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姆的月亮
[日]秦敬
里姆是八堂山一带有名的狸。
它的个子特别小，看起来像个婴儿，不过，你要这么说，它会大发脾气，所以你还是不说为妙。
里姆不是婴儿的证据，就是它上着学。
里姆之所以出了名，是因为有这样一件事：狸的学校，没有大学和幼儿园的区别，只有叫做“学校”的这一个种类。而且，也没有规定几年毕业，只要毕业考试及格，随时都可毕业。一般的狸，两三年才能毕业，但像波姆那样被称为“年轻有为的科学者”的，半年就毕业了。当然，在没满一周岁的娃娃时就毕了业的，至今除了波姆，还没有一个。可是说起里姆，这也是新纪录，他上了七年学，仍然没能毕业。
毕业考试在春天和秋天举行，半年举行一次，里姆考了十几次都失败了。
因此，一提起“不及格的里姆”，整个八堂山没有不知道的。
狸，是要学习变化的。要学会“变月亮”，这种考试相当难哪。
里姆有一套得意的法术：把黑色雨伞颠倒过来，像飞碟一样地飞行。这一招，八堂山其他的狸谁也做不到。如果考这一项，里姆早毕业了，可惜考试中没有这道题，它还是毕不了业。
到了八堂山的那边悬起朦胧的月亮的时候，说明今年的考试又临近了。
妈妈比里姆还要拼命。
从山下，传来看花人们傻嚷嚷的声音，妈妈皱起眉头，开始嘟哝了：
“真是的，看花还瞎嚷嚷，讨厌得受不了！里姆，听见了吗？里姆，你可别学那些无用的人类。这一回，你要好好干。如果连续十五次都不及格，恐怕要打破纪录了。在狸的历史上，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你看一看，这不是有损于祖先的名誉吗？说起来，我家的祖先喜左卫门……”
这么一开头，后面还长着呢。里姆偷偷脱开身，坐上黑雨伞逃跑了。要是一声不响地听着，简直没完没了，还浪费学习时间。
从山谷吹出的风，恰好从下边卷上来，黑雨伞像滑翔机一般，嗖嗖地飞。
眼底下的风景，是美丽的。
在全部笼罩着黑暗的橄榄色之中，闪闪反射着月光的，是谷河的泡沫。青冈栎树每逢摇动身子，一张一张叶子就拂落月光。松树林，仿佛在撒着几百万根针……
还有，山的上空充满了甜甜的、清爽的香味。那是春天的草木，一个劲生长嫩芽的气味。
“等一等，里姆！我让你等一等……”
好容易觉察到的妈妈，用吱吱的声音叫。但是遗憾，儿子的“黑飞碟”早已不知去向了。妈妈正朝着相反的天空喊哪。
里姆在空中一边飞，一边嘟哝：
“嘻、嘻、嘻。妈妈，再见再见。我在空中学习哪。瞧，我会嗖嗖地转圈，还会翻筋斗哪……”
这时，和南方天空的朦胧月亮并排，出来了一个圆圆的大月亮。咦？接着又是一个。
一个是奇怪的不放光的红月亮。对，像纸捻包着火药的小火花，烧到最后时的圆球一样，亮得发怪。
“哼，那是鲁姆这家伙变的。”
另一个，像虫子吃了的青麦，带着不鲜明的黄色。不仅是颜色怪，形状也怪。月亮的边满是锯齿，像是装在罐头里的菠萝。
“什么呀，原来是库姆这家伙变的。大概是它在什么地方，捡了一个奇怪的菅草编的斗笠吧……”
里姆给它的同学一个个地挑过毛病后，突然有点寂寞了。大家都在专心地学习，同时，都备有变“月亮”的用具。可它，还没得到那种用具呢。
“因为它们都有爸爸……我家只有妈妈，要得到用具是很难的。这次考试，要是光考学力多好……那样能做出一点。要是有真正变化的考试，只好等秋天啦……”
三个并排的月亮，“呼——”地显得模糊了，因为里姆的眼睛里浮出了泪水。
看起来满不在乎的上了七年学的里姆，老是不及格，一点也没有上进的样子，其实，它很想早点让妈妈放心。
里姆在偷偷地淌眼泪，这时，黑雨伞忽地一歪，“嗖——”地横着飘开了。
“呀，是坠落呀……”
它慌忙抓住伞柄调整方向，但已经晚了。黑雨伞晃晃荡荡左右摇摆，向松树林上方落去。
幸好，松枝有个弯的地方把它挂住，像只吊床那样摇摇晃晃，却哪儿也没受伤，但里姆可吓坏了。
“什么呀，这儿是波姆的实验场啊。伞可飘得相当远啦。咦？有谁在那儿。喂——救命！”
松树枝太高，轻易动弹是危险的。里姆向下面的谁呼救。
“搭着梯子哪。下来吧！”下边马上传来回答声。
“是波姆哇。谢谢。你准备得真好哇！”
“我想，大概是你，因为别的家伙不会从天上降下来。”
里姆下了树，等着它的波姆伸出手，和它紧紧握手。
波姆只有在尊敬对方的时候，才做出这种德国式的热情握手。它问：
“哎，哎，你充分学习了吗？”
两只狸，是同年龄的同班生。当然，同班的时间只有半年，波姆很早就毕业了，不过，从那以后，两只狸始终是友好的。科学者的波姆，最近忙于研究“变火箭术”，已经很长时间没见到里姆……
“刚才，鲁姆和库姆升起了月亮。你的准备也做好了吗？”
“还不行。斗笠怎么也得不到手。从前，河滩堤坝的石雕地藏菩萨像，总戴着斗笠，我们的祖先，去镇里买油和酒时，也都戴着斗笠，可最近，村里的农民都不戴斗笠啦，我到哪里去找斗笠呢？”
波姆说：“月亮是圆的，除了斗笠，都没有那么圆。没有斗笠，‘变月亮’的考试有点难。要是答卷子，你行吗？”
“嘻、嘻、嘻。说实在的，对这也没有太大的信心。这里三年来，实际上没有变化的考试，老是答卷子，我都不行嘛。伊予地方的狸中（译注：伊予，指日本爱媛县），说八堂山的狸学力出色，平均九十七分，如果没有我的○分，也可能平均一百分哪。”
“唔，这可不好办了，比发射火箭还难哪。没有变月亮的用具斗笠，答卷子又是○分……不过，不毕业，还是不能作为成年的狸进入大狸的行列……其实，我们的研究所也在等着你毕业。你那天才的闪光，我们无论如何也是需要的，要不，变火箭的研究，就更困难了……像我，脑子里设计图的圆形和三角形，老是在打转转，简直像神经衰弱。”波姆大叹一口气。
“在狸不戴斗笠的时代，竟然让我们变月亮，这要求根本不合理，我也许一辈子毕不了业……”
里姆也无精打采地垂下了头。
朦胧的月亮，已向西天倾斜，两只狸的影子，朦胧而狭长地延伸在羊齿植物的叶子上。
波姆想：真是难题呀。有什么好办法，让有名的狸这一次毕业呢？即使里姆的头脑有点不佳，至少笔试也得让它早点及格。
实际上，里姆的头脑很清楚，它的想法和别的狸不一样。
例如，出了这样的题：
问：扔起斗笠时，看起来最像月亮的是表面还是背面？选择正确答案做出记号。
（1）表面
（2）背面
（3）正侧面
普通的狸，都会答成（1），正确答案也是（1）。原因是，（1）表面凸出接近于球，月亮也是球形，这个答案被认为是正确的，这是狸的想法（狸也是相当懂科学的），课外习题书里也这样写着，但里姆却不这么想。
里姆认为：无疑，月亮是球形，但变化，是使眼睛看起来像，这一点很重要，眼睛看到的月亮，应该像圆圆的盆一样……人类唱的歌里就有“盆一样的月亮啊”这一句。再说，为了发亮，粘发光的苔藓也好，涂狸的口水也好（据说狸的口水，在黑暗中能发光），表面这边光滑滑的，容易脱落，而斗笠的背面是漆的，这就能粘得好。再说，月亮里面，还有像兔子或螃蟹的黑影子。表面光溜溜，全部发光，不像是真的，喝醉酒的人类，没准儿会吓一跳：“呀，呀，又出来一个月亮！”可是，镇静的人类一眼就能看穿：“什——么呀，又是狗獾变的月亮啊！”这么说，背面能显出阴影，把那阴影弄上兔子或螃蟹的花纹，首先，不用望远镜去看，就不会想到是变化的月亮……
于是，里姆答成了（2）。无论哪个问题都是这样，所以笔试总得○分。天才，是难以对付的。如果像波姆那样，还是娃娃时期就参加毕业考试，可能反而会老实地按正确答案答得很好，可那时，里姆的妈妈挺担心，让它继续学习半年再说，因此没有参加。
到了现在，除了参加真正变化的考试，没有别的办法。如果斗笠得到手，里姆会用（2）的方法，变出特别漂亮的月亮吧。
待了一会儿，波姆说：“啊，里姆，你要坚持到底！我也想办法给你找到斗笠……”
“嗯，谢谢。我要努力，好早点去协助你的研究。再见。”
“那么，再见。”
两只狸又紧紧握手。
溜溜达达地走下坡路的里姆，似乎想起什么，撑开黑雨伞，咕噜咕噜地旋转。看到这个，波姆不由得笑了：
“不下雨还打伞，真是怪里姆。好像雨伞自己在那儿走……哈、哈、哈……呀，呀，这可是大发现！雨伞看起来是圆的，是圆圆的呀！”
笑着的波姆，突然大声喊叫：
“喂——里姆，回来哟！里姆，圆的呀，雨伞是圆圆的呀！”
接着，里姆回过头稍一举伞，又返回去。看到这里，波姆高兴地自言自语：
“月亮也是旋转体。旋转的雨伞就变成了圆的。唔，早点觉察了多好。伞比斗笠好找，我为什么早没想到呢？脑子里老是装着设计图的三角或八角啦……”
沉着的、充满信心的表情，浮在科学者波姆的脸上。
四月一日——
接受这次春天毕业考试的狸，有十七只。八堂山的上空，已经升起了十六个各式各样的月亮。
圆圆的，像真正十五晚上那样的，是特姆变的家伙，不愧为这几年少有的优秀作品，最出色了。
像用破抹布擦了清漆那样耷拉着的家伙，肯定是多姆变的。啊，能很好地通过吗——
蓝星星——对，也有像天狼星那样，亮得耀眼的。
有幼儿园玩的投球那样的，有像学校文娱会舞台上贴的金纸剪下来的家伙。也有像肉店的大个子哈姆变的那样，有点长的……
啊，鲁姆纸捻包火药的小火花球那样颜色的，也排列着。那旁边是库姆的。哦，菠萝式的锯齿边儿没有了，给缝补上啦，可是，边儿显得太厚啦……
不，总之，十六个月亮，排成一大排，是壮观的。
恰好这时，正在城镇郊外田间小路上走着的中学老师，从远处看见，可吓坏了，头发呼呼地竖立起来，不由得用双手手指去乱挠：
“不管我喝得多醉，顶多能把月亮看成三四个。首先，哼……今天的月龄是1.35。居然能看成这样，我是理科老师呀。以科学的名义，能容许这么不合理吗？……哼，愚蠢。还有，什么呢？哎，月亮大体上应该是圆的。可是，这叫什么？……还混杂着油亮的奇怪的四角家伙。不像话。我要向天文台抗议……坚决地……向天文台抗议……哦，等一等，等一等……明白啦。明白啦，天文台先生哟……啊哈哈啊……干得好呀。今天是四月一日吧？就是说，是愚人节呀……噢噢，这我可服了。”
于是，中学老师支持不住，倒在田地里的稻秸上，呼呼打着鼾，睡着了。
且说八堂山这边——
教育长说：“今年，废除了笔试，成绩比预想的要好哇，校长先生。”
校长先生说：“是的，是的。首先‘到现在为止’，平均分要到九十七点九左右啊，教育长。不仅是学力，技术也是全日本第一噢……”
说着，校长先生猛然垂下肩。
它终于想起，今晚最后出场的是里姆。
（啊，里姆这家伙又要得○分。这么一来，平均分又要一落千丈啦……）
想着想着，校长先生突然浑身冒汗，它从胸兜里掏出方格花纹手帕，咕噜咕噜擦拭全身——狸，是爱出汗的呀。
“应考号数十七号，里姆同学，三十一磅……”
终于轮到里姆了。
里姆慌忙小跑出来，挺着胸，举起手。
“里姆，妈妈在向祖先喜左卫门祈祷哪，愿你考得好……”里姆的妈妈担心地合起掌。
“阿姨，请放心，里姆能干得出色呀！”
在旁边给鼓劲的是波姆。它穿着白色实验服，一定是从火箭研究所跑来的。
里姆似乎发现了这两只狸。它闭上一只眼，向这边递个眼神。
里姆的妈妈说：
“可是，波姆，我始终没能够找到斗笠呀……”
波姆笑着对里姆的妈妈说：
“不，请看吧。最漂亮的月亮，马上就会升起来的。”
在去年的枯芒草还留着白色的地方，里姆消失了身影。一直嘈杂的狸们，一下子鸦雀无声。
“五——四——三……”
开始以秒为单位计算时间了。
“二—— 一 ——零！”
黑黑的橄榄色山那边，晃晃悠悠地升起一个圆圆的大东西。
“呀，不行啊。这样，平均分又会下降！”
“什么呀，那是……这不是像八角风筝一样，满是骨架的月亮吗？”
校长先生和教育长抱起了脑袋。
但，那八角风筝，你们早已知道，是里姆拿手的伞啊——开始越旋转越快。接着，随旋转更快的同时，那不是成了完整的圆形了吗？
而且，噢噢，看哪！
鲜明的粉红色月亮，在其他十六个月亮的上方，国王一般精彩地升起，那里面，甚至浮出了月兔的黑影。
考试中，是禁止鼓掌的，但狸们忘了这规定，鼓起掌来。
“啊，里姆，里姆，你到底干好啦！”
里姆的妈妈心胸堵塞，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旁边的波姆，用方格花纹手帕，给它擦着眼泪和鼻涕，说：
“里姆是用了旱伞飞行术啊。那旱伞，是一天晚上，我在人类看花的地方拾到的。这是狸变化的有史以来最高的月亮啊。因为那旋转，是普通的狸做不到的……当然，有点对不起那看花来忘掉旱伞的人类姑娘，可是，她的伞变成了这么漂亮的月亮，她知道了会原谅的……”
“祖先喜左卫门，多谢了。托您的福，托您的福……”
里姆的妈妈嘴里嘟哝着，又泪流满面了。
一个，两个……五个，六个……
先前出来的许多月亮，也许害羞了，不知什么时候都降了下来，现在，只有大的粉红色月亮，以深蓝色的夜空为背景，更加辉煌地停在那里。春风温暖地吹过，狸们的毛，微微摆动。
在樱花瓣不时翩翩飞着的八堂山上，看见里姆的月亮的，除了我和中学老师外，一定还会有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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