了一客牛排土豆泥。可怜的是,那牛看来是光喂草长大的,牛排很瘦,味道也不怎么样。不过他们都很饿了,那姑娘在桌子底下踢掉了鞋子,光着一双脚来贴在洛基脚上。她长得很美,他挺爱看她的,就连她的脚在桌下,贴在脚背上都觉得美滋滋的。
“觉得够味儿吗,亲爱的?”
“当然。”
“那能让我尝尝这味道吗?”
“没有问题,只要寡妇老板娘没看着。”
“我也觉得挺够味儿的,”她说。“这说明我们彼此的肌肤是很亲合得来的,亲爱的,不是吗?”
他们的最后一道甜点吃的是菠萝馅饼,两人又各喝了一瓶王牌啤酒,啤酒是从冰箱内的冰水底下现取出来的,所以喝上去冰凉舒爽。
“我脚上还沾着驱蚊水呢,”她说。“假如没有驱蚊水,感觉还会更美呢。”
“就是沾着驱蚊水也够美妙的了。亲爱的,来,使狠劲来踹两下。”
“我可不想把你踹的人仰椅翻,跌出寡妇老板娘的这把椅子。”
“好吧。其实就这样也不错了。”
“亲爱的,告诉我,你从来没有这样痛快过吧?”
“没有,”洛基这回说的是老实话。
“我想,电影就不一定要去看了吧?”
“你要是不太想看,那我们就不去看好了。”
“那我看这样吧,我们就回旅馆去,明天早上早点动身。”
“也好,这是个不错的主意。”
他们把账付给了寡妇老板娘,用个纸袋装了几瓶冰镇王牌啤酒,开着车回到旅馆,然后把汽车停在小屋和小屋之间的空地上。
“这车子真挺懂得我们的心意的。”一来到小屋里,她就说。
“嗯,你喜欢,那是最好了。”
“我最开始总是有点不太喜欢,可现在觉得它真是我们的好伙伴。”
“这辆车子确实不赖。”
“亲爱的,你看那人是不是神经有毛病?”
“不是的。我估计他是眼红了。”
“都那么大年纪了,还眼红?这是什么道理。”
“那可说不定的。也说不定他是一时高兴才那么说的。”
“得了,咱们别再想他了。”
“我就是随口说说,我根本就没有想过他。”
“没关系的,亲爱的,我们有汽车当保镖呢。这车子已经是我们的好朋友了。亲爱的,你不感觉到刚才从寡妇老板娘那里回来的时候,这车子有多听使唤吗?”
“我觉得好像是和以前有点不一样。”
“那我们连灯都别开了吧。”
“好吧,”洛基说。“我想去洗个澡,你先洗还是我先洗呀?”
“你先洗吧。”洗完澡他就躺在床上等着,听见她在淋浴间里把水冲得哗哗作响,后来那声音听起来是在擦干身子了。没用多久她就飞一般的冲到了床上,好像觉得都走开了一百年了似的。不过经过这么一洗,这一下身上可凉爽了、松快了。
“我的美人,”他说。“来啊,我心上的美人。”
“你有了我,真的觉得高兴?没有骗我?”
“真的,我的心肝。我为什么要骗你啊?”
“真觉得很满意?”
“嗯,是的,简直太满意了。”
“那亲爱的,我们可以欢欢爱爱走遍全国、走遍全世界。”
“我们现在不就在这儿。”
“对。我们是在这儿。是在这儿了。眼前我们是在这儿。是在这儿了。啊,这儿黑沉沉的,看啊,这里有多好,多美,多可爱。好一个美妙可爱的‘这儿’。黑暗里,这里是这样的可爱。这多么可爱的黑暗啊。在这儿你可要听我的话亲爱的,求你了,在这儿你可要多疼疼我,求求你好吗,一定要多疼疼我,一定要怜惜我。求求你,我求求你,多多怜惜我吧。请多多怜惜我吧,喔,我爱你,这多么可爱的黑暗啊!”
就这样,他又进入了一个陌生的天地,不过从这一次到最后,他没有孤独之感了。有些人虽然醒在那儿,但是对于这境界却似乎仍很陌生,他们两个人谁也没有说一句话,不过现在他们都知道,这是他们俩共同的天地了。当然了,不是他的也不是她的,而真是他们俩共同的,这一点他们彼此双方都是清楚的。
黑暗里的凉风一阵阵穿屋而过,她说:“现在我可以感觉到,亲爱的,你很愉快了,而且心里可疼我呢。”
“是的,你说的没错,亲爱的,现在我是很愉快,心里也是很疼你。”
“这话用不着你再说了。现在是明摆在那儿的。”
“那我知道。你看,亲爱的,我的兴头来得奇慢,是不?”
“嗯,是有点,是慢了点。”
“能够这样疼你,我真高兴,我的小姑娘儿。”
“这下明白了吧?”她说。“其实快活大家都想要,没有什么可犯难的。”
“我只知道我是真的疼你。”
“我早就想你兴许会疼我的。说实在的,我是发自内心的真心希望你会疼我。”
“我疼你。”他把她搂得很紧很紧。“我是真的疼你。亲爱的,听见我说了吗?”
回答又是“明摆在那儿的”,这倒是大大地出乎他的意料。尤其是到了第二天早上,他听到的还是这一句“明摆在那儿的”,就更加没有料到了。
第二天早上他们并没有马上出发。洛基一觉醒来的时候海伦娜还没有醒,于是他就看着她睡觉。他看见她的头发都拢在脑后,然后甩在一边,披得满枕都是。那晒黑了的可爱脸庞上闭拢的眼睛和嘴唇,比醒着时还俏丽,还性感。这个时候,他注意到她黑黝黝的脸配着灰白的眼睑,她那长长的睫毛在睡觉的时候一动不动,那两片娇美的嘴唇这个时候就像孩子睡熟了一样安静。晚上的时候,她在身上加盖了条被单,被单下隐约可见她的乳房隆起。他感觉叫醒她不好,吻她又怕把她惊醒。于是他穿好衣服,往村子里走去。他觉得肚里饿得慌,心里却很是愉快。似乎还闻到了清晨的气息,听到了鸟语见到了鸟迹。拂着那从墨西哥湾吹来的微风,他的鼻子由不得嗅了又嗅。过了绿灯餐馆,再走过一条街,也就来到了另一家饭店里。那里其实不大,一共也只有一个便餐柜台,他在柜台前的凳子上坐下,要了牛奶咖啡,接着又要了一客黑面包做的火腿煎蛋三明治。餐馆的柜台上有一份午夜版的《迈阿密先驱报》,这准是哪个过路的卡车司机看过之后扔下的,于是他就一边吃三明治、喝咖啡,一边看报上西班牙军事叛乱的消息。他牙齿在三明治上一口咬下去,就觉得溏心蛋迸开来都散在黑面包上。只要闻一闻他就知道,这里面有面包,还有一瓶莳萝泡菜,有蛋,还有火腿,端起杯子,他又闻到了一股早咖啡的清香。
“听说那边的乱子闹得还挺大的呢,是不是?”那个掌柜的说。这个掌柜的已经上了年纪,那张脸儿沿帽子衬圈线以下全都晒得黑黑的,往上则是一片煞白,脸上雀斑点点。洛基见他长着一张薄薄的、难看的巧嘴,还戴了一副钢边眼镜。
“好像是不小。”洛基应了一声。
“听说那些欧洲国家差不多都是这样,”那个人说。“他们那的乱子一个接着一个。”
“请再给我一杯咖啡好吗。”洛基说。他想利用看报的这一点时间让这杯咖啡凉一凉。
“他们要去研究一下原因的话,就会发现其实发生这一切的根本原因在教皇。”那人倒好了咖啡,然后在旁边放上牛奶壶。
洛基很感兴趣,抬头看了看,一边就把牛奶倒进杯子里。
“其实照我看啊,一切的一切,问题的根子都在三个人,”那人对他说。“一个是教皇,一个是赫伯特·胡佛,哦,对了,还有一个是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
洛基舒展了一下身子。那人也不管他爱不爱听,接下去就把这三个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利害关系说开了,洛基也欣然听着。他心想:美国这地方也真有意思。吃早饭还有这一套政治理论奉送,也用不到去买什么《BouvardetPécuchet》了。他想:那些报纸上是看不到这一套的。我倒要先听听这个人的高论。
“那犹太人呢?”他听到最后掌柜的问了一句。“犹太人又该怎么办?”
“犹太人啊,已是过去的事了,”掌柜的对他说。“亨利·福特的《犹太长老会谈纪要》一出版,犹太人的买卖就砸了。”
“依你看,他们真的就这么算是完了?”
“那还用说吗,老兄,”那人说。“那些犹太人再也别想出头了。”
“这我倒是没有想到呢,有点怪。”洛基说。
“我还有句话可以告诉你,”那人探过身来说。“你看着吧,老兄,总有一天老亨利会把教皇也抓在手里的,就像他现在抓住华尔街一样,把教皇也抓在他的手里。”
“啊?华尔街已经被他抓在手里啦?”
“啊呀,伙计,哎,”那人说。“你不知道吗?华尔街算是完啦。”
“我想那个亨利一定很有办法。”
“你说亨利?这话才真叫你说对了。不光我一个人觉得,亨利是时代的巨人。”
“那希特勒呢?”
“希特勒啊,他倒是说话算数的。”
“你怎么看俄国人呢?”
“这个问题你问我,算是找对人了。至于那些俄国熊嘛,应该让它留在自己的后院里。”
“好哇,这样的话,这些问题也差不多全解决了。”洛基站起身来了。
“形势看来还是不坏的,”掌柜的说。“你看,我是个乐观派。等到老亨利抓住了教皇,你瞧着吧,我们刚才说的那三个人全得垮台。”
“你在看什么报纸?”
“我?什么报纸都看,”那人说。“不过必须告诉你,我的政治见解并不是照搬报纸的。我说的这些啊,都经过了自己的思考。”
“哦,帮我看看,我该付多少账?”
“四毛五。”
“这顿早饭真是不错呢。”
“欢迎再来,”那人说着就从柜台上拿起洛基放下的报纸。他没准又要去自个儿琢磨什么问题了,洛基心想。
洛基向汽车旅馆走回去,在经过杂货店的时候他买了一份新出的《迈阿密先驱报》。当然,还有一些必需品,让我们看看他买了什么:几把剃胡子刀片、一管薄荷剃须膏、几包洁齿口香糖、一种消毒药水和一台闹钟。
回到小屋门口,他轻轻开门,把买来的东西一一在桌子上放下,保温壶、搪瓷杯、牛皮纸袋里一瓶瓶白石牌苏打水,还有昨晚忘了喝的那两瓶王牌啤酒,都还在那儿,没挪地方。他看海伦娜也仍旧熟睡未醒。就坐在椅子里看他的报纸,也看她睡觉。这个时候太阳已经高高升起,阳光照不到她的脸上,轻柔的微风从另一边的窗子里吹进来,一阵阵在她身上拂过,她依然睡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洛基想根据报上的那些新闻公报,来揣度一下,现在局面到底是演变成了什么样。当前又是怎么个形势。他心里想:她要睡,还是由她去睡吧。尽情的睡吧。事情,现在终于爆发了,现在我们也只好有一天过一天了。尽情享受现在可以拥有的每一天。我们只好每天尽量过得充实些、尽量过得有意思些才好。看来事情来得比我预料的快呢。眼下我还不一定马上就要去。我们应该还可以等一等。说不定叛乱会被政府给镇压下去,所有的问题很快就会解决呢,要不,那可就来日方长了。要说啊,我如果不是跟孩子们在一起待了这两个月,这时候应该早已身在那边,什么都碰上了。不过他又想:不管怎么说,这两个月跟孩子们在一起,我待得不后悔。只是现在再去已经晚了。兴许人还没有到,事情早已都了结了呢。反正这样的事情今后一定有的是了。我们在有生之年就有得可以看到了。别不相信,有的是呢。多得不叫你头疼才怪呢。今年夏天有汤姆和孩子们做伴我过得真是快活极了,现在我又有了这个姑娘,在这么美妙的生活里,我倒要看看我的良心还能安生多久。反正到了不能不去的时候我一定就去,非要操心也到那时候再操心吧。这说不定还只是个开头。但是我知道的,一旦开了头就不会有完。不把他们里里外外一起斩草除根,我看就不会有什么结束的时候。他想:我看这号事情永远也不会有完。至少在我们这一代不会有个了结的。不过他又想:第一次较量可能会被他们很快得手,因此这一次我恐怕就不一定要去了。
他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事,为此他还曾在马德里等了整整一个秋天,现在事情果真来了,他却忙不迭地寻找借口想要甩手不管了。前些日子他到孩子们那儿过了一阵,倒还情有可原,因为他相信当时的西班牙还没有什么谋反的活动。但是现在事情终于发生了,他又在这儿干什么呢?他在寻找种种理由,想叫自己确信没有他照样不会耽误任何事情,他不用去。现在他心里想的是,说不定我人还没到那儿,问题就全解决了。反正来日方长嘛。
另外还有一些事情也拉了他的后腿,只是当时他还没有理解到。那就是,在发展了自己长处的同时,他也滋生出了一些缺点,这就好像冰川的积雪之下还隐藏着裂缝,假如嫌这个比喻失之于夸大,那也可以用这个比喻来说明问题:肌肉之间还夹着一层层脂肪。这些缺点假如不是发展到盖过了长处,一般还是看不太出来的。不过这些缺点往往隐而不露,他自己并不理解,也不知道可以化解利用。他就知道出了这种事他不能不理,而且他必须千方百计助上一臂之力,但是他又觉得其实有种种理由表明他也不是一定非去不可。
这些理由其实都还多少有些道理,可也都不是十分具有说服力,只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他还得去挣些钱,给自己的孩子和他们的妈妈做生活费。他得好好写些文章,以此把他们的生活费筹足。他觉得不筹足这笔钱他自己就算不得个男子汉。他心里想:我有六个很好的短篇其实已经有了腹稿,只要有需要,我就把这六个短篇写出来。其实写出来也算完成了一件工作,我得拿这几篇小说,来为我在西海岸干下的那件违心事将功补过。这几个小说真要能有四篇写成了,我也就差不多可以心安理得的对那件违心勾当有所补偿了。违心?呸!什么违心,说的那么好听。实际上,那简直就像是给你个试管,让你提供一份精液。去给别人作人工授精之用。为了要你搞出来,还专门给了你一间办公室,给你配备了一名秘书。不用说,这真是奇耻大辱啊。当然了,这不过是打个比方,其实他想的那个跟性事是毫不相干的。他的意思只是说,他收受了一些钱,让他写的却是不能代表他最高水平的作品。或者说不是他的本意。呸!扯得上什么最高水平!那简直是垃圾。他在制造无聊透顶的垃圾。但是以后不会那样了,现在他就得写出自己的最高水平,而且还要超过自己的最高水平。这样才能将功赎罪,恢复名声。他想,这事好像不难。那我找一天就动手开始做吧。反正只要我发挥水平写好了四篇文章。只要我正正经经地写,就决不稍逊于上帝耳聪目明时的杰作(嗨,天庭里的上帝!老兄哎,祝我好运吧!听说你老兄现在也干得不错,我真是为你高兴!)那我心上的内疚就可以一笔勾销了。别的都不用多说,只要那神通广大的叫做尼科尔森的家伙能帮我把四篇小说推销出两篇,那我们走以后,孩子们的生活费也就有了着落了。我们?是啊。是我们。你难道忘了我现在不是一个人?可不就像儿歌里唱的那只小猪吗,我们、我们、我们路遥遥回家乡。只是现在,我们不是回家乡,而是离开家乡了。家乡?真是笑话。我还有什么家乡啊?不对,我有家乡。这就是家乡。这儿的一切都是。这个小屋、汽车。还有那原先还算干净挺括的床单。嗯,还有那绿灯餐馆,那个寡妇老板娘,店里的王牌啤酒。对,不能忘了那杂货店,那海湾吹来的微风。那便餐柜台的怪掌柜,还有他做出来的,黑面包做的火腿煎蛋三明治。如果吃一份再带一份回去。还要夹一片生洋葱。请帮我的车子加足汽油,在顺便把油、水系统检查一下。麻烦你请替我把轮胎也检查一下好吗?接下来一阵嘶嘶响,压缩空气打了进去,嗯,真不错,服务周到,分文不取,这就是家乡,是我到处都是斑斑油渍水泥地的家乡,路上尽见破轮胎的家乡。我这生活设施这样舒适、有红色自动售货机卖可口可乐的家乡。瞧啊,公路当中的分道线就是家乡的边界线。
他暗自想道:瞧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你头脑里的想法也跟那帮鼓吹“美国前途无限广阔”的作家一个样了。这可不是个好兆头,这可得提高警惕啊。千万要注意了。眼睛看着你的姑娘睡觉是可以,但是心里可得记住:家乡,该是个连饭都吃不饱的地方。家乡,应该是个人们四处遭受压迫的地方。家乡,应该是个充斥着极强大的恶势力,并得与之斗争的地方。家乡,该是个今后不应再留恋的地方。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家乡。
不过他心里又想:我现在还没有必要马上走。他给了自己一些慢点再走的充分理由。他的良心对他说:嗯,对,你还没有必要马上就走。他说:“我还可以把小说写出来。”对,你得把小说先写出来。记得一定要写出你的最佳水平,当然了,最好还要超过你的最佳水平。他暗暗下决心道:好吧,我的良心,那咱们就这样谈妥了。既然我已经打定主意了,我看那我还是让她睡她的吧。他的良心说:你就让她睡吧。别忘了,你可要尽心竭力好好照顾她,一定记得,不但要尽心竭力,而且一定要把她照顾好。他对他的良心说:放心吧,我会的,我一定尽我所能把她照顾好,我还会记得,我还至少要写出四篇好小说。他的良心对他说:可要写好了啊。不能糊弄。他说:一定写好。我一定写出一流的作品。
他就这样许了愿,下了决心,拿起铅笔和旧抄本,慢慢地把铅笔削好,趁这会儿姑娘还在睡觉,他就在桌子上动手开始写他的小说吧?但是他却又没那么办。他在一只搪瓷杯里倒了约有一英寸半高的白马威士忌,然后旋开冰壶盖子,把手伸到凉飕飕的壶底去掏出一大块冰,放进那个装了酒的搪瓷杯子。这之后又打开一瓶白石牌苏打水,倒在杯子里,直到把冰块浸没,然后他用指头把冰块转了几转,就仰头喝了起来。
他心里想:潘普洛纳、布尔戈斯、西属摩洛哥、塞维利亚、萨拉戈萨,都被他们给占了。巴塞罗那、马德里、巴伦西亚,还有巴斯克地区,还在我们手里。形势看来还不算太坏,两面的边界都还畅通无阻。应该说还是不错的。看来我得去买一份最新的地图。在新奥尔良兴许买得到,说不定在莫比尔就有。
在这一刻他没有用什么地图,凭着脑子里大致的印象琢磨起形势来。他心想:萨拉戈萨被占倒是有点不太好。这一来,去巴塞罗那的铁路就给切断了。萨拉戈萨市的无政府主义势力很大,他们虽说比不上巴塞罗那或莱里达,可也挺强的。看来那边不见得会做不了什么像样的抵抗。兴许根本就从来都没有做过什么抵抗。他们要是有足够力量的话,早就去把萨拉戈萨夺过来了。对,没错的,得赶快从加泰隆尼亚方面发动进攻,把萨拉戈萨夺过来。
如果他们能够保持马德里-巴伦西亚-巴塞罗那一线的铁路不失,再把马德里-萨拉戈萨-巴塞罗那一线的铁路打通,然后坚决守住伊隆,那就没有什么问题了。只要物资能源源不断地从法国运来,他们就应该可以在北线的巴斯克地区积聚力量,强攻莫拉高地。这一仗是最难打的了。要真的打起来才够呛呢。至于南线的形势嘛,他脑子里就没有多少印象了,还真没有什么思路,只知道叛军要进攻马德里的话,就一定得取道特茹河谷。还有啊,他们很可能会从北面同时打过来。要是那样的话,那他们就得先下手为强,先要设法强行通过瓜达腊马山的山口,就像当年的拿破仑做过的那样。
他心里想:假如我没来跟孩子们团聚就好了。那样说不定我现在就待在那了,我要是能在那儿该有多好呢。不,你可别这么说,别说没来跟孩子们团聚就好。要样样都照顾到是不可能的。哪有那么多没事啊。你既然到了这儿,就该安下心来,也不能那边一动手就立时赶去呀。你又不是救火队。一定要记得这一点,你对孩子们应尽的义务,分量决不比你的其他义务轻。于是他就把话作了修正:那就等以后再看,什么时候这世界不能让他的孩子们太太平平过下去了,不斗争就没法活了,到了那个时候他一定冲上去,去斗争。但是这话听来漂亮而并不实在,因此他又改为:当战斗的需要超过团聚的需要的时候再去。这话就说得痛快多了。看样子,时间也不会很远了。
他告诉自己:等我把这个问题考虑完了,明确了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到时候就要坚决按照这个方针办。不管做什么,一定要经过深思熟虑,能做到的一定要做到才对。随后他对自己说道:好吧。开始研究一下吧。于是他就又琢磨了起来。
海伦娜到十一点半才醒,这个时候他第二杯酒也已经喝完了。
“亲爱的,你怎么也不叫醒我呀?”姑娘睁开眼睛,翻过身来,冲着他甜甜一笑说。
“你睡觉的模样太可爱了,我怎么忍心打扰你呢。”
“可我们原本说好了一早就动身,趁清晨赶路的呀,这一来都被我搞砸了。”
“明天一早再走吧。”
“吻吻我,亲爱的。”
“好,吻你。”
“再搂搂我,好吗?”
“好,紧紧搂住你。”
“嗯,真甜,”她说。“哎,这才像恋爱,亲爱的。”
随后她冲了个凉水澡,用橡皮帽裹住了头发。从淋浴间里轻轻走出来后,她说:“亲爱的,你该不是因为寂寞难耐才喝酒的吧?”
“当然不,我是正想喝两杯。”
“那是你心里觉得不痛快了?”
“没有的事。别担心,亲爱的,我心情好得很。”
“那太好了。亲爱的,你不起。我一睡就睡了那么久。”
“收拾好了我们去海里游游再吃午饭吧。”
“这好吗?”她说。“我是饿慌了。亲爱的,你看我们是不是可以先吃午饭,然后再打上个盹,或者看会儿报纸什么的。这一切之后再去海里游游?”
“Wunderbar.”
“那我们今天下午就真的不走了?”
“由你决定吧!我一切都听你的,小姑娘儿。”
“过来。”她说。
他走过去。姑娘把他一把搂住。这个洗了淋浴还有点潮潮的、遍体透着一股清新凉意的姑娘等在那儿不动了。于是他就欣然给了她一个深情款款的吻,这个时候,他感到被她紧紧贴住的地方压得都发了疼,不过疼得愉快。
“怎么了?”
“没什么亲爱的。”
“那就好,”她说。“那我们就说好了,就明天再走吧。”
海滩上的白沙,细得简直像面粉,绵延好几里。傍晚时候,他们顺着沙滩走了很远,然后才下到海里,仰卧在清澈的海水中。浮游嬉戏尽情欢乐,后来又回到岸上,他们顺着海滩再继续往前走。
“这儿的海滩比比美尼还可爱,是吗,亲爱的?”姑娘说。
“是啊,可是总觉得海水就不如那边纯净。墨西哥湾流的海水按说有一种特色,这儿却没有。”
“是没有。但是知足吧,亲爱的,比起欧洲的海滩来,这儿已是好得叫人都不敢相信了。”
走在那洁净松软的沙子上面真是一种感官的享受。而且感觉随处而异,有的地方是干而又软,犹如粉末;有的地方略显潮润,踩上去软绵绵的;也有地方很结实,带着点凉意,退潮线一带的沙子就是这一种。
“假如孩子们在这儿就好了,可以让他们当向导,给我指点指点,讲些这里的故事给我听听。”
“如果你喜欢,亲爱的,我来当向导好了。”
“你呀,也用不到你来当向导。你只要走在前面点儿,让我看着你的后背和屁股就行。我就特别高兴了。”
“你走前头。”
“不,还是你走前头。”
后来她却追上来说:“来,亲爱的,让我们并排跑吧。”
他们就在碎浪打不到的一段结实惬意的沙地上,自由自在跑了起来。她跑起来很美,不过一个姑娘家跑的这么快的,倒似乎不太多见。洛基脚下的步子稍一加快,她也不费什么事就跟上来了。洛基还是照原来的速度跑,但是过会儿又稍稍放大了步子。她还是跟上了,不过却说:“嗨,亲爱的,累死我了,你慢点啊。”他就停下来,亲了亲她。她跑得身上热烘烘的,说道:“别,别这样,亲爱的。”
“这怎么了?这有什么不好的呢?”
“咱们得先下水里去。”她说。这个时候海上的浪头打来,水花到处飞溅起一片沙子。他们冲进浪花,往海里游去。到了海天一色的水里。她情不自禁地在水中仰起了身子,只露出脑袋和双肩。
“亲爱的,如果你愿意,现在可以吻我了。”
她的嘴唇带着盐味,脸上湿漉漉全是海水,就在他吻她的时候,她的头却转了过来,那一头海水透湿的秀发都披到了他的肩头上。
“你的嘴唇真咸,可这滋味也美极了,”她说。“紧点抱着我,亲爱的。”
他遵命搂紧。
“有个大浪头打来了,”她说。“好大的浪啊,亲爱的,拉住我,浪头来了我们俩要去就一块儿去玩啦。”
那个巨大的浪头打得他们连打了好几个滚,但是他们俩始终紧紧搂在一起,他一直用自己的腿护住了她的腿。
“是有点危险,不过这总比淹死强,”她说。“强多了。亲爱的,真带劲,让我们再来一趟。”
这回他们选了一个巨大的海浪,卷起的浪头跃上半空,正要往下打,洛基抱着姑娘一纵身冲到飞浪底下。那巨大的浪花砸下来,冲击力打得他们连打了好几个滚,就像海上冲来一段浮木滚上沙滩。
“咱们去把身上的沙子洗洗,就在沙上躺着吧。”她说。于是他们就下到海里,在清澈的海水中转了转,最后在一段结实阴凉的海滩上找了个地方并排躺下。就在那个时候,又一个浪头打过来,只舔到了他们的脚趾和脚踝。
“洛基,你还爱我吗?”
“爱,小姑娘儿,我爱死你了,你知道吗。”
“我也爱你。亲爱的,跟你做伴真有趣。”
“那是因为我会寻欢作乐呗。”
“嗯,是啊,我们不是都玩得很快乐吗?”
“今天快活了一整天。”
“只能说半天,亲爱的,都怪我这个没出息的丫头,睡到那么晚才起来。”
“睡个大觉恢复一下精神也好得很嘛,所以我们才玩的这么高兴啊。”
“我睡大觉可不是为了恢复体力。那是因为我已经成了习惯,自己作不得主了。”
他们俩紧紧相偎,他的右脚挨着她的左脚,两个人的腿儿挨着腿儿,手还抚抚她的脑袋和脖子。
“亲爱的,瞧你这头漂亮头发都湿透了。吹了风会不会受凉?”
“不会的。要是我们就一直在大海边住,每天都这么快乐,让我把这头头发都剪了我也愿意。”
“可是你知道的,我们不会一直在大洋边住的。”
“我剪短了的头发很好看。你见了会吃一惊的。”
“可是亲爱的,你现在这样子我就很喜欢。”
“剪短了游起泳来才妙呢。可以游很快。”
“不过睡起觉来可就不妙了。”
“那也未必,”她说,“我剪短了头发你就不能把我当个小姑娘啦。”
“是吗?”
“嗯。你要想不起来反正我可以提醒你。”
“小姑娘儿?”
“什么事,亲爱的?”
“你讲究做爱的时间吗?”
“嗯。”
“这会儿怎么样?”
“你觉得呢?”
“我想,我去仔细看一看海滩两头,要是半个人影也看不见,那也未尝不可,你说是吧。”
“这一带海滩真够冷清的,好像一直都没有什么人呢?”她说。
他们沿着海边走回去,风还在劲吹,浪头却只在远处拍打着岸边:潮退下去了。
“事情看起来好像还不错,好像半点问题也没有,”姑娘说,“我遇上了你,我们就可以啥事都不干,就知道吃饭、睡觉、做爱。看起来真美,但是啊,其实才不是这么回事呢。”
“别想那么多了,亲爱的,让我们暂时就只当是这么回事吧。”
“我想暂时还是可以的。兴许不好说可以。只好说还办得到吧。可老和我在一起你会不会腻味得受不了呢?”
“这怎么会呢?”不管跟谁,也不管是在哪儿,他欢娱过后通常只会觉得心情寂寞,但是刚才这一次,事后他却并没有这种感觉。而且自从昨天晚上开了个头以后,他再不曾有过过去的那种要命的寂寞的感觉了,他知道这是因为什么。“你对我的好处大着呢?”
“要真像你说的那样,那就太好了。如果双方的脾气不太对,老是你惹得我心烦、我惹得你苦恼,不打不爱的,那就太可怕了,你说不是吗?”
“放心吧,亲爱的,我们不是那号人。”
“我也决不会做那号人的。可就跟我一个人相处你会不会觉得腻味呢?”
“别瞎想了,不会的。”
“可这会儿你心上在想其他事。我知道的,我能看出来。”
“是的。告诉你,我在想,在这里不知道是不是买得到《迈阿密每日新闻报》?”
“你说的那个是下午出版的吧?”
“说真的,我很想看看西班牙方面的消息。”
“武装叛乱的事?”
“嗯,是的。”
“愿意跟我说说这事吗?”
“行。”
他就把自己的那点所知所闻,一五一十统统讲给她听。
“你心里一直放不开的,就是这事,是不是?”
“是的。不过和你在一起,我今天却一下午都没有想到过。”
“那我知道了,亲爱的,待会儿就看报上有什么消息吧,”她说,“我们明天还可以听汽车上的收音机。明天我们可无论如何要起个早动身了。”
“嗯,别担心,亲爱的,我买了个闹钟。”
“看不出你还挺机灵的呢!找到这么个机灵鬼做丈夫倒真是有幸。洛基?”
“哎,小姑娘儿,怎么了?”
“不知道今天绿灯饭店又有些什么难吃的菜?”
第二天他们没到天亮就早早动了身,到了该吃早饭的时候,他们已赶了上百英里的路了,把大海、海湾和那些木排码头、鱼品加工厂早就远远的抛在后面了。他们一头钻进了这内陆的畜牧地带,在这里挺没劲的,举目尽是千篇一律的松树和矮棕榈。于是他们在佛罗里达中部一个镇上找了家看起来还行的便餐馆吃了个早饭。那个餐馆位于广场背阴的一面,餐馆对面是法院:红砖的房子,青翠的草坪。
“亲爱的,我真不知道这后面的五十英里路,我是怎么支撑过来的,好困啊!”姑娘看着菜单说。
“嗯,对不起,亲爱的,让你受苦了,我们实在应该在蓬塔戈达就停下吃早饭,”洛基说。“那样就比较好了,你能舒服一点。”
“不过我们都说好了,走不到一百英里就决不停下的。”姑娘说。“我们说到做到了。我们真棒,对嘛,亲爱的,你吃些什么?”
“我想来一客火腿煎蛋,一杯咖啡,再加一大片生洋葱,”洛基对女招待说。
“请问您的煎蛋是要单面还是双面?”
“单面就行了。”
“那么这位小姐呢?”
“给我来一客腌牛肉末烤土豆泥,烤得要老,再来两个水煮蛋吧,”海伦娜说。
“您是要茶,咖啡,还是牛奶?”
“牛奶吧。”
“果汁要喝点什么?”
“我看葡萄柚吧。”
“两客葡萄柚汁。我来点洋葱可以吗,你讨厌吗?”洛基问。
“我倒也是挺爱吃洋葱的,”她说,“不过这爱可远不如爱你那么深。亲爱的,所以我就不要了,再说我早饭是从来不吃洋葱的。”
“吃点洋葱好,”洛基说,“洋葱喝咖啡最相配了,吃了以后开汽车一点都不会觉得寂寞。”
“跟我在一起,你该不会觉得寂寞吧?”
“没有的事,别瞎想,小姑娘儿。”
“我们的车子开得还算快吧,亲爱的?”
“其实也不算很快了。这条路真够呛,一会儿过桥,一会儿穿镇,总不让你痛痛快快地一口气直开下去!”
“看!是牛仔。”她说。只见两个穿西部工作服、骑牧牛矮种马的人,一下子翻身下了牛仔鞍,然后把马在餐馆前的栏杆上一拴。他们蹬着跟子高高的靴子,向人行道上走去。
“嗯,有可能,这一带放养了不少牛呢,”洛基说,“咱们在路上开车都得留神,说不定就会有牛群过路。”
“我还是第一次知道佛罗里达也放养了很多牛。”
“是啊,那是你不知道,其实啊,这里才多呢。而且现在都是良种牛。”
“亲爱的,我们去弄份报纸看看怎么样?”
“我倒真想看看,”他说,“你在这坐会儿,我去看看账台上有没有。”
“杂货店里有卖的,”账台上的人说,“圣皮特斯堡和坦帕的报纸,杂货店里都有卖。”
“你说的那个杂货店在哪儿?”
“转角上就是了。一找就找到了。”
“我到杂货店去,亲爱的,你还要不要带什么东西?”洛基问姑娘。
“给我带一包骆驼牌,”她说,“哦对了,别忘了,我们的冰壶里得添点冰了。”
“好的,我到店里去问一下。”
洛基买来了早报,还带了包香烟。
“看起来不大妙呢。”他把报纸递了一份给她。
“怎么了,报纸上有没有刚才广播里没有提到的消息?”
“这倒好像没有。但是看起来形势不大妙。”
“杂货店里有冰卖吗?”
“对不起,亲爱的,我忘了问了。”
女招待把两客早饭一起送了上来,他们两口子喝下了冰凉的葡萄柚汁,开始吃起早饭来。洛基一边吃一边只顾着看他的报,海伦娜见没有人理她,索性把她的报纸在玻璃杯上一靠,也看了起来。
“你们这有番茄辣酱吗?”洛基问女招待。这女招待是个瘦瘦的金发女郎,浑身上下一股乡间小酒店的村味。
“当然有啦,”她说,“你们是好莱坞来的吗?”
“事实上,我在那儿待过一段。”
“那这位小姐呢?不是好莱坞来的?”
“她正打算去。”
“哎呀,这真是的?”那女招待说,“那请在我的本子上签个名好不好?”
“好倒是没有什么,”海伦娜说,“可我不是大明星呀。”
“我相信你会成为大明星的,亲爱的,”那女招待说,“等一等,”她又说,“我去拿支钢笔。”
她把本子递到海伦娜手里。那本子看起来还新得很,灰色的兖皮面子。
“这本子我还刚买来不久,”她说,“其实啊,我干上这份工作总共还不过一个礼拜。”
海伦娜在本子的第一页上签下了海伦娜·汉考克的字样。
这一手字一反她朴素的笔迹,写得相当花哨,她这么长时间学到的各派书法,这一下都混在一起冒出来了。
“哎呀呀,多美的名字啊,您的字写的真棒”那女招待说,“再题上几个字好吗?那我将不胜感激”
“你叫什么名字?”海伦娜问。
“玛丽。”
海伦娜就在那花哨的签名前边添上“向玛丽致意,你的朋友”几个字,但这一次,那字体却总显得有点不伦不类。
“哎呀,太感谢您了,”然后又对洛基说:“我可以请您也题几个字吗?”
“行,”洛基说,“非常乐意。你姓什么,玛丽?”
“啊,太难听了,姓不写也罢。”
他就写上“祝玛丽永远幸福”,下面具名洛基·汉考克。
“你是她的老爸吧?”女招待问。
“对。”洛基说。
“哎呀,有自己的老爸领进好莱坞,那可太好了,你一定会走红的,”女招待说,“没什么说的,我祝你们成功吧。”
“但愿如此。”洛基说。
“不,”女招待说,“你们成功那是毫无疑问的。不过我还是要表示一下我的心意。唷,没猜错的话,你一定很早就结婚了吧。”
“是的,”洛基说。心里想:这话倒给她说着了。
“她妈妈肯定长得特别漂亮。”
“嗯,这倒没错,说得上天下少有。”
“那她现在在哪儿?”
“在伦敦,”海伦娜说。
“哎呀呀,你们一家都是在外头见大场面的,真是让人羡慕啊”女招待说,“你们要不要再来杯牛奶?”
“谢谢,不用了,”海伦娜说,“你是哪儿的人呀,玛丽?”
“米德堡人,”女招待说,“顺着这条路往前走,前面不远就是了。”
“这儿呢,你喜欢这儿吗?”
“这儿地方大些。至少比我的家乡大那么一点点,也算是升高了一个档次吧。”
“你是不是也喜欢找些玩乐呢?”
“嗯,被你说对了,我总是一有空就去玩儿。请问还需要用些什么?”她问洛基。
“不用了。谢谢,我们得走了。”
他们付了账,还握了握手。
“多谢你赏了我两毛半,”女招待说,“还在我的本子上签了名。毫无疑问,相信我会在报上看到你们的消息的。你一定会走红的,祝你好运。汉考克小姐。”
“也祝你好运,”海伦娜说,“愿你整个夏天过得平平安安。”
“那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女招待说。“你自己请多保重。”
“你也多保重,”海伦娜说。
“好的,”玛丽说,“真想再跟你聊会,可惜我实在没工夫奉陪了。”
她咬了咬嘴唇,一转身,回厨房里去了。
“这姑娘看起来不错,”上车的时候海伦娜对洛基说,“其实我应该告诉她,我也有事不能再耽搁了,我们也在赶时间。可我要是这么一说,怕反而会引得她心上不安。”
“亲爱的,我们的冰壶里得添冰了。”洛基说。
“我去装,”海伦娜自告奋勇道,“我今天还没有出过一点力呢。”
“我想还是我去装吧。”
“不。你还是看报纸吧,我去装。威士忌还剩多少?”
“盒子里还有一瓶没有开瓶的。”
“那就好。”
洛基就看起报来。他心想:我还是看看我的报纸吧。要不就没有时间了,今天要开上整整一天的车呢。
“亲爱的,真便宜,只花了两毛半,”姑娘装好了冰回来说,“不过这儿的冰块粒头可小了。你知道的,粒头太小了也不好。”
“我们晚上再到别处添点儿好了。”
一出镇子,汽车就驶上了长长黑黑的北去的公路。他们穿过草原和松林。来到了湖泊地带的群山之中,这个时候的公路就像一道黑色的条纹嵌在这杂色斑驳的长长的半岛上。在这里,已经吹不到海风了,天气的原因,他们觉得越来越热。不过还好,汽车保持着七十英里的时速,一直不停地向前开着。快到迎面自会生出风来,道路两边的田野都给纷纷甩在脑后。姑娘有感于此,说道:“开快车挺有意思的,是不?我感觉好像又回到自己的青年时代了。”
“说说看?”
“我也说不清楚呢,”她说,“只觉得这世界好像一下子缩小了许多,那种感觉只有年轻的时候才有的。”
“天知道,我从来不会去回想年轻的时候。”
“这我知道,”她说,“可我就喜欢回忆。你没有失去青春,因此就不想。嗯,是的,不想,也就不会失去了。”
“看你说的,”他说,“什么啊,根本逻辑上就不通。”
“好像是有点不大讲得通,”她说,“不过等我想清楚了,我会再讲给你的,到那时你就都能听得懂了。现在虽然好像有点乱,可不可以让我说说呢?”
“好吧,你说吧,小姑娘儿。”
“其实啊,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么有意思,我要真是百分之百明理的话,也不会在这儿了,是吧。”她顿了一下,“不,也许我还是会来的。我和别人不一样,我明理明的是一种‘超理’。嗯,对,不是平常的道理。”
“就跟超现实主义的东西一样?”
“跟超现实主义完全不相干。亲爱的,别提那个,我讨厌超现实主义。”
“我可不讨厌,”他说,“这玩意儿一出世我就爱上它了。可现在的问题是,超现实主义已经没落,都不时髦了,却还那样迟迟不肯退出历史舞台。”
“可你知道的,亲爱的,事物往往总要到没落以后才真正走红。”
“你这话倒是说的挺有道理。”
“我的意思是说,在美国,我们这个自由的国度,事物不到没落以后是决不会走红的。而这些可怜的所谓的新生事物,等到在伦敦走红的话,那就更不知早已没落了有多少年了。”
“你这些都是从哪儿看来的,小姑娘儿?听起来还不错。”
“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她说,“其实我挺聪明的,我在等你的时候有的是思考的工夫。”
“哈哈,我的小姑娘儿,我什么时候让你挨过等啦?”
“怎么没有哇?你自己是不会知道的。我心里可都清楚着呢。”
车开到这里他得赶快做出抉择了:摆在他们面前的,有两条主干公路,都可以走得通。论里程倒是相差无几,一条他知道路面平、路边的风景也不错,不过这条路他跟安迪和大卫的妈妈走过很多次了。今天到底是走这条老路呢,还是走风景兴许要差一些的新完工的那一条?
他心想:这还用说,笨蛋,没有什么可选择的。当然走新路啦。哪怕就是像有天晚上过“泰迈阿密小道”那样再惊起点什么来,我也不会害怕的。
他们一边向前开着,一边听收音机里的新闻广播,午前尽播些“肥皂剧”,挺无聊的,他们干脆只听每小时的整点新闻。
“这不是有点像罗马起火光看热闹么,”洛基说,“东边起了火,把你的希望所寄都快烧光了,而你却开了辆车,以七十英里的时速反向西方奔过去。车子在往反方向行驶,人却又一直在听那边的消息。”
“地球是圆的,车子只要一直往前开,不也能开到那里吗?”
“嗯,照你这样说,车子还没开到先就一头栽进大海了。”
“洛基,你真有必要去?如果你觉得真要是有必要,那你就应该去。”
“嗨,没有的事。没什么必须不必须的。至少眼前还不一定要去。昨天早上你还在睡大觉的时候,我已经仔细研究过这事情了。”
“还说呢,我这一大觉睡得够瞧的吧?你不提我倒记不起来了,真是怪难为情的。”
“这么睡上一大觉好得很嘛。你昨天晚上睡够了吗?我叫醒你的时候天还早得很呢。”
“别担心,亲爱的,晚上我睡得挺香的。洛基?”
“怎么了,小姑娘儿?”
“我们对那个女招待说假话,不大好吧。”
“她爱打听,”洛基说,“跟她说实话又会惹出来一堆乱子,还是那样对她说好办些。”
“你做我的老爸,像吗?”
“我?除非我十四岁就生下了你。”
“幸亏你不是我的老爸,”她说,“不然的话,那事情就麻烦了。话说回来,我们的事恐怕本来就是够麻烦的。还不是我给来了个快刀斩乱麻?可是我很担心,我比你小那么多,你看我会不会惹你讨厌呢,我才二十二岁,晚上又贪睡,还老是要嚷肚子饿,一点都不懂事。”
“而且还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美丽的姑娘,这姑娘的睡姿美的堪称妙绝、奇绝,还有啊,跟她说话儿也总是那么有趣。”
“得了,别再说了。我的睡态怎么了?你用了个那么奇怪的词”
“是奇嘛。”
“我是想问你怎么叫奇?”
“我对人体结构没什么研究,”他说,“但是我只知道,我心里爱你,就是这么回事。”
“你确定不想谈谈?”
“不想。你呢?”
“也不想。这种事羞答答的,我才不谈呢,可叫人害怕了。一想起来就害怕。”
“拜伦琪我的好妞儿。我们两个都很幸运是不是?”
“是挺幸运的,可我们不谈这些吧。想想看,安迪、戴夫和汤姆会不会不高兴?”
“不会的。”
“我觉得我们应当给汤姆写封信。”
“你想写就写吧。”
“你猜他这会儿在干些什么?”
洛基的目光越过方向盘,瞅了下仪表盘上的时钟。
“估计他刚搁下了画笔,在喝一杯了。”
“我们为什么不也喝一杯呢?”
“好啊。真是个好主意。”
她就取出杯子来调酒,抓了两把刚买的,小粒子的冰块放在杯子里,然后冲上威士忌和苏打水。他们面前的这段新公路路面宽广,坦坦荡荡一直伸展到老远老远。道路的两边都是松林,松树上都开了槽,一些人在采松脂。
“这不像是兰德斯公司采的。”洛基说着,就举起杯子,酒到嘴里觉得冰凉。真够味儿,可惜冰块太小,很快就化完了。
“嗯,是不像。在兰德斯公司的地方上松树之间都种有黄荆豆。”
“他们也不会用囚犯队来干采松脂的活儿的,”洛基说,“看啊,这儿一带尽是犯人在干活。”
“给我说说那是怎么回事。”
“说起来其实挺不像话的,”他说,“州里把犯人都包给了采松脂和伐木的工地。在经济危机最严重的时候,从火车上下来的人一般都是来一个给逮一个。火车上全都是找工作的人。往东跑的、往西跑的、往南跑的,去哪的都有。火车一出塔拉哈西,人家就截住火车,把车上的人都赶下去,押去关起来,接着就判他们统统打入囚犯队,然后包给采松脂和伐木的工地去干活。你不知道,小姑娘儿,这一带是个黑暗世界。腐朽,黑暗,法律条文倒是一大堆,可就是有天没日。”
“不说那个了吧,松林地带有时倒也挺可爱的。”
“可爱什么呀。应该说可恶至极。你不知道,这里有多少横行不法之徒,可一切活儿却都叫囚犯去干。这里啊,简直就是个奴隶社会。法律条文都是给外头人看的。”
“好在我们很快就可以远离这里了。”
“是啊。不过说真的,这些个现实的情况我们还是应该了解的。只有了解了这一切是怎么搞的,最开始是怎么成了这个局面的,要了解谁是恶棍,谁是豪霸,才能搞清楚该怎样把他们铲除。”
“嗯,我就愿意去把他们铲除。”
“你还不知道呢,亲爱的,你太单纯了。佛罗里达的政治势力你要是胆敢去碰一碰,那可够你瞧的。”
“真有你说的那么厉害?”
“厉害得简直叫你不敢相信。”
“看样子你挺了解的?”
“有点了解吧,”他说,“我跟几个好心人一起去碰过一碰,但是动不了一根毫毛。倒是我们都被打得头破血流。当然这都是嘴上打架罢了。”
“你想不想搞点政治活动?”
“不想。说实话,我想当个作家。”
“我也希望你能当个作家。”
这个时候,公路正穿过一片稀稀落落的阔叶树林,没用了多久,又过了几处尽是柏树的沼泽地和一个圆丘地带。再往前走,有一座铁桥,桥下河水清澈而且水色奇浓,流得那么曼妙而欢畅。岸边栎树成行,桥头立着一块牌子,上标河名:森旺尼河。
车子上了桥,随后过了河,直到到了对面岸上,公路的走向现在已是正北。
“这河真美,这样的景色,只有在梦中才有,”海伦娜说,“河水这样清澈却又这样深浓,可真是一绝啊!亲爱的,我们能不能改天弄上一只小划子,到这河里来划划?”
“上游的桥我也去过,这河到处的景色都是绝美的。”
“亲爱的,我们可不可以改天来划划船呢?”
“行啊。那有什么不可以的呢?在上游头我见过个地方,水流清澈得会没有鲑鱼才怪。”
“这里不会有蛇吧?”
“我看蛇是少不了的。”
“你不知道,我是怕蛇的。而且真打心里害怕。不过只要我们多留点神,该不会有事吧?”
“放心吧,包你没事。我们到冬天去玩好了。”
“天下竟还有这么好的地方可以让我们去,”她说,“这条河我今天见过一次就一辈子也忘不了。可惜我们只是像照相机的快门喀哒一下,不能多看一眼,多待一会。要是车子能停一下该有多好呢。”
“亲爱的,你要不要再退回去?”
“不用了,我看还是以后回来路过的时候再看吧。我现在只想往前开,一直不停往前开。”
“我想我们该停下来找个地方吃点什么吧,要不就买些三明治,一边赶路一边吃。”
“我们先再来杯酒,”她说,“然后去买些三明治。你觉得店里有些什么样的三明治卖?”
“汉堡包应该会有吧,说不定还有夹烤肉的。”
第二杯酒还跟前一杯不差多少,冰凉的,但是给风一吹,冰化得很快。海伦娜帮他拿着酒杯,避开了迎面扑来的风,他要喝时才递给他。
“小姑娘儿,你今天喝的有点多了吧,你这酒是不是喝得过了平日的量了?”
“那有什么啊。其实我还是能喝上一点的。我每天中午吃饭以前总要独自喝上两杯兑水的威士忌,这你没有想到吧?”
“你知道我的意思的,我是希望你不要喝得过了头。”
“不会的。放心吧,亲爱的。不过我喜欢喝酒。不想喝了,我会不喝的。野外行车,一路喝酒,我真连做梦也没有想到过。”
“假如我们停下车来逛逛,去海边去看看古迹,也是挺有意思的。不过我觉得我们还是快些到西部去才对。”
“嗯,没错,我也很想快些去。我从来没有到过西部。这里反正随时都可以来玩。”
“去西部路还远着哪。不过这样开着车去要比乘飞机去有意思得多了。”
“这车开得跟飞也差不多了,真够快的。洛基,西部挺带劲儿的吧?”
“跟你在一起,我总觉得是挺带劲儿的。”
“我从来没有去过西部,这回让咱俩一块儿去,可不是挺幸运的么?”
“我们还得路过好些地方才到得了西部呢。”
“只要有你在,一切都是有趣的,亲爱的。你看前边很快就会有卖三明治的镇子吗?”
“别着急,到下一个镇子我们就去买买看。”
他们说的,下一个镇子是个伐木业的集镇。公路两边长长的两排砖木房屋,这就是镇上唯一的一条街了。木材厂设在铁路附近,那些木材就高高的堆起在路轨旁,那里热烘烘的空气里有股子松木柏木的锯屑味儿。洛基去加汽油,顺便让加油工把车上的油、水、气系统检查一下,海伦娜在一家看起来不错的快餐店里要了汉堡包积烤猪肉三明治,浇上点热的调味汁,用个快餐店给的牛皮纸袋装了,拿回汽车上来。当然了,她没有忘记,还有一只硬纸袋里装的是啤酒。
在这之后,车子又驶上了公路,可喜的是,一出镇子那股子热气就没有了,姑娘开了瓶啤酒,两个人就吃三明治、喝冰镇啤酒。
“抱歉,亲爱的,我买不到我们婚宴上喝的那种啤酒,”她说,“这里就只有这么一种。”
“这就很不错了,冰凉的。吃一口烤肉三明治喝一口啤酒,味道顶呱呱。”
“店里的人说这种啤酒跟‘王牌’喝起来味道差不多。还说,包我喝了还当是喝‘王牌’。”
“嗯,他们没骗你,味道比‘王牌’还好。”
“那牌子的名字挺怪的。可又不是个德国名字。可惜招牌纸着了水,已经掉了。”
“亲爱的,记得吗?盖子上有牌子的。”
“可是盖子都让我给扔了。”
“我看还是等我们到了西部再买好的吧。愈往西去,出的啤酒愈好。”
“你不知道,这里做三明治的面包和烤肉才好呢,西部怕是不会有更好的了。你说呢,好不好?”
“嗯,让我尝一口,味道好极了。其实说起来这一带倒并不是很讲究吃喝的地方。”
“洛基,等会吃过午饭你就让我打会儿盹,好不好?你要是困,我就不睡。”
“这没什么的亲爱的,你睡吧。说真的,我一点也不困。困了我会对你说的。”
“嗯,那我现在就再开一瓶啤酒给你。糟糕,我忘了看铺盖了。”
“不要紧的。我就喜欢喝不知道是什么牌子的啤酒。”
“这有点奇怪了,可你喜欢的话,晓得了牌子可以记着下次再买呀。”
“下次买到的该又是另外一个陌生牌子了。”
“洛基,我睡会儿你真不会怪我?”
“别瞎想了,不怪,美人儿。”
“你要我别睡的话我可以不睡。”
“睡吧,没关系的,亲爱的,醒过来觉得寂寞,我们再说话。”
“那就祝你晚安,我亲爱的洛基。你不知道我是真感谢你啊,带我来做这次旅行,让我享受了那两杯酒,那三明治,还有那不晓得牌子的啤酒,见识了那‘遥远的瑟旺尼河之滨’,最后我们还要到西部去。”
“好了,你睡吧,宝贝儿。”
“我睡。要我的话只管叫醒我。”
她就蜷在那深深的座椅里睡着了,洛基还是继续开他的车。他怕路上有牲口,因此一直密切注意着前边的大路。车子在这松林地带开得飞快,他总是尽他最大的力量把时速保持在七十英里上下,而且每个钟头都要看一看里程计上的读数:在预计的六十英里之外又多跑了几英里路?说实话,这一段公路他从来没有跑过,不过佛罗里达的这一带他是十分熟悉的。此刻他在这条路上飞驶,他的心里一心只想快快把路赶完。开车能不埋着头开就不应该只顾埋着头开,但是要赶远路,不这样埋着头开不行啊。
他心想:这无聊劲儿,真惹人厌烦。只能开车,不能做别的事情的感觉真差。一是开车无聊,二是前方竟一无景色可观。这要是在比较凉爽的季节,这一带倒也算是个信步闲游的好去处,但是现在在这里开着汽车赶路,实在是无聊啊。
我开车远行还只是刚开了个头呢,也许时间一长,我自会习惯的。可我还应该多多培养自己的耐力。说实话,我人倒不困。兴许是我的眼睛不但看累了,而且也看厌了。我自己可一点也不觉得厌烦,他心想。其实都是我的眼睛在作怪,再说,我已经有好久没有这样长时间静坐不动了。这也是种历练吧,这也得要有功夫,我还真得重新磨炼磨炼。我估计大约到了后天,这锻炼就可以见点苗头了,就可以大开快车而不觉得累了。嗯,是啊,刚想起来,我已经有好久没有这样长时间静坐不动了。
他把手伸到前面,打开收音机,调到一个电台。海伦娜并没有醒,因此他就让收音机开着,收音机含含糊糊的声音在他耳边响着,而他呢,一边只管想他的心思、开他的车。
他想:有这个姑娘儿在汽车里睡觉倒是蛮有意思的。她虽然睡着了,给你作个伴儿还是挺有劲的。说实话,你这个家伙真是怪幸运的,他心想。这样幸运,是不是有点太便宜你了。你刚刚觉得自己体会到了几分孤独的滋味,而且为此你还认真下了番苦功,还当不小心真的有了些心得,嗯,至少已经摸到点边儿了吧。但是一下子你又老毛病复发,跟那帮无聊的人厮混在一起了。看啊,那帮子人虽还没有前一帮人那么无聊,可也真是无聊得够瞧的。不,说不定比前一帮还要无聊些呢。这些人这么无聊,你跟他们混在一起,当然也就成为无聊人了。后来你算是脱身了,你和汤姆和孩子们一起相处得倒也还可以。这个时候,你觉得已是幸福得无以复加。万一有点什么变化,那也只有重新去捱受寂寞的份儿,但你却一点点都没想到后来会遇到这个姑娘。于是你像是一步跨进了一片幸福的天地,成了那当中最大的一个领主。假如把这片幸福的天地比作战前的匈牙利,那你就会被称为卡罗伊伯爵了。就算算不上最大的领主吧,至少那野鸡之类的多半都会在你的领地上生息。不知道她喜欢不喜欢打野鸡呢?她兴许会喜欢的。嗯,对了,我现在打起来也还可以。野鸡什么的,还难不倒我。是啊,我倒从来没有问过她会不会打猎。我只知道,她的母亲一旦过足了大烟瘾,情绪兴奋起来,那枪法是相当不错的。其实,话说回来,她最初也不是一个坏女人。她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女人,活泼又和蔼。她在男女关系上一向无往不利,而且依我看她对人家说的话倒从来不是有口无心的,都是些真实的情况。真的,我看她说的倒全是心里话。恐怕也正因为这样,因此事情才会有那么大的危险性吧。不管别人怎么看,反正我觉得,她的话听起来都像是心里话。不过,事情不到做丈夫的自杀了事,就没有人相信两口子的结合实际并不美满。这兴许已经成为一个社会的通病了。欢天喜地开头的事,到最后却没有不是以惨祸巨变告终的。可我看这兴许也是吸毒的必然结果吧。不过话说回来,蜘蛛吃配偶,想来那吃配偶的蜘蛛一定都是相当漂亮的。想想她当时的那个俏,乖乖!就俏得世间少有,真的是从来少有。亨利老兄不过是充当了一顿可口的点心罢了。其实亨利本人也长得挺俊的。当时我们大家对他的那个喜欢也不用说的。
不过蜘蛛是不会吸毒的,我们都知道,他想。跟这妞儿相处,这个问题倒真得记着点儿,就像驾驶一架飞机得记着低于多少速度就会失速一样。跟她相处一定需要记住:她的母亲是那样一个母亲。
其实这事倒也不难,他想。不过你也别忘了,你自己的母亲就是一个下流女人。但是你也知道你这人的为人作风跟你母亲不一样。那为什么她的“失速速度”就该跟她的母亲一样呢?你自己都知道的,你就跟你母亲不一样嘛。
谁也没说一样啊。谁也没说她跟她母亲一样啊。其实我刚才也只是说,得记住她的母亲就是那样一个人,我只是不小心提起来的,无非是这样的意思罢了。
可这想法也要不得呢,他想。在你最需要的时候,你平白得到了这个姑娘。这里边并没有什么阴谋,谁也没有叫你付出什么代价,那完全是出于她的主动,她的自愿。这姑娘是那样可爱,那样爱你,并且对你充满了幻想。而且此刻她在你旁边的座位上睡着了。她一睡觉,你就诋毁她了,就不认她了,虽然你连一声应有的鸡叫都听不到,更别说两遍、三遍了,连收音机里都听不到。
你是个坏东西!他暗自骂了自己一声,然后低头瞅了瞅在旁边座位上熟睡的姑娘。
据我看,对这么个送上门来的姑娘你因此再不惜加以诋毁,无非是因为你唯恐会把她失去,或者深怕自己会受到她太多的制约,再不就是怕此事万一不能实现,你会很丢脸。不过诋毁她总是不大应该的。除了你自己的孩子以外,这个世界总还应该有个值得你爱惜的人吧。这姑娘的母亲虽然是个下流女人,到现在好像还没有什么要改正的意思,你的母亲当年也是个下流女人。正因为如此,你对这姑娘就应该格外贴心,对她就应该有所理解。那可不是说她一定就会成为个下流女人。就像你一样,你也不一定就会成为个卑鄙小人。她心目中的你要比实际的你高大得多,这你是知道的,这或许也会使你知所上进。你做规矩人已经做了好久了,其实你也知道,看来你是能够做个规矩人的。据我所知,你自从那天夜里在码头上对那个携妻带狗的老百姓做了点不应该做的事情之外,就没有再干过一件没心没肝的事,而且你也没有喝醉过酒。你也没有起过坏心。唯一可惜的是,你已经不在教了,要不,让你忏悔的话你这张嘴倒是完全硬得起来的。
现在,有这样一个姑娘,她以为你就是现在这样的你,以为你就是近几个星期来让她看到的这么一个好人,她兴许以为你从来就是这样的为人,以为人家都是故意给你抹黑。
真的,那你为什么不就趁这个机会从头干起呢?真的,你完全可以从头干起嘛。得了,别傻啦——他内心的角落里又有个声音说道。不过他还是对自己说:真的,你完全可以从头干起嘛。在她的心目中,你是那么个好人,这个时候你也确实就是那么个好人,那样的好人你完全可以做到。为什么不试试看呢?从头干起名正言顺,这机会又好,你能做到,你也一定会做到。难道你还打算许下那么多的心愿么?许啊。有必要的话我就要许下那么多的心愿,而且我一定会说到做到。还是别许得那么多吧?回想一下你的小半辈子,有的事你不是许下了心愿却没有做到么?于是,他无言以对了。你可不能还没干起来先就耍滑头啊。当然不会。还是一天一天的慢慢来,看哪些事是你确有把握做到的,有一件说一件,说了就做。每天就说当天的。一定要记得,一天一天慢慢来,无论对她还是对你自己,每天许下了愿就要兑现。他心想:这样也好,我可以再从头干起,仍旧正正经经做人。
但是他心里又想:这样下去你不要变成个讨厌的道学先生了吗?一不小心你会惹她厌烦的。你难道还不算个十足的道学先生么?得了,别再骗自己了。那至少在一般场合下,你敢打包票,绝对不是吧。得了,别再骗自己了。
想了这么多,姑娘还没有醒,汽车上坡,进了塔拉哈西城。他想:只要一碰上红灯,车子一停,她肯定就得醒过来。但是姑娘倒偏偏没醒,他就穿过老城,再向左一拐,沿着319号国家公路笔直南去,驶进了景色优美的林木地带。从这里直到海湾沿岸,都是这样的林木地带。
他心里在想:我的小姑娘儿,我不得不承认,你有一点实在了不起。你睡觉的本领过人,以你这样的身材而言你的胃口也是无人能敌的。但是这些都还不算,了不起的是你还有一种完全是天赋的能耐:对你来说,不洗澡也觉得无所谓。
他们的房间在十四楼,这个房间里可不怎么凉快。他打开了窗子,把风扇一开,才觉得好受了一点。一等查房出去以后,海伦娜就说:“别泄气,亲爱的。请别泄气。这儿还满不错的。”
“其实我本来以为,总可以给你弄上个有空调的房间。”
“要我说实话吗?房间有空调睡在里面也难受。就跟睡在个地窖里似的。这个房间不错了。”
“其实本来还可以到另外两家旅馆去看看。可那里的人都是认识我的。”
“现在这旅馆里的人该也认识我们俩了。对了,我们叫什么名字来着?”
“罗伯特·哈里斯先生太太。”
“这名字真棒,亲爱的。名字响亮我们的日子过得也不能马虎。你要不要先去洗澡?”
“不。还是你先洗。”
“好吧。不过我可要好好洗上一番喽。我真的挺难受的。”
“去洗吧。如果想睡的话在浴缸里睡上一觉也行。”
“我说不定会的。我不是睡了整整一天吗?”
“真有你的。亲爱的,不过这一路上有几段路也确是够乏味的。”
“还算可以吧。有好几段路还挺美呢。可新奥尔良会是这样,倒真出乎我的意料。你以前常来:难道新奥尔良向来就是这样平淡乏味?你知道的,我没来过,只能瞎想。我想这个城市总该跟马赛差不多吧。也许有河景可以看看吧。”
“别抱太大希望,只有吃的喝的还可以。这儿附近一带的夜景也相当美。”
“那我们到天黑以后再出去吧。这一带还真不错。有几处倒是挺美的。”
“好的,听你的,我们就晚上去逛,明天天一亮就上路。”
“那就总共也只能吃上一顿饭。”
“没关系。等天冷了,胃口开了,我们再来好了,好吗,亲爱的。”
“亲爱的,”她说,“我们这还是第一次碰到了一点泄气事。不过可别让这么点小事扫了我们的兴。我们先舒舒服服洗个澡,喝上两杯,平日至多只花十块的今晚且花上二十块享受一顿,然后呢,我们就回来睡觉,好好亲热一番。”
“电影里的那个新奥尔良再好也别去玩了,”洛基说,“我们就在新奥尔良作床上旅游吧。你看这主意怎么样?”
“还得先吃饭。叫查房带几瓶白石牌苏打水,再买些冰块吧。”
“说了。你想要喝一杯?”
“不。我觉得你该喝一杯。”
“就要来了,”洛基说,有人敲门了,“看,说曹操,曹操就到,这不是来了?你快去浴缸里放水洗澡吧。”
“浴缸里洗澡真是一乐,”她说,“我可以全身没在水里,只露出一个鼻子。还可以露出一对奶头,十个脚趾,然后尽情的泡呀泡呀,泡到水都凉了也不想出来。”
查房送上了冰壶、瓶装苏打水和报纸,接过打赏的小钱儿,就又出去了。
洛基调了一杯酒,躺下来看报。他累了,脑后枕上两个枕头,在床上这样一靠,晚报早报连着看,觉得倒也舒服。西班牙的局势不太妙,但是到目前还没有真正明朗化。他把三份报纸里有关西班牙的消息都仔细地看了一遍,看完了再看其他的新闻,还有本地的新闻。
“你没有什么吧,亲爱的?”海伦娜在浴间里喊道。
“我挺好的啊。”
“你脱了衣服没有?”
“脱了。”
“身上还穿着什么吗?”
“没有了。”
“你皮肤是不是还是那么红?”
“还挺红。”
“你知道吗,我们今天早上去游泳的那一带海滩,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可爱的海滩了。”
“真是想不到那里的沙子怎么会这样白,这么细得像面粉似的?”
“亲爱的,你的皮肤还是挺红、挺红的吗?”
“怎么了,亲爱的?”
“我在想你呢。”
“在冷水里一泡,那红该会褪的。”
“可是我泡在水里还是红红的呢。你见了准会喜欢的。”
“是很喜欢。”
“你就看你的报纸吧,”她说,“你是在看报吧?”
“对。”
“西班牙的情况还好吗?”
“不算太好。”
“那可太糟了。情况非常严重?”
“不,那还不至于。真的还不至于。”
“洛基?”
“嗯。”
“你爱我吗?”
“爱,我爱死你了,小姑娘儿。”
“那你就快看你的报吧。我还想泡在水里琢磨琢磨这事儿。”
洛基又躺了下去,听了听下面大街上传来的喧嚣。照旧一边看他的报、一边喝他的酒。此时已快到一天中的黄金时间了。以前他住在巴黎的时候,每到这个时候,总要独自一人上咖啡馆去转转的。在那儿看晚报,喝一杯开胃酒。现在他身处的这个城市哪儿比得上巴黎哟,甚至连奥尔良都比不上。其实奥尔良也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城市。只是让人看着觉得挺喜欢的。论居住环境,恐怕也要比这儿惬意些。不过这个城市的郊区怎么样他并不清楚,他自知这方面的感觉比较迟钝。
他虽然对新奥尔良知道的不多,却一向喜欢这个城市,不过谁要是期望过高的话,这儿是要叫人失望的。再说,在这种季节到这儿来,似乎也不太对劲,也实在来得不是时候。
在他的记忆中,他有两次来得最是时候,一次是带着安迪在冬天过此,一次是带着大卫遍游了全城。跟安迪一块儿来的那一次,北上的时候并没有在新奥尔良城里过。为了节省时间,他们就在城北绕了过去,取道庞彻特兰湖北岸,经哈蒙德一直开往巴吞鲁日,走的是那个时候还在修建中的一条新公路,因此一路颇多迂回。然后再从巴吞鲁日穿越密西西比州北上。当时北方有一股暴风雪正在南下,密西西比州正处在暴风雪的南缘之内。他们是在往回走的途中到达新奥尔良的。可那个时候,天仍然很冷,他们吃了个痛快也喝了个痛快,这个城市给他的印象是既不潮也不湿,冷得厉害却令人愉快。他的安迪还逛遍了全城的古玩铺子,用圣诞节攒下的钱买了一把剑。坐车的时候他把剑藏在座椅背后的行李箱里,到晚上就带到床上,抱着睡觉。
而他带大卫来那是冬天的事。他们住在一家饭店里,至于到底是哪家饭店,这就没有什么记忆了,反正不是做游客生意的。他只记得那饭店是在一个地下室里,桌椅都是柚木的,又好像没有椅子,只有长凳。时间太久了,可能也不是这样,反正印象模模糊糊的,记不得饭店的名号,也记不得这店开在哪里,只好像觉得那跟安托万酒家正好方向相反。应该不是坐落在南北向的街上,而是在一条东西向的街上。那一次他跟大卫在那里整整待了两天。可也说不定是他把这家饭店跟其他饭店搞混了。就好像里昂有家饭店,蒙梭公园附近也有一家饭店,在他的梦中,这两家饭店他就老是会混而为一。尤其是在他年轻的时候喝醉了酒,就往往有这样的事。总记得像是到过个什么地方,事后却怎么找也找不到。而且找不到就越发觉得那个地方好,别想再有第二个地方比得上。不过有一点他可以肯定,这个地方他绝没有带安迪去过。
“我洗好啦,亲爱的”她说。
“你摸摸,我的身上凉丝丝的,”她躺到床上来说,“你摸摸,我从头到脚都是凉丝丝的。哎,别走呀。我喜欢你呢。”
“先不了,我去洗个淋浴。”
“你要洗就去洗吧。可我倒希望你别洗。就好像你在鸡尾酒里加一片醋洋葱,总不见得把醋洋葱也洗一洗吧?喝味美思酒总不见得把酒也洗一洗吧?”
“酒杯和冰块总是要洗一洗的咯。”
“那是两码事。亲爱的,你不是酒杯也不是冰块。洛基,请再那样跟我亲热亲热吧。这‘再’字你不觉得挺好听的吗?”
“那就永远‘再’下去吧。”他说。
他轻轻摩挲,从她腰下,顺着那柔美的曲线一直抚到肋下,最后抚到那诱人的隆起的奶子上。
“我的曲线美不美?身材怎么样?”
他吻了吻她的奶子,她说:“这会儿正凉丝丝的呢,你嘴下可要多留情哪。亲爱的,请多多留情,疼疼我嘛。你知道吗,女人的奶子是很容易碰痛的。”
“知道,”他说,“我知道很容易碰痛。”
过了会儿她说:“亲爱的,知道吗,那一只妒忌了呢。”
又过了会儿她又说:“老天爷安排得不好,我有两只奶子,你却只能吻一面。这个老天爷造人,为什么都要一分为二,隔得那么开呢?”
于是他就伸过手去揽住她的另一只奶子,而且他轻轻的不敢使劲,只是勉强搭着点儿罢了。然后他的嘴唇,就顺着那凉丝丝的可爱的肌肤往上游移而去,最后一直移到了她的嘴唇上。他们四片嘴唇碰在一起,左一亲右一亲的,轻轻相擦,她故意做出的一副媚人模样仍旧是那么媚人,于是他就亲起她的嘴来。
“喔,亲爱的,”她还直叨叨,“喔,亲爱的,来吧。我最亲爱的,疼我的,可爱的宝贝。喔,来吧,来吧,来吧,我亲爱的宝贝。”
一直过了好久,她才又说:“你没有去洗澡,假如是由于我自私,那我真是太抱歉了。我洗好了澡出来,对不起,亲爱的,我的心里就只想着自己。”
“你这算不上自私。”
“洛基,你还爱我吗?”
“爱,当然爱了,小姑娘儿。”
“你是不是觉得后来不大有劲了?”
“没有啊。”他撒了个谎。
“反正我是没有。我倒觉得后来更带劲了。那可千万不能告诉你。”
“亲爱的,你忘记了吗?你这不是告诉我了吗?”
“没有。我才不会一股脑儿端给你呢。可我们好歹还是乐了个痛快,是吧?”
“是的,”他这话倒完全是出于真心。
“那我们洗好澡就出去吧。”
“好吧,我这就去洗。”
“我说我们明天恐怕还是多待一天的好。你看,我的指甲该修了,头发也该洗了。我自己修修洗洗当然也可以,不过你知道的,请人弄就像样点,你兴许也会喜欢些吧。那样的话我们就可以起得晚些,然后抽半天工夫在城里逛逛,到第二天早上再走。”
“那也好,这主意不错。”
“我现在倒有点喜欢起新奥尔良来了。你呢?”
“新奥尔良挺不错。这么长时间没来,变化很大。”
“我进去一下。一会儿就好。回头就让你洗。”
“我只要洗个淋浴就行。”
后来他们就乘电梯下楼。这里开电梯的都是黑人姑娘。黑人姑娘长得好漂亮。电梯里满满的都是从上一层楼下去的客人,因此一路开得飞快。当电梯载着他下去时,他只觉得心窝里一阵空虚,从小到大,他从来也没有这样空的厉害过。电梯里挤得很,他感觉到海伦娜紧挨在他的身上。
“万一有这样的情况,比方说看到飞鱼跃出水面,或者乘电梯急速下降,而自己居然什么感觉也没有,那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回房间里睡觉去,”他对她说。
“我还真有点怕呢,”她说,“你有时只想回房间里睡觉,难道就只是为了这个缘故?”
电梯门已经打开了,客人都陆续走进那老式的大理石面底层大厅,大厅里这个时候人头挤挤,有等人的,有等入座吃饭的,也有等在那儿无所事事的。洛基说:“亲爱的,你往前走,让我看看你的风度。”
“嗯,好吧,叫我走到哪儿呀?”
“就朝这空调酒吧的门口笔直走过去。”
在门口,他一把把她拉住了。
“你真美。亲爱的,真是风度不凡,我今天要是在这儿第一次看见你,我一定会对你一见倾心的。”
“你也是,亲爱的,我只要踏进这大厅远远看见了你,我也管保会对你一见倾心的。”
“我要是今天第一次看见你,我想我的五脏六腑就会像翻江倒海一样,心窝儿都会给捣得前后生疼。”
“你不知道,这种感觉我是一直有的。”
“这种感觉不可能一直有。”
“兴许不可能一直有。不过我是经常有这种感觉的。”
“小姑娘儿,新奥尔良这个地方可不是挺好的吗?”
“幸好我们来了,是不是?”
酒吧间宽大舒适,高高的天花板,深色的板壁,里边冷气逼人。在一张餐桌上,海伦娜紧紧挨着洛基坐。“你瞧,”她说着叫他看:她晒红了的胳膊上的那些小小的鸡皮疙瘩。“你也挺会让我起这玩意儿的,”她说。“不过这一次肯定不是你的错,而是空调在作怪。”
“是真够冷的。然而气味绝佳。”
“我们喝什么好呢?”
“我们来个一醉方休吧。”
“我想还是小醉一番吧。”
“那我喝苦艾酒。”
“你觉得我也能喝吗?”
“干吗不试试呢。难道你从来没有喝过吗?”
“没有。我特意不破这个戒,好今天第一次跟你同喝。”
“别在那瞎说啦。”
“不是瞎说。是真的。”
“小姑娘儿,别尽自胡说一气啦。”
“真的不是胡说一气。我的身子我没有保住,因为我怕你厌烦,再说有一阵子跟你也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我可始终没有破苦艾酒这个戒。真的。”
“你们有地道的苦艾酒吗?”洛基问酒吧招待。
“其实那是被禁止售卖的,”招待说,“不过我倒还存有一点。”
“是真正的六十八度‘库维-蓬塔利耶’吗?该不是‘塔拉戈瓦’吧?”
“没错,先生,”那招待说,“不过按规矩,我不能原样的卖给你。只能装在一只普通‘佩诺’酒的瓶子里。”
“放心吧,我喝的出来的。”洛基说。
“那当然,先生,”招待说,“你要冰镇的呢,还是要滴着喝?”
“滴着喝,不用冰镇。你们这有滴盘吧?”
“有啊,先生。”
“那就不用加糖。”
“这位小姐要不要加糖,先生?”
“不要。就让她那么喝着试试吧。”
“好的,先生。”
招待一走,洛基就在桌子底下拉住了海伦娜的手。“喂,我的美人儿?”
“真是棒极了。在这儿我们有呱呱叫的老窖喝,回头再找一家上等饭店吃一顿。”
“我们吃完了就去睡觉。”
“你就这么爱睡觉?”
“以前不爱。可现在特别爱。”
“为什么以前不爱?”
“我们不谈这个好吗。”
“你说不谈就不谈。”
“你以前曾经爱过的人,我也不是一个个都要问到的。就好像说我们就不一定要谈伦敦吧?”
“对。”
“那我们谈谈你吧,谈谈你有多美。你知道吗?你的一举一动至今还像个顽皮小伙子似的。”
“洛基,你老实告诉我,你真的觉得我走路的模样好看?”
“你走路的模样让我看得心都要崩开了。”
“我也没什么呀,我就是这样,我就是总要昂起了头挺起了胸,才迈开步子。我知道走路一定也有什么诀窍,可惜我不懂。”
“小姑娘儿,有你这样的风度,还需要学些什么诀窍呢。你知道,你是这样的美,我看你一眼都觉得幸福。”
“女人都会老的,也不会永远如此吧。”
“白天总是如此,”他说,“听我说,小姑娘儿。喝苦艾酒的时候有一点要注意,就是一定要喝得很慢很慢。想想看,掺了水,这酒的味道也不算很凶,不过你一定要当它是很凶的酒来喝。”
“我听你的就是。洛基的信条嘛。”
“我只希望你不会像卡罗琳夫人那样变了主意。”
“不为原则问题我才不会变呢。可你也根本就不像‘他’。”
“我可不愿意像‘他’。”
“你根本就不像‘他’。在大学里的时候有人还对我说你像‘他’呢。人家说这话兴许原本是恭维的意思。可我就是不喜欢听。一听就气坏了,我跟那个英语教授大吵了一场。你知道,课上布置下来要我们看你的作品。其实也只有班上其他同学用得着布置。你的作品我早就全看过了。你的作品不是很多,洛基。你不觉得应该再多写一些吗?”
“我答应你,等我们到了西部,我马上就动手写。”
“那我们明天恐怕就不应该再多耽搁一天了。看着你写文章,那我真是太快活了。”
“比现在还快活?”
“对,”她说。“比现在还快活。”
“那我一定发奋写。你瞧着吧。”
“洛基,你看我是不是会妨碍你的工作啊?我是不是让你酒喝多了点?恩爱过分了点?”
“没有的事,小姑娘儿。”
“你这假如是实话,那我就太高兴了,因为我总希望自己能对你有些用处。我知道我这是个毛病,挺傻气的:我老是会大白天一个人胡思乱想,就好像我常常会幻想自己救了你的命。比如在你差点被淹死,或者差点被火车撞了,要不就是是在飞机里,或者在高山崇岭中的时候。你要笑话就笑话吧。我有时甚至还会生出那么个幻想,比如你对所有的女人都觉得讨厌了、失望了,而这个时候我却闯进了你的生活,你是那样的爱我,我对你也照料得无微不至,于是你就写出了划时代的好作品。这样的幻想最美妙不过了。我今天在汽车里就又幻想过一次。”
“这种故事,我肯定不是在电影里见过就是在书上看到过。”
“喔,那是。我也在电影里见过。而且在书上肯定也看到过。可你说这样的事难道就不会真有?你怎么感觉我难道就不会对你有好处?不是那种空空洞洞的好处,或者给你生一个小宝贝之类的。而是要真正有益于你,让你既能写出你满意的,超水平的佳作,又能过得幸福。”
“这样的事电影里有。为什么我们就不可以有呢?”
苦艾酒端上来了。还有两小盘碎冰,搁在两只酒杯的口上,洛基拿起一只小水罐,在盘子里加了点水,那水一滴滴滴进黄兮兮纯净的酒里,酒即刻变成了乳白色。
洛基看那混浊的颜色到火候了,便说:“喝喝看吧。”
“看起来真怪,”姑娘说,“喝下去肚子里暖乎乎的。味道可真像药。”
“没错,是药。还是很猛的药哩。”
“吃药我可还不大有这个必要,”姑娘说,“不过这倒也蛮好喝的。一般喝几杯会醉?”
“简直可以说醉就醉。我打算喝三杯。你喝多少随你的便。可一定要喝得慢。”
“我自己会当心的。我还没有感觉到什么,只是觉得味道像吃药。洛基?”
“嗳,小姑娘儿。”
他感觉到他的心窝里烫起来了,烫得简直就像炼金术士的炼金炉一样。
“洛基,你说我是不是真能像我幻想中的那样,会对你有所帮助?”
“我想我们一定可以相亲相爱,彼此都有所帮助的。不过我觉得这些都不应该建立在幻想的基础上。我不喜欢幻想的东西。”
“可你知道的,我就是这样的性格。我是个专爱幻想的人,我知道自己充满了罗曼蒂克的想头,可我就是这么个人。假如我爱讲求实际的话,可能我也不会到比美尼来呢。”
洛基心想:这话倒也难说。假如这想头跟你的心愿完全一致,那不也是挺实际的么。那就不能完全说是幻想了。但是他内心的另一个角落里又在想:你这小子,苦艾酒一下肚,你卑劣的本性一下子就全露头了,可见你是愈来愈不成器了。不过他嘴里说的却是:“我也说不清,小姑娘儿。我看幻想那东西其实是挺危险的。你最初可能只是作些无害的幻想,比如说想到了我,但是以后你就可能五花八门什么都要胡思乱想了。那就说不定会起些要不得的想头。”
“其实你也不见得真就是那么无害。”
“不,相信我,我是无害的。至少在我身上作些幻想还是无害的。救我,又何害之有?不过你第一步先是救我,下一步就可能想拯救全世界了。再下一步你兴许就想拯救自己了。”
“我倒很想拯救全世界。你知道吗?我总希望自己能拯救全世界。这个幻想的题目可就大啦。不过我第一步还是先要救你。”
“你这么说,那我可要吓坏了。”洛基说。
他又喝了点苦艾酒,精神是好了些,但是却添了件心事。
“这么说,你一向有幻想的习惯?”
“从我能记事的时候起就有了。而且你不知道的,对你东想西想也有十二个年头了。种种想法我也不能一个个全告诉你。你根本想象不到,前后共有几百个呢。”
“与其这样东想西想,你为什么不搞搞创作呢?”
“我怎么不写呀。我也写过啊,可写作不如幻想那么有意思,而且也难得多了。再说写出来的东西又远不如幻想那么够味。你不知道,我的幻想那才叫精彩呢。”
“可你要是写出来的话,就像我一样,你就可以永远做小说中的女主角了。”
“那可不见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好,算了,我们不说这个了,这事就不要再放在心上了。”他又抿了一口苦艾酒,含在舌头底下。
“我本来就一点都没有放在心上,”姑娘说,“我是始终如一,我深深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亲爱的,那就是你,现在我终于跟你在一起了。现在我就要你去做一个大作家。”
“看你性急的,好像连吃顿饭的工夫都是浪费似的。”他说。
他的心仍旧揪得很紧,苦艾酒的一股热力这个时候已经上冲到他的头里,有这股热力在头里他不放心。他在心里自问:你倒想想,这会子要是干出点什么事来,后果一定很严重的。你倒想想,这世上有什么样的女人那么完美?就像一辆完好的二手“别克”车似的?你这辈子总共只见识过两个实在的女人,这两个你都没有拉住。现在她喝了这个,会要你怎么样呢?他的另外半边脑子说了:好啊,卑劣的小人!今儿晚上苦艾酒下了肚,果然就叫你很快现出了你卑劣的原形。
因此他就说道:“小姑娘儿,眼前我们就甭管其他的事,还是让我们尽情的相亲相爱吧,”(虽然苦艾酒已经搞得他很难把字眼咬清楚,他终于还是把这几个字说出了口)“我发誓,以后我们到了目的地,我一定发奋工作,写出我最好的作品来给你看。”
“那可太好了,”她说,“我跟你说了我胡思乱想的事,你没有不高兴吧?”
“这没什么,当然,谁都会想点什么的。”他撒了个谎,“你的幻想都是挺有趣的。”这倒是句实话。
“那我可以再来一杯吗?”她问。
“行啊。”他现在倒后悔了:虽然这苦艾酒兴许也可以算得是他最心爱的酒了,但是他今天实在是不应该喝。回想一下,他这辈子碰上的倒霉事,几乎件件都是在喝苦艾酒的时候碰上的,而且这些倒霉事都是他咎由自取。他看得出姑娘也意识到了他们之间好像有些不大对头,有点尴尬。因此他就极力克制自己:可千万不能惹出些什么事来。
“我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吧?你好像有点不太对劲呢。”
“哪儿的话呢,小姑娘儿。来,祝你幸福。”
“嗯,祝咱俩幸福。”
第二杯酒的味道总要比第一杯好,因为苦艾的苦味把某些味蕾刺激得都麻木了,因此第二杯酒上口的时候,虽然不觉得甜,至少也没那么苦了,舌头上有些部位更觉得津津有味了。
“这酒味儿倒是怪的还很好喝。但是喝下去,好处还没见到一点,我们却已经走到了误会的边缘。”她说。
“我知道,”他说,“别担心,只要我们把心紧紧贴在一起,事情就会过去的。”
“是不是你觉得我心太大了?”
“喜欢幻想,那有什么?每个人都会幻想的啊!”
“不。你不会觉得没什么的。我能看出来的。你要是心里不自在而瞒着我,我可就不能再这样爱你了。”
“我没有不自在,”他撒谎说,“真的,亲爱的,我也不会不自在,”一副坚决的口气。“我们还是谈谈其他吧。”
“等我们一到西部,你开始了写作,那一切都好了。”
他想:她的反应还真有点迟钝呢。也说不定是因为喝了这玩意儿才这样的吧?不过他还是说:“是啊。不过到时候你不会觉得厌烦吧?”
“怎么会呢?”
“你不知道的,我一旦投入了工作,一定拼命发奋地写。”
“那我也写。”
“这就有趣了,”他说,“就跟白朗宁夫妇一样,可惜我没有看过那个戏。”
“洛基,正经事你也开玩笑。”
“是吗?”他却在心里告诫自己:千万要冷静。这个当口千万要冷静。可不能惹出事来。“我就是喜欢开开玩笑,”他说。“我想那其实是个很不错的主意。我写作的时候你也有点事情做做,这样会好多了。”
“你也抽空看看我写的东西好吗?”
“行啊。我太愿意了。”
“真的?”
“当然真的。我真的非常乐意替你看。一点都没有说谎。”
“喝了这个酒,觉得自己真像是无所不能了似的,”姑娘说,“谢天谢地,这感觉真妙,幸亏我以前没喝过这个酒呢。我们再谈谈写作好吗,洛基?”
“当然好了,亲爱的。”
“你怎么这么说话呀?”
“我也不知道,”他说,“别想了,让我们来谈谈写作吧。真的,不是开玩笑,来谈谈。你说写作怎么啦?”
“你真弄得我不知道该怎么好了。我可没有逼你把我当成同等水平的人看待,或者收我做个搭档什么的。你误会了,我的意思不过是说,对这个题目假如你愿意谈谈,我倒也很想谈谈。”
“那我们就谈吧。你说写作怎么啦?”
这个时候,姑娘哭起来了,她的身子挺得笔直,两眼直盯盯的瞅着他。她并不是呜呜地哭,也没有扭过头去。她只是两眼瞅着他,泪水顺着面颊直往下淌,她的嘴巴都变大了,却没有耷拉下来,也没有高高嘟起。
“别这样,小姑娘儿,”他说,“请别这样。好吗,我们就谈写作,或者谈什么都行,我一定尽量好好地谈。”
她咬了咬嘴唇,才说:“虽然我嘴上说不想做你的搭档,可是你我都知道,我的心里恐怕还是想做的。”
我看她的幻想里就准有这一条,真是的,这又怎么了呢?——洛基心想。你这个家伙,又为什么要伤她的心呢?还是赶快好好儿的,不要去伤她的心了。
“要知道,我希望你喜欢我,不只是喜欢我的身材和外貌,我还希望你能喜欢我这脑袋瓜子,喜欢跟我谈谈我们彼此都感兴趣的一些问题。”
“这行,”他说,“我们马上就谈。拜伦琪,你觉得写作上有什么问题,告诉我吧,我亲爱的美人?”
“我刚才想要告诉你的是这么回事,就是我一喝了这酒,好像就又产生了我准备写作时的那种感觉。知道吗?我觉得我没有办不到的事,觉得我能够写出绝妙的作品。后来我就写了,然而我写出来的东西却索然无味。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愈是想写得真实,写出来的却愈是乏味。写得不真实吧,写出来又觉得可笑。”
“来,亲爱的,让我亲一下。”
“在这种地方?”
“对,没错。”
他隔着桌子探出身去,把她亲了亲。“知道吗,你哭的时候真美极了。”
“真对不起,刚才我哭了,”她说,“你没搞错?你真的愿意跟我谈这些?”
“当然是真的。”
“告诉你,我日盼夜望的梦想里就有这一条。”
果然,我猜得没错——他想。好吧,这又有什么不行的呢?要谈就谈谈吧。兴许谈谈我就喜欢了。
“你觉得写作上有什么问题呢?”他说。“除了动笔前觉得写得出佳作、写出来却索然无味以外,还有什么呢?”
“告诉我,亲爱的,你开始搞创作的时候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感受?”
“没有。我开始搞创作的时候,总觉得自己似乎没有办不到的事,而且事实也恰恰如此。一写起来,就觉得自己像在创造整个世界,写好了一看,只觉得那是一篇绝妙奇文,自己怎么也写得出这样的作品?有时候,我会只当那是在什么报刊上看到的。兴许只有《星期六晚邮报》上才能看到这样的文章吧。”
“那你有没有写得泄气的时候呢?”
“刚开始写的时候始终没有泄过气。我总觉得我的作品是自古以来最伟大的,世人根本没有那么高的理解力,哪里识得我的好文章。”
“你真的那么自高自大?”
“恐怕还不止如此呢。不过我倒一向没觉得我那是自高自大。我只是充满了自信罢了。”
“假如你指的是你最早的一批短篇小说,也就是我读过的那一批,那你充满自信倒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还真不是那批,”他说,“我最早的这批信心十足的短篇小说已经都丢失了。可惜你没有看到,你看到的那批是我毫无信心的时期的作品。”
“怎么会丢的呢,洛基?”
“说来痛心。我看还是改天告诉你吧。”
“不要嘛,你这就给我讲讲好吗?”
“亲爱的,我真不想讲,因为这样的事别人也碰到过,胜我多多的作家也有碰到过的,我讲出来反倒像是捏造的了。这种事,其实实在很不应该有,然而却是真的存在的,而且还是时常发生的,至今还叫我伤心透顶。不,其实已经并不伤心了,现在伤处早已结了疤了。这层疤可厚了。”
“请给我说说吧。既然已经结了疤,而不是结的痂,说说也不会触痛吧。我真的很想知道呢。”
“是不会触痛了,小姑娘儿。是这样的,年轻的时候,我做事很有条理,我的稿子,向来分的很清楚。我用一只硬纸夹放底稿,一只硬纸夹放打印稿,另外再用一只硬纸夹放复写件。这样归放,说是办法好到极点当然算不上,可我也想不出其他什么好办法了。唉,说起来就觉得心里窝囊!”
“不要难过,喝口酒,来,跟我说吧。”
“是这样的:我当时在报道洛桑会议,眼看我的假日快要到了,于是安德鲁的妈——她真是个可爱的姑娘,美丽极了,而且还厚道极了......”
“我倒是从来都没有嫉妒过她,”姑娘说,“我妒忌的是大卫和汤姆的妈。”
“对她俩你谁也不该妒忌,其实她俩都挺好的。”
“我说妒忌大卫和汤姆的妈也是从前的事了,”海伦娜说,“现在我不妒忌了。”
“这就足见你人品非常高尚,”洛基说,“我们是不是还应该给她打个电报呢?”
“得了,快说下去吧,别招人讨厌了。”
“好吧。就是这安迪的妈,自以为想出来了一个好主意,她打算把我写好的东西都带到洛桑来。趁我们一块儿休假的工夫,也好让我有时间在无聊的时候做点工作。她打算给我来一个出其不意。所以事先在信上没有漏一点口风,因此我在洛桑去接她的时候,还一点都不知道。她晚到了一天,这倒是来电报通知了。我们碰面的时候,只见她在哭,就知道一个劲儿的哭,问她是怎么回事,她就说糟糕,糟糕,说不得,说不得,说完又哭了。哭得那个伤心啊,就像心都碎了似的。你觉得要不要说下去?”
“快说下去吧。”
“她哭了一个上午,就是死也不说,我尽朝坏里想,一切最坏的可能我都想到了,问她是不是,她就是摇头。我想,就算事情坏到了顶,也大不了就是她tromper了我,爱上别人了,我就问她是不是这样,她说:‘哎呀,你怎么说得出这样的话来?’说完又哭了好一阵。我这才松了口气,哭的也累了,她也这才告诉了我。”
“原来她把那几只放稿子的文件夹统统装在一只箱子里,带着到了去里昂方向的车站上。她把箱子连同其他行李往巴黎-洛桑-米兰快车的头等卧车包房里一放,就下车到站台上去买一份伦敦报纸和一瓶埃维安矿泉水。你还记得去里昂方向的那个车站吗?那里的站台上有一种手推活动货摊,杂志、矿泉水、报纸、小瓶干邑白兰地、面包片又长又尖的纸包的火腿三明治,总之什么都有卖,还有手推车,推着枕头、毯子之类的,供你租用。可后来等她买了报纸矿泉水回到自己的包房里的时候,却发现箱子不见了。”
“为了找回箱子。该办的手续她都办了。你是知道法国警察的办事作风的。她首先得出示cartedidentité,来证明自己不是个国际C骗子,也不是个妄想狂患者,还得想办法证明她千真万确是有这样一只箱子。里面的文件不是涉及政治的重要文件吧?再说了,夫人,不管怎么说,你总该还有复本吧?只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就足足闹腾了一夜,而且第二天还来了一名侦探,搜索了我们的住处,箱子没找到,倒搜出了我的一把猎枪。于是那个家伙便追问,我可有permisdechasse,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可不可以放她去洛桑,在这些警察的脑子里看来已经打了个不小的问号了。据她说,那个侦探竟一直跟踪到了列车上。就在列车即将开出的时候,还来到包房里问道:‘夫人,你看清楚啦,这一次你的行李该都在吧?该没有再丢失什么东西吧?该没有再丢失什么重要的文件吧?’”
“因此我就说:‘可其实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总不见得会把底稿、打印稿、复写件全带上吧?’”
“‘可我全带上了呀,’她说,‘洛基,我确确实实全带上了呀!’可不是嘛。我赶到巴黎去一看:她一点都没有骗我。到现在,我连当时走上楼梯、到房间门口开门入内的情景都还记得:我按住黄铜的活闩把手一转,再往后一拉,把门锁一打开,立刻闻到了厨房里雅韦耳水的气味,看到了吃饭间桌子上蒙着一层从窗缝里钻进来的尘土,吃饭间里的那顶碗橱是我放稿子的地方。我最快速度的过去一看,橱里哪还有一点文件的踪影。东西肯定都放在那了!那儿应该有几只纸夹,连纸夹摆的样子我都还历历如在眼前呢。但是那儿却什么也没有了,连纸盒里的回形针,还有铅笔橡皮擦,还有鱼形卷笔刀,就连我左上角留有回信地址的信封,还有我藏在一只波斯小皮盒里(盒子里侧还画着一些美妙的‘春画’呢)以备随稿附去供万一退稿的时候用的国际通用邮券,一切的一切,全都没有了。全都不在了。全被那个女人装在那只箱子里了。她竟然连我一向用来封信、封邮包的那支红火漆都拿走了。我站在那儿,脑子里没有一点想法,呆呆地看着那波斯盒里的画,这才注意到画上画的那话儿大得极不成比例。其实这不足为奇,因为那是‘春画’的特点。我对色情的东西,不管是照片、还是图画、还是文字,一向都深恶痛绝,这只盒子是一个朋友从波斯带回来送给我的。记得我就是为了不扫他的兴,才当着他的面对里边的画看过一次。从他给了我,就一直把这只盒子只用来放放邮券邮票,我对里边的画从来视而不见。总之,当时我一见底稿夹子、打印稿夹子、复写件夹子果真都已统统没有了,我简直觉得连气都透不过来了。真的过了好一阵,我才锁上了碗橱的门,走到隔壁卧房里,在床上躺下,随手拿一个枕头在胯下一夹,怀里再搂上一个枕头,躺在那儿一声不出。我以前可从来没有在胯下夹过个枕头,也从来没有搂个枕头躺着的习惯,可现在我不这样就顶不住。我心里很清楚:自己所写下的一切,写得十分出色的一切,全都没有了。这些作品我真不知已修改过多少遍,已经改得再称心、再满意也不过了。我知道要我再照式重新写出来是不可能的了,因为我一旦把稿子改定,心上就再也没有这回事了。每次拿出来看看,连自己也会觉得诧异,一点都不夸张,我真不懂这文章我是怎么写出来的。”
“因此我就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只有枕头为伴,心里是一片绝望。我知道,这种真正的绝望滋味,在我的前半生,从来也没有尝到过,那之后也再不曾有过第二回。我的前额紧紧贴着床上罩的波斯巾,说白了,这床其实也不过是地板上安一只弹簧垫子,床罩上也积起了灰尘,那个时候,我只闻到一股尘土味。就这样我躺在那儿,满心绝望,只有那两个枕头是我唯一的安慰。”
“那次总共丢失了多少东西呢?”姑娘问。
“十一个短篇,一个长篇,另外还有一些诗。”
“好可怜的洛基。”
“没什么。其实我没有什么可怜的,因为我肚子里还有货色。没有这些,我另外还写得出来。可那时候我已是心乱如麻。你瞧,我还真就不相信,就是不信我的稿子会丢失。会丢得一个字都不剩。”
“那后来怎么样呢?”
“我想不出什么可行的办法,就在那儿躺了好一阵。”
“那你哭了吗?”
“没有。你不会理解的,我内心已是滴泪全无,像那满屋的灰尘一样挤不出半点水了。你觉得绝望的时候哭过吗?”
“当然啦。在伦敦的时候我就哭过。不过我伤心的时候,哭得出来。”
“对不起,小姑娘儿。我一心想着这个事,就全忘了。真是对不起。”
“那你后来怎么样呢?”
“噢,后来我就爬了起来,下楼去跟着大楼的女人打个招呼。她问起太太怎么样了。她心里急得很,因为前几天警察到公寓里来过,还问了她一些事,不过她的态度还是很真诚的。她问我被偷走的提箱找回来了没有。我回答没有,她说这真是太不幸了,还问我写好的文章是不是真的都在里面。我说是啊,她说可怎么会没留副本呢?我说副本也一块儿在箱子里啊。这个时候她就说了:Maiscaalors.副本跟底稿一块儿丢,这副本还要留来干吗呀?我说太太错把副本也装在箱子里了。她说:这一错可严重了,真是要了命了。可先生写的文章总该都记得吧。我说:记不得了。她说:可先生(法语,下同):可这是怎么回事。记不起来不行啊。Ilfautlesouviennerappeler(一定记得起来。)
我说:‘Oui,maiscenestpaspossibleJenemensouviensPlus’(是啊,但是说来也不信。我已经都记不得了。)
她说:Maisilfautfaireuneffort(还是再尽力想想吧。)
我说:Jeleferais(我想了。)但是没有用。她又问:‘Maisquestcequemonsieurvafire’?(可先生现在怎么办呢?)先生在这儿工作三年了。我见过先生在转角上的咖啡馆里写文章。有时送东西上来,我也见过先生在吃饭间的桌子上写。JesaisquemonsieurtravaillecommeunsourdQuesce.-queilfautfairemaintenant?(我知道,先生工作起来就像个拼命三郎。现在怎么办呢?)
我说:Ilfautrecommencer(再从头开始吧。)
那看门的女人一听就哭了起来。于是我用手搂着她。那个时候,我感觉到,她身上有股子腋臭,有股子尘土气,还有股子不干不净的旧衣服的气味。说实话,那头发也难闻得很,她却把头靠在我的胸前,哭了。她问:那么连诗也一起丢了么?我说:是的。她说:真是太不幸了。可那些诗你总该还记得起来吧。我说:Jetacheraidelafaire(我再尽力去想。)
她说:快干吧。今儿晚上就动手吧,别拖的忘记了。”
“我对她说:我一定会的。她说:先生啊,太太又美丽又和气,touslequiilyadegentil,可这个错误她犯得有点太大了。你愿意跟我一起喝一杯迈考酒吗?我对她说:好吧。她抽了抽鼻子,就离开了我的胸口,去找来了酒瓶和两只小酒杯。她说:我们为你的新作干杯。我说:嗯,好的,为我的新作干杯。先生以后准能当上法兰西学院的院士。我说:这怎么可能呢。她说:对了,应该是美利坚学院。要不要换朗姆酒喝?说实话我还有些朗姆酒。我说:别费心了,迈考酒就蛮好。她说:那好,那我们再来一杯。她又说:现在你到酒店里去痛痛快快喝个醉,等我的男人来了,这烂摊子有人守着了,我就上楼去替你把房间打扫打扫好吧。今儿晚上你好好休息休息。我问她:需要我给你买些什么回来?早饭是不是要我自己解决?她说:那好吧,你给我十个法郎,有多余我找给你。我给你做饭,不过今儿晚上这一顿你得到外边去吃了。就算外边吃饭要贵得多,也只能这样了。Allezyoirdesamisetmangerquequepart(去看看朋友,找个地方吃饭。)要不是我的男人要回来,说实话,我倒很愿意陪你去。”
“我说:这样啊,那你这会儿跟我一块儿到爱好者咖啡馆去喝一杯吧。让我们去喝一杯热的格洛格。她说:不行啊,我男人没来,我就不能出这笼子一步。Débinetoimaintenant(现在你就去吧。)”
把钥匙交给我。到你回来,我向你保证一切都已经停停当当了。
“这个看门女人看起来倒真是个好人,我那个时候的心情也已经好多了,因为我明白自己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再重新来干。不过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还干得了。那些短篇小说有的写拳击,有的写棒球,有的写赛马。所有这些题材我最了解、最熟悉了,另外有几篇则是写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写这些小说,一接触到这些题材,我的激情,就会一股脑儿涌上心来,一定都制止不了。我把全部激情都倾注在作品里,我把自己在这方面的认识凡能表达的都表达在作品中。还记得那些日子,我一遍又一遍地写,一遍又一遍地改,直改到激情都已融会在作品内,自己身上一点一滴都不剩。你知道的,我年纪不大就开始替报纸工作了,因此东西只要一写下来,我的脑子里就再也没有印象了;每天只要报道写过,留下的记忆就给擦得一干二净,就像用海绵擦或湿布一擦,黑板就给擦得干干净净一样。我还一直保留着这个坏习惯,现在这个习惯就叫我吃苦了。”
“但是那个看门女人,还有那股子看门女人的气味,以及她那种实际而果断的作风,对我这绝望的心理却是一击正中要害。就好像一枚钉子,钉的恰到好处,而且敲得又利落又着实。一下子就让我觉得自己应该有所行动,应该有些实际的行动,那就算对小说已经无补于事,对我的为人也大有好处。其实这个时候我心里也早已有点松动了:那长篇小说丢了也好嘛,因为我内心已经意识到,其实我可以写出一部更好的,这就好像风推雨移,出海而去,乌云渐散,海面上已渐渐可以看清楚了一样。不过说实话,我对那些短篇小说还是挺怀念的,好像我的家和我的工作、我那点微薄的积蓄、我仅有的一把枪,还有我的妻子,全都已融合在我那些短篇小说里了一样。当然了,我也很怀念我那些诗。总之我绝望的心情渐渐消退了,现在剩下的只是失去了宝物后的怀念。当然了,怀念也是非常不好受的。”
“我知道怀念的滋味。”姑娘说。
“可怜的姑娘,”他说,“要知道,怀念不好受,但是不会要了你的命。可绝望是很快就会要人的命的。”
“真的会要人的命?”
“我看真的会的。”他说。
“让我们再来一杯好吗?”她问,“后来怎么样啊,给我说说好不好?碰到这种事情我总是忍不住想知道。”
“我们就再来一杯,”洛基说,“只要你听着不觉得厌烦,我就给你说说后来怎么样。”
“洛基,什么厌烦不厌烦的,再也不许你这么说。你知道的,我喜欢听你的事情。”
“我有时候惹得自己都厌烦死了,”他说,“因此我惹你厌烦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
“快调酒,调好了就告诉我后来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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